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醉酒一样酡红的叶子从枝头飘离,在冬天的风里面翩翩飞舞,它并没有沾落泥尘,马蒂的手掌接住了叶子。
生长在亚热带的槭树,落叶乔木,其叶如枫。这条街上正种着一排槭树,盈枝的树叶都在寒风里冻红了,放眼望去,有在北国枫林里的情调。马蒂把手上的槭树叶递给小叶,小叶卸下小背包,从包中拿出一本她正苦读的《黑格尔学述》,把槭树叶轻轻展平,夹进书页里。于是当她再艰难地掀开黑白纸页时,就会瞥见一抹陶醉的枫红。
小叶高高地攀在墙头上,在马蒂来得及阻止之前,她已经整个翻上近两公尺高的墙头。小叶的短发在风中翻飞,她的脸颊泛着年轻的桃红色。
“你也上来嘛,这上面好好喔。”小叶央求马蒂。
“危险。”
“才不呢,我拉着你,你爬爬看。”
“一个女孩子家,像猴子一样。”马蒂像个姐姐一样数落着墙头上的小叶,但她已经探试性地踩上墙角的花台。
“谁说女孩子不能像猴子?”小叶倒悬下来,一手扳稳墙头,一手拉住马蒂,吓了马蒂一大跳。
“不要不要!”马蒂尖叫着,“这样你会栽下来,你坐好不要动!”
才叫着,小叶的手已经很有力地将马蒂拉上去,惊魂甫定的马蒂刚在墙头坐稳,小叶一拨短发,索性把穿着短靴的双脚也抬上了墙头,哼起歌来。
墙里面是一座中学,长着短草的操场上,有一群女生正在玩篮球。墙头上很宁静,耳边只有呼呼的风声。
这是一所有名的女子中学,要不是和素园约了在这里相见,马蒂从来也没来过这一带。现在如枫一般的槭树枝叶拂着马蒂的脚边,眼前是可爱的女校风光,颤巍巍地坐在墙头,心情却浪漫了起来。
今天是投票日,大家得到了一天的选举假。台北原本就充满了因为工作而久羁不回家乡的人们,这一天都回到乡里投票去了。吐尽客居人口的台北街头,空空荡荡,因此显出了奇异的舒缓。在这一天里,车行优游,人踪从容,一阵风将选举公报从路头刮到路尾,走在冷清的马路上,台北人心中都感动了,他们总算在这种萧瑟里感受到这个城市的一丝辽阔与大方。
马蒂和小叶一早就手拉手去投票选台北市长。而素园投完票之后,却还去加班。一个急着为客户赶办的Case,不能因为选举耽搁。她在办公室里把最后的定稿传真给客户,一边看了手表,发现与马蒂她们的约会要迟到了,就匆匆收好什物,抓着皮包冲下楼,招了计程车。
一进计程车,她说:“请到景美。”素园人瘫在坐椅松了口气。今天中午约了马蒂、小叶去郊游,幸好一个上午的赶工下来,她着意保持自己的体力,连咖啡也忍住不多喝,现在大致还算精力充沛。
那司机把烟熄了,烟蒂丢出窗外。他并不把计程表按下,却转回头看素园,慢条斯理,他问:“小姐,投票了没?”
又来了。自从台北市长选战白热化以后,搭计程车变成了一场强迫性的斗智游戏。从同仁那边,素园听过了不少的计程车奇遇:一个外省第二代同仁在计程车里,与拥黄的国民党籍司机疲劳激辩一个多小时;而不懂台语的人被拥陈派赶出车子;操台语的却跟拥赵派司机吵了起来。
现在素园快速把车里瞄了一圈,没有“青溪”的标志,没有绿十字旗,没有任何贴纸可供辨识。汽车音响里的卡带,不是《春天的花蕊》,连司机的口音也不透露任何讯息,既不像外省人,又不是台语。
“选谁都一样啊,只要他尊重民意,就是个好市长。”素园展开游离战术。
“那你不觉得黄大洲做得不错吗?台北十项建设,你看多不简单?”司机说。
司机的表情有一丝调侃,分明是欲擒故纵。素园押注似的豁出去说:“我不这么认为。”
“好!给你载!”司机拨下计程表,开动车子。
一路上,司机滔滔不绝地纵论三党情势与台湾未来,所言多是匪夷所思的街头耳语。
下车之后,素园发现她终于累了。她看到高高坐在墙头上的马蒂与小叶。
仰着头,面对马蒂和小叶的怂恿,素园笑着拒绝爬上墙头。最有力的理由是,她穿着这身上班用的窄裙和高跟鞋,根本不适合肢体大幅活动。
听了她的借口,马蒂和小叶对视片刻,她们二人一齐伸出手来,左右挟起素园。一阵儿童式的嬉闹后,素园也上了墙头,只是裙子歪了,头发凌乱,手肘擦破了一小块皮。
小叶蘸了些口水,敷在素园破皮的手肘上。素园整了整衣衫头发,开始觉得很愉快。北风在耳边呼号,风中传来学校的钟声。
“坐在这里真好,我好像又回到了伤心咖啡店。”素园说。
“才说咧,那你怎么这么久不到店里来?”小叶问。
“忙嘛,忙死人了。”素园搂住小叶肩头,“其他人还好吗?吉儿也忙?藤条还好吧?那海安呢?”
