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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四章

  其实,拔贡还没看文菲的信,就已经有了某种预感——

  年前,梅影放寒假回吴家时,她婶娘曾让她捎回家过一个包袱和一封信。大奶奶抖开包袱,见是两件四弟妹自己的手工针黹:拔贡的是一件紫底金绣明缎面子的棉袍;她的是一件提花菱纹缎面的丝棉大袄。看那做工,从裁剪缝纫到盘扣、缀襟、滚边,每一处都是花了精心功夫缝做的。

  夫妇二人见了东西,不免涌出一种又怅然、又感动的情绪来:这个弟妹,又要教书、理家,还要照顾病母幼弟。做这般精致的针线,真不知熬了多少个灯夜呢!如今,人没有回来,只是让梅影捎回了东西和书信,心里不免就有些空空落落的滋味儿。

  只因吴家大奶奶身子弱,故而,自从四奶奶过门以来,吴家的诸多家务,这个四奶奶不知不觉地倒替大奶奶担当了多半儿。过去几年里,吴家的亲朋好中有了什么红白喜事,吴家应随多少的份子,添什么东西,都是文菲和大嫂二人商议着定的。逢年过节,需要置办的衣料、年货乃至各样花粉、丝线、爆竹等等琐碎事务,也是妯娌两人一起,先拉出来一个大略的单子来,再由拔贡交待管家,按着单子到外面四处采买。

  而今年年下,因四奶奶在城里娘家过年,吴家的所有琐务全都落在了大嫂一人身上了:家里要煮炸多少鸡鸭鱼肉、准备多少扁食馅儿、蒸做多少笼馒头包子,以及需要宴请哪些亲戚朋友,甚至要为几个孩子和两三个丫头各添什么新衣、封赏下人多少洋钱及至家里各处的灯笼、窗纱、垫袱是否要更换,前庭后院的洒扫庭除派谁去分管等等杂务,样样都要大奶奶亲自交待下。结果,里里外外一个节气忙下来,大奶奶竟累得躺在床上好几天都没有歇过来。

  其实,自打她到山城教书以后,就很少有待在吴家的机会了。平常的日子倒也不大明显;可一逢年下节里,吴家人来客往的,众多亲戚中就不时有人问起这个话头的,也有的言外已有责怨之意了。只因年前崔家太太有话捎来,说“今年身子骨儿不好,想要留女儿在家过一个团圆年”,故而拔贡夫妇倒也有话搪塞。

  可是,过了年,又到了开春,转眼好几个月了,这中间,她除了让娘家下人来过一趟,令丫头紫瑾帮助寻了几件换季的衣裳带回去,自己竟然连面也没有露——这可是过去从未有过的事呵。

  如此一来,在族人当中,难保就有人生出微辞了。大家仿佛有了一个共同的感觉——这位年纪轻轻、相貌姣好,又读过新学的吴家年轻寡妇,成日风风癫癫、抛头露面地,又一去不回,恐怕早已有什么是非隐情种下了。这样的事,若是放在过去,就算吴家不吭,族里的长辈中早就有人出来说话了。若再有好是非者参与进来,恐怕连家法也要嚷嚷着动用动用了,借此呢,也可欣赏一番别人家出丑倒霉的热闹。

  只是,在吴家坪这块地方,如果不是颇有威望的拔贡发话,倒也没有人敢公然提出来要怎么着这个寡四奶奶的。再说,看这年头儿的阵势,天下的好些规矩也不大像从前了。城里那一帮子洋学堂出来的年轻官老爷们,革除旧弊、实行新政,闹腾得正火。专意反对这些旧规矩。听说对虐待童养媳妇、干预寡妇再嫁和买卖人口的,一连处置了好几桩。城南有一个婆家人逼死寡妇的,主谋竟被县衙按逼死人命论罪,关进了大牢。

