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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伤心的客人

  马蒂是在与陈博士的私下会议中接到那通电话。陈博士正很陶醉地描述公司下半年度经营策略,马蒂同步笔记整理时,总机转接来了一通找马蒂的电话。

  “对不起,我知道陈博士交代过不要打搅,可是这个人说是急电。”总机在内线中说。马蒂直接使用陈博士桌上的话机,一听之下,是小叶。

  “嗨,马蒂马蒂!”小叶说。

  “我的天,小叶,我还以为有什么紧急状况,我正在开会呢。”

  “是很紧急呀!马蒂姐姐,我生病了。”

  “喔,什么病?严重不?”马蒂瞄一眼陈博士。陈博士已经性急地抓过马蒂的笔记本,兀自书写了起来。

  “感——冒。好可怜哟。是这样的,我快没力气了,可是待会店就要开门了,怎么办呢?”

  “那你那些朋友呢?”

  “一个也找不到,我快疯了。马蒂,你今天下班愿意过来帮帮我吗?拜托拜托!”

  “好吧。我下班就过来。”

  挂了电话,继续与陈博士整理经营规划书。陈博士将下半年度工作要项中的市场调查部分,指派给马蒂负责。这代表她不再只担任被动性的勤务工作,也意味着陈博士正在试探马蒂的能力范围。来到公司甫满一月,她已经开始延伸出她的职能范围。公司重用在望,马蒂感觉得出她的前途正在萌芽。这场会议一直延续到了下班时分。

  伤心咖啡店这一天十分忙乱,小叶真的病了,不时过分夸张地趴着墙剧烈咳嗽,引来吧台前女孩子们此起彼落的娇声抚慰。

  马蒂与小叶分好工,小叶负责煮咖啡、调酒、放音乐、爆米花、炸薯条和洋葱圈,她则招呼客人、洗杯碟、照顾蛋糕和小菜台。夜色未浓,客人大都点咖啡,吃起司蛋糕,马蒂很快地就熟悉了工作。

  第一次全面观察伤心咖啡店的布局马蒂总算领会了店里的生态。首先,客人以女性居大多数,也有男客,但多是互偕男伴而来。二十岁以上的客人,喜欢一般桌位,十几岁的稚龄少女,则偏好吧台前那几只高脚椅。小舞池旁那个腰果形的桌位,是不让客人落座的,那是海安的桌子。小叶据守吧台。

  吧台前的少女们互相都认识,马蒂认为她们来自附近同一所中学。今年的少女流行清纯的直发,穿着短针织上衣,让毛线的柔软质感隐约吐露她们成长中的纤秀身材,鞋子则是复古的厚底宽跟。少女们多半背着双肩小背包,多半擎着一根烟又不谙吞吐云雾,全部都目不转睛地注视着小叶。

  小叶很忙,对这些少女们却又面露酷色。马蒂因待洗的碗盘困守水槽,一边听少女们交换着还算节制的黄笑话。她们讨好地帮着小叶擦抹台面,递送饮料。小叶则在一阵咳嗽后摸摸其中一个女孩的头,小示谢意。

  小叶盯住门口,脸上有惊喜的颜色。马蒂看到一个年轻的女子走向吧台。那女子让马蒂觉得很面熟,她认出是素园。

  素园很熟练地将她的提包放进柜台后的小柜中,又拿出发带,三两下将蓬松的鬈发绑成马尾。

  “没想到你会来耶,认不认识这是马蒂?马蒂这是素园。”小叶给她们互相介绍,“马蒂好好喔,特别跑来帮我们的忙。”

  “那真是谢谢你了,马蒂。”素园含笑的眼神看起来很温柔。她自动清理起台子上的咖啡壶,还抽空搂了搂咳嗽中的小叶。

  现在马蒂和素园并列在吧台后,洗杯盘,并且将冷冻的小菜分盘盛装好。很快的就是客人点酒的时刻。小叶开始将各种酒基装上抑流嘴,又小露一手漂亮的甩酒瓶功夫,惹得吧台前的少女们尖声清脆地笑了。