一个篮球夹着劲势飞过来,马蒂轻呼一声,小叶伸手截住了球,操场上玩球的少女们都聚过来了。
小叶将球挟在臂弯,穿短靴的双脚在墙上荡啊荡。她盯着少女中为首的那个女孩。那女孩也仰头望着她,女孩的双眼非常漂亮,她紧抿着双唇,逼出了颊上可爱的酒窝。
“把球还给我。”女孩说。
“你叫什么名字?”小叶问。
“你叫什么名字?”女孩反问。
“小叶,这是马蒂,素园。”
“球还给我。小叶哥哥。”女孩说。她认真的表情与撒娇的口吻,显出令人不可抗拒的少女神色,女孩十分了解这优势。
小叶一纵身跳下墙,马蒂和素园都倒抽了一口气,她们开始思考自己要怎么下墙。小叶说:“我跟你们一起玩。”
少女们都笑了,小叶加入球局。从墙头上看下去,穿着短夹克的小叶,如此挺秀出众,连少女们也要相顾失色。小叶很快地掌握了控球的角色,她的篮球基础甚好,太好了,夹杂在儿戏般打球的少女间,如入无人之境。事实上,少女们已经不再全神贯注于篮球上。现在甩脱了夹克的小叶,她的短发汗湿贴在额上,她追踪篮球的双眼中吐露英芒,少女们的心变得很柔软,球场上的走位也变得很紊乱。
这些女孩,大约是看不出小叶也是个女孩吧?素园在墙上帮马蒂绑辫子,球场上的情景看在她们眼里,两人都不觉得有需要去拆穿。这北风里的与小叶的邂逅,总有一天会变成少女们美丽的回忆。谁忍心去戳穿一个少女时代的美丽回忆呢?
“小叶真的是投错胎了。”马蒂双手摩挲着耳畔的发辫,“她真像是个男孩。你刚认识她时,就是这样子的吗?”
“那时候啊,小叶,”素园开始给自己打辫子。她说,“是中性了一点,很可爱,全公司都疼她。但还不至于像现在简直是个男孩。”
“这中间难道有什么转变?”
“人总会变的。我们不也都变了吗?”
“说得也对。”
绑着印第安式的粗辫子,马蒂和素园都坐在墙头,让自己的双脚晃荡,事实上她们都找不到下墙的方法,直到打球打得满脸红透的小叶过来,把她们像货品一样扛下墙。
下午一点多了,照原订计划,她们坐车到政大,再转搭小公车上山喝茶。
小公车却在上山的路上塞住了,怪不得台北城里如此空旷,原来大家都是一般心思,都趁着难得的假期出外游玩。台北外围的郊区就是这几个选择,所以急着从城里出走的人潮,又都在这里狭路相逢。车潮以错综复杂的队形互相牵制,进退维谷。
等了三十多分钟,小公车才勉强地往前推进几个车位。山路上纷纷有车子放弃掉头了,回转下山的车子越来越多,结果回程也整个塞住。车子的废气在山岚里氤氲缭绕,不耐烦的喇叭声此起彼落,绿阴中的山路上,竟像台北城里一样沉闷了。就在转进山凹前,马蒂一行下车漫步起来。
一只山上的蝴蝶会循着山路飞行吗?不会。但是人有沉重的双脚,所以只好依照着前人辟下的路途前行。拥挤的车阵仍旧在山路上愁肠百结,马蒂和同伴们徒步穿过一辆辆车子,并对着车里面一双双羡慕的眼睛投以同情的目光。摘一把野玲兰,让飞行中的蝴蝶翩然来访。马蒂她们边走边玩,爬到半山腰一片芦苇苍茫处,因为素园脚痛不能再行,她们背着柏油路旁的大树坐下歇息。
眼前的路上还是一条滞塞不前的车龙,左右是平展的芦苇地和茶园,山谷里的劲风吹来,大家都拢紧了衣裳。小叶拉起夹克挡风点了根烟。
“不行,我走不动了,脚痛。”素园说。她穿着上班用的漆皮仕女鞋,能走这段山路已经算是毅力惊人了。马蒂的足踝也隐隐作痛,她穿的虽是低跟鞋,但新穿不久,双脚在鞋中犹如受刑。
“那不简单?把鞋脱掉就好了嘛。”小叶说,她攀上树干凸出处眺望前方,“再绕过半座山就有茶店了。”
素园和马蒂互瞧一眼,两人齐摇头:“那多糗!杀了我算了!穿得这么正式再打赤脚,我宁愿搭车。”
“车子都塞住了啊。”小叶环视前后山路。
“那我们就等。”素园说。
“打赤脚又不会死,你管别人怎么看。”小叶说。
“……那好吗?这么多人,我从来没有这样做过。”素园犹豫了。
“就试今天一次嘛,下了山再去人模人样,现在又没有人管你们。”
素园哀伤地望向马蒂,马蒂哀伤地看着她的双脚。
“也好。”马蒂脱下她的鞋子,“就试这么一天,我管别人怎么想。”
很不情愿地脱下鞋拎在手上,素园的双脚踩平在柏油路面,从脚底传来的解脱感立刻放松了她的表情。她和马蒂赤脚来回走了几圈,互相揶揄着,再来回走几圈,素园拎着高跟鞋的右手叉腰,款摆出模特儿的华丽姿态,她说:“老天爷,我干吗要管别人怎么想?”