  拔贡内心和夫人一样,当然不愿这个弟媳被人伤害——且不说四弟宗岱在世时,和自己的情谊就远比其它弟兄要亲近,而且,文菲和大嫂二人的感情,也比别的妯娌们格外亲密。再说,弟媳的丢脸,当然等于吴家家门的耻辱。所以,尽管二弟宗岩、三弟宗岙和两个弟媳妇、几个姐妹们年下回来,提及四嫂时,都面露不满之色。可见大哥坐在那里沉着脸不说话,也不过牢骚一番作罢。

  族里的长辈中,有人偶尔提及此事的,拔贡夫妇倒还替这个弟媳极力开脱一番。说咱们吴家如今能出一个官办新学的女先生,也算是咱吴家坪的荣耀啦!如何反倒成了丑事?再说,如今,天下都讲三民主义,女子和男子享有一样的权利了!咱们吴家也不能太拘于旧俗了。

  因众人平素都很看重拔贡,见他如此遮拦,又说得十分有理,便无话可说了。

  这次,清明节前几日,拔贡夫妇专门嘱托在城里念书的大女儿梅影梅影,别忘了提醒四婶娘一声,节前抽空回家祭祖上坟。

  这天正好赶上学校放春假,文菲觉得应该对吴家有个交待了。

  她回来以后,和吴家老少一起来到后山的吴家大坟,为吴家诸位先亡者添坟祭悼。

  这天的太阳柔和而温暖。山野的绿树、青草早已浓成了葱翠的一片。山风熏暖而有力,山鸟的啼声此起彼伏。

  文菲在宗岱的坟前烧过纸钱,又令菊影过来,给地下的爹磕了头。这时,就见片片纸灰被山风扬起,在坟前飘飘飞飞地盘旋不定着。文菲兀自待在没踝深的草丛中,默默追忆宗岱的音容笑貌。

  这时,有鹧鸪的啼声传来,啼声幽怨而缠绵:“咕咕、咕——……”

  远处,起伏的黛山依旧,青山绿野也依旧。

  五年前,新婚不久的她,也是在这个花明绿幽的季节里,和丈夫宗岱一起来到这吴家大坟为祖宗添坟。那天,也有悠远的鹧鸪啼声从远处的山坡不时传来。

  只是,那天鹧鸪的啼声听上去却是悠远而动人的,而今天的啼声似乎含着某种无奈和幽怨。

  转眼已经五年多了!宗岱的坟头,如今已生满了葳蕤茂盛的青草和野藤。

  文菲心想,这也许应是最后一次来吴家大坟了。她不知道,宗岱的在天之灵会不会谅解自己对新生活的追求?对他的“不贞和背叛”?

  从坟地回到吴家,文菲交待紫瑾:将自己出嫁时带来的几件衣物和书籍收拾好,放在一个荆条小箱里;吴家婚前婚后为她添置的所有珠宝首饰,全部封好锁上,依旧放在梳妆镜前的手饰匣子里。待她走后,把一份清单连同钥匙、首饰匣全都交给大奶奶,请大奶奶为自己过继的小女儿菊影放好。母女情分一场,她恐怕也只有这点念物留给她了。

  她走到前庭,和大嫂说了半日闲话,又亲自服侍她喝了药。怕她困乏,便扶她先躺下歇息,说过一会儿再过来看她。大嫂拉着她的手,两眼幽幽不舍地望着她,过了好一会儿才松了手躺下。文菲帮她扶好枕头、盖好锦被,这才离了大嫂独自来在庭院浏览起来。

  她抚着走廊的朱漆栏杆,望着重重的亭台挑檐和草树砖圃,心想,也许这是自己最后一趟回吴家了么?也许从此就要远远地离开这曾经生活过的庭院了么?

  想到此,心里不禁蓦地生出一种空空落落、惆惆怅怅的情绪来。

  她从前庭一路来在后面的小园。

  园内,花草、小径和亭子依旧。

  这座小小的园子,曾陪伴她度过了许多孤寂的晨昏,也给她带来了痛苦的回忆和几许慰藉。这深深的回廊、重重的飞檐,曾是那般的高不可逾。无论是在梦中、还是在幻想里,她曾无数次地渴望飞离它幽深的束缚,渴望一种梦幻般的奇迹发生。可是,她不明白:为什么渴盼已久的梦幻就要成为现实的当儿,自己的心情竟会这般复杂?伴之即将挣脱的轻松,同时却也抽出了丝丝缕缕扯不断、理还乱的离愁别绪呢?

