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夏赶回君府之时,着实被那黑压压的人群吓了一跳。
看热闹的人群将一条大道给堵了,如今竟是连侧门都挤不过去。
“哎呀,这可怎生是好?”初夏急得团团转,“时辰快到了。”
公子夜安下了马,隐在人群中,笑道:“你急什么?”
话音未落,却是无人镖局的人马来了,浩浩荡荡分开了一条路,直往君府门口而去。
人群登时起了骚动。
却见那君府的大门亦缓缓打开了,以一个面容清癯、身材高瘦的年轻人为首,一干侍卫皆静立不动。
“公子,公子,大管事都出来了,咱们赶快。”初夏急忙拉了拉公子夜安的衣角。
却见公子微微仰着头,目光看似随意的四处巡视一圈,方点了点头。
“君公子可在?无人镖局此来,奉上第三件镖货。”
苍千浪面无表情,只拱了拱手:“公子不在。”
吴仞清脸色微变,为难道:“这……如何是好?”
众人自早等到晚,可公子却不在,眼见这一场好戏看不成了,纷纷发出喟叹可惜之声。
嘈杂声响中,人群中一个少女的清亮的声音响起:“公子在此,前面的人都让开!”
却见一位年轻的贵胄公子立在人群中,泰然自若。
“公子……真的是公子……”
“哎呀,这下能看看究竟是什么了……”
却见公子并未如同前两次那般安然等候,径直走向了那辆马车,信手便掀开了马车的布帘。
马车里只坐着两名小小孩童,见有人掀开布帘,竟朗朗唱起歌来。
“山水谣,山水遥,山高水阔任逍遥。”
“山水谣,山水遥,山高水阔任逍遥。”
……
童声清脆悦耳,犹如天籁,仿佛清泉滴下,濯人心肺。如此往复,听得人心旷神怡。
十数遍后,童稚歌声止住,却见其中一个孩童自车中爬出,双手举一木盒,奉与公子夜安,脆声道:“《山水谣》一幅,望公子笑纳。”
初夏自识得公子至今,甚少在他脸上见到惊讶的表情。
然而此刻,她确确实实看到……公子竟——微微动容了。
公子惊讶之色亦一闪而逝,接过了那小童手中木盒,转身便回府。他的脚步并不不急快,只是身姿却自然带着渊渟岳峙之态,围观之人自发地让出一条道路。
公子持着那木盒,走过吴仞清身边时,简单顿了顿:“仞清,本该留你沧州一聚,只是年关已近,诸事繁忙,只能待下次了。”
吴仞清连忙摆手,笑道:“此行功德圆满,我自当家去了。子轩不必客气。”
待君府大门闭上,人群中喧哗声顿起,纷纷在互相询问究竟何物是《山水谣》。
而君府内,公子夜安在书房内唤来了大管事苍千浪,只说了三个字:“召豹卫。”
苍千浪惊愕之下,反应了片刻,方才道:“公子……四豹卫皆召?”
“皆召。”
“公子,敢问是何事?”苍千浪面露迟疑,低声道,“老主人说过,若非情状十分紧急,四卫不可皆唤。”
公子修长的手指轻抚着那木盒,却提起了另外一个看似无关的话题。
“千浪,适才无人镖局前来送礼,你可发现了什么异样?”
“是。我君府门前,几户居高临下的阁楼,均被人租下。我略略估算了一下,送礼之时,在暗处窥看的江湖门派涉及南北,共有一十四家。”
“果然这沧州府内,一切动静都瞒不过苍大管事的眼睛。”公子微带赞许道,“可你还漏了些蛛丝马迹。”
“公子的意思是……”
“这江湖上,可曾听说过天……”公子顿了顿,却未将这句话说完,“罢了,我便这样说吧,如今黑道白道,只怕大半的眼睛,都盯在了我君府之上。”
公子说完,并未详加解释。便是见识多广的苍大管事,此刻亦有些不解。
“你先出去罢。让我独自静一会儿。”
苍千浪退身出门。
僻静的书房中,公子夜安沉吟良久,终于打开了那楠木木盒。
初夏端着晚膳,在书房门口已等了许久。
书房里却迟迟没有动静,隔着窗棂,看得见公子的身影,端坐在桌边,已经整整一个时辰了。
主子没吃,自己也没得吃。初夏鼻中闻得一阵阵香气,只觉难耐饥饿,心下未免觉得凄惶。
打扰公子是骂死,等下去是饿死……罢了罢了,左右不过是个死,她清清嗓子,直截便道:“公子,用晚膳了。”
屋内依旧没有动静。
她便拖长声音,又喊了一遍:“公子,晚膳……”
“进来吧。”
初夏忙推门而入,却见公子正将一幅卷轴模样的物事收起,又道:“放下吧。”
又有丫鬟端着水进来,公子净了手,吩咐初夏道:“你也坐下吃吧。”
“奴婢不饿。”初夏大义凌然道,心中却在想着……左右这边公子吃完,自己就能溜去厨房了……
“不饿?”公子似笑非笑的看她一眼,“不饿刚才还那么大的怨气?”
