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时候,虽然多数的天驱武士仅仅知道他们需要守护安宁的世界,可他们没有机会知道,天驱的理论根本不存在。”息衍的声音低沉,“从某种意义上说,宗主们欺骗了他们,虽然宗主们也是迫于无奈。”
“不可能,一个传承了数千年的组织,没有强大的理论和结构,仅仅靠着几个人的热血,是不可能继续的!息衍,你试图掩盖什么么?”白毅低声喝问。
“让一个宗主承认自己的组织其实并无理论的支持,就像一个盲目的人挥舞武器和强大的敌人作必死的搏斗,还有什么比这更丢脸么?”息衍叹了一口气,“这是事实,我们尝试寻找这个答案已有很久。在历代的传说中,我们也有获得神启的机会,将带给我们神启的人,我们称之为——‘启示之君’!”
“启示之君?”白毅问。
“没有人知道他是谁,也没有人知道他从何而来,他是从太古鸿蒙时代就流传的一个精神,不知何时会在什么人身上复苏。他的苏醒将召唤太古时代最强的武士们,你知道的,我们称之为——‘铁皇’。启示之君将给天驱的追随者们带来一切,包括力量和拯救。”息衍顿了一顿,“可是启示之君,被杀死了!”
“怎么可能?”白毅惊得几乎站起来,“按照你所说,那是几乎神一样的存在,怎么可能被杀死?”
“没有人能确证,却有各种消息表明,启示之君确实曾经出现,但是他死了。这个精神曾经在古老的时代若干次地给我们这些武神的追随者以昭示,可是七百年来,他一直沉默着不曾出现。直到十九年前!”息衍的声音微微颤抖,“不知道为什么,似乎早已有人知道了他可能出现,所以他们策动了诸侯对天驱长达三十年的剿灭。无数的天驱武士被捆上刑架,被斩首,被绞杀。他们的最终目的,是在启示之君觉醒之前杀死他!然而他们没有成功,启示之君还是出现了,这个人,却是一个辰月教徒!”
“没有比这个更荒诞的事了。”白毅低声说。他知道自己的脸色必然是苍白的,他听到的事情太不可思议,可是这些出于息衍的嘴里,息衍也许已经不是他患难与共的朋友,可息衍不会欺骗他。他对息衍有这份信任。可是此刻他要相信过去的数十年中帝朝的政策完全被两个神秘的组织所操纵着,无论是战争,或者对于民间力量的压制,其实不过是一些侍奉神明的人在和另一些侍奉不同神明的人在暗处搏杀。
“启示之君声称他得到了神启。他确实有证据证明他就是我们所等待的人,但是我们没有机会和他碰面。那时候九州幸存的天驱精锐都出动去寻找他,可他却在逃亡,他证明自己身份的那一刻开始,已经陷入了连续不断的追杀,有人以重金向天罗山堂的刺客们购买他的头颅,而效忠于诸侯的廷尉们也获得了秘密的指示要杀死这个人。就这么,有些人在试图杀死他,有些人在试图保护他。启示之军一路向着北方逃亡,最后到达了秋叶山城,这是他最后一次出现的地方。他应该是死了,虽然没有人知道他是怎么被杀的,但是他没有能够履行拯救天驱的使命。幸运的,也是不幸的是,他死前终于见到了那一代的天驱大宗主。”息衍深深吸了一口气,“那一代的宗主,名叫幽长吉!”