  吴家,毕竟曾给过她许多的关爱和佑护,毕竟她和宗岱曾在这小园有过欢笑和梦想。而且,自从宗岱去后,一家之主的长兄和大嫂对自己不仅从未有过什么为难之处。相反,不管是对自己还是城里母亲那边,凡事往往还给了特别的关护。因而,使得她将要离开这里时,同时被一种莫名的沉郁的负重感、浮升的空落感,交错撕扯着她柔弱善良的心。

  她觉得,自己仿佛正被一张巨大而无形的网给网住——这张无形的大网,给人的感觉既轻软温柔却又顽韧无比。她觉得,自己或许能挣脱得出自己的身躯,却不大容易能挣脱得了某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心灵拘缚……

  还有一桩让她牵肠挂肚的事儿就是,当年过嗣给自己做女儿的小菊影,这孩子是从两三岁上就开始跟着文菲的,虽说服侍她吃喝睡觉、穿衣拉撒一干杂事不过是家中的丫头们照管的,可母女毕竟相处这么好几年了,天天厮守在一起,文菲教她弹琴、背诗,领她捉迷藏、掐花儿、捉蚂蚱、走娘家,小菊影早就把她当成自个儿亲娘了。将来离开时,吴家恐怕是不会让她把孩子带走的。那时,留她一个小人儿在这里,真是可怜呵!

  诸多原故,在吴家的两天,她把早就写好,想要亲自交给拔贡夫妇的一封信揣在兜儿里,手儿摩索来摩索去的,一直想寻个适当的机会拿出来递过去。可是,直到那封信窝在兜里快要被揉碎了,她也没有勇气拿出来。她觉得,自己既没有勇气面对大哥那温雅亲切却又沉抑悒郁的目光,也没有勇气面对大嫂那一副留恋失落的神态。

  离开吴家时,那封信已经在兜里搓得破碎不堪。回到城里好几天后,她又思虑再三,重新抄改一遍,才交待梅影梅影把信给她的父母捎回去。

  其实,这般犹豫的原因,倒不是怕惹恼了吴家。只是觉得,人家吴家的情分宽厚,自己,若尽不到情义礼数,她怕自己心里永远都不会安生的。她只是想尽可能把事情做得更婉转一些,尽可能少刺伤些人心罢了。

  在这一封信中,文菲措辞委婉地对大哥大嫂这些年的关照表示了真诚的感谢,并问候和嘱咐了一番大嫂保重身子的话。最后,才把自己今后想要独立生活的打算略说了说。只是,因为语气太含蓄了,有些该说的话依旧没有能说清楚。

  虽说文菲的信写得十分委婉和含蓄,字里行间充满了对吴家深情厚义的感戴语气。可是,先打开信的大嫂一边看着,一边已是泪眼婆娑了。一种骤然失落的感觉蓦然袭上了她的心头──当然,她并非不想文菲妹妹此生能有个好的结果;也情知她年纪轻轻地、跟前又没有撇下个亲生的骨肉,加上赶在这样一个到处鼓呼女权的时代,吴家最终怕是留不住这个人的。她伤心的只是,如此一来,自己和文菲姐妹二人,今后必将是天各一方,很难再也有难相相伴相慰的日子了!

  大嫂把信儿递给身边的拔贡后,一双苍白而削瘦的手儿微微地颤抖着,兀自拭着滚滚不尽的泪珠儿。因为表面温顺的大嫂,其实也是一位天性极敏感的女子。因长期的病苦压抑,加上这两年里,她隐隐感觉出拔贡对自己的某种淡然,更使她变得脆弱和孤独起来。可是,有文菲妹妹在的日子里,文菲天性中那无法掩饰的向上和热情,两人的友爱相互安慰,毕竟给她带来了不少的快乐和希望。

