惊马
谢绿筱又兜上了风帽,和画屏一道出了新街坊,就见到马车在路边候着了。
画屏犹在身后絮絮叨叨:“小姐,你又这么不声不响的跑出去……”
“行了行了,我又不知陈大哥今日回来。”谢绿筱伸手拉了画屏一把,又吩咐车夫道,“快些回去。”
车中甚是舒适,谢绿筱看了看小婢冻得发红的脸色,又略有些歉疚,道:“你寻了我一下午?”
画屏点了点头,又道:“还有人在太平坊、融合坊寻着呢。”
谢绿筱先是有些讷讷,随后便笑道:“我偏没在这些坊间,适才我去游湖了。”
画屏瞪大眼睛,道:“家中就有游船,小姐你真是……”
“家中的游船,大哥又不让泛舟。再说一大家子人上去,太多拘束,我不喜欢。”谢绿筱叹气道,“你们在府中候着就是了,我又不会不回来。”
“不是小姐你先前一直念叨着要等陈大人回来么?再说了,是公子他吩咐我们出来找你的。”
“哎呀!新结交的那位朋友,忘了问他住在何处了。”谢绿筱坐着跺了跺脚,满脸惋惜。
“就是刚才那位公子?”
“是啊。他是北方来的。我还想问问北方是什么样的呢。”
主仆二人正说着话,到了谢府门口。
谢府清风园,莲池,碧澄亭。
这亭子四面皆空,是夏日解暑纳凉的好去处。这冬日,倒是少有人来。此刻谢嘉明吩咐将亭子三面围上幕帏,独留下一面,可以面对莲池,极目远眺处便是凤凰山。家中小婢在旁,红泥小炉上醅着绿蚁酒,说不尽的惬意。
“浩然,此番回京述职,朝廷对你极是看重。”谢嘉明神色肃穆,轻道,“如今北方防线吃紧,将你调为淮南西路置制使,隔了淮水,与真烈国汴京路相邻对峙,你这肩上,担子不轻。”
说话这人是谢家长子,谢嘉明,表字垣西。谢嘉明、谢绿筱的父亲谢英是两朝老臣,四年前辞相,如今领了个观文殿大学士的荣衔,闲赋在家,颐养天年。膝下一双儿女,谢嘉明聪颖惠捷,朝中人云“极有志操”,年纪轻轻,已是吏部侍郎。
而另一人,便是谢绿筱口中的“陈大哥”陈昀,表字浩然。他的父亲陈实官拜太尉。前年陈昀出任福建路防御使,外派离京,前些日子才接到调令回京述职。陈昀与谢嘉明自小是好友,两人一武一文,一时瑜亮。因皆是高官世家子弟出身,年岁又轻,都不过二十有余,是临安城中名门公子的翘楚。
陈昀听了这话,把玩着手中的酒盏,抬眼望向好友道:“不错。所幸东南海寇已除,朝廷倒可以腾出手,专心对付北边夷狄。”
“对付?”谢嘉明挥了挥手,示意一旁仆役小婢都退下,面色不豫,道,“你看看如今朝中上下,可有半分对付之色?大家所求者,也不过就是偏安二字。你此去庐州,依我看,着实不易。”
这一番言语,却也是陈昀心中所想,他一顿,便没接上话。
好友数年未见,正该把酒言欢的时刻,谢嘉明眼见气氛蓦然沉重下来,忙扯了话题道:“说起来,你还没亲口说过福建府剿灭海寇的事呢。这一战,你陈将军威名远播啊。”
陈昀摇头微笑道:“都是外边瞎传。若是垣西你去,灭那些海贼,亦非难事。”
谢嘉明笑:“我一介书生,如何做得了上战场的将军?如今在吏部做事,也不过混个日子罢了。你猜外边说些什么?”
“什么?”
