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道
这府里找不到什么人说话,谢绿筱便挑着一豆灯光,手边翻阅着阿梭给她找来的几卷书册。
门口忽然传来脚步声,旋即有人轻叩房门:“谢姑娘。”
是阿梭。
她便起身开门。
月色倾泻而入,谢绿筱一愕,门口立着的,却是个年轻男子。
阿梭站在他身后,看见这情状,匆匆向他行礼离开:“阿思钵大人,我去奉茶。”
谢绿筱看着月光下他明暗不定的侧脸,皱眉道:“阿思钵大人?”
他眼眸深处掠起惊澜,却又在眨眼间掩去了。
“不错。袁思博是假名。”他斜倚在门口,秀长的双目微微上挑,这样望过去,仿佛能溢出水来,带了几分挑衅般的动人心魄。
“名字都是假名,可见你说的话,又有几分是真呢?”谢绿筱微讽,径自回屋。
他不紧不慢的跟在自己身后,道,“既然没有睡,不如出去看看汴梁夜景,如何?”
谢绿筱摇头:“抱歉,腿伤未愈。”
他带着薄醺之意打量这个少女。她不施粉黛,穿着月白色的小袄和石榴红襦裙,挽起的发髻中随意的插了根银簪,薄薄的人影如纸片般纤细。倒……煞是妩媚动人。于是忽然笑道:“幸好是夜晚,你这般出去,也不会有人注意。”
“我说了不出去。”
他上前扣了她手腕,谢绿筱身子被他拖得一趔趄,几乎摔倒在地。
他的声音渐渐冷淡下来:“你去不去?”
此刻的袁思博,或者说阿思钵,仿佛变了一个人。在临安城中,他虽疏淡,却也十分有礼;在都梁山共患难之时,他的眉目则曾映在火光之间,温言对她相慰。
如今,他呼吸间带着浅浅的醉意,挑眉望向她,目光中却有着她十分陌生的戾气。
“你喝酒了。”谢绿筱微微露出嫌恶的表情,一动不动的立着,“还是早些回去休息吧。”
他置若罔闻,手指愈发的用力:“是要让我抱你出府么?”
谢绿筱看着他愈来愈冷的眼神,心知下一刻他会说到做到,咬牙:“我去就是了。”
阿梭在门外一直不敢进来,此刻忙给她披上一件貂鼠外袍,又急急的退开了。
谢绿筱理了理衣物,也不再看他,当前出门。她走得甚慢,而阿思钵并不曾催促她,只是负着手,慢悠悠的走在她身侧。
寂寂长夜,那条通往府门的路径,却似漫长无涯。
到了门口,谢绿筱看着他那匹马,迟疑道:“只有一匹么?”
“你这副样子,可以骑么?”
谢绿筱伤在右腿小腿,既能走路,勉强也能骑马,便点头道:“可以。”
她慢慢的催了催马,寒夜的空气簌簌的往脖子里钻,有几分警醒的味道,她抬头四望,忽道:“汴梁府的夜间,都这般安静的么?”
“此处仍有宵禁。”他催马走在她身侧,懒懒回答。
马蹄声踢踢踏踏落在青石板的街道上,天地间似乎只有这样清爽的声响。路边的民宅上挂着的灯笼,露出几分带着暖意的喧嚣来,望着蜿蜒若龙。
她不晓得他要带自己看什么,一直过了朱雀门,她看见远处的建筑。
那是原本的大内。
越朝的皇宫便是在此处。
暗夜中那建筑巍巍耸立,那黑影与轮廓,仿佛是一头被困住的巨兽,寂寞而沧然。
谢绿筱见过临安行在的皇宫,若是和此处的一比,未免显得简陋了许多。她轻轻叹口气,不知道说什么好。
“你想去看么?”阿思钵忽然开口,随意的指了指那若隐若现的宣德楼,“不妨走近些。”
顺着他指的方向,谢绿筱看见那条数万块巨幅石块铺成的大道,坦坦荡荡的,直接通向皇宫内城。
那是……她认了出来,便是自己前几日路过之时,失声惊呼的“天街”。
所谓天街御道,是为显示皇帝威仪,专门划出以供皇帝通行的道路。就算是太子,也不得僭越踏入。临安城中也有御道,规格仿此处而建,南起和宁门,北至中正桥。只是如今看来,临安的那条御街,未免太过狭窄了。不像此处,宽足有两百步长,恢宏大气,天然有皇家风仪。
“你既喜欢看,不如走近一些。”阿思钵悠闲的扶着马缰,侧头望向她,重复了一遍。
她几乎忘了自己如今身处汴梁,此处是故都,早就没了天子威严,脱口道:“怎么可以?天子方可入御道。”
说罢一勒马缰,便要往回走。
阿思钵忽然大笑,伸手便牵住她的马缰:“我偏要你上去走走。你越朝皇帝立下的种种规矩,当真好笑。御街能彰显威仪?所谓的威仪,便是被赶到了南边偏安一隅?”