车队里的人们看着车窗外打发时间,他们都看到了赤足而行的马蒂和素园,那样邋遢,却又那样舒服。小叶朝注目的人挥手。“嗨,”小叶说,“羡慕死了吧?傻瓜。”
解脱了鞋子的束缚,她们三人一路玩上山去。素园摘了盈怀的野姜花,小叶用随身的瑞士刀削下几片台风草,做了几个吹起来荒腔走板的小笛子,马蒂则显得很安静,她打散辫子,迎风拨理她的长发,长在草丛或山壁上的细碎野花都引起她的注意,马蒂俯下身去亲就小花,闭上眼,长久地闻取花朵的芬芳,仿佛她就是一只蝴蝶。
前方不远,处处可见露天搭筑的茶店隐藏在山坡间,走累了的马蒂一行走进视野内的第一家茶棚,她们点了山上最出名的炒川七、狗尾草鸡、溪虾和炸豆腐,但很遗憾的是这时节并不出产鲜笋,在店主的建议之下,她们尝了腌成酸味的麻竹笋干,之后,为了消胀解腻,又喝了文山包种茶,感觉非常满足。
山上没有夕阳,日与夜的交际特别分明,只见周遭的山形树影突然之间阴沉了,路上的车队也早已消失踪影,气温陡然降得很低,草丛间的呢哝虫鸣也寂静了。
这家茶棚的搭建虽然简陋,除了桌椅和后面厨灶之外,可以称得上四壁萧然,但是它正面对着山谷的天然隘口,刮着北风的山上的傍晚,手拈着陶胚小盏,喝热茶,面对山底下的台北市游目骋怀,堪称是极富情调的所在。喝完了最后一泡茶,小叶起身付了账,背起她的双肩背包。
“走吧,回去开店了。”小叶看看表,六点多了,已超过她们平时的开店时间。
“嗯,也该回去弄晚饭了。”素园说。她把大家吃剩的伙食都打包了,准备回去稍作处理,就是给老公现成的一餐。
“上工上工。”小叶快活地说。素园俯身套上她的鞋。
马蒂也弯身系鞋扣。系到一半,她抬起头,说:“我们不要下山好不好?”
“嗯?”小叶说,“还想坐啊?”
“不是,我是说,我们今天不要下山好不好?”
“那店怎么办?”
“一天不开又不会倒店。”马蒂把鞋子又褪开。
“我老公怎么办?又没跟他说过要住外头。”素园说。
“出走一天,吓不死他的。”
“可是我们都没有带过夜的用具啊。”素园很犹豫,穿着这一身上班套装,光是卸掉脸上的妆就是大工程。
“那才好啊。听我说,”马蒂用脚推开素园的另一只鞋,阻止她穿上。“就试这么一天,我们什么事也不要管,店不开,SoWhat?家不回,SoWhat?每天累得像条狗一样,还不够吗?就试这么一天,让我们忘记平常应该怎么过,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好不好?”
小叶和素园面面相觑,很不习惯,这不像她们所认识的马蒂所说的话。看起来马蒂却很认真,她斜背起皮包,跑到茶棚外的山坡处,展开双臂临风而立,呼啸的北风贯穿她的全身,风里面,有来自山林的味道,来自天空的声音。
“酷。”小叶笑逐颜开,“我们就留在山上,鬼混他一整晚。”
“有没有搞错,荒郊野外耶?”素园说,她挂念家的一颗心挣扎了。
“棒透了的荒郊野外。”小叶推素园一起走出茶棚。素园边走边跳着穿上了鞋,一手还搂紧她采来的野姜花。小叶说:“荒郊野外,我们来了!”
素园被推到山谷边缘,屏息在风中的马蒂身畔。一阵风从谷底狂飙上来,吹得素园打从骨髓里一阵哆嗦。抖完后站定了脚,她看到山下台北市的万家灯火,与映照其上的繁星无数。四周的空气变得像冰一样凉,素园吸一口冷风,问:“好吧,那我们做什么呢?”