“是的,至今幽长吉在天驱中依然被看作叛徒。那时候我们两个还在天启城当金吾卫,也是我们最初得以接触天驱内情的时候。所有人都知道幽长吉十恶不赦,他背叛了天驱的精神,希望以‘绝对的力量’抗击我们最强大的对手,也就是辰月教。宗主们从他身上看出了成为一名暴君的可能,所以他反过来又一次被天驱们诛杀。但是最隐秘的事情是,幽长吉反叛之前,确曾和那个号称启示之君的人见面。至今已经没有人知道这两个人当时谈了什么,我曾常识从幽长吉当年留下的资料中寻找一些蛛丝马迹,可是幽长吉也异常谨慎,没有留下任何相关的文字。”息衍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就是这样了,所以如今的天驱是一些武士组成的、没有目标也不知道去路的组织。它仅仅靠着一腔热血苟延残喘,而辰月的势力暴涨起来,他们似乎准备借助这个时机全面出击,令他们的意志成为唯一的主宰。”
白毅沉思了一刻:“那么,他们对我们的行动,只是其中的一环。他们希望成为这个世界的精神主宰。”
“是,如果和来自瀚州、宁州和雷眼山河络族的人们聊聊,你会知道打着黑幡的使者已经悄悄地光临了他们的家乡。过去的十几年间,辰月教已经把巨大的势力网安置在整个九州大地上。如今他们是准备收网了。就在殇阳关这里,他们的举动已经正式向我们宣告,一轮新的战争开始。”
“确实是这样,一轮新的战争开始!”有个苍老的声音在门外说。
白毅惊得起身。他起身时候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同时按住了腰间的剑柄。他面对着那扇薄得一拳可以击穿的门,静止仿佛雕塑。
门外说话的人坦然推开了门。那是一个罩在巨大的黑色斗篷里的人,竖起的高领挡住了他的面孔。他高而瘦削,笔直地站在门口仿佛插在那里的一根长枪。
“天驱武士团宗主,苍溟之鹰。楚卫国白毅将军。两位这就算是认识了,既然大家目前还有共同的目标,也可以先收敛一下敌意,坐下来说话。”息衍慢悠悠地说。
“苍溟之鹰?”白毅的手依然按在剑柄上。
“是我,我是你唯一的援军。”翼天瞻淡淡地回答,“息衍对我发出了带有鹰徽的信,我快马三夜两天才赶到。”
“可你怎么能进城?外面都是丧尸。”
翼天瞻走到桌边,擦着火镰点亮了油灯,他把油灯举高:“年轻人,你应该开得出我是一个羽人。”
白毅看见了他一头雪白的长发,纯净得没有一丝杂志。
“现在不是月相涨满的时候,你可以飞进来……你是……”
“我是一个鹤雪,也是一个天驱,我还曾是一个城邦的主人,你可以叫我古莫,古莫·斯达克。”翼天瞻冷冷地看着白毅,他的眼睛里像是有锋利的倒刺,“不要这样按着剑柄看我,在你以敌意面对我的时候,也请你想清楚,在我看来你也许可以用‘叛徒’二字来形容。”
翼天瞻放慢了语速,一字一顿:“天驱的叛徒!在我年轻的时候,我们奉行更加严酷的纪律。你曾经的所作所为,已经给了宗主会足够的理由,去下令,将你格杀!”
白毅沉默而威严的目光撞上了翼天瞻的双眼,仿佛刀剑撞上了一堵墙壁。白毅感觉到自己的心脏仿佛停跳了瞬间,他默默地放开了剑柄。
息衍的微笑化解了两人之间冰封般的沉默:“过去的事情就不必再提了吧,天驱也从不可一世的庞大组织变成了人人喊打的过街老鼠,过去的律令不再有效了,前辈。而且我们犯错误的时候,才十六岁,那时候人太年轻。”
“我并非来问罪,”翼天瞻缓缓坐下,忽地嘴角一动,笑了,“只是给年轻人一点警示。”
三个人围桌而坐,尴尬地沉默了片刻。
“如果知道有客人,我应该准备一些茶水。”白毅打破了沉默。
“你这里多的是血水,而假如你不立刻采取行动,血水会涨起来漫过你的喉咙。”翼天瞻冷冷地说,“你的时间不多了!”
“什么时间?”白毅凛然。
“敌人最后的进攻即将开始!”
“什么时候?”
“你曾和天驱擦肩而过,并不真正理解我们的敌人,可我们和辰月之间的战斗已经持续了数千年,我们太了解这些喜欢操纵尸体的秘道大师了。”翼天瞻说,“白毅将军,那些围困你们的丧尸已经在外面站立了多久?”
“将近一个月。”
“它们还没有倒下,可你也知道的,丧尸也像活人一样,血液会慢慢地流动,身体的活力不曾完全消失。它们只是失去了灵魂,受了太重的伤,可是它们的身体被谷玄的力量召唤而醒来了。它们身体里仅存的力量仍在被缓缓地消耗,虽然这要比普通人消耗的速度慢很多。但是你觉得它们会在那里成年累月地等候下去么?”
“它们会失去活力。”
“是的,蛊虫的存在只是代替它们消散的魂魄,就像是艺人操纵着人偶。可这人偶的力量耗尽,就终会倒下。在丧尸中,只有以极其复杂的禁术制造的尸武士可以长久地保持活力,它们甚至可以像活人一样进食。而你的城门外那些东西,它们已近油尽灯枯。当它们倒了下去,离国军团的一万赤旅对你又算什么威胁?你手中仍有数万人可以战斗。”
“所以辰月会在丧尸倒下之前,发动一次真正的进攻?”
