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年危机。”
“中年危机。”克里夫细细玩味这四个字。
“对了,你家在美国的哪里?”
“我是奥勒岗人。”克里夫说,他再度用可爱的台湾腔背诵着:“中年危机……”
卓教授回教室的时候,我们都聚在电视机前,前一阵子的大空难调查结果公布,屏幕上一再重复着计算机动画的飞机坠毁镜头,新闻分析着失事的原因,连篇复杂的术语中,我们惟独都听懂了四个字,一连串的失控造成了飞行员的“空间迷向”,最终高速撞击地面。空间迷向,我们都默默记诵这个奇异的名词。
卓教授拎着我和克里夫离开电视机,她的衣襟上别着一串甜香洋溢的茉莉花。
整出舞剧都是原创品,卓教授忙得分身乏术,她不时全场奔走,关照各小组的排练情况,随地就与助教开起会议,还要耗时长久地参与编曲、舞台设计等进度,神色之矍铄,气力之活跃,连我们这群年轻人也要相顾失色。一天之中剩余的最后时间,卓教授奋斗于编舞,看她在教室里来去的身影,越来越像一截蒸气火车头,香烟是她的动进器,她的创作产出与我们的练习同步挺进,尤其是克里夫和我的部分,几乎是在实验与修正中点滴完成的。
现在她又有新的灵感,要我在一段独舞中添加上高危险表演,即思即行,卓教授调来了一组扮演诸神的团员,将他们叠成一具肢体山崖,指示我在飞跃步中凌穿过他们。
“我不能,我没办法。”测量了高度与距离之后,我诚实地说。
卓教授却没生气,她这么说:“不要想你自己的极限,人只会低估自己,哪,把那座人山当做天国,你跳进去。”她拍了拍我的背胛。
我试了,那不是跃入天国,是撞击了天堂门坎,再狼狈坠落,我砰然摔下地板,正好着力在有着旧伤的右脚背上,痛得彻骨,没办法站起,身上还叠着七八具团员的躯干。
“嗯,是不能。”卓教授同意了,她低头涂改笔记本上一些手记。
克里夫帮我在伤处推揉药膏,整只脚踝握在他的掌心,我也沾取一些冰凉的膏液,四处涂抹受苦受难的肢体,今天冲浴时,曾经和荣恩互数对方的瘀伤,我全身共有二十九处,荣恩更惨烈,将近四十块青紫遍布在她纤小的身躯上,她的角色“维度守护者”中,高运动舞步居多,剧烈的操练并没有折损她的青春精力,荣恩用遮瑕膏和粉底一块一块掩盖住瘀血处,化上彩妆,她还是常常外出狂欢,夜不归营。
晚餐时我将便当盒递给龙仔,这些天我只吃全麦面包,虽然气喘的毛病暂未再犯,但我计划再减几磅的体重,卓教授为我设计的高难度角色需要更纤瘦的体形,我刻苦节食,节食中濒近贫血,贫血中开始不时晕眩,尤其在跳跃飞腾之际,恍惚一瞬脱离血肉,升华至冥冥彼岸,我贪恋着这种苦难,仿佛从肉体上的饥馑兑换出了精神上的轻盈。
所以我随时都处在饥饿状态中,巨大的饥饿。
拿着便当盒,龙仔邀我到教室外面用餐。
“好啊。龙仔。”我用手势说,我已经熟练了几句简单的手语。
夕阳呈现出灿烂的橘色光辉,我见到天际苍白的月亮,又快是月圆时候了,原以为是要攀上天台,但龙仔朝后门而去,他打开了铁栅后门,频频挥手要我跟上,我们爬上了坟山,山头的这一面坟冢稀落,我随着龙仔越登越高,他只是往上爬,最后我们来到了山的最高棱线上,龙仔终于满意了。我们一起看见了一座坟。
天色由明转晦,山上有阵阵随风飘移的雾块,这个坟在氤氲中非常显眼,它的墓碑左右是红砖色的挡土墙,碑前插了几束看起来很新鲜的花,吸引我们目光的是花束旁的东西,在黄昏的沉静的坟山上,我们蹲下来,细细地看,觉得像是闯入了别人的梦境一样。
花束旁躺着一个布娃娃,娃娃褐色的粗毛线长发都被水露润湿了,她的蓝色的塑料眼珠仰望晚霞,嘴角漾着宁静的笑容。娃娃身上背了一个小棉布袋,龙仔用指尖打开这个只有火柴盒大的布袋,其中有迷你小梳子、两朵红布剪花。
我端详墓碑,死者是个小女孩,从碑文中的生年算到卒年,还不满十二岁,她死于去年冬天。
布娃娃身旁,是两只成对的彩色玻璃水鸭,一只将头掩在翅膀下悄悄安眠,另一只展翅做引吭状。
再来是一架玩具小钢琴,琴盖上还画了一些快乐跳跃的音符和玫瑰花朵。
简直像个儿童玩具屋,我打开玩具琴盖,敲了几个音阶,金属琴键也许已经生了锈,琴音是哑的。
龙仔和我都将晚餐搁在一边,在墓碑前坐了下来。雾块缓缓穿越我们身畔。
“再弹。”龙仔将手掌覆盖在琴面上,这样要求我。
我用单指弹了一支快乐的小曲,大部分的音符杳然无声,琴身的共振微弱。
“那是什么感觉?”龙仔写在纸簿上问我,“听音乐的时候,是什么感觉?”才要振笔,我发现这个简单的问题无从回答,左右思量,我写:“龙仔,除了舞蹈,让你感动的是什么?”
“颜色。”
“那就用颜色来说好了,”我下笔如飞,“音乐像颜色,单纯的颜色,有的饱满,有的柔和,把颜色召集起来,组合成长长的长长的一幅图,清淡的地方让你遐想,浓烈的地方让你忘情,但是又不混乱,在完整中你看得见每个基色,每个基色又溶进了结构,那就是音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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