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蒂陪着陈博士从世贸展览场回公司,陈博士开车,马蒂坐在一旁,气氛有点沉闷。
这是个针对欧美客户筹办的国际电脑展,陈博士所有的威擎电脑公司一共租下了八个标准摊位,还大手笔找来了设计公司装潢出特色十足的门面。光是场地打点就花费了七八十万元,陈博士非常在乎这次展览的成效。
公司参展的总负责人是黎副总,实际上掌事的是刘姐。为了这场展览,她忙得整个人瘦了一圈。但显然从成果看来,刘姐在陈博士心中的分量,却是不进反退。
五天的展览下来,摊位上接获的订单量是预估中的三分之一不到,客户到摊位参观人次数与去年相比较,减少了许多。整体大环境的不景气结实地反映在摊位上。马蒂想,主办单位也应该负责任,展览广宣工作做得不漂亮,每年的举办规模每况愈下,来自国际的客户量自然就呈现反成长。
但是陈博士并不这么想,环境越艰难就越要有败中求胜的霸气,可惜培养不出一批有锐气反败为胜的悍将。看摊位上驻守的黎副总,一个劲与原有的代理商客户周旋,巩固自己的业务地盘,却不多花精神开发新的国外买主。懒了,一个懒了的业务副总,拿他怎么办呢?给他台阶下总也该好好踩阶梯吧?陈博士决心把业务奖金结构重新设计,给这种坐吃长期佣金等死的业务老鸟一帖毒药,以毒攻毒,毒不死也许就成了还魂丹。
刘姐忙得团团转,实在可怜却又令人难以同情。摊位现场的管理调度需要精神抖擞的魄力型主管,看她累得一塌糊涂,摊位还没开张就先瘫了半截,老了,公司像棵树,老了的枝叶就该修葺,让新枝好冒出头,怎么就是妇人心肠撒不了手呢?
还有令陈博士不愉快的是,在展览上曾经发生了几个状况,业务部的小陈于展览前两天临时辞职,原因不详,为了重新布置他的客户服务事项,业务部忙得不可开交。展览场上,请来帮忙接待的工读生,竟然不堪繁忙重务接二连三请假落跑,害刘姐焦头烂额地召集员工家属前来帮忙。
陈博士叹了口气。车子离开世贸中心已有半个钟头,现在还塞在基隆路上。该死的交通!这样的城市怎么吸引国际客户?
“陈博士,您请不要太担心。根据这两天在展览场上调查,我们的订单状况算是十分出色的,主办单位没把展览办好,有这样的成绩已经不错了。”马蒂说。
“嗯,我晓得。”陈博士说。
“小陈的业务也都Cover过去了,并没有什么损失。”马蒂说。
陈博士从车内置物架上取出一封信,交给马蒂,说:“你看看。”
这是一封小陈写给陈博士的信,文情并茂,洋洋洒洒,共有三页,信中对于公司的栽培有说不尽的感恩,并详述了不得不离职的理由。整体说来,这封信的离情依依,与小陈断然去职的事实相去甚远。他写这封信的动机并不难理解,小陈离职后,与公司之间还有一些未收佣金的财务关系,留得情面在,不怕将来的纠纷。
“看起来小陈会离职也是迟早的事。”马蒂看完信后说。小陈在信上写着,他准备卖掉贷款中的房子,离开台北,与妻小到中部山区老家重新开始。
“这个男孩!潜力不错,只可惜他想不透。小陈在公司的前景很好,薪资也合理,再熬一阵就出头了。唉,这一放手,白白放弃了大好前程哪。”
“也许他并不要这样的前程。”马蒂说。
“那还有什么前程?台北这一片大好机会,连房子都买了他也要放弃。回到乡下去做什么呢?开个小店?种田?”
“我想,乡下有乡下的人生吧,如果人的一辈子不只是要赚钱,不只是要挣社会地位,那么离开台北也不算损失了。”
“这样的想法失之天真,什么叫做乡下?广阔的田野和恬静的生活?台湾已经没有所谓的乡下了。交通和传播已经让乡下和城市的生活渐渐同质化,还有价值观上的同质化,除了比较宽敞的居住空间之外,乡下人所追求的和城市人一样,却还少掉很多机会上的优先性。小陈这一走,只是把生计压力的问题延缓而已,总有一天,他或他的下一代还是要从头面对。成功之路大不易啊!要是不乘着势头,坐失了机会,结果只有让自己成了弱势族群。”
“我最近开始思考,做个弱势族群有什么不好?做条懒虫,低姿势爬来爬去,那才叫轻松。”马蒂说,她不用转头,也想象得到陈博士皱着眉的表情,“重点是,只要他真的不羡慕强势者的天地,谁有资格去批评他的快活?陈博士,我知道这番话对于我很不利。独立、富企图心是您在乎的员工品质,我来应征时您说的,我没有忘记。只是对我来说,坦诚也是重要的品质。我想表达的是,环境虽然不能变,价值观却是可以多样的。最可怕的是强势的一元化的价值观,就像台北的世界,好像脱离了这城市就脱离了社会的主流,好像不拼命赚钱就注定是天地间的弱者。不是这样的,还有什么事,比尽其量地追求自己喜欢的生活更重要呢?”