“吏勋封考,笔头不倒。”
这些俏皮话是民间流传着讽刺中央官员的。吏部自作为六部之首,自然也难逃其中。“笔头不倒”便是讽刺吏部官员终日庸庸碌碌,只要会写字、写好字,大可高枕无忧、尸位素餐。
陈昀一愣,旋即大笑起来。他所认识的谢嘉明,自然不是这样的人。否则年纪轻轻,如何做到从三品的吏部侍郎。这一点上,他一直佩服好友。官场上周旋往来,自己便应付不过来。可是谢嘉明与自己年岁相仿,却宠辱不惊,进退自如。
谢嘉明又倾身替陈昀倒酒,一边说道:“圣上九年前登基,如今也到了还政之时……我看陛下他倒是锐意进取,力图中兴的。只是朝政都被奸小把持着……”
尚未说完,已看到亭外长廊出奔来一个人影,他旋即止了话题,微笑道:“想是阿筱回来了。”
果然,片刻之后,幕帘被一把掀起,谢绿筱不及脱下掀下风兜,便走至陈昀面前,眉眼弯弯的笑起来:“陈大哥,你真的回来了?”
谢绿筱依旧是一身男装,玉冠轻袍,翩翩公子的样子,唇红齿白。比起三年前陈昀离开时,却长成了许多。
陈昀站起来,像儿时一般,极为自然的替她解下大氅,边笑道:“垣西说你又偷跑出去了?”
谢英只此一个女儿,又因为夫人产下她后不久便病故,对谢绿筱宠爱非常。她小时几乎与男孩一般顽劣,更是常常偷偷跟着兄长一道出去玩。谢嘉明对妹妹不耐烦,往往是陈昀出面维护,是以谢绿筱与陈昀也是亲厚非常。
谢绿筱退了一步,上下打量陈昀,不禁叹气道:“陈大哥,你黑了好些。”
谢嘉明看上去像是风流倜傥的公子,而陈昀清俊疏朗,英武中正,虽不若谢之俊美,可总也带着世家子弟的清贵之气。许是在外带兵三年,陈昀肤色黝黑了些,沉稳了数分,双眸更是光芒轻敛,气度不凡。
谢嘉明失笑:“你道陈大哥外出三年,是在游山玩水?三年时间,大小四十多战……”
“嘻嘻,我知道。四十多战,未尝有一次败绩。陈大哥,听说你年后调去淮南西路,再和真烈国打上几十仗,到时候就神气了。百战不殆,常胜将军。”
这般军政大事,由她异想天开的说出来,说不出的有趣,陈昀笑了笑,同她戏谑道:“借你吉言,但愿有这一日。”
“到时故土收回,我就可去东京汴梁逛逛了。”谢绿筱继续说下去,“陈大哥,前些日子我好容易在书市上找了一本《东京梦华录》,书上记载的,说是那时的汴梁,丝毫不逊如今的临安。我真想去逛逛呢。”
谢嘉明脸色微变,喝道:“绿筱,浩然年后去庐州,那是正式赴任。你可别动歪心思。”
谢绿筱被兄长一喝,有些扫了兴致,讷讷道:“我又没说要跟着陈大哥一道去。再说了,庐州又不是汴京,离得还远呢。”
陈昀见谢绿筱嘴角一扁,微露不悦,居中笑道:“你们兄妹俩在说什么?”
和小时候一样,谢绿筱被兄长斥责的时候,总是陈昀出来掩护。有时谢嘉明也是无奈,便开玩笑说:“你倒像她亲哥哥,比我还宠她。”
谢嘉明将目光移回陈昀身上,解释道:“这丫头自从听说你要调任去庐州,便不止一次和我提起过,想要去北边看看。我是趁早让她绝了这个念头。别又再惹是生非。”
谢绿筱眼巴巴的看着陈昀,似是想辩解什么,末了,只轻哼一声说:“不去就不去。”
陈昀温和道:“如今汴梁已在真烈国统治之下。隔了数十年,怕是和书上所记载的大不一样了。而且中原一带,如今重兵云集,两国对峙,哪有什么好玩的?这世上最好玩的地方,可不就是临安么?”
他这样一说,谢绿筱忽然记了起来,拍手笑道:“陈大哥,你这么久没回临安,明晚我们去逛集市吧?”