“随便你做什么。就试这么一天,看你要做什么。”马蒂说,“今天我要忘记我的一切,不要再做马蒂。”
马蒂瞧瞧脚下,一块四面平整接近骰子形状的大石块就在山谷边,看来大约有几十斤之重,马蒂使力推动它,沉重的石块从它栖息的泥土中翻出,长久的重量负荷,这石块将泥土压出一个深深凹槽,现在它滚向山谷,又黑又深的谷底处,是一个多巨石的干涸河床。喀啦喀啦的撞击声从山谷传来,巨石正在欢迎它们新来的沉重的伙伴。
“再见啦,马蒂。”马蒂向滚落谷底的石块说,“马蒂,好好规划你的生涯!马蒂,力争上游!马蒂,做个有成就的人!马蒂,少壮不努力,老大徒伤悲!加油马蒂,不要输给别人。哇,你滚得好快,再见了,继续你的重力加速度吧。”
一个闷雷一样的声响从谷底传来,又归于寂静。
“啊,把别人撞得粉碎。”马蒂侧耳倾听,山谷下静悄悄没有声音,“马蒂走了。现在我谁也不是,我感觉好轻快,轻飘飘。喔,从来都没有这么轻松。”
大石块在河床上滚定,卡死在黑压压的巨石间。它将天长地久地与巨石安眠在谷底,因为本身的重量,它们永远都不会再迁徙。
“那你呢,小叶?”素园问。
小叶正低头俯视着山谷最深最黑处,从侧面望去,她的刘海覆盖下来,正好遮住她的眼睫。“我就是小叶,不用再改。小叶本来就什么都不管,别人都太假,假死算了。”小叶仰头甩开刘海,马蒂和素园于是又看见她那漂亮少男一样的眼眉。她说,“今天也好,哪天都一样,我别人怎么想?”
“我啊,”素园打了一个喷嚏,“就试这么一天,只希望我能把房屋贷款和工作通通忘光。”
素园把满怀的野姜花望天撒出,花枝飞脱散落在山谷中,月光之下,委地的花朵映出萤火一样的点点白光。“走吧。”马蒂说。
山上的这一区布满了茶棚,在夜色中各自以灯光造出自己的忙碌地带,一圈圈灯光之外,是黑不可测的山林。走出这一带,就是真正的荒郊野外了。荒凉的山上,无目标地漫游,她们来到一家孤单的庙,在庙前的自动贩卖机上,马蒂她们买到了热咖啡,一人一杯,捧着啜饮,坐在庙埕前的小凉亭里。放弃了赶回家的想望,素园喝咖啡的速度舒缓了,夜变得没有节制地漫长。“啊,要是有音乐就好了。”她说。
小叶把纸杯远远抛开,“我唱给你听。”她真的放开嗓子清唱,唱的是广东语的《海阔天空》,歌词马蒂大部分无法听懂,只有不断重复的那一句:“原谅我这一生不羁放纵爱自由,也会怕有一天会跌倒……”回荡在静如湖底的山上,马蒂听懂了。
小叶的歌唱最终被嘈杂的马达声打断。两辆摩托车驶进庙埕,下来了两对很年轻的男女,这四个人下车之后,夸张地搓手跳脚一番,显然夜行在山风里冻坏了他们的身体,四个人争先投币买了热咖啡,之后他们就双双拥坐在庙前的阶梯上,不时传来毫不遮掩的浪笑。他们还又开了摩托车上的音响,于是安静的山谷里掩上了粗噪的少年嬉闹。
“一群高中生,很嚣张。”小叶撇撇嘴,转到凉亭向山谷的另一边。
两对男女中,靠近雕龙庙柱坐着的那一对,陷入热情的拥吻。因为顾忌马蒂她们,那个戴着红色毛线帽的女孩不停将她的男伴的手拨开,但她的男伴的手是这么的执拗有力,女孩的上衣被扯弄开,少女的乳沟在昏暗的灯光下乍现。
戴着红色毛线帽的女孩撒娇地斥责着,一手拉回衣服,突然她惊叫了。庙柱边不远的矮树丛里有窸窣的声音,几只野狗钻了出来,围绕着少男少女们。它们的尾巴朝着地面挥摆,非常讨好的姿态。
野狗里面有一只很明显地是纯种洛威拿犬,褐黑分布鲜明的毛色,和粗大的骨架显示着它高贵的血统。不过这高贵却只是昔日的回忆了。现在这只洛威拿不但瘦,还长着皮肤病。它是只老狗,被主人遗弃的命运并没有泯灭它对人类的热情,老狗用充满感情的双眼看着眼前的年轻人,它巨大的鼻尖正触向戴红帽的女孩。
女孩又叫了,她的男伴只好捡起石头掷向野狗。野狗的感情受挫了,它们远远地跑到庙埕边缘观望着,尾巴都满含委屈地蜷向胯下。
另一对男女跑过来。他们共同发现了一项新的乐趣,就是用石子追击这几只仓皇的狗。那只年老的洛威拿因为动作迟缓,躯体庞大,一连吃了几记飞石。
“嘿,不要这样。”
小叶跳到庙埕中,横眉对这几个年轻人。年轻人住手了,但是其中那个脸孔瘦削、戴着一副无指手套的男孩,却挑衅地将手上的石头上下抛弄着。
“妈的要你管?”他说。男孩一开口,露出他缺了左门牙的模样。
“就是要管。妈的只敢欺负狗的烂货。”小叶反唇相讥。
没有预料到小叶这样凶,那几个年轻人面面相觑。戴着红色毛线帽的女孩轻轻拉住缺门牙男孩的手臂,示意要他往回走,另一个女孩抿着下唇,盯住小叶的脸孔。
“想干架Hou?谁怕谁?”缺门牙男孩射出他手上的石头,砸在小叶小腿上。
“唉哟,不要这样啦。”戴红毛线帽女孩看起来很苦恼,她拉拉另一个女孩的袖子,那女孩歪着嘴角笑,置之不理。
素园和马蒂看情形不对,一齐走出凉亭。
“快去劝架呀,不得了了,小叶真的会打架的。”素园很着急。
“我来。”马蒂说。
“叫小叶不要惹事,忍口气就算了。”素园在马蒂耳边气急败坏说,她太急了,有一点口沫横飞。
“是应该忍的,这个世界上不讲理的人太多了,当然只有忍。”马蒂边走边挽起了袖子,她的表情中有一丝奇异的神采,“但是我今天又不是马蒂,干吗那么温吞吞的没有个性?”