  后来,随着两人情谊的深厚,柔弱的她对这个外柔内刚的弟妹的情感,从一种纯粹的闺中姐妹情谊,渐渐地,竟然演化成了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几乎类似对异性的依恋情结,这种情感对她的吸引,在某种成份上,甚至会超过对拔贡的情感依恋……

  如今,文菲果真要去了!乍然间,叫脆弱孤独的她一下子如何承受得了?想想,今后的日子里,撇下自己一人,在这偌大的深深庭院里,更如何去面对那份无边无际的冷清和寂绝?从此往后,更有谁来到闺中,寂寞的自己相伴相慰、说几句悄悄话、打趣玩笑,谈外面那热热闹闹的世界呢……

  吴家大奶奶独自在那里悄悄地抹着泪,而伫立在窗前的。拔贡,此时也是满脸憔悴、神情郁郁——

  他兀自两眼望着窗外雨意绸缪的天空,久久地沉默不语着。得虽然他早已预感到,这个弟媳保不准有离开吴家的一天;可乍然间,他仍旧感到了一种骤然,感到某种十分珍贵的东西失落的无奈和怅惘。

  这几年里,虽说内人病体缠身,毕竟有这个弟媳在吴家,上上下下地偌大一摊子繁琐家事,她倒能不张不扬地,处处帮着打点得有条有理、一丝不紊。着些儿,自己也省不少的心。而吴家的上下家人和孩子们,仿佛也都格外喜欢和依恋她。有她和宗峦在家的日子,一家子就有说有笑、的热热闹闹地,倒把个素常沉闷空寂的庭院平添了好些生气和意趣来。

  如今,她陡然就要离去了,外人,吴家坪的族人,自己的亲友家人如何看、如何评论,倒也先不去理论它;然而,单他个人的内心深处,似乎也有些无法接受。这个寡居的四弟妹,天性中蕴藏着一种无法掩饰的鲜活魅力。她仿、如散发着青春魅力的漫天大雪里的一篷莹莹新绿,一株百年庭院里热情淡极而正艳的梨放的灼灼之芳花。它带给人的葳蕤生机是悄无声息的,清新娇艳也是不自觉的,并无半点做作的俗媚——它是吴家这沉闷宅院里令人耳目一新的一方动人景致。它的高贵明丽、它的清新娇绿,只配属于吴家这座豪宅庭院,岂能放任谁想要把它折去就折去了么?

  拔贡遥想当年在京城念书时,也是一位向往社会改良、向往变法和革新的热血青年;也曾支持过光绪皇帝的变法维新,也曾为谭嗣同等六君子血溅法场而痛泪愤悲;曾因大清帝国的摇摇欲坠而忧心忡忡,也曾为国家民族命运的危亡而心如火焚;更有过一腔济世救民的勃勃雄心……

  孰知,人生根本就不是当初同学少年想象的那么回事儿!

  当自己春风得意、踌躇满志地步入宦场之后,仕途多舛、命运不济,加之后台坍塌,自己最终竟被人逼成了一介隐退归里的“高士”。

  其实,他自己最清楚,他并不想这么老早就沉寂于乡野山间,做什么隐修世外之高士的。怎奈,京城那个位至极权的亲戚倒台后,因自己一直都是受着他的荫蔽,哪里晓得宦海的凶险艰恶?加之当时的自己又正值年轻气盛,书生气十足,根本就不知道赶紧用金银珠宝去讨好新上司。被挤出仕途,当然是注定的事了。

  时光如白云苍狗,一晃十几年便流逝过去了。旧日曾有的辉煌,早已在岁月的流水中折戟沉沙、锈蚀殆尽。旧家族的氛围、多年的宦海生涯,又使他养成了一种很强的克己力和极深的城府。而无人独处时,他又隐隐觉得自己的内心深处那种仍旧不甘就里的执拗:自己一介才高八斗、学富五车的拔贡,难道就这么一年年、一天天、日出日落、悄无声息地衰颓下去了么?