  一边工作一边聊天,马蒂发现素园和她有着大致相同的背景。素园和她同年,毕业两年后就结婚,尚未生子。因为缴房屋贷款,暂时养不起,她笑着说。从三年前素园就在一家广告公司中担任媒体企划,算是资深广告人了,工作十分吃重,前景十分看好。

  “那么你呢,马蒂?”素园问。

  “我在一家电脑公司当秘书,工作还算轻松。”

  “有你来帮忙真好。自从工读生辞职后,小叶快忙歪了。”

  “纯友谊挎刀,我很喜欢这家咖啡店。不过工读生应该不难找,不是吗?”

  “是没错,可是小叶很挑,女生不要,男生又不好找。我们只好多抽空帮忙了。”

  “这么说你是股东了?我认识另一个股东海安,还有吉儿。”

  “说是股东,其实大家都是小股,玩玩票罢了,店是海安的。当初开了这家店,也只不过是想弄个地方,大家可以常聚聚。那时候能开多久,大家都没把握,可是小叶很有毅力,硬是把整家店经营起来了,竟还小有一番局面,现在还准备转型,朝PUB的方式经营。你看小叶,都快变明星了。”

  “这么说你们原本就是一群朋友了?大家再合伙开店?”

  “是啊,说来话长了。”素园甩掉手上的水珠,开始切一盘起司蛋糕。

  “下了班又来帮忙,你不累吗?”马蒂问。

  “不累,一点也不累。”素园抬起眼眉含笑看着马蒂,她凑近马蒂的耳畔说,“我在伤心咖啡店,存了一对翅膀。”

  马蒂怔然看着素园,素园对她眨眨眼。马蒂想,她喜欢这个女子。

  “去BB。”小叶说,他解下围襟,朝厕所走去。

  马蒂低头切柠檬片,新鲜的柠檬在她不熟练的刀法下喷挤出酸涩的汁液,突然之间她整个人觉得非常燥热,非常不安。伤心咖啡店一共有两个厕所,一间门板粉红色,画有百合花的是女厕,男厕涂浅蓝色,画有两只鲜红的朝天椒。她看见小叶走进了粉红色的门。

  “素园,小叶他,怎么进女厕所?”

  “我的老天爷!”素园抬头望她,双眼睁得非常圆,“小叶是女生,你都不知道?”

  “What?”马蒂结结实实大吃了一惊,素园却笑得打翻了一只咖啡杯。

  吧台前的少女们也笑着。

  “也不能怪你眼拙,”素园笑得喘气,“小叶她长得俊俏,又喜欢做男生打扮。要不是我老早就认识她,看过她穿裙子的尊容,我也很难说出她的性别。”

  又一个震惊。小叶穿裙子!那是什么样子?不过话说回来,为什么不行呢?马蒂想,这么俊俏的小叶,穿着裙装时,也是可爱的吧?

  “我的天,我一直当她是十五六岁的小男生。那么小叶到底多大?”马蒂问。对于素园与少女们的笑声,马蒂开始感到尴尬了。

  “二十二碦。”素园说。

  吧台前的少女们还笑着。这些令马蒂不解的,像花蝴蝶一样围绕着小叶的少女。

  “还有你们,还笑得出来!难道你们也都知道小叶不是男生?”马蒂问。

  “废话!”

  “当然啦,所以那才可爱呀!”

  “男生?铐!”

  少女们你一言我一语,清脆稚嫩的嗓音都很惹人疼爱。她们的表情既认真又生动。马蒂充分接收到这个讯息:她与少女们已经确实有代沟了!原来这些少女那火一样爱慕的眼神,是倾注在一个同性女孩身上。现在马蒂明白为什么小叶对其他女性那么容易有亲腻举动了,不过那不代表马蒂能比较释怀。先前她将小叶设定为一个漂亮的少男,对于小叶的略带挑逗的举止,她含温情视之;现在小叶是女孩,马蒂反而有些糊涂了。

