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安转醒的消息惊动了整个医院,一整个星期,许多与这病历无关的医生都闻讯而来,以充满科学研究的精神加入各种评估讨论。吉儿素园小梅带来了各种补品,她们从主治大夫那里得知,海安在心智和体能上复原的速度可以说是奇迹。大家都高兴极了,围绕在海安的榻旁流连不去,都争着告诉他这些日子来的经过。
海安的特等病房热闹得像是喜庆节日。
自从第三天下床,试着站立行走以后,海安再也不愿留在病床上了,一整天小叶推着轮椅,紧跟在海安身旁,随时要他坐下休息。这努力常常失败,海安的精力正在迅速恢复,他很快便拒绝再坐轮椅。
护士们也常常借着若有似无的理由,到这病房里走动。看到海安精神良好,她们甚至坐下来聊天了,病房里洋溢着欢笑声,好似病痛远离了这医院。虽然开刀及久卧之后的影响犹在,海安常有体力不济的时候,但是他大多隐忍不表现疲态,大家只看到海安比以前更加爽朗了。他从病房里打出大量的电话,遥控整顿他荒废已久的股票投资,又神采奕奕地和小叶讨论伤心咖啡店重新开张的事项。
海安和吉儿长篇大论。海安当面吃下小梅为他做的整锅炖鸡。海安帮素园拟了一个股票投资计划。
只有在夜阑人静,连小叶也回去的时候,海安的病房才恢复了寂静。
一个点滴瓶陪伴着海安,他静卧在床上,无法入睡。自从车祸后的长眠之中醒来,他就陷于无法入眠的状况。
这几天,海安总是没有来由地回想了很多事情。他常常想起海宁,还想起了一件几乎不存在于他记忆中的事。
那是奇怪的一天,家里充满了客人。那时的家在美国,海安才半岁大,他趴躺在漆成白色和蓝色相间的婴儿床中。
特制的双倍大婴儿床,床上有双份的枕头,两床小被子,床头吊着两个彩色旋转风球。
只有小海安一人躺在婴儿床中。大人在婴儿床外面走动,好多人。他们急促的讨论声不时偏高了,爸爸以一个轻轻的嘘声压制了嘈杂。“不要吵,海安睡着。”爸爸说。
他们以为小海安睡了,他们以为小海安听不懂这些讨论,但是小海安听得懂,他尤其注意妈妈的声音。
妈妈一直坚持着。她与所有的人意见相左。
“不要西洋的东西,你们听我说,海宁是个中国孩子,我要给他中国的方式。”妈妈说,她一直重复这句话。
小海安从婴儿床的缝隙中望出去,看见大人们围绕在餐桌前。餐桌上,是一个小小的骨灰罐,咖啡色的陶制小瓷,在灯光下微微发亮。
“火葬以后,”妈妈用英语向小海安的爷爷奶奶解释,“骨灰装在这里面。”
“梅姬,”爷爷叫着妈妈的英文小名,他说,“你总不能永远把骨灰带在身边吧?”
“不带在身边。骨灰罐要供奉在庙里,中国的寺庙。”妈妈说,她盯视着爷爷的眼珠。每当妈妈打定主意的时候,她就是这个表情。
那是小海安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看到了那个骨灰罐。之后的三十年,海安完全没有再想起这个陶制骨灰罐,还有海宁的中国式葬礼。
一直到他旅行于马达加斯加,遇见了耶稣,第一次见到了他随身带的陶瓷时,海安忽然有一个感觉,他再也离不开耶稣了。
但是耶稣并不需要他。
连续三次固执的跟随,海安终于都心碎地回到台北。
在昏迷长梦中的海安,再次看到哥哥海宁,长大了,三十岁,和他一样大。海宁和他一起飞翔于黑暗的空中,没有什么情节的梦,就是纯粹的飞翔。
飞到后来,海安跟不上海宁了,海宁越飞越快,离他越来越远,缩成一个小小的黑影,海宁飞进了一个陶瓷中,一道封纸弥盖住了瓷口,黑暗的天空里充满了呼号的大风。
海安伸出手想要打开那个陶瓷,但是他控制不住自己的飞翔。他在风中急着转向,但是风太狂,太狂,将海安吹向远方。海安拼命伸出臂膀,却挽留不住自己飘离远去。越飘越远,天黑地暗得什么都看不见了,只看见遥远的天边,有两颗星光若隐若现。黎明又要来了,绝望的黎明。
海安从昏迷中醒来以后,才知道那星光是小叶的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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