  他的心灵长久以来,便是在这种情绪的纷纭中挣扎、颠宕的。他的精神时时陷入那种遥想和浮腾、幻灭和缈茫的纠葛之中,无以自拔。

  然而,他有一种想要抓住什么的欲望。

  可是,他究竟想抓住什么,连他自己似乎也无法说得清楚:希望?情爱?生命?权威?或也许是某种激发生命热情的企盼兼而有之?

  也许,此生什么都已不再属于自己了么?也许,这种企盼是遥不可及的、梦一般凌乱无序的。

  在而且这个喧嚣的俗世上,在滚滚红尘中,他找寻不到一个可以诉说自己心灵和梦想的人,也找不到一种能激活他生活热情和生命欲望的支撑。

  他因而常常感到某种来自心灵深处的困惑和疲惫。一种暗暗的焦灼和忧虑,一种无可奈何、流水落花的情绪。他因而常常感觉到一种孤独!那是一种深深的、简直是是从生命本能到心灵极处的孤独,是一种“寻寻觅觅,冷冷清清”的旷古惆怅,是“飞红万点愁如海”的、令人断魂的孤冷和孤绝。

  于是,每日的烟瘾也渐渐地更重了些,开始生出一种不求有未来,——唯求获得片时梦幻的安欢慰愉——其实,少年时代在京城读书时,他就清楚此习的必然恶果,并曾在政府的禁烟运动中慷慨激昂,亲手点燃过洋毛子的鸦片箱。

  想不到,十几年后的自己竟也抽上了!可是,人生失意,心志落拓,内心郁结着这一层又一层的烦闷无了却之处、也无倾吐之人,不过拿来图一时之慰籍,也顾不得许多的后果了。

  这是暮春一个没有阳光的阴郁天气。

  他走到天井一角的碧桃树下,手抚着一枝桃花,望着郁郁沉沉的天空和飘零如雪的花瓣,觉得人生荣华衰枯,恰如面前这满树春花,一时赫赫扬扬,风流占尽;一时又纷飞零落,无可寻觅。

  他叹了口气,叫小童来,把家传的龙泉宝剑取来——自他从辞官归隐乡里之后,他便开始演练起了上乘的太极拳法和太极剑法来,并跟着中岳庙的畅元道长修练学习各种道家功课,时常和他谈谈禅、悟悟道。在他的人生观中,不能说不是受了道教“清静无为”的影响。他极力想让自己进入道家那种心静、神虚的境界,以求达到一种“淡乎若不系之舟,泛乎若深渊之静”的境界。

  风挟着梅雨季节到来前的一种潮湿和阴霉,徐徐地吹到这座古老庭院里来,催促了身边的花瓣的凋零飘飞。残花于是似雪一般,簌簌不停地坠落着。庭中的青砖坪上,总有一层又一层清扫不尽的的苔藓和零丁成泥的残花。

  他接过宝剑,拔剑出鞘那时,只见一道寒光刹然四射,剑气迸溅洒落在庭院四角。这把宝剑流传已也有近百年了,因为保存完好,剑光锋芒依旧灼灼逼人!

  他心下清楚:自己如果不是每天坚持演练太极拳和太极剑,或多或少驱了些残积于体内的毒素,恐怕他的身子骨早已不是目前这个状态了。

  他入定入静,屏息发功,在那一树繁花之下,外柔内刚、飘飘逸逸地挥洒起来。

  几套剑术下来,他便觉得有些虚汗在背上了,不禁又多了一层的忧患。虽说他也常想着要咬牙断了这毒瘾的,可是几次小试后,觉得实在难以支撑,末了也只得作罢。

  他插剑入鞘,踱进自己的书房,将剑挂在柜上,背手伫立在窗前,望着灰蒙蒙的天空发起呆来。这两年,他总是这样,常常会莫名其妙地就陷入了一种无法排遣的伤感和沉思之中。

  透过窗纱,他看见时,他看见五弟宗峦挟着一摞账本顺游廊朝后庭走去。

  日月飘忽,转眼小弟也这么大了。遥想当年,娶了京城一位红顶要臣的外侄女的二叔,刚刚被放个了七品州同的缺,自己也在京城被选为大清朝最后一轮的留京待任的拔贡!喜报到家时,宗峦正好衔草落地。

  一时间,阖家上下,亲戚友人,乃至整个山城上自知县士绅,下至黎民百姓,哪个不是竟向趋往道贺?谁人不羡吴家的吉星高照?