谢绿筱对他怒目而视,指甲几乎掐入了掌心,半晌,才道:“你要去便自己去。蛮夷之人,又懂甚礼仪?”说罢拨转马头,便要离开。
身后一声轻笑。他忽然探手过去,将她从马上抱起,放置在自己身前。
谢绿筱恼怒间挣了挣,却只觉得他的双手收得愈发的紧。
他在她耳侧,略带玩味道:“你如何知道我是蛮夷之人?”言罢,一催身下骏马,那马撒开四蹄,便往御道上奔去。
谢绿筱心中大怒,曲起手臂便往他胸口击去。他慢条斯理的腾出一手,将她双臂都固定住,马匹速度却不缓,依然在大道上奔驰。
谢绿筱无法挪动分毫,只能任由自己被他带着,踏上了御道。
奔了过半,她忽然安静下来。手指紧紧的扣着马鞍上扶手,喃喃道:“如何变成了这幅模样?”
书上记载着,原来的汴梁御道,两侧开着河渠。水中植着芙蓉、莲花,而路边种满荫荫落落的桃树、李树、杏树。若是春日,落英缤纷,望之如绣;到了夏日,碧叶嫩蕊,亭亭如盖。
而如今。那两条河渠早已干竭,只剩淤泥,至于那些绿荫,也不见踪影。原本理应被修葺平整宽敞的大道,亦有大石碎裂,中间又生出杂草来,疮痍满目。
这河山,隔了数十年,果真变了。
一直到了宣德门下,马速放慢,谢绿筱只觉得眼中被枯涩风意划过,望出去的景物也略带模糊。身后的怀抱炙热,微风带起淡薄的酒香钻入鼻尖。她迷迷糊糊间想,这人究竟是疯了还是醉了?这越朝皇家威仪于他而言,想是践踏之而后快的;可于自己而言,触动心酸之处,竟细微而难以言说。
他也不说话,只是静静搂着她,只有身下的马匹低低头,打了个响鼻。
她闭了闭眼睛,尽量平静道:“看过夜景,踏过御道,可以让我回去了么?”
阿思钵微微低下头去,她的长发擦在自己下颌,有些柔软,又有些轻痒,他便低声笑起来:“也好。过几日,我再带你去看看汴梁的集市。”
“过几日?过几日我的腿上便好了。盼你遵守约定,放我南归,阿思钵大人。”谢绿筱冷冷提醒他。
他慢悠悠接口:“是么?若是你这腿再伤一次,是不是就还得养上一段时间?”
谢绿筱心口一凉,她并未将他这句话当做玩笑,相处的时日越多,她越发觉得这人喜怒无常……说不定便真的……
谢绿筱回头,皱眉,“如今我除了你的名字,对你一无所知。你扣着我,究竟为了什么?”
他一言不发,只是将马催得更急。
风声呼啸着刮过耳侧,谢绿筱的腿磕到一侧马蹬,伤口又疼了起来。她憋了几日,此刻又痛又急,忍耐到了极限,眼疾手快的去拉马的缰绳,一边大声道:“你说清楚,为什么扣着我不放?”
阿思钵劈手去夺被她拽歪的缰绳,低喝道:“莫要胡闹。”
谢绿筱狠抓着不放,一边道:“你不放我,大家摔死算了。”另一只手拔下了发髻上的那支银钗,反手便刺向他胸口。
阿思钵脸色铁青的将她手格开,她半边身子往前倾去,手中那银钗便戳在了马的脖颈处。
他们所骑是大宛名驹,性子极烈,之前几下一扯已经略有急躁。此刻脖颈被银钗一戳入,更是痛得人立,嘶鸣一声,撒足狂奔。
阿思钵微微伏低身体,怒道:“你真要寻死!”