翼天瞻冷笑:“是,辰月意图杀死你们,仅仅围困是不够的。他们需要一次进攻!而且我知道他们进攻的时间。”
“请问,什么时候?”白毅已经按捺不住,他知道机会就在他面前,他放弃了一切的傲气像是学生在老师面前那样急切地请教。
翼天瞻笑笑,仰头望着屋顶,以一种极悠远的声音说:“在看不见的星辰升入天顶的时候,他们的力量将被最大地增强。那时候,对于他们是绝好的机会。”
“谷玄!”白毅明白了。
“孺子可教!”翼天瞻点头,“谷玄的力量之潮即将涨满,就像一张弓被拉到了尽头!即将完全死去的丧尸们会在那时候获得最大的力量,它们内身体里渐渐干枯的血液会加速流淌,那时候它们会变得像是发狂的野兽那样,试图杀死任何活着的东西!”
白毅的脸色微微发白:“从开始他们就已经计算了星辰的作用!”
“是这样,以天驱数千年来的经验,我们的敌人太聪明,太有耐心。他们观察你的时候就像是草丛里的蛇,丝毫不动,而他们射向你的时候,就已经算准了你没有退路!”翼天瞻忽地喝问,“这次围堵嬴无翳,你们不是觉得你们已经设下了圈套让嬴无翳钻进去了么?你参与了密谋,可惜你还不是密谋的核心人物,所以你丝毫不知在这个密谋中,真正要被除掉的是你!而不是嬴无翳!谁是幕后的人?!”
白毅猛地起身!他死死盯着翼天瞻,后退一步,浑身透着戒备。
翼天瞻却没有看他,只是沉默地看着灯火。
“我……不能说!”白毅咬着牙。
“不,应该说你不知道。”翼天瞻淡淡地说,“当辰月试图操纵什么人的时候,他们绝大多数时候都隐藏在重重的幕后,暴露在幕前的卒子随时可以被舍弃。你既然是要被除掉的人,那么你必然不知道。军人的骄傲和强悍在秘道大师的眼里,不过是孩子斗勇那样可笑。”
翼天瞻微微叹了口气:“我不是在逼问你什么,也并非嘲笑你。事实上我和息衍也不过是别人棋盘上的棋子,在真正的幕后人眼里,我们的反击都在他的计算之中。”
白毅颓然坐下,低低地喘息。
“不过那又算得什么?”翼天瞻骄傲孤高地冷笑,他凝视灯火,目光中透着狠意,“在没有启示之君的七百年里,我们这些可笑的天驱被神遗忘,可我们不一样无数次地和辰月开战?我们死了很多人,他们也没有占到便宜!以神的力量压制人的反扑,辰月一样没有实现他们的目标!”
“我们……怎么办?”白毅猛地抬起头,双眼熠熠生辉,“现在开诚布公地说吧!我们的杀手锏是什么?”
“我们需要杀一个人。”息衍说。
“谁!”
白毅接着说:“而且,即便我手中依然有完好无损的七支长薪箭,我也无力把君临之阵的范围扩大。那天晚上我使用君临之阵的时候你已经看见,北大营那么大的范围已经是我和这副弓箭力所能及的极限。”
“这么大不够。”
“你需要它多大?”
息衍指着兵舍土墙上的殇阳关全图:“那么大。”
“覆盖整座殇阳关?”白毅断然摇头,“那不可能!”
“不,可能的,我们可以使用法器!”翼天瞻说。
“我们没有随军的秘术师,更没有强大到可以发动君临之阵的法器。”
翼天瞻摇头冷笑:“年轻人,不要谈论你所不熟悉的话题,我是个羽人,这个世上比羽人更理解秘术的种族还没有生出来!法器未必是秘术大师们封印密藏的宝物,就像你发动君临之阵时使用了追翼之弓和长薪之箭,魂印武器本身就是法器。任何法器不过以它蕴含的精神之力呼应星辰,你的箭中封印了魂魄。而法器也可以是活的。”
“活的?”
翼天瞻微微点头,一字一顿:“人,就是最强大的法器!”
“你要用人去取代长薪箭发动君临之阵?”
“是!”翼天瞻说,“当我们有自己无法战胜的敌人时,我们也可以向星辰诸神寻求庇佑。还有什么力量比北辰之神赐予武士们的更加威猛强烈的呢?君临之阵召唤的,是北辰之神的力量,辰月教徒们膜拜所有的星辰,可他们畏惧北辰。因为北辰的力量与所有星辰都不同,它是横断一切的,无论金属甲胄还是山峦。它将守护我们。”
“有把握么?”白毅感觉到自己的手心在流汗。
“试试看。”息衍漫不经心地笑笑,“但是,这样发动君临之阵会给我们带来很大的麻烦。”
“会有牺牲么?”
