那个人终于走进屋来,一身黑衣,静静立着,依旧面无表情,如同木头一样,仿佛初夏见到他的每一次。只是,这一次,他并没有向君夜安行礼,只倨傲的站在一旁,神色间微现得意。
苍千浪。
初夏心中虽已猜到数分,到了此刻,终究还是低呼一声:“果然是你。”
苍千浪却望向君夜安道:“你看上去并不如何惊讶。”
君夜安并不回答,只是目光柔和的望向初夏,道:“你想问什么?大管事在这里,便尽管问吧。”
初夏点点头,脸色煞白地望向苍千浪,她虽竭力自持,却终究声音微抖:“我与他……究竟是不是兄妹?”
苍千浪沉吟片刻:“不是。”
“你终究肯说实话了。”初夏松了口气,等他回答的这短暂一瞬,脊背上竟出了一层冷汗,她顿了顿,展颜一笑,“苍千浪,我虽恨你毁浣纱门、杀青龙、逼我与他分开两年,却也多谢你告诉我们实情。”
“小丫头,其实你很有几分聪明才智。与君夜安在一起,倒也般配。”苍千浪唇角微扬,对初夏道,“你二人去地下,做对苦命鸳鸯,也还来得及。”
“那么……当日在君山密室内拿到的那个铁盒,里面的书信,定然与我父亲有关,也与浣纱门有关。”君夜安凝眸望向苍千浪,沉吟道。
苍千浪眯起眼睛,道:“君夜安,你比我想象的好对付。这两年间,初夏固然是不愿放弃,一直想要找出幕后之人——倒是你,孤魂野鬼一般飘荡在江湖上,这般意志消沉,让我很是瞧不起。”
初夏冷冷哼了一声,心下愤恨,无论如何不愿在口上落了下风,忍不住道:“你的伎俩也不过如此。真当我看不出来么?”
“哦?愿闻其详。”
“君夜安退隐江湖,君府还在,由你全权把持。谁是这整件事中得益最多之人?自然是你。傻子都能猜出来。”
“哦。那这个傻子呢?我在他身边十数年……他却一无所知。”苍千浪微笑望向君夜安,“公子,你说呢?”
“千浪,我确实从未怀疑过你——直到这封飞鸽传书。”君夜安指尖静静的把玩着薄薄一页纸,轻声道,“你未免心急了些。”
苍千浪脸色微微一僵。
“你让我小心狄府。当时我就在想,莫非主使之人,隐匿在狄府中。后来初雪以暗器伤我……看起来,似乎一切都是狄府在主使,可仔细一想,却是你疏忽了。”
初夏亦好奇的将目光转来。
君夜安闲然一笑:“千浪,你至今不懂情之一字。她若要我性命,给了她又如何,又何必假借旁人之手。这道理,我懂,小丫头心里,自然也明白。”
他的这句话说得自然无比,初夏听完一怔,眼眶却微微的红了,她悄悄伸出手去,与他十指交扣,心中却是极暖的。
“后来我又想,假若一切真的是你幕后主使,那么倒也说得通。”君夜安眸中锋锐一现,“知道我怀疑府中有细作,便抛出何不妥来;借我之手解开山水谣,取走了君山密室中的事物;最后逼我退隐江湖。你这一步步走来,的确心思缜密至极。”
苍千浪仰头一笑,声音绵长不绝:“君夜安,山水谣中所藏的秘密,本就是我该得的!我有哪点不如你?在外你享尽荣光,而我呢?难道天生便是你的仆役?”
他脸色微微扭曲,目光中恨意不绝。
君夜安却一怔,低叹道:“千浪,我从未视你为仆役。”
“君夜安,你与你的父亲君天佑一样,从来都是口是心非的伪君子。你知道我为何会成为你君府所谓的大管事?”他冷冷一笑,“你知道天罡是如何创立的?你知道你那好父亲做的事么?”
