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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纯是一介“鬼才”。这一点,只有打小和他一起长大的雪如心里最清楚。
昨天的接风酒上,申玉纯和狼哥两人龙争虎斗,结果喝得大醉。酒宴结束时,雪如派人用轿子把他送回了家。因放心不下,一大早便提了两匣子老年人咬得动的酥软糕点、两盒蜜饯果脯和一小坛陈年老酒,一是拜望拜望几年未见的两位老人;二是看看玉纯,顺带商量商量女校的事情。
说起这个申玉纯,他和雪如同住在山城西关,两人是赤肚儿长大的朋友。
几年前,他跑到舅父的旧部当了兵。他供职的队伍开拔到汉阳后,不时过江来找雪如聚聚。雪如和翰昌两下约定回山城后,雪如便过江去,鼓动他一起回家乡做事。玉纯因在军中也没有什么硬实的后台,混了两三年,也不过在团部当个抄抄写写、递递送送的文职小官员,早已觉得乏味。禁不住雪如的三两撺掇,立马就摩拳擦掌起来!
两人原定好的:雪如这里一面处理一应的事务,一面等着翰昌的电报。因为,得不到翰昌舅父的准信儿,眼下的事也不能贸然辞去。
可是,这时玉纯家里突然发来了急信:玉纯的爷爷病重,想要最后见玉纯一面。玉纯才匆匆先一步独自赶回了山城。此事也算真巧,若再晚上五六天,他想走也走不了了——南北两军突然宣战,上司岂能允许他此时离开军队?
几年不见,玉纯的父母乍一见雪如竟长成了虎虎实实的一个壮小伙子,直喜得拉着手儿,半晌不忍放下。
雪如和玉纯的父母拉了一阵家常话,玉纯的父亲就吩咐家人去后面叫少爷过前庭来。不大功夫,玉纯便从后面赶过来了。
他见雪如穿了一件月白青的湖绸夹衫,好一副明眸皓齿、神清气爽的模样。自己呢,却因刚刚起床,一副邋邋遢遢的样子来见客,先自不好意思起来。
玉纯在一旁的红木椅上坐下,对雪如说:“昨天为你接风,大家一高兴,都放开了酒量。谁知竟喝了那么多,怎么回家的都忘了。到这会儿,我觉得眼前还直转圈儿。”
雪如知道,玉纯素来都不大胜酒力的。然而,他的拳猜得却甚是厉害,几乎很少有失手的时候。故而,平时同学好友相聚对饮,也不大见他有醉倒的时候。谁知,昨天偏偏碰上了胡狼哥,仗着英雄好量,猜拳上总也不赢玉纯,结果把个犟劲儿给激上来了,偏要和玉纯斗一斗的。一来二去的,狼哥输得实在不少,可毕竟有酒量在那儿撑着,倒也没显大醉;玉纯这里反倒过了量。尽管雪如在一边还悄悄地替了好些,害得狼哥不住地嚷他、罚他,终究也未能让玉纯免了一场大醉。
两人又说了会儿话,玉纯的家人这时过来说:“后面少爷的屋子已经收拾好了。”
雪如便起身向玉纯的父母告退,两人一起来到后面玉纯自己的屋子。
玉纯今儿穿了件土布的夹衫,一双苍白纤细的手垂放在红木太师椅的扶手上。这个玉纯,虽自小喜好武术拳脚,可单从身段相貌和言语做派上倒是一点也看不出来。他生就一副冷面书生相:直削的鼻梁,薄而有型的嘴唇,一双秀长的眼里总是含着些忧郁。加上他凡事漫不经心地,性情又十分内向,故而,在军队的两三年里,竟没有人发觉他身上还藏有相当高强的武功!
他平时练功的习惯也奇特:每天总是天不亮起身,独自觅寻一处冷僻无人之处,幽灵般地拳脚一通。只因为没有后台近人举荐,平素又不大善于奉迎上司,别人也只当他纯粹一介无大材料的文弱书生罢了。
且莫小看他表面文弱瘦小,身上除有高深的功夫,还藏着不易为外人看出来的热情仗义、思维机敏等过人之处,更有着常人不大有的一种暴发力。他像一把深藏于鞘、柔韧无比的宝剑,一旦出手那时,无论在拳脚还是兵器上,猝不及防之间的那种杀伤力,实有腾蛇袭雾、伏豹出击之厉!
