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的思想很奇特。
有时你脑中很久很久都在想着同一件事,但有时人却会在一刹那间想起很多事。
在这一刹那间,胡铁花就想起了很多事。
他首先想起那天在原随云船上发生的事。
那天晚上她和金灵芝约会在船舷旁,那天发生的事太多,他几乎忘了约会,所以去得迟些,刚走上楼梯的时候,就听一声惊呼。
他确定那是女人的呼声,呼声中充满了惊慌和恐惧之意。
他以为金灵芝发生了什么意外,以最快的速度冲上甲板,却看到高亚男站在船舷旁。
船舷旁的甲板上有一滩水渍。
他又以为高亚男因嫉生恨,将金灵芝推下了水,谁知金灵芝却好好的坐在她自己的舱房里,而且还关上了门不让他进去。
他一直猜不出究竟是怎么回事,只记得从那天晚上之后,船上就出现了个“看不见”的凶手。
现在他才忽然明白了。
枯梅大师并没有死。
丁枫既然能用药物诈死,枯梅大师当然也能。
金灵芝在船舷旁等他的时候,也正是枯梅大师要从水中复活的时候。
那时夜已很深,甲板上没有别的人,金灵芝忽然看到一个明明已死了的人忽然从水中复活,自然难免要骇极大呼。
胡铁花听到的那声惊呼,的确是金灵芝发出来的。
等他冲上甲板的时候,枯梅大师已将金灵芝带走,她生怕被胡铁花发现,所以又留下高亚男在那转移胡铁花的注意力。
高亚男自然是帮助她师傅复活的,胡铁花看到她,自然就不会再去留意别的,所以枯梅大师才有机会将金灵芝带下船舱。
金灵芝被枯梅大师所胁,不敢泄露这秘密,所以就不愿见到胡铁花,所以那时的神情才会那么奇特。
那天高亚男的表情却很温柔,不但没有埋怨胡铁花错怪了她,而且还安慰他,陪他去喝两杯。
高亚男一向最尊敬她的师傅,枯梅大师真的死了,她绝不会有这么好的心情。
现在胡铁花才明白,原来高亚男早就知道了秘密,就因为她一向尊敬师傅,所以枯梅大师无论要她怎么样作,她都不会违背,更不会反抗。
这次胡铁花确信自己的猜测绝不会再错误,只不过却还有几点想不通的地方:
“金灵芝本来也是个性情倔强的女孩子,枯梅大师是用什么法子将她要胁住的?”
“枯梅大师秘密既已被她发现,为什么不索性杀了她灭口?”
“枯梅大师一生严正,为什么突然竟会做出这种事来?”
“原随云和枯梅大师又有什么关系?”
“枯梅大师为什么要诈死?”
“丁枫诈死,是因为知道楚留香已将揭破他的秘密,他一直对楚留香有所畏惧,枯梅大师诈死,是不是也因为知道自己的秘密已被人揭破?”
“她怕的究竟是谁?”
尤其是最后一点,胡铁花更想不通。
他知道枯梅大师怕的绝不是楚留香,因为楚留香那时绝没有怀疑到她,而且凭楚留香的武功,也绝不能令她如此畏惧。
胡铁花没有再想下去,也不可能再想下去。
他已看到了原随云。
这神秘的蝙蝠公子忽然又出现了。
他远远的站在海浪中的一块突出的礁石上,看来还是那么潇洒,那么镇定。对一切事仿佛还是充满了信心。
胡铁花一看到这人,心伫立刻就涌起了愤怒之意,立刻就想冲过去。
楚留香却一把拉住了他,摇摇头,低语道:“他既然敢现身,就想必还有所仗恃,我们不妨先听听他说什么。”
他说话的声音虽低如耳语,却显然还没有避过原随云那双编幅般敏锐的耳朵。
原随云忽然道:“楚香帅。”
楚留香道:“原公子。”
原随云叹了口气,道:“香帅果然是人中之杰,名下无虚,在下本以为这计划天衣无缝,不想还是被香帅揭破了。”
楚留香道:“天网恢恢,疏而不漏,这世上本无永远不被人揭破的秘密。”
原随云慢慢的点了点头,道:“却不知香帅是什么时候开始怀疑的呢?”