君夜安垂眸,良久,方道:“你说。”
“二十年前,君天佑、图风、惠丰三人,自诩为武林正义,却暗中创立了天罡,除去那些他们觉得无法公然杀死之人。我父亲,便是这个见不得人的组织中的首领。”
君夜安此刻终于微微动容,低声道:“原来是这样。”
“而君天佑将我接到了君府内,名义上是与你作伴,实际上是以此为质。三年时间,他为人卖命,断了右脚,左眼也瞎了,君天佑终于全心信任他。直到某一日——便是绿柳巷惨案发生的时候,你父亲察觉出了其中似是有隐情。”
“根据线报上所言,天罡该杀的人是隐匿在绿柳巷的一名流寇。然而最终动手,死了一巷子的人,并未找到那名流寇。你父亲初时不动声色,却暗中详查,发现此时的天罡,早已不是三年前那个组织了。”
君夜安微微皱眉,替他说完:“想必是你父亲早已不耐屈居人下,天罡也非原来的天罡。它已经成了你父亲的杀戮机器,而你父亲暗中敛下了无数财富与灭门得来的武林秘籍。是不是?”
“不错。”苍千浪沉声道,“那是他应得的。”
君夜安一言不发望着他,目光中带着淡淡的怜悯之色。
“惠风最早识破这一切,被天罡所杀。你父亲假惺惺的后悔不已,逼我父自尽,并且将我的父亲所得来的财富与秘籍,锁进了那君山密室中,只留下一幅山水谣为示。当然,我父亲死了,并不意味着天罡就此灭绝。他并不知道……我手中还留着一样物事。
——他留给了我那些杀**手的名单。是以十年后,我能一一将他们全数找到,并重建天罡。”
“你的确内敛隐忍……我并未想到这一层。”君夜安沉默良久,方道,“那么浣纱门与我父亲,又有何关联?”
“浣纱门与你父亲其实无甚关系。最初不过是绿柳巷一名女子腹中怀着胎儿,恰好逃过一劫。你父亲心中甚是愧疚,便给了她许多钱财,甚至许诺道,将来生出的孩子若是女孩,便嫁入君家。后来那女子回南方去寻族人,又用那些银子帮了些苦命女子,慢慢的,变成了一个门派。”
“我……便是腹中的那个孩子?”初夏声音微颤,有些不可思议道,“那女子,是我的母亲?”
“你母亲早逝,便将你托付给了门主。”苏风华淡淡插了一句,“你与君夜安有婚约,倒也确有其事。”
初夏眼角眉梢,都轻轻漾着喜悦,忍不住对君夜安轻声道:“你看,我并未骗你。”
他便伸手揉了揉她的发梢,温柔道:“是,之前我错怪你,是我的不是。”
“该知晓的,你都知晓了。现下是死也瞑目了吧?”苍千浪笑道,“公子,是你动手,还是我动手?”
初夏挣脱了君夜安的手,站起来,极是平静道:“你先杀我吧。”她回头对君夜安一笑,毫无惧怕之色,“公子,对不住啦……我不忍心看你在我面前死去,便只能……让你看着我先走一步。”
君夜安随她一道站起,负手立在她身旁,云淡风情道:“傻丫头,谁说我们会死?”
初夏一怔。
“初时你我是兄妹,我尚舍不得你死……如今不是了,便更不能轻言死字了。”他唇角勾起一抹轻笑,凤眸微勾,说不出的笃定风流。
“你的毒解了?”初夏心下一喜,忍不住问道,而苍千浪与苏风华,都是一愕。
君夜安摇摇头:“没有。”
她的脸色倏然黯淡了。
君夜安淡淡一笑,“初夏,谁告诉你说,没有内力就会输?”