“不要这样,你听我说,小叶她……”素园气喘喘拉马蒂,马蒂却大步走向闹事的年轻人面前。
马蒂挡在小叶与那群年轻人中间,觉得自己气势还不够,就叉起腰。
“你们讲不讲理啊?说不到两句就要动手动脚,怎么这么野蛮?”
年轻人再一次面面相觑,这一次他们的脸上添上嘲弄的神情。
“喂喂,麻烦这位阿姨闪一边,磕到了算你倒霉。”缺门牙男孩满脸讪笑的意味。
是可忍孰不可忍!马蒂又向前踩了一步,“不要以为你们凶就怕你们,我们才不想吵架,是你们太过分了。”
“我们爱怎样就怎样,要你管?”
“本来也懒得管你们,谁叫你们没品欺负狗?我就看不下去。”
“要怎样?”
“没有人教训你们了吗?这时候还在山上鬼混,你们有没有家教?”
“凭什么管我们?你们还不是一样?”
这倒也对,换一个说法,马蒂说:“总之你们先动手就不对,跟她道歉。”
“我干。”
马蒂傻了眼,才要破口反击,眼前闪过一抹黑影,她跌坐在地上,左脸麻辣辣的。
缺门牙男孩刚掴了马蒂一掌,他背后两个女孩反身就跑,但是他和另一个男孩却越过马蒂逼向小叶。突然之间,马蒂领悟到事态十分不妙,她撑起身体一回头,正看到缺门牙男孩向她倒过来,马蒂又被压制在地上。
马蒂双手十指狠命掐进男孩的脖子,她听到男孩子的哀叫,又感到一阵湿热,从男孩的脸上,正滴落湿漉漉的液体到她的唇边。
另一个男孩猛力从马蒂的尖爪中扳起缺门牙男孩,他们两人匆匆窜向摩托车,两个女孩已经发动引擎。
缺门牙男孩左脸颊上涌着血,一路滴到摩托车,马蒂这才看到小叶手上握着一把弹簧刀,刀尖也淌着血。
“好胆不要走!”两个男孩子拉开鸭子一样的嗓门叫嚣,催油门走了。
“你没怎样吧?”马蒂跑到小叶身边。
“唉,叫你劝架的,就不听。”素园气得跺脚,“我刚刚就是要告诉你,小叶搞不好会弄伤他们的。你看小叶又闯祸了。”
“他敢甩马蒂巴掌,我就要他破相。”小叶把刀尖的血迹在裤子上抹净了,收起刀锋。
马蒂上下打量小叶,确定她没有受伤。自己脸颊上还火烫似的,却开心起来:“痛快,哇,好痛快。”
“闪了。”小叶拉着她们走回凉亭取袋子。
“怕什么?他们不是落荒而逃了吗?”马蒂觉得亢奋极了,连这夜里的山风吹来,都驱不散她全身的燥热。
“大姐,”小叶说,“别闹了。这种烂角色我看过太多,不出半小时,他们就会找一票人带家伙杀上来,快闪吧。”
夜里山上并没有交通车,因为马蒂与小叶身上还带着血迹,连便车也拦不到。她们往山里快步走了一阵,小叶攀到山坡上前后张望,她看到山路上急驰而来的摩托车群。
“追来了。”小叶跳下山坡。
“怎么办?”素园的腔调中带着抖音,她紧张极了。
前后就一条山路,两边都是浓密的丛林,正盘算着,马蒂一手拉住一人,往前奔去,山路前面转个弯,左侧山坡上有一栋别墅,黑压压的并没有灯光。石砌的围墙大约有两公尺高,上面还有加高的铁刺围篱。
马蒂带着两人绕到别墅侧边,那里是一排电动铁栏,应该是轿车进出口,铁栏有一点松脱了,与围墙之际产生一道窄窄的空隙,正好让她们三人侧身挤了进去。从铁栏后望出去,摩托车群驶过前面山路,车上都是前后双载着两人,共有七八辆之多,那个缺门牙的男孩脸上裹了一块肮脏的布,也在车阵中,倒是女孩子们都不见了。
摩托车在别墅前弯道上打几个回旋,车上的人都瞧向别墅,一边猛催摩托车油门,车子都暴出尖锐的咆哮声,不久他们又纷纷往前扬尘而去。直到摩托车声隐没在山路的那一端,素园才背着围墙颓坐到地,刚刚挤进铁栏时,她的法兰绒外套被铁钉钩出一道长口,破掉的前襟软软地垂在胸前。素园低头把脸埋到两手之中。
“对不起,早知道就应该乖乖回家的,说什么要留在山上鬼混,都是我的错。”马蒂轻轻触素园的肩膀,觉得满怀歉意。她的模样也很狼狈,方才那男孩滴到她脸上和前胸的血迹尚未干,不知是否出自下意识,马蒂被一股血腥气熏得十分恶心。
“不用道歉。”素园挥手拨开马蒂。她仰起头,脸上竟是一朵笑意,“要是回家了,我顶多软绵绵躺在床上看电视,怎么碰得到这种事?我的天,这一来我真的把贷款跟工作都忘了。去他的贷款跟工作!去他的回家!喔,我们好像在演电影。”
“嘘,小声点。”马蒂悚然张望着围墙外。
“都走远了,不用怕。”小叶说,她正弯腰重新绑紧靴子,“你怎么知道这里?”