楚留香沉吟着,道:“每个人做事都有种习惯性,越是聪明才智之士,越不能避免,因为聪明人不但自负,而且往往会将别人都估计得太低。”
原随云在听着,听得很仔细。
楚留香道:“我们在原公子船上遇到的事,几乎和在海阔天那条船上遇见的相差无几,我发现了这点之后,就已想到,白猎他们是否也同样是被个死人所杀的呢?”
他接着道:“因为死人绝不会被人怀疑,而且每个人心里都有种弱点,总认为发生过的事,绝不会再同样发生第二次。”
原随云点了点头,仿佛对楚留香的想法很赞许。
楚留香道:“枯海大师和阁下显然是想利用人们心里的这种弱点,除此之外,这么样做,当然还有别的好处。”
原随云道:“什么好处?”
楚留香道:“船上会摘心手的本来只有三个人,枯梅大师既已‘死’了,剩下的就只有高亚男和华真真。”
他笑了笑,接着道:“阁下当然知道高亚男是我们的好朋友,认为我们绝不会怀疑到她,而且每件事发生的时候,都有人能证明她不在那里。”
原随云道:“确实如此。”
楚留香道:“高亚男既然没有嫌疑,剩下的就只有华真真了。各种迹象都显示出她就是杀人的凶手,使得每个人都不能不怀疑他。”
原随云道:“但香帅却是例外。”
楚留香道:“我本来也不例外,若不是枯梅大师和阁下做得太过火了些,我几乎也认为她就是凶手;而她也几乎认为我就是凶手,几乎在黑暗中糊里糊涂的火并起来,无论是我杀她,还是她杀了我?阁下想必都愉快得很。”
原随云道:“这正是我们的计划,却不知是什么地方做过火了?”
楚留香道:“你们不该要高亚男在我背上印下‘我是凶手’那四个字的。”
原随云道:“你怎么知道是她做的事?”
楚留香道:“因为我们被关入那石牢时,只有她一个人接近我,而且还有意无意问在我背上拍了拍,那四个字显然早就写在她手上的,用碧磷写成的字,随便在什么地方一拍,立刻就会印上去,本来是反写的字,一印到别人身上就变成正的!”
他忽然对胡铁花笑了笑,道:“你总还记得你小时候常玩的把戏吧?”
胡铁花也笑了,是故意笑的。因为他知道他们笑得越开心,原随云就越难受。
原随云忍不住问道:“把戏?什么把戏?”
胡铁花道:“我小时候常用石灰在手上写‘我是王八’,然后拍到别人身上去,要别人带着这四个字满街跑。”
原随云也想笑笑,却实在笑不出来。
沉着脸道:“香帅又怎会发现背后有这四个字的?”
楚留香道:“我背后并没有眼睛,这四个字当然是华真真先看到的。”
原随云道:“她看到了这四个字,非但没有将你当作凶手,反而告诉了你?”
华真真忽然道:“因为那时我已知道是他了,虽然也看不到他的面目,却知道除了他之外,别人绝不会有那么高的轻功。”
她眼波脉脉的凝注着楚留香,慢慢的接着道:“我从来没有怀疑过他是凶手。”
原随云道:“为什么?”