一室静默。
良久,苍千浪冷冷道:
“没有内力未必会输,只是——连渔阳剑都不在手上的君夜安,却必死无疑。”
苍千浪手间持着名动天下的渔阳剑,拇指与食指间微微用力,登时在剑鞘两侧摁压下两个指印。
他将长剑抛掷在地上,哐当一声,冷笑道:“只怕此刻,你连剑身都拔不出来。”
君夜安并不以为忤,回身拿起桌上那把极普通的青钢剑道,叹道:“千浪,你便是太在意所谓的名剑了。须知高手杀人,草叶丝线,无一不是利器。半年前我将这剑存在当铺,折出的钱去买了酒喝,也难为你又去找了回来。”
苍千浪并不动怒:“说真的,我也知道公子夜安并没有那么容易便能杀死。我很期待,你拿什么与我抗衡。”
“我剑法虽在,却内力全失。的确没有胜算。只是此刻,我赌的,是你。”君夜安笃定道,“赌你练了君山密室中留存的武功心法。”
苍千浪一怔。
“我父亲是怎么死的,你或许并不清楚。昔年他无意间看了你父亲掠夺来的一本内功心法,初练之时进展非常之快。到了后来,三阴脉却受到极大的损伤。”君夜安微微抿唇,轻声道,“这门心法与我君家原有心法相抵触,不知你察觉没有,每日午时,阴气大盛,你体内筋脉不稳,三阴之气乱窜——是也不是?”
苍千浪皱了皱眉,暗暗调息,又回忆起着半年来,体内确实时常窜起古怪的气息,不禁露出骇然之色。
君夜安愈发坦然的笑:“千浪,你不妨试着将内息运至太溪、三阴交、漏谷三处,试试感觉如何。”
苏风华瞧出苍千浪脸色有异,踏上半步道:“小心,莫上了他的当。”
苍千浪轻轻挥手,脸色阴沉道:“无妨,这三处穴位无关紧要。”
他依着君夜安之言,缓缓将内力往上调息,左腿忽然一阵酸麻,他心下大骇,欲要提起时,却觉得有千斤之重。
君夜安双手负在身后,淡淡一笑道:“怎样?”
苍千浪脸色阴鸷,一言不发,腰间软鞭挥出,直直刺向君夜安胸口。
他却在原地立着,不闪不避:“你不想知道化解之法?”
眼看着那九节鞭在离君夜安胸口处戳下去,初夏一颗心砰砰心乱跳起来。
苍千浪指尖力道微收,沉声道:“你愿意说?”
君夜安但笑不语,此刻因鞭风极烈,他的黑发已然散落开,神情却无一丝慌乱,嘴角噙着笑意,似乎并不在意此刻的性命攸关。
时间悄悄流逝,而苍千浪的表情愈发的僵硬。那丝凉凉的阴气从脚踝处开始,缓缓上升,直到蔓延到腰间。
君夜安掂了掂手中的青钢剑,笑道:“还愿与我比剑么?”
“午时……还未到,为何会这样?”苍千浪此刻大骇,他试着移动手指,却发现此刻连手指都僵如化石,难以挪动分毫。
“太溪、三阴交、漏谷三处,于寻常习武之人自然无碍。”君夜安意味深长的一笑,“我父亲死前……此三处穴道淤塞阻截,极为可怖。他曾对神医言道,这三处穴道,若是以自身内力触发,浑身僵直,苦不堪言。”
苍千浪面色僵硬,手中长鞭垂落在地,涩然一笑道:“看来终究是你赢了。”
君夜安手中青钢剑对着苍千浪喉间,低低叹道:“千浪,你若觉得君家对不起你,原本将这一切还你,也是无妨,只是你不该杀无辜之人,更不该杀青龙。这一剑,我给你痛快。”
他手起剑落,苍千浪双目微一凸出,重重倒地。
苏风华眼见事情发展急转直下,脸色煞白,手中的折扇亦不知扔到了何处,颤声道:“阿卉,你——”
初夏淡淡转开眸子,并不望向他。
“我,我告诉你白雪藏在何处。她……能解君公子身上之毒。”他吞咽了口水道,“你放过我——”
“苏风华,你并不是为了所谓的灭门惨案才要找君夜安报仇。你扪心自问,难道不是为了内心私欲么?”