申家在山城也算得上是颇为殷实的人家了。家里开着一爿祖传两三代的老杂货铺,另外也有不少的良田骡马。所以,玉纯自小倒没大受过什么艰苦日子。又因上面连着几个都是姐姐、最后才得了他这么个老生子,故而甚得父母疼爱。幼年时,因他的身子骨成日多病多灾地,他父亲便让他跟着雪如的大哥和新军退伍的舅父两人习武健身。此后,倒也真的不大生病了。可从外相上看,身子板儿依旧还是那样单薄,不似雪如那既精壮又魁梧的身段。
两人略叙了几句,便议起筹办女子学校的事务来。这时,玉纯的家人用托盘端来了热气腾腾的早饭。玉纯问雪如,见说吃过了,便挥挥手对家人说:“我这会儿还不想吃,先撤了下去吧!”
雪如忙说:“我又不是什么外人,还讲这个虚礼?你酒醉初醒,及时喝些热汤补补最好不过了!”玉纯这才让重新摆了上来。
雪如和翰昌已经商定,任命玉纯担任教育会劝学所的督学官,并兼任女子学校校长。谈到女校的筹办和教师的选聘时,雪如道:“这次办女校,不仅要让学生念书识字,更重要的是要引导她们反对封建礼教,反对旧道德和旧风俗,学习新生活。若能聘请到一两位读过新学、思想开明的女老师,是最好不过的事了。可惜,在咱们山城,恐怕一时还寻不到这样的人才。”
玉纯拦住他的话头:“慢着!雪如,这你可错了!这些年,你一直在外面,你怎么知道,咱山城寻不到这样的人呢?”
“哦?山城也有读过新学的女子么?”雪如兴奋的问。
“你不知道,这几年里,咱们山城至少出了两三个省立完中、省立女子师范的女秀才呢!嫁到外面、离开山城的不算,眼下就有一位:省立女师毕业,若论起才学胆识和琴棋书画,恐怕连好些有学问的男子也未必能赶得上的。”玉纯道。
雪如忙问:“是哪一位?”
“若说出来,这个人你也知道——我表妹,崔文菲。”
“哦?是她——!”
雪如记起来了,儿时,玉纯常向自己提起过,当年自己也曾见过她两次:第一次是在中岳庙会上,雪如和玉纯几个小伙伴儿正好遇上她一家四口。玉纯隔着轿帘把一串冰糖葫芦递给她,不知玉纯当时和她说了些什么?雪如见她捂着嘴笑了笑,一双黑玛瑙似的大眸子忽闪忽闪地只管打量着雪如。再一次是在玉纯家里,那天雪如到玉纯家时,见玉纯正在院子里教她用飞镖掷树上的梅子。那天,她穿了件藕合色的撒花夹袄,两朵丫头髻上缠着长长的五彩丝带,五彩丝带直飘到肩上。齐眉刘海刀切一般整齐。一见雪如闯进院来,她转过脸来,用那黑玛瑙似的大眸子忽闪了雪如两下,“倏”地一闪,人就不知躲哪儿去了。
看来,大了几岁的她知道害羞了。
文菲从吴家坪回城的这两天里,天上一直飘着绵绵的细雨。
“春雨贵如油。”这样的和风好雨,──在山城可是多年也难得一遇的。
文菲的娘家住在城南关一座普通的青砖黛瓦小院里。院子不大,却是四四方方,有前庭也有后院。堂屋傍门一棵老石榴树,石榴花开得红艳艳的。南墙角上有一株大皂角树,墙头上摆着几盆草花。整个院落拾掇的又干净、又利落。
小时候,一家人跟父亲过着一种迁移动荡的军旅生涯。父亲告老还乡后,娘、文菲和弟弟才得以随父回到山城老家来安居乐业。然而,只谁知,过去因,加上父亲离开山城前原有正妻,而且正妻的娘家在山城乡下还是颇有些势力的大户人家。所以,当初跟父亲回山城后,颇受了一阵亲戚的冷落和岐视。父亲为了她们娘儿仨免受委屈,才专门另置了这处小巧玲珑的别院来安置她们房屋。
因正妻无出,中年得子的父亲对文菲姐弟俩便异常疼爱。自幼就令文菲和男孩子一样读书识字。文菲天资聪慧,不仅诗词书画样样过人,八九岁上便能抚琴、吟诗、对对子。父亲兴之所致时,偶尔也会让她在客人面前小试身手的。文菲小小年龄,每每出语惊人,令客人啧啧称奇,也给父亲脸上增色不少。
一次,城西的刘举人来家做客。他正在堂屋和文菲父亲说着闲话,见十来岁的小文菲手里举着几枝红石榴花从外面跑进来,问父亲花儿开得好看不好看?刘举人因早听人说,崔家有个女儿,小小年龄就聪慧过人、答对如流,便有心试上一试。他笑望着小文菲道:“石榴树上结石榴,一年结实几颗子?”