华真真没有回答。
她不必回答。她眼睛已说明了一、切。
当她凝注着楚留香的时候,她眼睛里除了了解、信任和一种默默的深情外,就再也没有别的。
爱情的确是种很奇妙的事,它能令人变得很愚蠢,也能令人变得很聪明;它能令人做错很多事,也能令人做对很多事。
过了很久,他们才将互相凝注着的目光分开。
楚留香道:“那时我才知道她绝不是凶手,那时我才确定凶手必定是枯梅大师,因为只有枯梅大师才能令高亚男出卖老朋友。”
高亚男哭声本已停止,此刻又开始哭泣起来。
楚留香道:“那时我们虽已互相信任,但还是没有停手,因为我们要利用动手的时候商量出一个计划来。”
华真真柔声道:“那时我的心早已乱了,所有的计划都是他想出来的。”
原随云冷冷道:“香帅的计划我虽已早就领教过,却还是想再听一遍。”
华真真道:“他要我在暗中去搜集你们换下来的衣服和烈酒,在石台四周先布置好,他自己到上面去引开你们的注意力,那时你们每个人都在听他说话,所以才完全没有发现我在于什么。”
她轻轻叹了口气,黯然接道:“这当然也全靠东三娘的帮忙,若没有她,我根本找不到那么多衣服,也找不到那么多烈酒。”
东三娘也是只可怜的“蝙蝠”,她当然知道衣服和酒在什么地方。
烈酒全浇上干燥的衣服,自然一燃就着,何况“编幅”的衣服本是种很奇特的质料制成的,既轻又薄。原随云沉默着,像是已说不出话。
胡铁花却忍不住问道:“但枯梅大师为什么要如此陷害华姑娘呢?”
楚留香道:“因为枯梅大师唯一畏惧的人就是华姑娘。”
胡铁花不由自主又摸了摸鼻子,他不懂师傅为什么要怕徒弟。
楚留香道:“华真真名义上虽是枯梅大师的弟子,其实武功却另有传授。”
胡铁花道:“谁的传授?”
楚留香道:“华琼凤华太宗师。”
胡铁花道:“我知道华仙子是华山派的第四代掌门,但却已仙逝很久。”
楚留香道:“华仙子虽已仙去,却将她的毕生武功心法记在一本秘籍上,交给她的堂兄,华真真就是华仙子的率侄孙子。”
胡铁花道:“我明白了,可是……”
楚留香道:“你虽已明白华真真的武功是哪里来的,却还有很多事不明白,是不是?”
胡铁花苦笑道:“一点也不错。”
楚留香道:“我分几点说,第一,华真真得了华仙子的心法后,武功已比枯梅大师高,摘心手那门功夫,就是华真真传给枯梅大师的。”
胡铁花道:“这点我已想到,所以华姑娘刚才一出手就能将她制住,除了华姑娘外,世上绝没有第二个人能做得到。”
楚留香道:“第二,华真真得到华仙子这本秘籍后,就负起了一种很特别的任务。”
胡铁花道:“什么任务?”
楚留香道:“负责监视华山派的当代掌门。”
胡铁花道:“难道是华仙子在她那本秘籍中特别规定了的?”
楚留香道:“不错,所以华真真在华山派中的地位就变得很特殊。华山派中无论发生什么,她都有权过问,华山门下无论谁做错了事,她都有权惩罚,就连身为掌门的枯梅大师也不例外。”
他接着又道:“我们一直猜不出‘清风十三式’的心法是怎会失窃的,就因为我们从未想到枯梅大师会监守自盗。”
胡铁花叹了口气,道:“枯梅大师居然会是这种人,我真是做梦也没有想到。”
楚留香道:“她这么样做,当然是为了原公子。但她也未想到华山派中突然多出个华真真这么样的监护人,因为华姑娘是最近才去找她的。”
胡铁花道:“就因为华姑娘要追究这件事的责任,所以枯梅大师也不能不装模作样,故意亲自要出来调查这件事。”楚留香道:“我们都认为华姑娘是个很柔弱的人,都低估了她。但枯梅大师却很了解她是个怎么样的女孩子,知道她的聪明和坚强。”
华真真眼睛里发出了光。
对一个少女来说,世上永远没有任何事比自己心上人的称赞更值得珍惜、更值得欢喜了。
胡铁花道:“那时枯梅大师已知道这秘密迟早都有被华姑娘发现的一天,她想除去华姑娘,却又不敢下手,所以才使出这种法子来。”
楚留香道:“不错,她这么做,不但是为了要陷害华姑娘,还想利用我们来和华姑娘对抗,也可以消除华姑娘对她的怀疑,无论什么事她都可以更放开手去做了。”
胡铁花道:“这么样说来,英万里那天看到的白衣人也是她了。”
楚留香道:“不错,英万里当然也是死在枯梅大师手上的,那天其实也已听出了枯梅大师的声音,却一直不敢说出来。”
胡铁花道:“因为他绝没有想到枯梅大师会是这种人,想不到她也会诈死复活,所以他才会连自己的耳朵都信不过了。”
楚留香点点头,叹息道:“每个人都有做错事的时候,只可惜枯梅大师这次做得太错了些。”
胡铁花道:“我还是要问,她为什么会做出这种事呢?她和原随云究竟有什么关系?”