“新新人类的价值观!告诉我,一个人能保证他的价值观一辈子不变吗?人都是这样的,年轻时追求狂放痛快,到老了又要安逸舒适的生活。自己的价值观别人无可干预,但是如果到最后变成了社会的寄生虫时,社会何须平白对他付出成本?现在的年轻人,太过自我了,只想到自己,没想到别人,颓废的风气正在侵蚀我们的下一代,真叫人担心哪。”
车子终于穿过仁爱路口的瓶颈,开始有一点加速的倾向了。马蒂瞧着车窗外的国父纪念馆,在绿阴笼罩中,纪念馆前广场上有几十只彩色风筝突破拥挤,在灰暗的天空中逆风飘荡着。
对于陈博士的最后一句话,马蒂思考良久。她知道再说下去,自己就会在阵博士心目中被贴上新新人类的标签,一个阻碍她往上爬的标签,但是此刻她的勇气有如泉涌,不往上爬又不是世界末日!她心中闪过这一句近乎赌气的话。
“新新人类也是时代的产物。陈博士,您是学物理的,万物不正是有自动平衡、自动填补的本能吗?这个社会一切向钱看,向钱行,人压抑成了钱奴,所以才有这样逆向的思维出现。您说新新人类颓废,您不觉得这颓废正好调和了社会中的拜金狂潮吗?两者都是极端,我说不出来哪种比较颓废。”
“你一定觉得我是老古董了。马蒂,我并不保守,只是我相信中庸。这个社会是处处充满极端,所以才需要有步伐沉稳的人,不受风潮左右,维持着社会生存的命脉。人到了一个年纪呀,就得要有社会使命感才没有白活。”
陈博士是真的这么想,还是在发表维持他身为老板之崇高性的场面话?这些话似曾相识,倒像是吉儿的高论。
“马蒂啊,我一直觉得你是有潜力的,想事情要长远,不要一味追求痛快。你的天资够,这是一种幸运,在那些强势者与弱势者的二分法中,你可以永远都是强势者,只是不要忘记,聪明的人再加上年轻气盛最容易流于狂妄批评,作为注定中的强势者,你应该多做些建设性的思考,不要辜负你的幸运。有一种人,天赋太少,费尽力气才能出头,他们才是应该批评一元化价值观的人,像你我这种,天生是一元化价值观的既得利益者,你懂吗?你应该懂的。你够聪明。”陈博士对马蒂抬抬眉毛,又说,“公司里就有一些人,他们的工作价值与所得不成比例,这些人才应该担心价值观的问题。”
“您指的是?”马蒂问。
陈博士并没有答腔。他指的是刘姐。
刘姐把展览结束撤回公司的繁重物品一一清点妥当,又带领工读生收拾好展览会场搜集到的市场资料,已经是晚上九点多了。
忙到此刻,她才想到自己还没吃晚饭,很可能从中午开始就忘了喝水,她觉得像是虚脱了,赶紧泡了杯牛奶,再一边喝一边打电话回家。
守在家里的儿子竟然也还没有吃晚饭,刘姐差点在电话中生气了,她耐住性子指示儿子到冰箱中取出冷冻餐食,放到微波炉中,弄熟,又指示儿子冲一包紫菜汤配饭。直到这年仅十一岁的儿子在电话中传来咀嚼饭食的声音,她才挂下电话。
公司的人都走光了,刘姐打算再加点班,把摊位上的订单报告打妥,赶得上明天一早业务汇报再走。
当然她很累,四十岁的女性躯体此时充满着腰酸背痛,当然她也觉得工作多得不公平,但是理智告诉刘姐,最好要撑下去。外贸副理的工作并不容易,尤其她不是商科出身,若不加倍努力,怎么带人?现在的部属不相信威权,一味的专业导向,带人真难。再说她在公司的位置也太特殊,虽然仅只位居副理,但是身为公司最资深的员工,所有的福利分配都以她最多,年终分红时,她的那一份连陈博士都心痛,连黎副总都眼红。以往的付出现在是丰收的时候,千万不能怠惰失手。
现在的职位,刘姐知道她就算累死也不会放手。一个高职毕业的女人,到了中年,离了婚,养着一个儿子,除了忠心之外没有别的专业,她有放手的资格吗?在她的人生有别的选择吗?能够做副理是因为资历深,而不是能力够,刘姐心下明白。事实上她痛恨上班,但万一离开了威擎,她将一无所有,到时候在台北人海茫茫能依靠谁?离开台北,人海茫茫又能依靠谁?
十一点整。刘姐打好了电脑报表,打电话叫了妇协计程车。她关了公司的空调,熄了灯,公司一片黑暗,她摸索着走出门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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