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绪二十年秋。
大半轮煌煌的明月刚刚浮出中岳太室的东山。
夜幕下的嵩洛古官道上,由远而近地驰来两位骑者。马蹄声惊飞了山崖两旁灌木丛中的宿鸟。鸟儿竦然惊叫着窜出丛林,驮着清冷的月辉朝夜的深处迤俪飞去。
骑者勒住了马缰。
就着清银似的月光,可以看出骑者是主仆二人:主人有三十五六岁,精壮的五短身材。亮纱裤褂,头顶处士巾,脚登一双抓地软靴。他吁马驻足,遥望着月下如奔如涌的太室诸峰,眼神显得深邃而忧郁,偶尔闪过一瞥威厉的灼亮。
嵩山的云气一向来去倏忽。大团的云流突如其来,一下子扑向主仆二人,弥漫了整个山野古道。天上那轮煌煌的秋月,瞬时便被浓重的云气吞没了。
云气游去时,群山的轮廓更如水洗一般明晰了。清光辉映下,远远近近嶙峋的山岩和蟠虬的古树,甚至山间的寺塔飞檐都隐约可辨起来。
那破云而出的大半轮月亮,此时恰恰悬在太室东山的两山山凹处,仿如一颗巨大的珍珠静卧于蚌壳之中。
骑者旋过脸去——在山脚下,在那黑黢黢的一片闾落纵横之间,稀稀零零的,有数点灯火明灭。
那里就是则天女皇当年亲赐地名的"登封"山城。
顺着一条乱石铺就的小路,二人打马直奔小城而来。过城门时,主人跳下马背,把手中的缰绳撂给身后的仆从,徒步朝城里走去。
他走得很小心。
一路鸡犬不惊。
最后,主仆二人在城南街刘举人的府前停下……
连着好几天了,刘家做活的下人谁也估不透,这位突然而至的客人是谁。老爷们缄口不提,下人自然也不敢胡乱打听。可是,从家里三位主子老爷和太太们的神色里不难看出,这位客人在他们心中可是绝非寻常的——个个满脸亲热,却又谦恭有加。主仆二人的一应起居用度,不管是吃穿铺盖,还是桌椅摆设,甚至连笔墨纸砚都是亲自查看、反复叮嘱。
他是谁?
从哪里来?
下人们更加留意起来:客人每天天一亮就出去转山看景,月出东山时分才归来。无人时,他常常显得神色抑郁。与人相处很少话语。出入总是一身布衣。然而,神态举止间却有着一种让人说不出来的威仪。无论是站着还是坐着,腰板子永远挺得像棵松。每晚人静时分,总要在天井里打上一趟拳。一天夜里,有个下人进屋送热水时,蓦然看见在大人身边的桌子上,赫然摆着一把山城极少见的、吓人的腰炮!*
凭这,可以断定他是个行武之人!
可是,客人白天出门,不论翻山还是越岭,回来以后照例要读半夜的书。看这,他又像是个学问人!
他究竟是做什么的?
后来,还是刘家三小姐的奶娘获悉,小姐喊这位客人"舅舅"。打京城来的。
几天后的一个夜晚,当月亮再一次辉辉煌煌地悬在太室山东山岙子时,他带着仆人牵着马,又悄悄地离去了。
天空未留痕迹,鸟儿却已飞过。
第二年春上,这位神秘的客人再次来到山城刘举人家。
依旧还是一个月亮将圆的夜晚。
依旧还是那身布衣打扮。
不同的是,此番他是携了四位好友一起来的。
这次嵩山的之行,刘家表兄携四位好友在中岳嵩山的峻极峰,对月盟志:于此嵩山明月之辉下,中岳太室之绝巅,结成布衣之季昆,互为终生之好友……
归京后,刘家表兄又于其韬光养晦之所,镌《嵩云草堂》四字悬于门楣。与四位好友在此争辩甲午兵败原因,研读中西兵法,翻译洋夷最新兵书十二卷,发誓雪洗败辱之耻……
几天后,就着一地清冷的月光,一行人悄悄地归去。
依旧鸡犬不惊……
二十年之后,刘家表兄权至域内极峰。改共和为帝制,帝号"洪宪"。
诏谕:奉当年同登嵩山、月夜盟志之四位旧友为"嵩山四友"*。颁嵩山照影各一,赐不臣之优礼……
*腰炮——手枪。
*嵩山四友——李经羲,赵尔巽,徐世昌,张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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