楚留香沉吟着,缓缓道:“这件事除了他们自己外,只怕谁也不知道。”
原随云一直在听着,此刻忽然冷冷道:“我可以保证,你们永远都没法子知道的。”
楚留香淡淡道:“这种事我也不想知道,但另外有件事我倒想问问你。”
原随云道:“你可以问。”
楚留香道:“你们是用什么法子要胁住金灵芝的,为什么不索性将她杀了灭口?”
胡铁花立刻也抢着道:“不错,这一点我也始终想不通。”
原随云嘴角忽然露出种很奇特的笑容,道:“其实这道理简单得很,我们不杀她,也没有要胁她,因为我们根本用不着那样做,她本来就绝不会泄露我们的秘密。”
胡铁花道:“为什么?”
原随云道:“因为她爱的不是你,是我,她早已将整个人都交给了我。”
这句话说出来,胡铁花简直比听到枯梅大师是凶手时还吃惊。
就连楚留香都也有被人踢了一脚的感觉。
原随云道:“其实这点你们早就该想到的,无论谁都只能到蝙蝠岛来一次,她为什么能来两次?无论谁来过一次后,都不会想再来,她为什么还想来第二次?”
他淡淡的笑了笑,接着道:“她这次来,当然就是为了找我。”
胡铁花忽然跳了起来,大声道:“放屁,你说的话我一个字都不信。”
原随云淡淡道:“你不必相信,我用不着要你相信。”
胡铁花只觉满嘴发苦,连叫都叫不出来了。
他嘴里虽说不信,心里却不能不信。
金灵芝有些地方的确表现得很古怪,胡铁花不去想反而好,越想越想不通。
“那天晚上她在船舷旁的真情流露,难道也是装出来的?”
胡铁花心里就好像针在刺着。
这时他若肯去看金灵芝一眼,也许就不会觉得如此痛苦,只可惜,现在他死也不去看她一眼。
金灵芝虽似仍晕迷未醒,但眼角却有了泪珠。
她知道自己对胡铁花的感情并不假,但却不知道自己怎会有这种感情。
因为她的确已将整个人都交给了原随云。
她爱胡铁花,是因为胡铁花的真诚、豪爽、热心、正直。
但原随云无论是怎么样的人,无论做出了多么可怕的事,她还是爱他。
她关心胡铁花的一切,甚至更超过关心自己,但原随云着要她死,她也会毫不考虑的去死。
她不懂自己怎会有这种感情,因为世上本就很少有人懂得“爱情”和“迷恋”根本是两口事。
爱情如星。迷恋如火。
星光虽淡却永恒,火焰虽短暂却热烈,爱情还有条件,还可以解释,迷恋却是完全疯狂的。
所以爱情永远可以令人幸福,迷恋的结果却只有造成不幸。
只听原随云道:“香帅若还有什么不明的事,还可以再问。”
楚留香叹了口气,道:“没有了。”
原随云冷冷道:“你不问,也许只不过因为有件事你还未想到。”
楚留香道:“哦?”
原随云道:“不知道你想过没有,这一次最后胜利的究竟是谁?”
楚留香道:“我想过。”
原随云道:“你若真的想过,就该知道这一战最后胜利的还是我。”
楚留香拒绝回答。
原随云淡淡道:“因为我还是我,而你们已全都要死了。因为你们谁也没法子活着离开这蝙蝠岛。”
楚留香道:“你呢?”