“这倒未必,不过,”息衍看着白毅,等货映在他的眼睛里一跳一跳,“充当法器的人必须向北辰之神的召唤敞开他的内心,他要有足够的勇敢和坚强去接纳武神的降临。不是每个人都有这种勇气,有的人会因此而失去理智。所以在此之前,这样的星辰之阵仅仅由最核心的天驱武士来发动,我们的人数非常稀缺。所以我们必须征用你,你虽然不是天驱,但是你对那种内心的冲击并不陌生。”
“你说……内心的冲击?”
“初召!”息衍缓缓地吐出了这两个字,“充当法器的人将会体验初召的感觉,那是武神的力量在进入你的灵魂。这时候那些太古时代的武士国王,那些铁皇,将在你的灵魂深处复生。他们的战马就像践踏你的灵魂那样在你心中驰过,你所最牵挂的,你所最畏惧的,你所最执着的一切,都将以噩梦展现。这是铁皇们对他们追随者的第一次召唤!”
他幽幽地问白毅:“就像二十年前,那个晚上,在天启的小酒馆里,那个人磨剑的时候,你听见了什么?你看见了什么?”
息衍微微地笑了。
白毅沉默着,面无表情。
“好。”静了许久,白毅深吸了一口气,“我相信你们,现在我也只有相信你们。但是我们需要七个人,斯达克阁下是第五个,我是第六个,谁是第七个?”
“我们已经有了这个人选,一个新的天驱武士。”息衍和翼天瞻对视了一眼。
“或者说是一个被征用的法器?”白毅冷冷地问,“他知道他将经历的一切么?”
“我想古月衣将军已经完全明白了。”息衍说着起身,第二次拉开了兵舍的门。
晋北军主帅古月衣沉默地站在门外,向着屋里的三个人微微鞠躬。
白毅惊得起身,而后疲惫地坐回了椅子里:“忽然觉得我真是一个可笑的人。”
“息将军问我,我只是觉得我可以不惜代价去做成这件事。”古月衣淡然地回答,“我没有机会想得太多,但我不想我的部下和我一起葬身在这个阴谋里。”
白毅点了点头,似乎忽然间老了许多,幽幽地叹了一口气:“是啊,你们想得都很简单,只有我,是一个矛盾挣扎的人。你们要做什么,我无从阻拦,你们也不是第一次把势力渗透进军队内部。你们是一帮人,和辰月一样是疯子,不过没他们疯得那么厉害。”
“两害相权取其轻。”息衍笑着按了按他的肩膀。
翼天瞻似乎已经厌倦了这样的对话,一声不吭地站起来,背着手向外走去。息衍冲白毅微微笑了一下,跟上了他的步伐。
他们走到门边的时候,背后传来白毅的声音:“一群已经失去了神的庇护的人,不知道该去向哪里,牺牲那么多同伴,疯子一样和另外一群疯子抗争。你们没有想过这一切是为的什么么?以人的力量能够击溃神的信徒?听起来你们的热血真是虚弱!连你们自己都会怀疑这一切的所作所为不过是棋子在命运的棋盘上挣扎着要逃脱吧?”
翼天瞻忽地站住了。息衍瞥了他一眼,看见他的面容冷漠。他略略有些担心,这往往是翼天瞻发怒的前奏。他知道这个年迈的天驱宗主并没有一个羽人应有的好脾气。
“年轻人,我们第一次见面,你还不熟悉我的性格。什么命运的棋盘?”翼天瞻转过身,冷漠而高傲地回答,“我不信命的!”
他忽地笑了,笑得有几分粗鲁:“如果我信命,我的命岂不是太糟糕了一点?”
门合上了,白毅一个人坐在桌边。他沉思着,伸手捻灭了灯。
黑暗里只剩下他一个人,周围真是寂寥,听不见一丝声音,空旷得像是太古的荒原。他在想也许这间屋子外就只是一片没有边际的黑暗,没有灯火,没有人,没有一切。就像二十年前的那天夜里那间小小的酒肆给他的感觉差不多。
“二十年前,那个晚上,在天启的那个小酒馆里,那个人磨剑的时候,你听见了什么?你看见了什么?”
息衍的话还回荡在他耳边。
二十年前,磨剑声,酒肆。
他想:“我听到了什么……我看见了什么……”
那天应该是下着很大的雨,天上地下,无处不是雨水。夜很黑,看不见云,也没有电光和雷声,只有瓢泼的雨不停地下,哗哗的,仿佛永无止境。他坐在天启城的小酒肆里,酒肆里有很多人,酒肆门口那个衣裳湿透的老人在石上磨剑。
雨声,金属在磨石上的摩擦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