文菲转过脸去,望着刘举人,黑玛瑙似的眸子忽闪了几下,心想:这位刘老爷忽然来这么一句,恐怕不只是在问自家的石榴树一年能结多少石榴,而是出了一副上联,等着自己的下联呢!
这时,她一抬头,正好看见一对燕子从外面飞回来,落在梁间的燕窠里,哺育那呢呢哝哝的几只幼燕。于是顺口接了一句:“燕子窠里孵燕子,春半孵儿三两只。”答完,脸儿一红,转身便跑出门去了。
这下,直令刘举人惊愕地愣在那里了!半晌才转过脸来,对文菲父亲伸着大拇指夸道:“老哋!崔兄的千金果真了得呀!”
文菲父得意地哈哈大笑起来。
娘的出身一直是文菲心中的一个谜。
文菲只知道,娘一定受过很好的教养,不仅颇读过几本书,也会得几个字画几笔花草鸟鱼。娘平素是总暗下心劲儿,决心要靠自己的这双儿女为自己争得在崔家的地位。因而,在教导自己和小弟上面所花费的心血,倒比父亲还多得多。别人家是严父慈母,崔家正好相反:戎马倥偬大半生的父亲,对儿女只是一味地宽爱。娘呢,反倒成了教导孩子的严母。
这种教导,──她就是要靠这一双儿女为自己争得在楚家应有的地位和面子的。使得文菲的内心和外在举止形成了一种反差:她娴淑沉静的外表是自小被母亲严格管教和束缚出来的;而热情奔放、渴望自由的心灵却是天生的。
文菲十五七岁那年,世代书香又与崔家几代交好的城西吴家坪吴拔贡家,托了城北付老爷做媒,为吴家四少爷求婚。文菲父亲当时既没应允也没有推辞,只向保媒的人提出要单独约见一下吴家四少爷。
几天后,翁婿二人在两家共同的朋友刘举人的府上见了面。文菲父亲与吴家四少爷单独攀谈了半日,大家又在一起用了酒饭。凭自己闯荡世面多年的经验,文菲父亲认定,这位大家的青年公子,算得上是一位知书达礼、温柔敦和的年轻人,这才答应放心地将女儿许配与他。
这时,女子学校刚刚在省城兴起。父亲拗文菲不过,与吴家商议同意后,她才得以到省立女子师范念了几年书。女师毕业后,她原打算再去读中西女子大学的,然而,所有的愿望却随着父亲的病亡猝然破灭了。
父亲去后,母亲只能指根本无法靠父亲留给她们母子下的并不多的一点田产为生,根本没有能力供给她再读什么大学。文菲这时才清楚,此生,自己想要成就一番巾帼大志的梦想怕是毫无指望了。
毕业后,她也曾在省城整整滞留了一个月。眼见同学们一个个回家的回家、嫁人的嫁人。家中有些背景的,也有极少进了政府做事的,也有出国留洋的,而她却是一无背景、二无资本。虽说,等在省城让人帮助找一个公立学校的教师职位,倒也不算难事。可是,禁不住母亲一趟一趟地派人来接来催。无奈,只得暂先回到山城再作道理。
回家以后,才知母亲急着让自己回来,原是因吴家催婚所致。见母亲和吴家已经商定下了婚期,文菲无可奈何地独自大哭了两场,最后也只得从命。
还好的是。于是,到了吴家后,文菲感到父亲为她选的夫婿还算没有错——家境富裕倒是其次,相处的日子里,文菲看出,那看吴家四少爷吴宗岱倒也是一位颇为温柔知音知之心的公子哥儿。因而,渐渐地也她想就把那份心高气盛的梦想给湮灭了。想来,此生虽不能按自己的意愿在社会上挥洒一番,可像这般,能天天,和丈夫一起,读读书、写写诗、散散步,有琴棋诗书相伴,不为生计发愁地一生闲适,也算是很不错的归宿了——
孰料婚后不久,在山城流行的那场大瘟疫中,吴家坪一下子染死了老少一百多人。年轻温柔的宗岱竟也在那次瘟疫中不幸染疫而去!