十二月虽然没有节序,但因岁旦将近,夜市热闹非凡。今日谢绿筱偷偷溜出府中,便是想赏完雪景之后,再逛逛夜市,哪知这么快便回府了,心下很是不甘。
陈昀一口答应:“好。”
谢嘉明看了看妹妹欢呼雀跃的样子,摇了摇头,不再言语了。
“垣西……”
谢绿筱忙不迭打断了陈昀:“陈大哥,大哥他是不会和我们一道去的。”
“呃?”
谢绿筱抿嘴一笑,正要说话的时候,画屏在亭外低声叫道:“小姐……”
原来画屏见她坐了这么久,身上的衣服还被大雪湿透了半层,不免有些担心。
谢嘉明一探,果然触手微湿,皱了俊眉,有些恼怒道:“怎得行事这么不知轻重?冻坏了身体怎么办?还不去换衣服。”
谢绿筱又看了陈昀一眼,大有依依不舍之意。
谢嘉明无奈:“浩然都答应你了,你还杵在这里做什么?”
谢绿筱双眸亮晶晶的望着陈昀道:“陈大哥,明日不见不散。”
翌日,日暮时分。
“公子,这南越确是繁荣富庶之地。入夜了,想不到街市上依然行人如织啊。”
“南越对江南近百年的经营,亦不是我们一朝一夕能及上的。”袁思博目光掠过往来人群,大有赞赏之意,轻声对随从道,“待到回去,不妨也将这些学上一学。”
杜言一愕,却不知公子指的是什么。
难得今日袁思博看上去心情极好,又对他解释道:“南越初来此处定都,尚有宵禁。后来此处繁荣益盛,兼官民混居,宵禁便渐渐松弛下来。如今索性废了这禁令。这边的商户,大都深夜四更闭市,五更的时候重又开户。商业兴旺如斯。”
杜言有些犹豫道:“可如此这般,这治安如何处置?”
“但使民安居乐业,谁又会行些不法之事?这也算是南越孱弱朝廷的高明之处了。”
大雪昨日就已经停止,今日街上几乎摩肩接踵,袁思博暗赞《西湖老人繁盛录》所记“钱塘有百万人家”,果然所言不虚。不知不觉竟然走到了新街坊,他脚步一顿,侧身问杜言:“昨日命你所查之事,可有结果?”
“马上便会有线报。”
袁思博点点头,正欲说话,忽见杜言脸色一变,脚步一错便拦在自己身前,低喝道:“公子小心。”
袁思博目光望向左侧的小弄,有三五人着了黑衣,向自己这处奔来。他轻轻伸手,不着痕迹的隔开杜言的守势,低声道:“无妨。”
这是南越风俗。年底之时,会有乞丐成群结队,穿着奇装异服,大张旗鼓,沿户乞讨。俗称为“打夜胡”。亦有驱鬼讨个吉祥的意思在。
杜言不免诧异袁思博对于南越了解得如此之深,想起国内的传言,不禁一愣。此刻袁思博脚步却是一滞,侧身闪进了路边一家茶肆,同时掩去半边身形,隔了片刻,才转过身,目光望向刚刚走开的两人,若有所思。
待到在这茶肆坐了下来,杜言便悄悄引着一个人过来了,低声道:“公子,这人认得昨日的那位小姐。”
袁思博抬头看了他一眼,淡声说:“说吧。”
那人说了句话,话音未落,袁思博持着茶盏的手便生生一顿,眸中光亮闪过,像是刀锋一道,锐不可当。
“谢英之女?”他低低重复了一遍,语气有些困惑与不可思议,又夹着数分仇恨,视线掠过这街上茫茫人群,仿佛重又见到了那个少年公子俏生生的容颜。
片刻之后,袁思博神色如常,只是一只手垂下,无意识的抚弄着腰间悬挂着的佩玉,又抬头问了一句:“你可看清适才她身边之人?”
那人点头,道:“是陈昀陈大人。陈太尉之子。”
“陈昀……即将要调任淮南西路置制使?”袁思博脸上滑过一丝兴味,“便是那个在东南大破海寇的少年将军?”
他的唇边慢慢勾起笑意,招手示意杜言靠过来,如此这般吩咐了一番。
新街坊中最显眼的却是一座酒楼,匾上题着“三元楼”,乃是临安最著名的酒楼之一。店门用彩画装饰,缤纷异彩,垂下绯绿帘幕,又挂着金红纱栀子灯。远远望去,就已是富丽堂皇。
谢绿筱不住的回头张望,引得陈昀问道:“你在瞧些什么?”