原随云笑了笑,挥了挥手。
他身后三丈外一块最大的礁石后立刻就有条小船摇了出来。
摇船的是八个精赤着上身的彪形大汉,轻轻一摇桨,小艇就箭一般窜出,手一停,小艇就嘎然顿住。原随云道:“我只要一纵身,就可掠上这艘船,香帅的轻功纵然妙绝天下,只怕也无法阻止我的。”
楚留香只能点点头,因为他说的确是事实。
原随云接道:“片刻后这艘小艇就可以将我带到早已在山坳后避凤处等着的一条海船上去,用不了几天,我就可安然返回‘无争山庄’,江湖中绝对不会有人知道这里曾经发生过什么事,因为那时各位只怕已死在这里。”
他也叹了口气,悠然道:“等死的滋味虽不好受,但那也是没法子的事,因为这里绝不会有第二条船,在正下当然也不会让别的船经过这里。”
楚留香沉吟着,道:“你一个人走?”
原随云道:“我是否一个人,就得看你们了。”
楚留香道:“看我们?”
原随云道:“各位若肯让我将枯梅大师、金灵芝和高姑娘带走,我并不反对,但各位若是不肯,我也不在乎。”
金灵芝突然跳了起来,猛冲过去,狂呼道:“带我走,带我走,我不想死在这里、我要死也得跟你死在一起。”
没有人阻拦她,甚至连看都没有人看她。
她受的伤虽不轻,但此刻却似已使出了身体里每一点潜力。
她踉跄扑上礁石,扑人原随云怀里。
原随云嘴里又露出了微笑,道:“在下方才说的话是真是假,现在各位总该相信了吧。”
这句话未说完,他脸上的微笑突然消失。
谁也不知追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只看到他和金灵芝两个人紧紧拥抱着,从几丈高的礁石上跌了下去。
海浪卷起了他们的身子,撞上另一块岩石。
海浪的白沫立刻变成粉红色,鲜艳得像是少女颊上的胭脂。
无论什么事都有结束的时候。
越冗长复杂的事,往往结束得越突然。
因为它的发展本已到了尽头,而别人却没有看出来。
你虽觉得它突然,其实它并不突然。
因为这根线本已放完了。楚留香截住了那艘小艇,回来时枯梅大师已圆寂。
她脸色还是很平静,谁也看不出她真正的死因是什么。
大家也不知道金灵芝究竟是为了什么死的?
是为了不愿和原随云分开?是因为她知道除了死之外,自己绝对无法抓住原随云这种人的心?还是为了胡铁花?
胡铁花痴痴的站在海水旁,痴痴的瞧着海浪。
海浪已将原随云和金灵芝的尸体卷走,也不知卷到何处去了。
他但愿金灵芝没有死,原随云也没有死。
他宁可眼看着他们活着离开,也不愿眼看着金灵芝死在他面前。
这就是他和原随云之间最大的分别。
这点才是最重要的。
这才是真正的爱情!
你爱得越深时,就越会替对方去想,绝不疯狂,也绝不自私。
高亚男也痴痴的坐在那里,痴痴的凝视着海天的深处。
她只觉得心里空空荡荡的,什么都没有想。
她不愿去想,也不敢去想。
楚留香一直在留意着她。
高亚男突然回过头来,道:“你怕我会去死?是不是?”
楚留香笑了笑,笑得很艰涩,因为他不知该如何回答。
高亚男也笑了,她笑得反而很安详,道:“你放心我不会死的,绝不会,因为我还有很多事要做。”
楚留香瞧着她,心里忽然生出一种钦佩之情。
他一直以为自己很了解女人,现在才知道自己了解得并不如想象中那么深,有很多女人都远比他想象中坚强伟大。
高亚男道:“我做错很多事,但只要我不再做错,为什么不能活着?”
楚留香道:“你没有做错,错的不是你。”
高亚男没有回答这句话,沉默了很久,忽然道:“张三没有死。”
楚留香动容道:“真的?”
