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渐渐断定了,室友荣恩过着一种堕落的生活。
这个星期天,荣恩趁着假日出游,已经一天一夜未归,我在白天里还是进了教室,多半的团员都在场,周日的气氛总是较为轻松,克里夫带来了大量的精选音碟,我们在婉转的蓝调中各自暖身进入练习,这是一整周中我最喜欢的时刻,舞剧配乐迟迟不来,卓教授总是让我们在毫无音乐的宁静中干舞,她说这是回归舞蹈的本质,依我看只是削弱了想象力,惟独方便了龙仔。
由于遍地找不到舞衣,我咬牙穿上还未晾干的另一套,暖身时甚至发着抖。秋天快来了。
这天夜里,盗汗与恶寒开始折磨着我,早早上了床,面对整排窗栏我辗转难眠,荣恩摸黑进了套房,满身酒气的她站在我的床前犹豫片刻,又掉头走向浴室。
在浴室灯光中,我见到她骨骼纤小的背影,扶住门框勉强保持平衡,她的头发松散开来,逆着光圈,风格化成了一朵营养不足中仓皇早熟的蒲公英。
荣恩洗浴完毕以后,留一盏小壁灯,绑上两根微湿的小辫,只穿着上下各一截的少女内衣,完全出乎我的理解范围,她爬上了我的床。
“请问你在做什么?”我推开被子坐起问她。
“借我躺一下嘛,”荣恩说着迅速钻进了我的被窝,“我好冷,而且女孩子跟女孩子睡很温馨啊,你挪过去一点嘛。”
“拜托回去你的床。”
“一个故事。”荣恩的喘息就在我的唇边,她弧线美好的胸部紧贴着我的臂弯,我看清她的双眼布满了血丝。荣恩此刻哀求着我:“跟我讲一个故事,我就回我的床。”
“我要拉你的辫子了。”
“那我讲一个故事,好不好?让我先讲完,你再讲一个。”荣恩将自己完全埋进被窝里,并且用双手护住她的辫根。
我叹了一口气,再这样闹下去就要沦为儿童式的不顾颜面了,我让荣恩说故事,我料定会是很糟的故事。
“从前从前,”荣恩从被窝里钻出了脸蛋,很开心,她说:“有一只奇怪的鸟,它是极乐鸟,全世界只有一只极乐鸟。极乐鸟的世界很奇怪,因为它从来没有见过自己的同类,所以它的一切行动都只有靠自己创造,它飞起来,它叫一声,都是原创,而且只要听见它的叫声,其他所有的小鸟都羞愧得将头藏在翅膀下面,因为极乐鸟太美丽太美丽了,它让其他的小鸟都自惭——自形——”
“自惭形秽。”
“对,自惭形秽,极乐鸟的羽毛抖一下,光芒亮得飞出银河系,一直飞,飞到没有光的星球。极乐鸟最怕栅栏,只要见到栅栏,它就很不爽,栅栏关住了可怜的小鸟,极乐鸟帮它们啄破栅栏,对了阿芳,你相不相信天使?”
“不相信。”
“有耶,有天使,只是天使会化身,他一化身了,你就不知道他其实是天使。”
“那和极乐鸟有什么关系?”我问,其实我觉得荣恩的故事并不怎么糟糕。
“没有关系,我只是突然想讲天使的故事,从前从前,有一个天使,他在天堂待得腻了,就化身来到人间,见到各式各样的人,天使眼花,那个……眼花缭乱,他觉得人间太好玩了,比天堂还棒,就渐渐忘记了天堂,最后连自己是天使他都忘了,本来有的时候还会想起来,像是看到夕阳的时候啦,看到一只母狼叼着一只小狼的时候啦,但是到最后真的忘光了,他还结了婚,新娘子给他生了一个小婴儿,天使看见婴儿的脸,一下子全想起来了,他很想念天堂,他想要回去,但是想到他必须抛弃新娘和小婴儿,天使不知道该怎么办,就哭了,天使一掉泪,就有光飞出银河系,一直飞,飞到没有光的星球……”
“等等,”我抗议了,“这和上一个故事雷同。”
“那也没办法,”荣恩耸耸肩说,“要不你来说一个故事。”
“……我不会说故事。”
“怎么不会?你看我就说了两个。”
“荣恩,要虚构很容易,我不欣赏那种奇情诡异的故事。”
“那我画一只极乐鸟给你看。”
荣恩兴致勃勃地爬下床,打开台灯画了起来。
台灯的光线刺得我合上双眼,心里却浮现出一幅画面,我回想起来,曾经在坟山的半山腰,亲眼看见一对翠绿色的异鸟翩翩起舞,比鹭鸶还大的不知名的鸟,它们长如柔丝的绿色尾翼,随着舞姿在空中划成缎带一样的曲线。它们是不是就叫青鸟?那对翠绿色的异鸟就在头顶不远盘旋,像是进行某种仪式般地翻飞梭回,当时我看得呆了,心里只是想着,珍稀的双飞的鸟,飞远一点吧,飞进深山里吧,不要让人发现你们……
或者,若是可能,就算一秒钟也好,飞到妈妈的眼前吧。
“那个没血没眼泪的女人噢。”老俺公总是这么说,每个字眼都冒犯着我的耳朵。老俺公一次又一次向我诉说那个故事,故事里的女人,怀了胎,待产期中奇异地丧失了说话的能力,她是不愿意开口吧?连要临盆了,就要临盆,还是拒绝开口,一声尖叫也没有,她在卧房里独力生下了我,然后昏睡良久,又勉强下了床,突然出声说要去散步,然后永远没有再回头。走到哪里去了?在那里你幸福了吗?
“哪。”荣恩打开大灯,将一本笔记簿摊在我面前,“你看,这就是极乐鸟,够原创吧?”
我瞧上一眼,叹口气,说:“孔雀的头,老鹰的翅膀,鸵鸟的身体,马的尾巴,荣恩这不是原创,这是拼凑。还有,不管你要不要睡,拜托你穿件衣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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