“以前常来这边玩,发现了这个别墅,上次还钻进来玩过,这里没有住人。”
“真的?”小叶站起身来。
“真的啊,你自己去看,屋子里都没有家具的。”
“去看看。”小叶绕着房子外缘轻快地走去,她的背影隐没在夜色里。
马蒂也背着围墙坐下。墙角长满了柔软的酢浆草,她索性以肘为枕躺下来。刚才一阵逃难累坏了人,素园也跟她躺下。一仰天,才发现山上的星空这样灿烂。
“好美。”长久的安静之后,素园这么说。
“唔,还以为你睡着了。”
“这么美的星空,怎么舍得睡?”
“你懂得看星座吗?”马蒂问。
“不懂。”
“我也不懂。”
“……星星就是星星。”素园说。
“唔,说得好。”
“我只知道,其实,星星都比太阳还要大,我们看到的每一道星光,都是在宇宙中旅行了千万年以后,才射进我们的眼睛里,不是很奇妙吗?只要想到天上这些瞬间闪烁,是亿万颗星星亿万年之久的发光,我就……我就不知道自己到底在干吗。”
“怎么说?”
“一想到,我们这辈子只活几十年,活在这么小又这么挤的地球上,我们活上十辈子也比不上一颗星星的一瞬闪光,那我们到底在拼什么?”
“记得你曾经说过,我们都是在寻找永恒轨迹的星星,每一个人世都是来修炼一些课程。这个我相信。所以我认为一辈子虽然短暂,还不至于没有意义,只要真的曾经用过我们的一颗心灵去活。你说是吗?”
“我上课学来的东西,你可比我还要透彻。”素园转头笑盈盈看马蒂。
“这让我想起你那位灵修大师,还上他的课吗?”
“早不上了,太忙,一天到晚加班累瘫了,没办法跟得上课程,我们大师又不让人随随便便缺课的。”
“真可怜。不那么忙不行吗?”
“不行啊。天晓得我有多讨厌上班,可是要不赚钱,又活不下去,好矛盾哪。”
“这叫做钱奴。”
“没办法,我们这叫做都市新贫族,你听过吧?以我为例,我和老公加起来月收入九万,听起来挺不错。可是让我来算给你听,一个月房屋贷款要缴三万五,为了房子头期款标下来的死会每月两万,车子贷款八千,每个月邮局定存一万,水电瓦斯养车费什么的一个月下来要五千,扣下来我和老公一个月靠一万二过活。我的天哪,一万二怎么活下去?只好拼命加班,私人企业加班费没个准,但是加了班至少可以领便当省下晚餐钱,你说惨不惨?”
“真的好惨。”
“话说回来,这一辈其实都一样,除非命好老爸老妈帮忙买了房子,不然大家都一样惨。唉呀,说好要忘记我的工作和贷款的,结果还说个没停。完蛋了,就是忘不了。”
“生命中难以承受之沉重哪。”
“不是吗?干脆来谈你的工作吧。你未来有什么计划呢?”
“不知道。”
“那你可曾打算买房子?”
“不知道。”
“总要再嫁人吧?”
“不晓得。”
“那你的人生到底有没有目标?怎么什么都不知道?”
“怎么管得了这么多?我又不是马蒂。”
“对哦,你今天不是马蒂。真羡慕,说忘就忘,要是有你一半的忘性就好了。”
“你看。”马蒂指向天际,一道流星在夜空中擦出了明亮的火花,那光芒稍纵即逝,“星星,一颗星星刚刚死了,它在太空中不知道飞行了几千年,几万年。它结果死了。”
“唔?”
“你告诉我,是不是因为在我们的城市里看不到星星,所以我们都弄错了,以为一辈子很漫长很严重,一定要拼命争出个名堂?结果呢?每个人到最后都活得一模一样,可是却又十分茫然,疲倦不堪。”
“嗯,有悟性。你真该去听听我们大师的课。”
“我可以有想象你为什么去上灵修课程了。这么沉重的生活,人总需要一种……一种窗口。”
“对了,就是窗口,让我的生命喘口气,透点光。”
窗口,喘口气又透点光的窗口,为什么这句话听起来像是出自一个囚犯的口吻?这并且不是一个普通的囚犯,因为只有非常不幸的犯人,才会被关进这样一个阴暗得没有光,又拥挤得不透气的牢房。
“你呢?马蒂,你的窗口是什么?”
马蒂默然,素园问到重点了,她的窗口是什么?
“不然这样问好了,这个世界上总有一样事物是你所爱、所眷恋的,让你一想到就觉得生命中还有幸福与光亮,那是什么呢?”