“没什么……好像看到一位朋友。”谢绿筱又看了一眼人群,才不甘的放弃,“认错人了。”
陈昀走在她的身侧,防着她被人群拥挤,抬头见了三元楼,微笑道:“既到了这里,就进去吃些东西吧?”
谢绿筱点头。他们掀帘而进,屋里炭火熏得极为暖和,陈昀对前来引路的小二道:“可有空余的阁儿?”
那小二笑道:“公子来得可巧,二楼上还剩最后一间阁儿。”
这酒楼与一般普通的酒楼也不同。竟不设大堂,只有一条主廊,足有一二十步之长,南北两处都设着阁儿,竹帘虚掩。小二带他们上楼,在北阁最末一间雅座坐下,又斟了茶,问道:“两位公子想要些什么?”
谢绿筱笑道:“我可有些饿了。陈大哥,不若我们先重后轻,速饱可好?”
陈昀还未开口,小二便忙不迭的插口道:“公子,来我们这阁儿里的,大多边赏景边饮酒。你若很快吃饱了,可不白白占了这么一处好景了?”
越朝风俗极雅,上了雅阁,却不慢品细酌,是要被嘲笑的。更何况三元楼多是高官名士期朋会友之处,小二亦是见识多广,颇为自命不凡。
谢绿筱瞪了他一眼,口中却慢悠悠道:“我偏生就饿了。给我来灌浆馒头,鱼兜杂合粉。”
小二张口就想反驳,忽然另一位公子目光不深不浅的扫来,倒像外边冰冷的天气一样,叫自己心底打了个突。他掂量了几分,不敢再得罪这二位,只苦着脸道:“公子,小的店里不卖这些……您要吃,不如去……”
谢绿筱又瞪他一眼,道:“去哪里?”
她这么一唬,小二欲点楼下对面那家包子铺的手便悄悄缩了回来,缩头道:“没什么。”
谢绿筱哼了一声,却听见陈昀插口道:“如此,便照着你们的拿手菜上来吧。至于酒……”他看了谢绿筱一眼,低声问,“你喝不喝?”
谢绿筱听他开口,便缓和了口气道:“屠苏酒吧。”
小二记了菜色,匆匆出去了。
“陈大哥,你是不知。上次我来这里,亲眼看见那些个小二嘲笑外郡士子。说人家什么一上酒桌,下箸就吃。那模样,可不知有多张狂。”谢绿筱不屑的撇撇嘴,“狗仗人势。不就是吴相家人开的么?”
如今越朝第一权臣,便是当朝宰相吴伦。当今圣上十岁继承大统,其时需要太后垂帘听政。他阿谀奉承,极讨太后欢心,加之彼时吴伦与真烈国谈成议和,立下大功,拜为宰相。此后,更是权势熏天,几能只手遮天。
陈昀听到门外脚步声,又见谢绿筱这般直率,忍不住拍了拍她头,笑道:“这话家中说说就可以了。在外边说,是给你哥哥惹麻烦。”
谢绿筱听得认真,最后点头道:“知道了。”
小二将上了些下酒的果蔬,又热了的酒端上来,最后才是热菜。
他二人要了莲子头羹,鸡脆丝,盐酒腰子。谢绿筱才夹了一筷子,忽然想起了什么,抿嘴笑道:“就这么枯坐着喝酒吃饭,陈大哥,你觉得无聊么?”
陈昀一愣。
她便凑近来,指了指主廊,低声道:“你瞧那边。”
她靠得这样近。肌肤晶莹剔透,一双眼珠更是灵活至极,乌溜溜的像是黑宝石一般,身上衣物更是不知熏了什么香料,陈昀淡淡闻到,只觉得醉人。小丫头和小时候不同了,可具体是哪里不同,他却说不上来,只知道这样的变化叫自己心底止不住的生出欢喜来。
“喂,陈大哥,你是不是不好意思?”谢绿筱促狭的一笑,“我们便请位姑娘来唱曲儿,好不好?”