发狂的马匹……两边疾驰而过的街道……此时此景……实在是熟悉。谢绿筱忽然记起了什么,手上的力道渐渐松懈下来。
眼看这片刻间无法控制住这大宛马,竟直直的往五丈河冲去。阿思钵无法,伸手揽了谢绿筱的腰,借力一蹬,两人便往一旁落了下去。
谢绿筱觉得自己身子在半空中落下,旋即又被人搂住,再摔到了地上……只是并不如何疼痛。
待到神智清醒过来,才知道是阿思钵在半空中依然搂住自己,落地的时候,也是将他垫在了底下。
她颇为艰难的从他身上爬起来,脸上的神色依然有些怔忡。
阿思钵立在她面前,冷冷看着她,英俊的脸上没有丝毫表情,只道:“玩够了?”
他的后背着地,肩上又洇红了一块,大约伤口又破了。谢绿筱借着侍卫手中的火光,瞧在眼里,又像什么都没瞧见。
很快有人驾着马车过来,两人上了车,车外有人问道:“大人,去哪里?”
他凝眸看她一会儿,道:“我府上。”
谢绿筱一言不发,只是垂眸盯着自己的双手,心里转过了万般的念头。
马车停下,她跳下来,抬头看了看这大宅。
阿思钵站在她身侧,看了她一眼,道:“跟我来。”
她一路随他进书房。有人跟进来,手里还托着药盘,急急的向面无表情的年轻男子行了礼,道:“大人,您的伤口又破了?”说着便要替他换药清理。
阿思钵冷冷看了静云一眼,低声道:“放下,你先出去。”
静云看着他的伤口,将自己的唇咬得发白,又看了看那个陌生的少女,才将药盘放下,转身离开了。
“替我敷药。”他简单吩咐道。
谢绿筱置若罔闻,平静的转过脸面对他,“袁思博,你不是说我主动找你结伴而行么?你不是将一切都说得像是巧合么?那你为何在临安的闹市中放出惊马?你意欲何为?”
阿思钵嘴角微微勾起笑容来,似是饶有兴趣:“你从何而知?”
“那匹马。陈大哥制服的那匹马,腿长身高,根本不是我大越所产之马。和你今天所骑那匹,几乎便是一模一样。不是你带去的,还会是谁的?”
他的眸子像是上好的浓色墨玉,端详她良久,忽的点头道:“不错。是我布置下的。”
屋内可闻她时而深时而浅的呼吸声,显是愤怒已极:“你是汴梁路的宣抚使?”
他不置可否,想必她已看到了府邸的匾额。
“你潜入我大越,究竟是想做什么?”
他莞尔,语气愈发轻松起来:“游山玩水而已。”
谢绿筱猜不透他的意图。胡乱想着,那一日他于闹市中放出惊马,莫非是要引得陈昀出手,好伺机害他——念及此处,她心下一阵后怕,脱口而出:“非我族类,果然奸诈!狼子野心!”
话音未落,借着烛火,却见他的脸色变了。那极为俊美的脸庞上,表情有些扭曲,他伸手拿住她小巧的下颌,冷声道:“你说什么?”
谢绿筱强不过他的力气,却依然道:“狼子野心!”
他手指间的力道几乎将她下颌掐碎,秀长的双目几要喷出火来,注视着她清丽的容颜,脑中却只想起她那形状姣好的唇中吐出的那句话:“非我族类……狼子野心!”
——良久,他眸色渐渐的转为清冷的湖琥珀色,甩手放开她,缓缓道:“出去。”
屋外,静云心惊胆战的等候多时,见这少女出来,连忙吩咐人将她带走,自己则轻轻扣了扣门,道:“大人。”
屋内毫无动静,她大着胆子推门,觑了觑,见他依然站在桌边,肩头一块暗色甚是明显。
“大人……奴婢先替你换药吧?”
他背对着她,依然没有说话。
她便一点点的靠近,轻手轻脚的替他拉开外袍,又重新伤药包扎。手指无意间触到那裂开的硬痂时,心底忽然一动,怎么好端端的又裂开了呢?是不是……和那位姑娘有关?
等到收拾妥当,她行了礼,正欲转身离开,忽然腰上一紧,已经被人一把抱起来,天旋地转间,身子已经被放在了窗边塌上。
手中的药盘中药物洒落一地,静云惊呼了一声,旋即一具坚实的身躯压了下来,衣裳被撕扯开,粗暴吻落在了她颈间和脸上。
此刻她心里说不上是悲是喜,只是闭上了眼睛,又怯怯的伸手,搂住了他的脖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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