  砰一声,小叶推门走出女厕,一边走,还一边整理她腰际那帅气的哈雷标志皮带。这一次连马蒂也忍俊不住,和全部女生笑成一团。

  “有什么鲜事,把你们乐翻了?”小叶问。

  “鲜事天天有,今天最离谱。”马蒂笑着说。素园伸手搓搓小叶的短发,小叶傻气地笑了。怎么看都是个男孩子的可爱笑容。

  音响传来Eagles的老歌HotelCalifornia,伤心咖啡店沉浸在一片浪漫恍惚的气氛中。开始喝起调酒的客人们都放松了,烟雾弥漫整个店面。毒窟。马蒂低声说,弯腰在袋中找出她新买的烟,点燃了一根。

  那只虎斑猫像条水蛇,在霭霭雾气中滑泳而行。它悄然来到小叶腿际,擦挨着她,喵呜地叫着。小叶从冰柜中取出一罐鱼,拨了几条进墙角的猫碗中。在墙角一丛巴西藤旁边,摆了两只猫碗,都是暗色的手拉陶胚,虎斑猫坐定很规矩地收拢四脚和尾巴,吃起鱼来。另一只碗则是空的,干的。

  有素园的熟练帮忙,马蒂腾出了手脚,小叶给她调了一杯淡味的兰姆酒。马蒂坐在海安的专用位置上,浅酌着。她试着以咪咪声叫唤虎斑猫,吃净了鱼的猫真的应声走来,雨伞节一样的尾巴竖得挺直,在马蒂脚下绕了两圈,跳上她身边的坐位,很专心地舔洗手脸。

  马蒂一手抚猫,整个人都慵懒了起来,小叶又送上一大盘切片蛋糕。

  “忘了你一定还没有吃饭。对不起喔,我今天没力气弄晚餐,大家将就点吃蛋糕吧。”小叶说。

  马蒂与小叶分吃各色蛋糕,小叶用啤酒杯喝大量的冰水。为了充分享受各种蛋糕的美味。她们两人把每块蛋糕剥分而食,小叶还不停地鼓励那只猫吃蛋糕屑。

  “这只猫叫什么名字?”马蒂问。

  “小豹子。”

  “嗯,很贴切。”

  “还有一只叫星期六,是小豹子的兄弟。”

  “在哪里,我怎么没看到?”马蒂四处张望。

  “看不到的,星期六整天在外面晃荡。”小叶瞅着马蒂,她的双眼晶晶发亮,“马蒂,你考不考虑来店里帮忙?”

  “我是来帮忙了呀,小叶妹妹。”马蒂说,禁不住她也摸摸小叶可爱的短发。

  “我是说正式来帮忙。”

  “那怎么行?我还有工作呀。”

  “没差啊,你下班后再来,晚上七点帮到十一点,这样我们就忙得过来了。”

  “那不累死我啊?”

  “不累不累!吉儿素园常来帮忙,再说也挺好玩的呀。薪水一定让你满意,岢大哥说如果你可以part-time来帮晚上,月薪可以算你两万五。”

  “有没有搞错?”马蒂咋舌了,一晚四个小时,竟然接近她的月薪,“哪有这么高的薪水?那店里还要不要赚钱?”

  “还是赚的啊,生意已经稳了。再说,我们开这家店主要是消遣,也没想到要赚多少钱。”

  “你跟海安说过要请我?”马蒂问。

  “嗯。”小叶的神情很认真,“我问过岢大哥,他说好啊。”

  “小叶,”马蒂不由得问了,“你为什么相信我适合?我们才见过几面而已。”

  小叶趴在桌上,抚弄着啤酒杯:“其实你第一次来,我就注意你了。你自己记不记得?我没有看过比你更伤心的客人。这么伤心,当然最适合我们咖啡店了。”

  “你说真的假的?”马蒂记起第一次来这里的落魄相。

  “假的。”小叶扬起嘴角帅气地笑了,一手又挑逗似的括一下马蒂的脸颊,“你那天看起来很惨,所以我送烟给你。我记得你。也不知道为什么,我们好像有缘分。我很相信缘分的,你信不信?”