高亚男道:“对他下手的人是我,我只不过点了他的穴道而已。”
楚留香几乎想跪下去。
他从来也没有想向一个女人跪下去,现在却想跪下去。
因为他实在太感激,也太欢喜。
高亚男道:“勾子长临死前好像对英万里说了几句话,我没有听到他们在说什么,张三却听到了。”
楚留香道:“你认为勾子长临死前终于对英万里说出了那笔赃款的下落?”
高亚男点点头,道:“每个人将死的时候,都会变得比平时善良些的。”
她忽然又接道:“所以你回去后也有很多事要做。”
楚留香道:“是。”
高亚男道:“赃物要你们去归还,神龙帮的问题也要你们去解决。”
楚留香笑了笑,道:“这些事都不困难。”
高亚男凝注着他,表情忽然变得很沉重,缓缓道:“但你还有件事要做,这件事却不容易。”
楚留香道:“什么事?”
高亚男道:“别离。”
楚留香道:“别离?和谁别离?”
这句话高亚男也没有回答,因为她知道楚留香自己已知道答案。
楚留香已回过头。
华真真正站在远处痴痴的瞧着他,那双纯真而美丽的眼睛里,还是只有信赖和爱,再也没有别的。
楚留香的心沉了下去。
他了解高亚男的意思,他知道自己绝不可能和她永久结合。
因为华真真也有很多事做。
高亚男道:“除了她之外,没有别人能接掌华山派的门户,也没有别人能挽救华山派的命运,这是个庄严而伟大的使命,她应该接受,也不能不接受。”
楚留香黯然道:“我明白。”
高亚男道:“你若真的对她好,就应该替她着想,这也许因为她生来就应该做一个伟大的女人,不应该做一个平凡的妻子。”
楚留香道:“我明白。”
高亚男道:“对你来说,别离也许比较容易,可是她……”
突听一个人幽幽道:“我也明白,所以你们根本用不着为我担心。”
华真真不知何时也已来到他们面前,她来时就像是一朵云。
她的眼睛却明亮如星,凝注着楚留香,缓缓道:“别离虽困难,我并不怕……”
她忽然握起了楚留香的手,接着道:“我什么都不怕,只要我们还没有别离时,能够快快乐乐的在一起!我们现在既然还能炔快乐乐的在一起,为什么偏偏要去想那些烦恼痛苦的事呢?老天要一个人活着,并不是要他自寻烦恼的。”
楚留香没有说话,因为他喉头似已被塞住,因为他已无活可说。
他忽然发觉站在他面前的是两个伟大的女性,不是一个。
高亚男沉思着,良久良久,慢慢的转过头。
她看到胡铁花,她忽然站起来,走过去。
夕阳满天,海水辽阔,人生毕竟还是美丽的!
所以只要能活着,每个人都应该活下去,好好地活下去!
现在,剩下的只有一个秘密。
原随云和枯梅大师之间究竟有什么秘密的感情?有什么秘密的关系?
这秘密已永远没有人能解答,已随着他们的生命埋藏在海水里。
枯梅大师也许是原随云的母亲,也许是他的情人!因为山西原家和华山派的关系本就很深,原随云有很多机会可以接近枯梅大师。
枯梅大师毕竟也是人,也有感情,何况,她相信原随云绝不在乎她的外貌和年纪,因为,原随云是个瞎子。
也许只有瞎子才能打动一个垂暮女人的心,因为她认为只有瞎于对她才会动真心。
这种事听来虽然有些荒唐,其实却并非绝无可能发生。
有很多看来极复杂、极秘密的事,都是往往为了一个极简单的原因造成的。
那就是爱。
爱能毁灭一切,也能造成一切。
人生既然充满了爱,我们为什么一定还要苦苦去追寻别人一点小小的秘密。
我们为什么不能对别人少加指责,多施同情?
原随云和枯梅大师这一生岂非也充满了不幸?岂非也是个很可怜、很值得同情的人?
海船破浪前进。
楚留香和华真真双双仁立在船头,凝视着远方。
家园已在望。
光明也已在望!
希望永在人间!——
(全书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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