父亲和、丈夫,命运中这两个不可替代的支撑者相继猝然离去,仿佛天塌地陷一般,使文菲而年轻的心灵几乎濒临崩溃的边缘。原本热情向上、充满自信的她,开始萌生一种宿命的困惑来。
春风春雨催人更生伤愁悲绪。
文菲伏在自己闺房的书案前,信手在一张小笺上填了一阕《捣练子》:
山竦竦,月溶溶,片片浮残云点点星。蜡炬成灰潸作泪,浥红痕泣透绢绫。
看了看,觉得犹不能尽抒伤情,于是又重填了一首:
心迥迥,意憧憧,寸寸柔肠缕缕情。雨骤风高惊入梦,叩窗夜漏到天明。
填完词,改了几番,却觉得没能够化出什么妙句来尽全,毕竟心中有些不如意。此时屋内的光线渐黯,她的心情也随之更加黯淡起来。
天空飘落的霏霏碎雨,积在瓦棱上,再顺了房檐落下时,聚成了大滴大滴的水珠。那水珠儿连绵不断地滚跌下来,砸在窗前新绿的蕉叶上,“嗑嗒、嗑嗒”,不停地响着。听上去空泛而单调,更添了人的几分惆怅和无奈。
正寂聊无趣时,透过蕉叶缝隙,忽见有人撑了一把青油纸伞进了院子。待那人将伞儿旋开时,文菲方才看清了:原来是萍踪浪迹好些年的表哥申玉纯来了!
文菲前天从吴家坪回来就听母亲说了,几年前跑到南方当兵投军的纯表哥最近回来了。眼下,正和人一起在城里办什么公立学校呢。听说还当了校长和劝学所的训导,这阵日子忙得连饭都顾不上回家吃。不知这么晚了,表哥冒雨赶来有什么事儿?想是这会儿公务忙完了,听说自己回城了,才赶着过来探望一回的?
因是自幼在一起长大的兄妹,也没有可避讳的。文菲出了门,站在顺廊沿下叫了声:走过来。
“表哥——!”文菲站在廊下叫了一声。
纯表哥收了油纸伞站在那儿,秀美的眸子满带笑意地上下打量了文菲一番:几年不见,表妹显得清瘦憔悴多了。见她这会儿穿着一身镶边的湖蓝府绸夹袄,梳着S型的圆堕髻、额前留着燕尾式刘海。,两只大眸子里含着一一种淡淡的忧郁和无奈,童年的活泼热情如今是了无踪影了。
“表妹!你几时回来的?”
文菲走过来笑道:“大前天后晌。”说着,抬头望了望天空:“上屋吧,天还下着呢!”
玉纯依旧站在那里:“日子过得可真快呵!一晃就是就是几年了!”
“你整日过着萍飘篷转,云游四海的侠客日子,自然觉着快了。”
玉纯微微一笑:这个表妹,自小都是伶牙俐齿的,从没有让过自己一句!
这时,玉纯看见舅妈从后院一路赶了过来,一边热呵呵地招呼着他。玉纯便问候舅妈的腰腿痛可好了些儿?又问他上次带来的药有效没有?
“前几天贴了两副,果真见轻了。”文菲娘笑道。
玉纯一边把手中的礼盒子交给了舅妈,一边用手拭了试头发上的雨滴。
文菲道:“娘!表哥还站在雨地儿里淋着呢。”
文菲娘道:“看看我,只顾着说话呢!快进屋擦擦吧。”
玉纯表哥一面朝屋走,一面道:“这点儿毛毛细雨儿,碍什么!”