  然而,二十多年来,辉煌荣耀有几时?一切皆成过眼烟云。自己的一腔抱负、功名努力,只剩下这书香世家的重重深院、百年老宅了。

  小童过来送茶时,拔贡接过茶盏啜了两口,沉吟了一会儿,吩咐小童去唤五爷过来见他。

  宗峦这段日子明显感觉到大哥情绪的低沉,问过大嫂两次,大嫂吞吞吐吐也没有说出什么所以然来。宗峦在家的时日不常,却已经感觉到这个家,还有大哥身上某种沉靡萎顿、令人担忧的情绪了。

  他跟着小童来到大哥的书房,一面观察着大哥的脸色,一面问:“大哥,有事教导小弟么?”

  “五弟,你先请坐。铁锁儿,给你五爷上茶。”

  宗峦坐下后,大哥深幽如潭的目光望着他好一会儿,宗峦一时有些不自在起来,心内反省着,是不是自己的言行有了什么不到之处?

  茶上来之后,拔贡捧起茶盅啜了一口道:“五弟,这茶你觉着如何?”

  宗峦微微品了两口,放下茶盅道:“我虽不大懂得茶,可也觉出了一种沁香爽口。这是什么茶?”

  拔贡点点头:“这是中岳庙太清师父赠我的,是开春在太室山山岩上亲自采的野山茶芽。”

  宗峦又品了一番,笑道:“果然比通常的新茶更清远了一些。这些修行人,倒有这些闲情野趣儿。”

  兄弟二人略说了会儿闲话,拔贡便道:“五弟,今儿叫你过来,主要是想和你谈谈你的终身大事。”

  宗峦道:“大哥,我还小呢,这事儿不急。眼下,还是先想法子,把大嫂的病治好才是要紧。”

  拔贡摆摆手:“你大嫂那病也就那样了。中医、西医都求过了,都没什么更有效的药。再说,为她的病把你的婚事耽搁了,也是没有道理的。你这会儿比我成亲那时已经大了两岁了,也该定下了。你能不能和我说说,你心里想要个什么样儿的?我也好照你的意思去物色。”

  宗峦红了脸,低头支唔着:“这个……怎么说呢?!”

  拔贡一笑:“这又有什么不好说的?喜欢什么类型的就是了!”

  宗峦低着头,沉吟片刻说:“若论说么,自然是要知书达礼的为好。最好是读过新学的女子!还有,得要有一双天足。当然,温柔贤慧温柔、能理家处事也很重要,还要能理家。我想,嗯……能像我大嫂和四嫂那样的人品,当然是最好不过了是。若是像三嫂那样的,人长得再好,家势再厚,我也决不敢苟同!”

  拔贡点头一笑:“这样,我心里就有数了。”

  他端起茶盅啜了一口茶,沉吟了一下说:“我说出一个人,不知合不合你的意?”

  宗峦说:“说说看。”

  拔贡望着宗峦微微一笑道:“你看,你四嫂的人品如何?”

  宗峦吃了一惊!,心想,定又是三嫂在背后瞎嚼舌头,被大哥知晓了。了脸儿一时竟通红起来:“大哥何出此言?”

  拔贡摆摆手:“你别急,我是认真的。再说,咱们这里不是也有兄弟易娶的风俗么嫁?我是看,你和你四嫂也算谈得来,才有了这种想法的。我的意思,如果我做主把她易嫁给你,不知你意下如何?”

  宗峦一下子涨红着红了脸,忙说:“大哥,这如何使得?咱家又不是乡下那些小门小户的人家,传开了,岂不让人笑话?。再说,这事就算我同意,四嫂她也不会同意的。把事情说白了,大家以后还怎么再见面?我们叔嫂还怎么相处?”

  拔贡道:“我只来问你:若是她那里没问题的话,你的意思怎么样?”

