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天天期待着不定时降临的雷阵雨,是微风小雨、凄风苦雨、狂风暴雨都好,都好,最糟糕的是那种阴霾中的悬望,高湿度加上高温,再加上剧烈的肢体运动,停舞时我们甚至不敢仆倒在地,怕冒着潮气的地板将我们黏附。只有午休和晚餐时我们才得暇淋浴,在这之间大家各显神通,我们牛饮水分,互相扇凉,争着到厨房冰箱制作冷冻浴巾。
我们之中以克里夫的配备最为齐全,他一天要换好几套止汗束带,他的舞衣据说是太空科技通风质材,他随身的小型电风扇在我们之间来回换手,我猜想白种人的皮肤特别害怕枯萎,克里夫尽管汗湿得像只落水老鼠,他擦干之后又不时朝自己施用矿泉水喷雾器。
大量的汗水浇灌之后,辛劳在我的身体上开花结果,我的背脊涌出细小的痱子,额前则开始萌发久违的青春痘,我用尽各种办法对付碍眼的刘海,夹之,箍之,以厚厚的发胶喷之,结果都是徒劳无功,一经过汗渍的洗礼,湿漉漉的发丝就又疲乏地归了位,让镜中的我平添了几分憔悴,那并无妨,因为过了中午,我们每一人看起来都相同的走样,混乱,而且憔悴。
这时候林教授的大驾光临,是另一种形式的甘霖。
林教授是我来面谈那天在卓教授办公室内所见到的三尊神碕之一。他每周来四次,给我们漫谈一些文化上的课程。林教授耐不住热气,他总是在午后现身,一进教室就频频拭汗,也难怪他表现得如此焦躁,林教授平时讲课的大学就离我们教室不远,他在烈日下徒步走来,而且还坚持着非常绅士派头的打扮,他进了教室,心无旁骛地直接迈向空调设备,发现开关太高,于是朝向我们茫然地张望。
“嗳,我说那个蓝泡泡头,来帮我打开冷气好不好呀?”他这么声调亲热地喊着。
蓝泡泡头指的就是克里夫。克里夫是来自美国的大男孩,五官生得相当清纯,体型也匀长,除了龙仔以外就以他的身材最高。每当下了课,克里夫换上他的便服,那一身风华直可媲美时装模特儿,只要他不开口一切都美,克里夫的中文有些引人发噱的台湾腔调。克里夫非常在意他的外表,好像惟恐全世界对他的注目不够周全似的,他染了一头天空蓝的短发,卓教授期限克里夫染回成黑色,他就辩称说不是黑发,是红褐发,荣恩则反对说是深棕发,只有她真正见过他的发色,辩论之下模糊了焦点,克里夫暂时保住了他的蓝泡泡头。
克里夫一打开空调,林教授就愉快了,冷气吹送中我们也非常幸福,林教授可能始终不明白,我们之欢迎他,喜出望外的情状其实是歌颂一朵雨云。
但是他一讲课,空气又再度沉闷了起来。严格说来林教授并不懂得舞蹈,他甚至不算艺术圈人,林教授专攻人类学,自从跨行发表一些文学评论之后,渐渐与官方文化指导单位攀上了关系,而卓教授这次筹备舞作的资金来自官方,所以在一连串奥妙的筹措过程中,林教授就成了我们的指导老师之一,他参与卓教授的编舞工程,并且给我们拟定了一整套大杂烩式的文化训练课,在整个舞作中,他挂名艺术指导。
而舞作的真正内容,我们现在还无缘得见,我渐渐发现,原来一切还停留在构想阶段,林教授给我们上完课后,就关进卓教授的办公室里,两人冗长的会议于是开始,通常这意味着自由练习,也容许我们休息。
我总是趁机冲浴,再重新穿回湿透的舞衣,香皂味与汗味交织中,我已经非常满足,借来克里夫的私人小音响,找一处安静的角落,就是我最美好的休养时刻。克里夫随身携带的CD盒里,充满了意外的宝藏,这个流行乐发烧友透过国外管道,搜集了大量的本地不多见的音碟,多半都是帅极了的摇滚作品,在闷湿的空气里,我静享克里夫的收藏,随着音乐轻哼几句,或者陷入长篇的喃喃自语。
不少团员这时候还是孜孜不息地练舞,我羡慕如此的青春体力,而他们羡慕龙仔的耐力,截至目前为止没有人见过龙仔困顿的模样,即使所有团员都累瘫摆平了,也不曾见龙仔倦极卧地,只要全部的人停舞,龙仔就独自一人来到把杆前,扳腿反复拉筋,那就是他休息的方式。
他分明还能跳,但龙仔不愿意张扬,他小心翼翼地不做分外的卖弄,这种内敛并不符合他的年龄,我渐渐察觉到,卓教授对龙仔虽然状似放任,放任的背后有我们所不知情的约束。这个想法证实于今天的大雷雨。
从午前开始,浓云低垂像要贴合大地,闷热中我们失去了往常的活跃。湿透的发髻已经勒得太阳穴隐隐生痛,我在浴室里解松了一头长发,回到教室便躺入横陈满地的团员中,我们估计着卓教授与林教授的会议还要耗些时间,足够一个短暂的午睡,克里夫已经在那套瓦力超强的大音响里放送着JimMorrison的专辑,为了避免教授们反弹,只能播送到轻微的音量,所以原本该是猛水出闸般的奔放,压抑成了细语呢喃,倒是加重低音的擂鼓效果,与心脏同步轻撼着,很有一股迷离的魅力,听久之后更加催眠。
半梦半醒,我们像是沉入暖水中,我枕睡在另一个团员的大腿上,正要入眠,一道强光盈眼刺来,爆炸般的霹雳惊跳起每个人,除了龙仔,我们渴望的大雷雨终于降临。
克里夫顿时兴奋万分,因为在雷雨的掩护中,是惟一可以放肆使用大音响的时刻,他赶紧换上一片NineInchNails的超猛摇滚,将音量旋到极大,我们全复苏了,窗外风雨如晦,带来了可爱的清凉,音乐振奋了每一个人,克里夫拉起荣恩,两人边飙起街头热舞,边撮弄我们起身,一个个团员爬了起来,最后教室变成了迪斯科舞场,我们决定放纵到卓教授夺门而出为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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