陈昀这才看清她指的竟是主廊中的一群女子,各个浓妆艳抹,装扮异常华丽,远远望去,宛若神仙中人。他眼见谢绿筱兴致勃勃,便不忍拂她的兴,点头道:“也好。”
不多时,小二便匆匆去领人了。
谢绿筱夹了一筷鸡丝,笑着说:“陈大哥你知道么,我大哥他这半年,迷上了一个琴师姐姐。就在清泠桥的熙春楼。改天我带你偷偷去瞧瞧她。”
陈昀一愕。虽然全临安皆知谢嘉明倜傥俊美,可他知这个好友其实律己甚严,倒不像做出这般风流韵事的人。
正说着,小二领着一个姑娘过来了。
那姑娘隔着纱帘,在外边对他们盈盈行了一礼,低声道:“不知两位公子想听什么曲儿?”
谢绿筱未语先笑:“不拘什么,用你拿手的就行。”
那歌姬尚未开口,忽然底下大街上嘈杂声打起,由北向南,像是绵延不断的波浪,一阵阵的涌将而来。谢绿筱好奇,便掀起帘子,半探出身子往外看。
这新街坊的最北端,不知哪里奔来了一匹受了惊的骏马,一路飞驰而来,路上行人避之不及,互相践踏,乱成了一片。
那马奔行速度极快,眨眼间已经冲到了三元楼不远的地方。前边的人得了警示,自然纷纷闪避,转眼间空落落的街道上只剩下一个四五岁的幼董,大约是父母走散了,立在原地不动。
只怕这孩子会被马蹄践踏而死,路人大都不敢再看。却不想这火光电石的一瞬间,一道人影从街道的二楼翻下,奋力一纵,抢在马蹄踏上小孩儿身上之前,将那个孩子推开在了一边。旋即就地打了个滚,伸手勾住了那骏马的马蹬,翻身坐了上去。
立刻有人将孩子抱在了一边,街道两边的人也都欢呼起来。只是那马背上蓦然覆上了重量,加之周围喧闹,愈发受惊,顿了顿之后,马身人立,便要往前冲去。
兔起鹘落的一刻,第二道人影已经从楼上跃下,精准无比的落在先前那人身后。
谢绿筱只觉得腰间一紧,背后一双有力的手臂将自己钳住,随即用力一抛,自己的身体便在空中掠去,片刻后安然无恙的站在了路边。
她知道是陈昀,心底略略松了口气。
之前因为谢绿筱的位置靠近窗边,眼见她跃下的刹那,陈昀阻之不及,一颗心几乎从胸腔间跳了出去。紧跟着自己也跃下,将她从马上抛出去的时候,察觉出她的呼吸平稳,不像受伤的样子,这让陈昀心中略定,随即专心致志的对付这匹疯马。
这马颠得近乎疯狂,又没有缰绳。陈昀夹紧马腹,知道如今唯一的方法是用双臂扣住马的脖子,使之慢慢窒息脱力。他尽量放松身体,随着奔马的起伏调整坐姿,不断的加重双臂的力道。
眼见快出了新街坊,陈昀察觉到马的速度略微放慢下来,心中一喜。忽听身后有什么东西投掷了过来,他心念一动,放开双臂,往后仰去,旋即一个绳索从后往前将马头套出。陈昀又伸手扣住马脖,那绳索也不断收紧,两相用力,那马哀鸣一声,渐渐止了步子。
直到此刻,他才敢翻身下马,将现场的状况交给了已经闻讯而来的军巡捕,沉着脸便穿过欢呼的人群去找谢绿筱。
果然便看到她站在后边,发髻全散了,一头乌黑的长发落在身后,身上的衣服亦蹭破了些,一身狼狈。
她原本一脸欣喜。在看到他脸色之后,蓦然便收起了笑,等他走至自己面前,怯怯问了一句:“陈大哥,你还好吧?”
陈昀脸色铁青,一把抓了她的手,沉声问道:“有没有伤着哪里?”