  宗峦沉吟了好一会儿:“大哥,说心里话,我自然也不想瞒你:四嫂那样的女子,在人群里也算得上是数一数二的了,我这里倒真是没有什么可挑剔的。可是,她如何会瞧得上我这个大俗人?凭她对我说话的口气、神色,我就是长多大,在她眼里也终不过还是个小孩子。而且,我如何比得当年四哥——四哥读书比我多,琴棋书画样样都拿得起、放得下的。这事儿,我看别提,提了也不会成的,反弄得大家都别别扭扭的多难看。”

  拔贡说:“你说的虽也有些道理,不过,只不知你想过没有:你四嫂在咱们家也守了这么好几年了,也没有留下自己亲生的一男半女。她又是个念过省城洋学堂的女子,若替她想想,能够做到如今也真算难为她了。真算难为她了。我今儿对你说这事儿,意思有两个:一是不忍心她如此冷清一生;二也不想随便什么人辱没了她。虽说她的才貌人品是一等一的,可凭咱们吴家的家势和五弟你的人品,加上吴、崔两家的几代交情,我觉得,,你也是足以般配得上她的。”

  他叹了口气又道:“当然了,想促成这事,我这个当大哥的原也有点私心在内。我是个喜欢清静的人,过去,从未想过寒窗十年,最后会落到在家中当家理事的地步。你大嫂的身子骨弱,又不能多少帮我料理着些儿;若是能得着你们两个人,里里外外地帮助操持操持这个家,关照一下你们的几个侄子,我也能清闲清闲,也可以多陪陪你大嫂,出去到外面看看病,也兴许你大嫂的病就能好利索了。还有,你这个四嫂,你的几个侄儿侄女全都喜欢挨靠她,下人也都拥戴。若能促成此事,无论对咱们吴家,对你,对她,都算是一桩福事。最主要的是,你们叔嫂之间无论是说话还是脾性儿上,还算得上是颇投机的,不比那从未见过面的,成了亲,好长一段日子还像陌生人。再加上若是脾气、心思、模样不投心,一生就更难和睦相处了。所以,才有了这个想法。只不知你能不能理解当哥的这份心?”

  宗峦听了大哥的这番话,一时沉默下来。虽觉得事情来得突兀,可毕竟也被大哥的真情话所感动。真没有想到,平素那般温雅威重的大哥,竟也会有这么多的愁苦和忧虑!而且,为人处事,把亲情看得比什么都重。像吴家这会儿这么大的一份家业,他自己不想把揽,倒想放手让自己这个异母兄弟去管理!搁别人,争还只怕争不到手呢!

  而自己这个做弟弟的,竟然从来也不曾感觉到大哥有过什么烦心之事,更不曾对大哥有过任何一点的安慰和关怀,反而至今还怨恨着大哥断了自己求学的路子!

  如今想来,二哥三哥都出去了,四三哥下世了,四五几个侄子侄女还那么小,大嫂又是一身的病。别的人,像大哥这样,早就三房六妾的了。大嫂病了这么几年,他却一直独善其身,若是大嫂一日撒手西去,几个孩子该如何是好?全家上下,谁又为这个家操心费神一点了?谁又曾安慰过他呢?想他一个当年曾轰动山城上下、才华横溢的留京贡生,六品官员级,如今竟落到整日为些家务琐事操劳烦心、事必亲躬的地步,真不知怎样难为他呢!

  这样想着,鼻子就酸酸地起来,眼睛也湿了。沉默了一会儿,他深情地望着大哥那张显得憔悴的面孔道:“如果大哥是这样打算的,我就想想吧!”

  拔贡面露微笑,点点头说:“嗳!你能这样,也算懂得体贴大哥的心了。”

  离开大哥的书房后,宗峦的心绪一时有些茫然无从的感觉。他在游廊上信步走着,经过西跨院时,略犹豫了一会儿,脚不由人地就踅了过来。

  吴家祖上有个习惯,宅中,无论前庭还是后园,多植各种树木,如合欢、槐树、枣、杏、梨、核桃和倒垂柳等。四嫂住的这处院落中,有两棵高大的核桃树,一走进院来,立时就给人一种绿荫森森,清风吟吟的感觉。树丛中,一只黄鹂鸟嘀嘀哩哩地溜得正欢实。院中,两厢门前的长方形小花圃子里,几株玫瑰开得也正艳香扑鼻。

  他站在那里正犹豫着,坐在花圃边正跟六婶儿说着闲话的紫瑾,一眼看见五爷过这院来,慌得什么似地一溜小跑过来:“五爷!有什么事吩咐么?”