呃……
等到膳毕,丫鬟将餐具收拾走,初夏留在书房内侍奉,见公子不复先时严肃模样,便小声道:“公子,现下……你可有闲暇么?”
“怎么?”
“公子若有闲暇……不妨和奴婢说话解闷。”
公子夜安睨她一眼,道:“我看你不是要替我解闷,是自己心中好奇吧?”
初夏被说中心事,讷讷道:“公子……奴婢是好奇。”
公子抿了口茶,却并不答话,初夏便不敢再多言,只立在一旁静静研墨。
过了一盏热茶时间,窗外忽然传来轻轻的一声“坷扣”声响,大约是野猫窜过。
公子搁笔,吩咐初夏:“这里不用伺候了,你先回去歇着吧。”
初夏“哎”了一声,小小的打个哈欠,正欲离开,却听公子吩咐:“将我的大氅披上再走。”
初夏本就有些困了,“哦”了一声,转身便走了。
待到她的脚步声远离,窗外又是“坷扣“一声。
“进来吧。”
窗外翻进一条人影,穿着暗夜行走服,面部轮廓亦隐在黑影中。
来人躬身向公子行礼,沉声道:“公子,玄武奉召前来。”
“想不到你竟是第一个到的。”公子抬了抬手,示意他不必多礼,“想必这几日就在沧州城中?”
“是。”玄武应道,“公子着豹卫前来,是为了无门镖局代人送礼之事吧?”
公子忽而一笑:“若我没有猜错,你该当已经收集了这神秘送礼人的情报了吧?”
“是,不需公子吩咐,玄武在无人镖局第一日进沧州城之时,便以吩咐门下诸人收集线索。”
“如何?”
玄武顿了顿,显是有些丧气:“丝毫没有线索。”
公子却是了然一笑:“很好。玄武,不需丧气,这本身便是最好的线索了。”
“公子……”
公子却摆了摆手,示意他莫要开口,缓缓道:“我且问你,假若这神秘人却是我君家故交,为了某些情谊而相赠三份大礼。那么,玄武,若你是这送礼人,你会做得这般大张旗鼓么?”
“可能会。需知这般大张旗鼓,可是给君府大大长脸啊。”
“那这人为何要送礼呢?”
“是为了……维系情谊。”
“那么,这便是第一个矛盾。既要维系情谊,为何不留下丝毫线索?”公子顿了顿,目中寒意一闪而过,“至于这第二点……你可知,这送礼人真正要送的,是什么?”
“美人,裘衣,《山水谣》。”
“都不是。送礼人为何要遣无人镖局吴仞清亲自押镖?皆是因为吴仞清与我交情不浅,他亲自出马,我便不好拒绝。至于美人与裘衣,更是幌子。”公子漆黑的眸中滑过刀锋般的锐光,“这两件东西,只是用作吸引全城的目光,吊足了胃口,人人挤破了头想看第三件东西。”
“是以第三日《山水谣》进了我君府,这江湖上,该知道的人,不该知道的人,便都知晓了。”公子浅浅一笑:“所以说,那送礼人,送来的是一个大麻烦。”
“照公子分析,这……竟是一个大阴谋?”玄武一怔,“可是公子,既然你早就看明白,为何不拒绝那三份厚礼?”
公子夜安笑了笑:“树欲静而风不止。该缠上来的麻烦,再怎么躲,还是会来。更何况……我若不收这三份大礼,又怎能知晓对方下一步会做什么呢?”
“公子是要……后发制人?”
公子夜安站起来,在窗边踱了数步,吩咐道:“这几日怕要辛苦你们了。所有进出沧州的消息,你们一概拦截,若是有异样,立时上报。”
玄武凛然道:“是。”
玄武正欲离去之时,公子夜安倏而一笑:“青龙,躲在窗外听得可够了?”