素园越描述就越趋近事实了。这事实一曝光,却变成一种高反差的刺眼景象。马蒂不停地想,什么是她所爱的呢?脑海万端混沌中渐渐浮现而出的,是个人影,那个人影是海安。
海安,她不敢也无从去爱的人,她宁愿孤独一辈子也不愿意去追求的爱。因为,万一要爱上海安,那就如同一朵粗心的蒲公英随狂风卷到大气层之外,到冷冰冰、死沉沉的外太空那样一般地绝望。
多么幸福,整个太空都是你的了。宇宙说。
但我只是一朵蒲公英,而我永远再也靠不了岸……
“我知道了。”素园愉快地说。她的声音将马蒂带回了地面,仰天躺着,眼前是灿烂的,灿烂的星光。
“我知道了。”素园说,“我们有一个共同的天窗,那就是伤心咖啡店。”
“不是吗?”马蒂轻声说。
“伤心咖啡店,我们的天窗,我们都离不开伤心咖啡店。你想过吗,为什么伤心咖啡店有这样大的魔力呢?”素园用手肘撑起上半身,俯首看着马蒂。
“没想过,什么魔力?”
“就是海安碦。”素园的声音清脆得像铃铛,那其中没有拖泥带水的情愫,只有纯净的开心。
“谁不爱海安呢?”素园开心地说,又躺下去,在酢浆草丛中伸了个懒腰。
“你真坦白得可爱,素园。”
“这又不难为情。”素园说,“这么比方说好了,如果我觉得藤条可爱,我爱上了藤条,那我不会说,因为不但我已婚,说出对朋友的爱本来就叫人难为情。可是说到海安,那不一样,就好像说你宣布爱上太阳神阿波罗,人家不会嘲笑非难你。他们不会认真,又不会当你说谎。你懂不懂?”
“算懂吧。”
“不要说我,大家都爱海安,连藤条也爱海安。”
“越说越刺激了你。”
“我是说正经的,”素园满脸认真,她说,“不然他干吗跟我们和在一起?藤条也爱海安,不过不是我们说的那种情爱,应该说他爱上海安带给他的那种视野。藤条爱钱,没办法,他穷怕了。但是有钱又怎样呢?要是能又有钱,又像海安这样潇洒自由,那不是一个穷小子梦寐以求的事吗?海安是一张特别的门票,在他身边,就好像进入另一个世界,把原来烦闷的、局促的、庸俗的一面都抛光。你知道这种感觉有多重要吗?”
“所以你爱海安。”
“爱在这里就好了。”素园摘下一株酢浆草,把它放在自己心脏的位置,“我早就学会了,珍惜一个人的方式,就是一丁点也不要拥有,只要从旁边陪陪他,做一种温柔的衬色。只有这样子,才不会失去他。”
星光下的素园的自白,听起来还是清清脆脆,不带任何牵绊。一种温柔的衬色,也许,这是惟一可以捕捉住星光的方法。有脚步声朝她们走来,马蒂坐起身望出去,看到了令她吃惊的景象。
暗夜里,一个巨大如牛的黑影向她们快速逼近。马蒂和素园跳起倚墙而立,才看出那是小叶。
小叶又背又抱了几床棉被,笑嘻嘻走到她们面前,一抖肩膀将棉被甩到地上。
“吓死人了,小叶,哪来这么多被子?”马蒂作势拍小叶的肩膀。
“屋子里的啊。”小叶说,“我撬开窗户,跑到楼上去,找到这些被子,正好今晚就用它们。”
“真的没人住啊?”素园问。
“没有。到处都光溜溜的,只有二楼有几件家具,水电也都断了,这真的是一栋被遗弃的房子。”
“一栋被遗弃的豪宅!我们连鸟蛋大的公寓都住不起,这里却摆着一栋被遗弃的豪宅。”素园悠悠地说,她一边摊开被子,突然叫道,“不好,这里不会是鬼屋吧?”
“怕什么?鬼见到我们也要敬退三分。”马蒂也抖开被子钻了进去。
“为何?”