进了屋,文菲忙拿了脸盆架上的干手巾来,让表哥擦了擦头发和脸上的水滴子。文菲娘张罗着为表哥沏上了热茶,又从里屋端出来一碟子敲裂了嘴儿、壳儿被炒得焦脆的松籽儿和白果放在玉纯身边的桌上。
玉纯笑道:“舅妈,我从小就喜欢吃这两样,你一直还记着呢?”
文菲娘道:“想着你早晚也要回来的。所以,闲下没事时,天天用小钉锤儿敲一些儿,放着等你回来吃。”
玉纯擦了擦头上的雨水,便坐在条几前的红木椅上,一边嗑着松籽儿,一边对文菲和舅妈讲起了这些年外面发生的新鲜事儿。
文菲在一旁,一味地只是想打听外面都开设了什么科目的高等女子学堂?每年留洋的人里面有多少女生?这会儿有没有在民国政府和在军队里做了事、担了职务的女子等等。
文菲一面听表哥说话,一面看他今儿穿了件瓦灰色毛葛料子的军式制服,人显得比过去又挺拔又精神的,眼神也比过去也多了几分的深沉、少了几许的顽皮。
玉纯和文菲讲着外面的事儿,心下也在暗暗打量着表妹:此时的表妹,儿时那份天真活泼、热情快乐的模样不见了,换却的是一种令人心痛的凄惘和迷离神情。
这时,不禁想起当年的事来:当年,只因母亲和两个姨妈年少不谙世事,一心要替那个被冷落的“元配”舅妈打抱不平的,因而,时不时总要生法子挤兑一番这个新舅妈。玉纯清楚地记得,在那年大年的家宴上,母亲和另外两个姨妈、一个婶娘合起伙来,挑起了一场是非,左一句、右一句地说,在这样的家宴上,按理说,是不当有“做小儿”的位置。令这个舅妈当时坐也不是、走也不是,实在无法下台。最后借故抱着儿子文茂,扯着文菲先去了。
姑嫂之间,从此再无法和睦了。
其实,玉纯打从十几岁时,就开始悄悄心仪这个表妹了。因而,在自己婚事上,一直都是“高不成低不就”的。最后,母亲问及他究竟想要个什么样儿的才满意时,他才吞吞吐吐地说,除非遇上一位琴棋书画样样过人、还要有一双天足的女子,他才肯谈婚娶之事。
母亲想了想,最后才有些恍悟,于是就试探着问他:“文菲表妹那样的,合不合你的意?”
玉纯登时涨红了脸,再也不说一句话。
后来,母亲为了他,开始一次又一次地托人或亲自登门向舅妈求和。当舅妈最后得知这个小姑子主动和自己求和的真正意图时,就对来人道:她的女儿虽是庶出,可是,就算老在家里,也一定要攀一门书香官宦人家的高台阶不可,决不会随随便便许给哪家开杂货店的土财主!
母亲无奈,只好又从舅舅那里打关节。舅舅虽心里也很喜欢这个外甥,却也不想拗了爱妻的心愿,因与文菲娘商议不通,事情便搁在了那里。
后来,玉纯忽然听说表妹被舅父许配给了吴家四少爷的消息后,竟然大病了一场。及至表妹从省城回来,和吴家四少爷成亲时,他还不得不强撑着送表妹出嫁。因为山城这地方的规矩是,打发妹子出嫁,一般得由一个娘家哥送到婆家的。文菲没有同胞长兄,其它几位表兄,舅妈也不大看得上眼,最后还是委托了他。他又不好明说理由推脱,只得硬着头皮答应了下来。
送亲那天,外人不知他原本就不胜酒力,更兼心内郁闷着一段心思,更是沾不得酒的。然而,经不住吴家亲戚的轮番热情劝酒,结果,弄得他在喜宴上醉得一塌糊涂,还莫明其妙地哭了起来。
众人还道是吴家家族人多客众,照顾不周,委屈了这位亲家表少爷了,心下俱都不安,都过来好言抚慰。最后,人事不省的玉纯是被亲戚们架到马车上的。
是后不几日,他便背着家里,跑到舅父当年的旧部投了军。
后来,玉纯在外面听说表妹文菲孀居的消息后,日夜兼程地赶回了山城,央求母亲再去崔家求亲。
谁知,这时母亲偏偏拿起大堂来了,说文菲表妹虽说人生得好看,肚子里也有学问,却并非什么福寿之辈!申家只有这么一个独生儿子,如何肯冒险让儿子娶回一个寡妇来家?