窗外亦是轻轻一声嗤笑,跟着一道人影闪进,竟是个十七八岁、极俊俏的少年,神色懒懒道:“公子好不啰嗦。说了这半日,却又不说最要紧的事。”
他又侧身瞄了玄武一眼:“我说玄武,公子说话,你听了半日却不敢问半个问题,当真拘谨。”
公子夜安微笑:“你想问什么?”
青龙揉了揉鼻子:“公子,那《山水谣》究竟是何物?”
玄武亦抬起头来,显是也极为好奇。
公子失笑,瞧着这怠惫少年道:“此刻我尚不能断定。”
“公子不知,我却知道。”青龙极得意的笑了笑,有意瞄了瞄玄武,“那《山水谣》是——”
玄武忍不住道:“是什么?”
青龙洋洋得意道:“是件珍宝。”
玄武忍不住翻了白眼,只是四豹卫中,青龙年纪最小,公子又偏爱他些,素来也不与他计较。
公子却极有耐心道:“你如何得知?”
“只因我半个时辰前回到舒园,已经遭遇了四批前来窥测此物的人马。”青龙撇撇嘴道,“不过公子放心,都已解决了。”
青龙还是孩子性情,公子夸奖了几句,方正色道:“青龙,四豹卫中你主守卫。如今因这《山水谣》,不速之客只会越来越多。自今日起,你便率你门下暗卫,专司君府护卫之责。若是出了差错,你这豹卫,便也不用做了。”
青龙玄武各自领命,也不再多说,翻身便出去了。
是夜,公子夜安歇在临江阁。
他踏入临江阁之时,初夏早就睡下了。
到得丑时,公子夜安倒自觉地醒了,过了片刻,果然听到外间有些轻微的动静。
想是……初夏又梦靥了。
他披了衣衫起来,如往常般在她床边坐下,伸手正要触到她的肩膀,忽听屋外叮咚一声。
公子眸色微凉,却不惊醒初夏,只站了起来,负手面向琉璃窗户。
窗外月色黯淡,浓厚的云层遮住了一切光亮。
又是叮咚一声。
一支极细的短箭自屋外射来,不偏不倚,直冲公子眉心而来。
来势极锐,却是公子夜安见所未见的无匹之速,不过须臾,竟至鼻尖处。
公子指尖一弹,那支短箭便悄然落在地上。
短箭既已撞落,公子神色却并未放松,果然,数枝短箭接踵而至,皆是不同角度射入,让人避无可避。
公子正欲动作,忽听身后初夏惊叫了一声,很是惨厉,显是噩梦愈发的严重了。
他心神一动,也不顾其他,转身查看。短箭只来得及打落三支,剩余一支,他俯身,揽住了初夏,而暗器恰恰从耳边擦过,叮得一声,射在墙上,箭尾犹自颤动。
“初夏……是在做梦……”公子对上她张开的双目,轻声安慰道,“别怕,是在做梦。”
窗外并无暗器再来,初夏懵懂间与公子对视了一会儿,大约是真以为在做梦,又乖乖将双目闭上了。
如此,直等到她气息渐缓,公子才放下她,推门出了阁外。
临江阁屋檐之上翻下一道黑影,却见青龙立在暗夜之中,语气很是懊恼:“公子。”
“这就是你的布防?”公子夜安冷声道,“刚才我若是不醒来,这君府就又要枉死一人。”
青龙垂头,低声道:“公子……青龙手下最后一批暗卫寅时方至。本来我想这阖府之中,最是安全的,自然是你周围,便想着先将防卫落实在他处……哪知,哪知……你这阁内还住着一个不会武功的丫头,竟连探哨箭都避不开……”
“我责罚你一句,你便辩解十句。”公子揉了揉眉心,低声道,“今后不可再这般疏忽。”
“若再有宵小侵入至此,我便不叫青龙。”青龙愈发觉得失了面子,发狠说完,人影便不见了。
“青龙——”公子静静唤道。
青龙果然又从屋檐上倒挂下半个身子,轻道:“公子,还有什么事?”
公子将手中一根极细微的丝线与一串铃铛掷给他,平静道:“你瞧瞧这次的对手。”
天边开始落雪,凉凉几片落在青龙脸上,他心中一凛,脱口而出:“天罡?”
风雪猎猎,带起公子衣袖翩拂,他漠然望向远方,低低道:“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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