  宗峦忙摆摆手:“你忙你的,我闲着没事儿,随便走走看看。”

  虽说宗峦这么说了,紫瑾依旧悄没声息地跟在后面伺候着。

  宗峦见堂屋门开着,便信步跨过门槛来到屋内。四下瞅了一番,见屋内仍旧收拾得淡雅清净,香炉里正笼着熏香。虽说女主人难得回来住几天,这院中平时也只有两个侄女菊影、梅影和丫头紫瑾、绛荷住着,可屋里竟没有一点儿的霉湿气味儿,反觉着淡淡的有一股幽香沁人心脾。

  宗峦顺口夸了紫瑾两句。紫瑾笑道:“小的哪会想得这般周全?这都是大爷、大奶奶交待小的话。有时大爷大奶奶还过来看看桌上落灰了没有?四奶奶喜欢花,问新开的鲜花插了没有?就是二爷、三爷他们那边,成年累月地不回来一趟,大爷、大奶奶嘱咐小的天天过去开开门窗通风,晒晒铺盖、扫扫灰呢。”

  宗峦听了,心下不禁更是感动起来:难得大哥大嫂!连这般细碎的琐事竟也替人想得如此周全!

  屋内靠窗的红木琴几上,一条松绿撒花的缎袱搭着一张七弦琴。宗峦掀开缎袱,顺手拨了两下琴弦,弦音令人动心地颤了两声。宗峦抚着琴弦沉思了稍顷,一面小心翼翼地仍旧把那缎袱盖好了。抬头望望墙上,几幅装裱过的诗词画屏皆是四嫂文菲自己的手迹,风格清丽幽婉一如主人的品貌气韵。

  靠琴几的红木雕花长椅上,有一块儿水红绢子盖着的、绣了一多半的花绷子。宗峦拿起来,见绷子上绣着胭脂红的芍药花,配着几片莹莹鲜嫩的葱绿叶子,傍边栖着一只栩栩如生的彩蝶儿,蝶儿绣了一半,蝶翅儿上还插着一枚连着一根丝线的、仅有半寸长短的小银针。

  宗峦一笑,这般纤细的一根小银针,真不知怎么捏得住?

  书桌上,一只美女耸肩形的钧瓷花瓶里,插着三四支半吐半露的鹅黄色月季花,花儿不时飘出一阵阵令人心醉的芳香。宗峦坐在桌前,见桌上摆着一些书籍和旧文稿,他信手翻了翻,见有一幅勾描了山月和亭台楼榭的信笺,上面是四嫂那一笔娟秀的蝇头小楷填了半阕《蝶恋花》:

  英落纷纷云蔚蔚。清芷蘅芜,暗暗侵罗袂。檐下霖霖千点泪,泠泠且为花魂酹。

  宗峦看了,不觉有些酸楚起来:母亲去后,这位寡居的四嫂无论是在衣食起居还是心灵安慰上,像亲姐姐一样处处关照和呵护着自己。可自己怎么从未想到过她寒风冷月的独守日子,又有什么凄清寂落、忧郁痛苦之处呢?

  宗峦对四嫂蓦然生出一种过去从不曾有过的怜惜之情来,他眼中闪着泪,顺手。遂研了点儿墨,提起笔,略润了润,意欲在四嫂的这篇残稿上上面也和出下半阕来。谁知,这《蝶恋花》是仄韵,四嫂偏偏用的又是个险韵。宗峦在纸上斟酌涂抹了半日,凑字尚且凑不来,更别说拿出什么意境、情境的了。

  最后,叹了叹气掷笔作罢,自愧才学不抵一个女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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