她哪里还敢接话,也不管手腕被抓得生疼,只点了点头,低声道:“没有,没有。”
自小到大,陈昀不曾对她这般严厉,谢绿筱越想越委屈,站在原地不动,盈盈月色落在她皎洁脸色上,看得陈昀有些心疼,只是后怕一层层涌上来,他沉默着,不愿开口安慰她。
两人就这么站着良久,周围的人渐渐都散了,他才说:“把你的头发束好。这般披头散发,成什么样子?”
玉簪早就碎了,谢绿筱低着头,默默蹲下去,捡了一支不知哪家商户刚才闪避时落下的筷子起来,随手便将乌发缠了缠,便绾了个松松的发髻。
陈昀又好气又好笑,忍不住便道:“君子远庖厨,你倒插这个在头上。”
“我又不是君子。”谢绿筱轻道,又低头看了看一身狼藉,忍不住握拳道,“陈大哥,你说我怎么办?大哥他一定会知道的……”
“你倒还知道自己不是男子。你一个小姑娘,刚才这样子的状况,居然毫不犹豫的翻身下去救人了?!”陈昀声调微微提高,带了怒意道,“就算你大哥不教训你,我也要教训你!”
“可是……那时我没多想啊……要是晚了一刻,就来不及了。”谢绿筱勉强辩解了几句,“再说我的轻身功夫也不错……”
陈昀不怒反笑:“晚了一刻?若不是你跃下的时候挡在了我前面,我会来不及去救那个孩子?!还有,你的轻功有几斤几两,我会不知道?!”
这种情况下,还是服软为上。
谢绿筱不吭声了,拉了拉陈昀的袖子,低低道:“下次我不敢了。”
她的头发散乱,一低头,只露出一点尖俏的鼻尖,楚楚可怜的样子,真是迥异适才跃下时的勇猛。陈昀叹了口气,替她掸了掸肩上的灰尘,道:“这闹市上救人,你哥哥他不可能不知道。”
谢绿筱抬起头,眼神如水,定定的看着他,几若要哭出来。
这丫头……不怕北被马伤,居然就是怕兄长责骂。陈昀心底滑过一丝无奈,移开眼神道:“这次他定是要罚你禁足。别这样瞧着我。我也帮不了你。”
话虽这样说,他到底想起了小时候的事。那时她也是受了垣西责骂,跑在自己跟前哇哇大哭。当时自己手忙脚乱的安慰她,她便拿着一双乌溜溜的眼睛看着自己,含糊不清的说:“要是陈家哥哥是我大哥就好了。”一旁有人说:“那可不成。亲哥哥可由不得自己选。”她便扬了小脸道:“我要跟着陈家哥哥,他不会欺侮我。”又有一旁的奶娘逗趣:“那谢小姐就嫁给我们小公子吧?”那时她也不知羞,紧紧攥了自己的袖子道:“我嫁!我嫁!”
想来如今她已全忘了——他替她理了理鬓发,道:“好了。回去再说吧。”
才走了没几步,谢绿筱却站住了脚步,望着路边,扬声道:“袁公子!”
袁思博站在街角的地方,静静的看着她,几乎与黑色融为一体,唯有眸子光芒熠熠。他轻笑点头道:“又见面了。”
“刚才……刚才是你抛的绳索吧?”谢绿筱走进了几步,又回身对陈昀说,“陈大哥,我来给你介绍一下。刚才是袁公子将那套马索掷出去的。”
因三人联手制服了疯马,难免会生出些亲近来。寒暄几句后,袁思博便向陈昀道:“陈兄好身手。”
陈昀似笑非笑的看了谢绿筱一眼,心道,于闹市马蹄下救人,我这功夫可没阿筱的好。
谢绿筱大概知道他在想什么,便有些讪讪一笑。
她又忽然想到此刻自己发丝散乱,一看便知是女子,略略红了脸,对袁思博道:“袁公子,昨日我并非刻意瞒你……”
袁思博移开了目光,微笑道:“无妨。在外总是男子方便一些。”
陈昀此时急着将谢绿筱送回去,便道:“不知袁公子在这临安城中住在何处?”
袁思博道:“我在孤山山麓有一间别院,两位若得空暇,不妨过来一坐。”
陈昀自然答应下来。
只是谢绿筱想到自己回家必然被禁足,不免有些闷闷不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