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的冬天非常冷。
马蒂到茶水间里给自己冲一杯热咖啡,顺便又帮陈博士新泡一壶红茶。茶水间朝外的窗户有寒风扫进来,没有穿外套的马蒂连忙抱着茶壶和杯子回到坐位。
新店已经够冷了,靠山脚的深坑应该更冷吧?威擎电脑所有的生产工厂就在深坑乡,一样是台北市边陲的落后又拥挤地带,工厂的规模扩展迅速,陈博士准备在工厂里设立一个直属总经理室的企划部,这个独立于厂长之外,地位奥妙的企划主管,他意属马蒂担任。
为了这个问题,陈博士与马蒂已经讨论了三次,结果双方都有些气馁。对于马蒂,这是一次不可多得的升任良机,可以直接迈向公司的高级经营层,陈博士给她这个机会,是信任也是赏识,陈博士不能了解,为什么马蒂竟然面露难色。
马蒂自己也困扰着,这一阵子公司与咖啡店两头忙,身体上负担颇大,心灵上却是闲散的,好像很长久以来就没有经过这样的舒缓。总经理特助的工作,照理说需要相当的人事斡旋技巧,但因为陈博士性喜凡事一把抓的作风,使得马蒂在工作执行上的角色,大为单纯化了。而伤心咖啡店像个家,有一群虽不常见面但却亲切的兄弟姐妹。她满意这样的生活,满意得几乎忘记了今年夏天以前,没有目标也没有重心的,黯淡的梦一样的人生。
现在的马蒂有目标吗?她说不上来,也许没有,比较贴切的说法,应该是稳定的生活让她安歇了翅膀,不再仓仓皇皇四处追寻,所以,就无所谓失去目标的彷徨。无所谓失去目标,同时也意味着无所谓目标,马蒂有时隐隐约约这样想着,而每当她这么想,就又会联想起海安完美无瑕的脸庞,那脸上带着调侃的笑意,反问着她:那么人为什么一定要有目标?
很颓废,不过好像并不比视事业为一切的陈博士更颓废。马蒂犹豫的是,万一到深坑去工作,那一定要离开伤心咖啡店,这是她万万不愿意的,而且到那样一个外放单位,去作为直接遥控于总部的特务型主管,她在情绪上也不喜欢。
陈博士皱眉了,他说道:“你是在用个人的情绪考量工作了,这是不理性的。组织上需要有这种角色,我们就挑选适合的人去担当,要从大处去着想你的生涯,这样就不会惧怕职务上的冲击了。”
是的,公司与工厂相距遥远,的确需要这种角色,我愿意尽量忠于职守,但这是我的生命,我不愿意为了公司的大目的,去从根本上扭曲变化我的生命。马蒂在心中这么想着,这个工作代表着更高的收入,更好的生涯前景,但是更好的前景又代表着什么呢?更多的工作,与更长的工作时间。这是简单易懂的逻辑,也是一个城市人简单易懂的人生曲线,偏偏这逻辑马蒂觉得费解,她觉得她需要好好想一想。
陈博士更不快乐了,他说:“为什么要想这么多?你该想的是你的生涯规划。想一想,一年之后,你希望担任什么工作?三年之后呢?十年之后呢?要往长远去想,这样的机会并不多,你要懂得把握。”
好可怕。一年之后还有十年之后,单从薪水上的数字去遐想还算愉快,其余的部分则不可想象。为什么人终究都脱不了赚钱动物的命运?陈博士有关生涯规划的建议,不但没有激发马蒂的雄心,还掀起她心中最根本的反社会倾向。马蒂想,她真的要想一想。而以往当她需要想一想时,多半也是她从工作上转身逃跑的时候。
陈博士终于生气了,他怏怏不乐地合上他的工作手册,通常这是他结束面谈的前兆。他说:“马蒂,你好好想一想,都快三十岁的人了,难道要一辈子当个小职员吗?你到底希望将来要怎么走呢?要把握啊,机会是不等人的,不趁现在往上爬,将来你要后悔的。我给你几天考虑,一个星期后再给我答案。你不要让我失望。”
陈博士走了,留下马蒂一人在小会议室中,她喝了一口冷咖啡,开始有一种熟悉的感觉,那是放弃之后的失落感与解脱感。但是这感觉中又有一种全新的成分,在失落与解脱杂陈的小小苗圃中,正在滋长着几株骨梗坚硬的棘状幼苗,这些幼苗的名字叫做勇气、独立与担当。
马蒂凭窗望着外面的新店市,寒风从高空中呼啸刮过,忙于工作赚钱的人们拥紧了大衣,更快步地行走在都市的人行道上。在北半球中的大都会里,应该有半数以上的城市正飘着雪吧?雪花掺和着工业化环境的粉尘,变成一种灰色的忧郁云雾,笼罩天空又飘落大地。
而此刻,在翠绿的、翠绿的马达加斯加,正是暖洋洋的盛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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