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未拆封的书箱顶住损毁的房门,我疲倦地爬上床,正对着后窗的整副铁栅栏。
深夜我却在大汗淋漓中转醒了,空气闷湿至极,整间寝室像是浸在一盆水中,还荡漾着粼粼的波光,我从后窗望出去,原来是月圆时候,这天是中秋节,一轮明月洒落银色光辉,如同刀子削下来的透明冰柱,一根根戳进窗口,我想着,这一生从没见过亮得这样灿烂的月光。
铁窗上的整排栅影,因此条列鲜明地印在我的身上,我起床倒了杯温开水,小口地啜饮着,却再也没能入眠,最后只有到书桌前翻开了书。
第二天到了教室,我正好遇见荣恩低头走入,穿着一身娃娃装的荣恩背着一只登山用的露营背包,她的彩妆和头发看起来都有些凌乱,眼眶微黑,满脸透着狂欢后的困倦,一身都是烟味,见到我,她摆了摆手以示招呼,就径向淋浴间走去。
到淋浴间更换好舞衣,我坐在洗手台边,聆听着荣恩冲浴,以及冲浴中隐约可闻的呕吐声音,然后静悄良久,荣恩推帘而出,神奇地恢复了一身光彩,只是她一丝不挂,我微微地尴尬着,群体冲浴时我们不是没有袒裎相见过,但是这样坐看她的裸身自在,倒是我手足无措了起来。我注意到肢纤体细的她,拥有线条非常柔美的胸脯。
“荣恩,不是约好昨天搬家的吗?”
“啊?”荣恩纯真地张口结舌,回想半晌,才说,“——我忘了。”
“我差点无家可归,你知不知道?”
“……我想起来了,说是台风要来,害我出门也不是,做什么都不是,我也很惨耶,台风后来好像又没来喔?”这样无厘头地接口之后,她开始若无其事地梳理湿发。
“那你什么时候搬?”
“再说吧,过两天。”她看起来意兴阑珊,而且也全然没有进一步解释的意思。
离开淋浴间前,我将我的大浴巾留给她蔽体,荣恩道了谢,用浴巾裹起她的头发。
这天夜里,我自力救济换上一副新门锁,划伤了手指,咬着牙,我将荣恩的书桌远远推离到房间的阴暗角落,顺道把那个笨重的大垃圾桶也移了过去,环视整个房间,索性再将窗格上的抽风扇拆了下来,迁移到靠近我的床头。我迫切地需要大量新鲜的氧气。
我需要氧气。经月的体力操练,我的呼吸状况始终不顺畅,未雨绸缪,我添买了多瓶气管扩张剂,分别陈列在教室里与住处,随身背包里则放了两瓶。
每个月的例行性复诊里,中医师与我晤谈,他沉吟着说,你应该考虑换一个工作。他的意思是放弃舞蹈,我轻轻点了点头。他为我治疗气喘已经多年,但他并不了解他的病人。
这个老中医给我把了脉之后,自己边咳个不休边说:“不好,虚寒入肺经,瘀毒不散,浊气攻心……不好。”
不对!阿芳,卓教授则是习惯这样暴躁地喊着,我已经尽力赶上了团员的水准,但是始终不能赢得卓教授的满意,任谁也看出来了她对我的加倍严苛。我没办法不这么想,录取我是她的一时大意,犯了错怨气攻心,所以她以磨难我作为追悔。
老医师帮我刮痧,刮在左右手肘弯处,我看着两臂肌肤,浮现出一点一点乌黑得像砂粒的暗色血印。
两臂泛青,体倦力乏,在我心情非常灰暗的那一天,荣恩搬进了套房。
方才进城看病回家,我就见到等在门口的荣恩,她发动了舞团里七八个团员帮忙,一伙人声势浩大地扛进满屋箱篓,荣恩的家当真多,多得令人吃惊,打发走最后一个团员,荣恩愉快地拍拍手开始拆箱。
一整晚我照例读书,写日记,荣恩则不停地整理环境。每歇一回手上的书,我就感到我的世界又沉沦了一分。
那一束夸张的干燥花,悬在房门背后,像只倒挂的扫帚。
她自备了活动式的小茶几,这样好,我可以独占整个公用茶几。但是小茶几上,怎么会有那么多粗俗的玻璃杯具?再加上一只水晶壶?难道她喝酒不成?那么该不会抽烟吧?果然,一只闪亮的水晶烟灰缸出现在眼前。
音响一大套,唱片无数。我打了一个喷嚏,干燥花的粉尘对我的气管展开了威胁。
一盏张牙舞爪的花式立灯,杵在柜子旁边。我的心情迅速枯萎。
好多个大型塑料整理盒,我瞥见里面净是美容保养用品。
可笑的花布套上电话机,还缀着蕾丝,门把也套上同样的花罩。
终于见到书了,一小排,全都是小说。
噩梦一样的深紫色组合柜,一只一只叠起,最后叠满了寝室里剩余的墙面,荣恩哼着歌想了想,将多余的组合柜横倒塞进床脚。
更恼人的是那面落地大镜子,钉在荣恩的衣柜上,却面向着我的床。
当荣恩将基努李维的海报挂上墙壁时,我再也不能按捺了,从书桌前站起身来,我柔声说:“可不可以请你不要挂海报?”
“唔?”荣恩刚从椅子上爬下来,神态非常轻松:“有规定不能挂海报吗?”
“不是不行,是格调的问题,我们是学艺术的人,这样明星崇拜不好,慢着,你在做什么?”
“把我的书桌推到窗子旁边啊,好重喔,你要不要帮我?”
“请不要动桌子,我们的书桌分开摆,双方才不会干扰。”
“可是这样不合理呀。”荣恩分辩说,她的声音听起来还是甜蜜蜜的。
“哪里不合理?”
“你看,”荣恩赤脚跑到了我的床边,纯粹从美学上来说,她的雪白的赤脚实在可爱,但我缺乏观赏的心情。荣恩在我床边站好,开步走:“你看喔,从你的床走到你的书桌,一二三,只要三步。再看我的,看好喔,还要转弯耶,一共十一步,这样不公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