“我们是一群穷鬼呀。”马蒂说,她拍拍身边草地,示意小叶也躺下。
“我不困。你们先睡。”小叶说。她用棉被裹住身体,靠围墙坐下。
小叶点了一根烟,对着星空抽起来。她准备守夜。这样一个荒废的园子里,并不是安全的夜宿地点,况且墙外还有寻仇的飙车族。
马蒂睡着了。
素园也进入梦乡。
小叶抽了一根又一根的烟。
月正西落,星星也将沉没。小叶甩甩头,左右扭动肩膀,好搓揉四肢,以保持清醒和警觉。彻夜不眠对小叶来说,并不是了不得的事。
曾经,彻夜荒唐的鬼混,占了她生命里漫长的一章。
来自南部乡下的小叶,十五岁就上了台北,背了一个装棉被的帆布袋,带着装在信封里六万元的注册费与生活费,她通讯报名了台北市一家美工联校。小叶务农的阿爸阿姆很舍不得女儿,但是女儿爱画画,她一定要读美术学校,而乡下并没有这样的学校,所以阿爸只好到农会存款部提出六万元,让女儿带着去了台北。那是个大城市,那里可以栽培有画画天才的女儿。
阿爸阿姆所不知道的是,小叶走出火车站以后,在第一个路口,没有由来地,神来之笔一般地,她突然决定转了相反的方向。小叶并没有去学画画,却在台北市里找到更多彩多姿的生活。小叶渐渐长大了,她削薄一头可爱的短发,变成常在警察局里出入的人物,警察伯伯都与她熟识了,在她的档案里,警察用黑色圆珠笔注明了“不良少女”,当着她的面,他们叫她小太妹。
“喂,小太妹,你中午要吃排骨饭还是泡面?”警察伯伯一边写笔录,一边这样问她。
“哇铐,这么好?你有没有发烧?”她一边对警察伯伯这样回答,一边吐出烟圈。
小叶因为一个不良少女帮派,常被警察拘去问话。其实小叶并没有加入不良少女帮派,她自己组了一个。作为帮派老大,小叶学会了逞勇斗狠,女孩子当然斗不过男人,所以小叶无师自通练会了几种阴狠的贴身武器。看见别人流血,或是自己流血,对于小叶来说,都是平凡不过的事。
我只要做一只自由飞翔的小鸟。小叶常在镜子里这么告诉自己。
十八岁那一年,没有由来地,神来之笔一般地,小叶决定要换一种生活。她打开报纸,看到了令人心动的征才广告。这是一篇半版大的彩色广告,上面提到征求美术助理一名,所有的条件,小叶都不符合,但是其中列了一则“请备广告设计作品”,激发了她的雄心壮志,小叶花了一星期赶了三幅作品,带着它去应征。
藤条是美术主试官,他见到小叶在学历栏上坦白的“国中毕业”,就叫小叶进入面谈室。他决定录用小叶。至于小叶学历不符公司规定一事,藤条含糊地略过了。这变成了小叶和藤条之间的一个秘密。
为了这个原因,小叶很服气这个新主管。上班第一天,她特意打了一条帅气领带,藤条带着她四处介绍,公司只有寥寥十几人,而且多半也是这几天连续报到,但是公司很大很大,华丽阔绰的装潢让她一时之间眼花缭乱。
妈的,有钱翻了的公司!当她这么啧啧赞叹的时候,藤条带她进了企划室。素园首先站起来迎接她。
“好可爱哟,怎么长得这么俊,像男孩子一样。”素园这么说。
正在忙着谈话的吉儿转过脸,抛给她一个似笑非笑的表情。跟吉儿谈话的那个人,背影很高大,那人也转过身来,他身上的蓝色领带轻快飘起又落下。
“唔,可爱。要真是男孩子就更好了。”他说。
那是海安。他为什么说这样一句话,没有人明白。也许,就算是一个天使,也有恶作剧的时候吧。当他说这句话时,窗外金黄色的阳光正射进来削过他的侧面,小叶必须眯着眼睛,才看清楚强光中海安的脸孔。在她后来的一辈子里,小叶再也没有忘记这幅画面。
树林里的小鸟开始啁啾,夜已经过去了,天空呈现一种鸽子灰色,所有的星星都隐没,只剩下几颗孤寒的星,不但没有消退,反而更加光芒晶亮。
马蒂扭动一下身体,她惊醒了,被睫毛前的草丛吓了一跳。地上都是露水,气温低到了降霜的地步,马蒂推开被子起来跳动身子。
素园也起来了,她和马蒂相顾哈哈大笑。昨夜没有卸妆的结果,她们两人都满脸脱妆凌乱,更乱的是她们的长发。
“用这个洗脸吧。”小叶指着一桶水。
“哇,服务真好。哪来的水?”马蒂用指尖试冰凉的水温。
“在屋子后面找到水桶,天亮前我到外头去舀泉水。”小叶说。她的脸颊冻得发红,但是精神不错,烟早抽完了,现在她嘴角衔着一根草叶。
“从来没有用泉水洗过脸耶。小叶,你到底有睡没睡?”素园一边洗脸一边说。
“睡不着。”小叶说。她三两下爬到墙上,推开腐锈的铁篱,坐上墙头看日出。“你们看,太阳出来了。”
“小叶是儿童,精力用不完。”马蒂亲爱地望着小叶。
“哇,太阳。”小叶又说。
“啊,真是浪漫的一夜。”素园梳洗干净,快乐了。
因为实在爬不上墙,素园和马蒂站着一起看朝阳。
金黄色的阳光,削过山的侧边,衬出金黄和黑暗对比的壮丽山峰。她们看呆了。
“再过几天,就是圣诞节了,我们大家聚一聚好吗?”墙上的小叶突然这么说。
“当然好啊。可是,找得到海安吗?”素园问。
“我去他信箱留下纸条了。”小叶说。她侧着脸,朝阳也在她脸上照出对比的黑色与金黄,“他要看到就会来。”
“音讯全无,也不知道海安现在在国内还是国外。”马蒂说。
“要是看不到纸条,就不会来了。”素园自言自语。
“会来的。”小叶转过来。在金黄色的阳光中,马蒂又看到她那无邪少年一样的笑脸。
“岢大哥最舍不得伤心咖啡店,他一定会来的。”小叶这么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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