玉纯好说歹说,最终也没有说通母亲,一跺脚离了家,又是两载未归的!
玉纯原本内向之人,这一段心思,除了母亲知道,他从未向任何人吐露过。所以,文菲至今也无从得知,一向只是把他当成自家的同胞长兄。
表兄妹两人在屋里说着话,文菲娘起身去了灶房,准备留玉纯在家里吃晚饭。
玉纯也不客气,任由舅妈忙和去了——这些年来,虽两家的母亲不大亲近,可因他十来岁上就跟着舅父学刀弄枪的,和舅舅的其他两三个徒弟一起,一天到晚地跟在舅父屁股后边转。这样,除了一层亲缘关系,还另多了一层的师徒亲情。从没有因两家母亲的不睦而影响他与舅父、舅妈的来往。这多年来,与舅妈的关系一天天倒亲近了。舅父过世后,他依旧隔三差五地过来探望探望。就算出去在外的这些年,也从没有断了常常托人给舅妈捎信、捎物地回来。
如此这般,渐渐地,玉纯在文菲娘眼里,倒更像是自己的娘家侄子了,家中凡有大事,只要他在城里,总要让人叫了来商量商量。
此时,玉纯和文菲扯起了他们要在山城创办一所国民女子学校的事情。文菲觉得好惊奇:才几年的功夫?连这山野小县也要开办女校了?虽说几年前省城就有了女校,可那毕竟是省城啊!
表哥带来的这个消息,仿如一缕春风,一下子吹皱了文菲心内的一池静水。
这时,纯表哥把女子学校缺乏女教师,教育会长杜雪如请她到女校做教师之事,以及杜先生希望她勇敢冲破旧风俗、希望她能做山城女权表率的话说了一遍。
文菲听到这里,立时就觉着自己的心砰啊砰地剧跳了起来:“表哥,你说的,这……这是、是真的吗?”
“平白无故,哄你做什么?”
文菲激动得一下子涨红了脸。她站起身来,在屋内走过来走过去:“哦,天哪!太出人意料了!”
转而,又见她面色沮丧地坐了下来:“嗳!表哥,只怕我娘不会同意我抛头露面、出门做事的。再说,还有吴家那边,恐怕也不大好说通……”
纯表哥神秘地一笑:“你顾虑的所有问题,我早已替你想好了对策。现在,只要你自己愿意,其它的一切你统统不用担心,吴家那里自有孟知县和杜会长他们去通融。其实,吴家那边,你根本就不用管他们!至于舅妈这里,你更放心就是了:待我略施小计,便可马到成功!”
文菲依旧有些担忧地问:“表哥,你说,像我现在这样,真的还能出门做事么?我心里慌得很!一点自信也没有了,也怕见生人了。又离开学校好几年了,我怕自己什么都难做成了!”说着,眼里涌出一些泪花来。
“你一个女子师范的高材生、女才子,你若做不好,还有谁能做好呢?表妹,我告诉你:这可是个千载难逢的好机会啊!我当然会全力帮助你的。可是,你自己必须得先拿出些努力和勇气来才是!你的理想、命运、今生今世的成败得失,很可能全可在此一举啦!”
文菲似乎于漫漫无际的暗夜突然看到了一抹希望之光!她的眼中蓄着泪水,心脏咚咚地剧跳着,脸儿通红,两手攥得紧紧地:“天哪!正是这样。表哥,你可要全力帮助我啊!千万别让我白欢喜一场!若是那样,你倒还不如从来就不要告诉我的好!”
玉纯道:“表妹,只要你自己下定决心,尽管放心在家等我的消息好啦!”