苏风华默然不语。
初夏冷冷一笑,正欲开口之时,身后一阵凉风袭来,她避让不及,却听一旁白豹怒吼了一声,将手持匕首的苏风华掀翻在地,一口咬住了他的喉咙。
初夏后退一步,看着在血泊中挣扎的苏风华,双目中登时露出不忍之色。
苏风华嗬嗬喊了几声,眼中全是恶毒不甘之色,竭力笑道:“阿卉……你——”
话未说毕,气绝而死。
初夏后退了半步,恰好撞入身后君夜安的怀抱。
他一手揽在她的腰间,一手去遮住她的眼睛,低声道:“别看。”
初夏身上的颤抖渐渐止住,她在他的怀中悄悄的转身,纤细的手指抚上他胸口那一针之处:“我真的以为……我们会死了。”
君夜安含笑亲吻她的眉心:“丫头,这世间,没有我君夜安不敢赌的事物。除了……你。”他缓缓将她按入自己怀中,“我赌苍千浪会出来,我赌他练功走火入魔,可我不敢赌你——这两年我不敢去找当年的真相,也是这个缘故。”
初夏在他怀中,难以抑制的低泣起来。
“可你一定没想到,其实初雪的那一针,我是能躲开的。那个时候……我忽然觉得,若是不能痛痛快快的明确心意,活着亦不过是行尸走肉。是以我宁愿中那枚毒针,也要赌出,你的真心。”
他极尽温柔的替她擦干了泪水,牵着她的手走出屋外,望着满山灿烂之极的春花,微笑道:“此刻洛阳城里的牡丹,也都开了吧。丫头……狄银海的那场婚事,却办不成了。”
“我们先去找白雪替你解毒。”初夏看着君夜安,轻声道。
“好。还要去少林,向方丈禀明图风大师的死因、与天罡的前因后果。”他顿了顿,“至于沧州,我这甩手掌柜虽是做不成了,却也不急在一时。总得看尽了江南烟雨,大漠鹰飞,才能一道回去。”
他望向身侧少女,语气中却无一丝遗憾可惜之意,薄唇轻抿,意态慵然,言说不尽的温柔。
数年后。
舒园。
“夫人,小少爷又不见了。”
初夏靠着锦榻,懒懒翻着书卷,头也不抬:“哪都找过了么?”
“只有……只有池塘中。”
初夏微微皱眉:“随我去看看。”
园中一片寂静,□正好,初夏穿着藕荷色掐腰百褶织锦裙,发髻低垂,尽管为人母数年,却容颜依旧。
春风吹皱一池碧水,她忽听身后熟悉的脚步声传来,忍不住回头,嗔道:“你是不是又教他稀奇古怪的功夫了?”
君夜安轻袍缓带,碧玉簪发,站在妻子身后,身长玉立,轻笑道:“云儿,让你娘瞧瞧你新学的功夫。”
适才还光洁如镜的水面上钻出一个小小的脑袋,头上甚至还沾着数片浮萍。小男孩撸了撸脸上的水,得意道:“娘,我新学会的龟息功。”
“起来!这样的天气,仔细着凉。”初夏伸出手,想要拉起儿子。
只是小男孩却自有傲气,伸手在假石上一撑,便跃出了水面,却淋了母亲一身的水珠。
孩子被丫头领着,自去换衣裳了。
初夏却望向君夜安,皱眉道:“你尽教他些奇奇怪怪的东西。”
“云儿武学上的天分,青出于蓝——”君夜安小心扶着妻子的腰,言语间却满是自豪,“假以时日,必然不下于我。”
初夏侧头,望向索索而动的竹影,却淡淡道:“我不求他武艺出众,只希望他这一生平安喜乐。然后……遇到一个倾心相爱的好姑娘。”
“像我一样么?”君夜安望向妻子,低声轻笑。
初夏嫣然一笑,忽然记起适才读得那书卷,却是王摩诘《早春行》中说得好:
忆君长入梦,归晚更生疑。
不及红檐燕,双栖绿草时——
全文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