待文菲娘进屋时,纯表哥转了话题,问起表妹新近又作了什么新诗?说好些年不曾读了,这会儿很想再看看。正好,堂屋的条几上有一本文菲平时常看的《李易安词选》,书里夹了两张小笺,文菲抽出来递过去道:“这两首是我新近填的。你愿看就看,只是别笑话我就是了。”
纯表哥拿起来,细细地读着,不禁连声赞叹起来:“表妹!你的词风比过去更凄冷孤绝了。句句皆是因情而发,故而毫无造作之嫌,读起来令人觉得格外清丽婉约、口角留香。”
“表哥出去几年,嘴学巧了,会哄人啦!这不过是胡划一通,借以打发时光罢了。哪里就说得上清丽?又岂敢奢谈什么婉约?还‘口角留香’哪,真真让我汗颜!我闷在家里,成日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快变成一个呆子了。你这般哄我,我倒还当成真话听呢。”文菲笑道。
“我真的是打小就喜欢你的诗词文章。像什么‘落红已是春尽,此恨不关风雨’啦,‘一夜伤心风雨冷,落红垂泪两无知’啦,还有什么‘独坐花荫下,抚弦待月归’啦等等清奇凄婉的词句,我至今都不曾忘却的。”玉纯道。
“快别再笑我了!统不过是仿制所得,全是少年时代的胡作非为。如今你还提它?真让人羞愧死啦!”文菲红着脸儿一面笑、一面说。
直到这会儿,玉纯才重又看到了表妹童年的一些影子来。
玉纯反驳道:“就算是仿制,也一样能成为好诗佳句的。殊不知古往今来,有多少大学问家又何曾忌讳过仿作的?只要用得入情、仿得精妙就算是佳句。你看,宋词上一句‘庭院深深深几许’,古人整句套用的又何止一两个?王子安的‘物华天宝,人杰地灵’八个字,今人借代的又有多少?”
这时,他又有意对舅妈说:“妗子舅妈,我这些年在外面,也算是长了些见识。可是,在女子中,像表妹这样有才的女子真是少有。她若生成男子,在我们这茬儿人当中,真没有几个能比得上的!混到这会儿,若说武略,至少也能像舅舅当年一样,混到了营长、团长;若论文韬,也早该在政府任个什么五品、六品的官职了。”
文菲娘听了这话,眼圈儿一时就红了起来:“不是我夸她疼她,这孝顺上是不用说的了。只可惜她生了个女儿身,这就先命薄了一半。又加上没了她爹,这还不说,更难的是又没了男人。没了男人倒也还是有限的,最苦的是她连一男半女也没有留下,竟比我还不如呢!”说着,满脸的泪水滴滴嗒嗒地坠落下来。
文菲听母亲说到此处,禁不住一时也滚下泪来。
玉纯见状,赶忙又道:“舅妈也不必为此难过。如今这年月,可不比过去的年代了。你不见,现在到处都是在倡女权、行新政的?我在外面,见到人家那里好些女子,有的在政府做了不小的官员;也有的干脆就在军政府当了女军官,骑马打枪和男人一样在社会上做大事、挣钱养家,神气得很呢!其实,凭我表妹的才学,我看,终究也会遇上出头之日的。”
文菲娘拭着泪道:“话是这么说,可女人毕竟还是女人呀!况且又是在这么个穷山窝儿里,哪里会有什么出头之日呢!我知道,你不过也是宽宽我和你妹子的心罢了!嗳!为她,我这心肝肠子不知都碎成几截儿了。”
文菲听母亲如此说,眼中的泪更是止不住了,哽咽道:“娘!和表哥几年不见了,不好好儿的说些高兴事儿,老提起这些伤心话做什么!”
玉纯见文菲泪眼朦胧的样子,心内也酸楚得很。沉默了一会儿又说:“妗子舅妈,这会儿毕竟是民国了,你不知道,这时外面政府里的好些事情,还非请女子来做不行呢。不过,话又说回来了,在咱们山城这小地方,就算表妹能碰上什么出头的机会,恐怕你老人家也不一定肯让表妹出头露面罢?”
文菲娘说:“这你就看错你妗子舅妈啦。我虽不如你们年轻人有见识、有学问的,可也算是多少念了几年的书、识得几个大字的人,也算有些见识了。你表妹不拘在什么地方,若真有出头之日的时候,我才不会像那些小家门户的女人,只图着自己的虚名儿,倒去挡闺女的活路儿。”
玉纯这时转脸看着文菲,眨眼一笑。
文菲这时才明白,表哥说这一排子话,原是专为着激母亲露些真话的。不禁向表哥报之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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