  “信哪。”马蒂轻轻地说。月薪两万五的兼差,这令人心动。她实在需要钱,而且,似乎还有更大的理由吸引她。“小叶,我回去考虑考虑好吗?”

  “行!不过要快考虑哟,不然小叶累挂了,店也不用开了。”小叶起身,招呼一个挥着手的客人。

  马蒂擦擦嘴收拾了桌面,又到吧台帮忙。她看到小叶在墙上的咖啡杯柜中寻找着,端出一套漂亮的描金瓷杯碟给素园,交代是第三桌客人的咖啡杯。

  那是客人寄养在咖啡店的杯具。寄养架是一座有灯光打底的橡木柜子,柜子隔了数十个小格,琳琅满目摆满各种杯组,杯前还有小牌子标明客人姓名。马蒂想起她那只皮箱里的蓝色骨瓷杯。

  店内的气氛热络起来,开始有人到小舞池跳舞。小叶忙着播放音乐,虽然抱病,她还不时应少女的邀请,与她们活泼地共舞。素园吃了一些炸薯条,跟客人聊起天。

  马蒂在人前做不来的两件事,其一是唱歌,再来便是跳舞。她看着年轻的人们在拥挤的小舞池中款摆,觉得很享受。这些一般称之为台北夜生活的靓人族,在下班之后偕伴来到供应酒的小咖啡屋,喝一些酒,倾吐一点心事,跳一些舞,展示了他们特别为夜的台北装扮的青春,也许还亲吻了并不衷心爱的人,交换一些过分激动的拥抱,或是掉几滴眼泪,白天的所有郁闷,都随着酒精蒸发到夜空。明天天一亮,卸掉了夜的浓妆,也洗尽一切荒唐,再回到他们工作营生的地方。工作!马蒂一天上班九个半钟头,所得竟然接近在这里打工半个夜晚,她很心动。

  夜渐渐深了,马蒂不停地为客人递送啤酒,客人点调酒的数量减少了,便宜的罐装啤酒才是深夜的明星。马蒂乘空也灌了一口热门的可乐娜,素园帮她在瓶口塞了一片柠檬,淡味略涩的酒汁冲入咽喉,很刺激,可惜却振奋不了精神,她今天工作太重,身体已经累坏了。马蒂倚着吧台休息,她看见小叶在小DJ台后面很落寞地坐下,头深深地埋进两肘里。

  小豹子绕着店内游走了一圈,最后被马蒂攫起抱在怀里。小豹子。马蒂轻轻唤着它的名字。小叶在DJ台后抬起脸,又很快活地调换舞曲,一边还轻轻地哼唱着。她刚刚那伤心的模样稍纵即逝,连马蒂也弄不清楚自己是否看错了。素园来到她身边,告诉马蒂,她可以先回去了。

  “我还不累啊。”马蒂说。

  “我看你累了,这里我们忙就行。再一个小时就打烊,你先回去吧。再说海安也来了,我们忙就够了。”

  “海安在哪里?”马蒂张望店内。

  “在外头,他已经在外面很久了。”素园说。

  “唔,我都没发现。”马蒂说。

  “马蒂,谢谢你来帮忙。”素园给了一个柔软的拥抱,“小叶说她想请你来兼差,我很希望你能来,一定要好好考虑哟。”

  马蒂拿起提包,跟小叶道别,正在和少女们纵声调笑的小叶给了她一个火热的拥抱,拥抱中仿佛还亲吻了马蒂的脸颊,马蒂有点恍惚不能确定,推门离开了。

  咖啡店门口不远,停着一辆火红的捷豹跑车。虽然一点也不懂车经,这跑车还是让马蒂眼睛一亮,车后站着一个轻装女郎,更是让马蒂目不转睛。那是明子,这一夜的明子穿着T恤牛仔裤,薄施脂粉,仍旧亮丽得令人不忍逼视。明子身畔,是海安,他们两人没有对话,海安仰天吐着烟,明子望着远方。

  马蒂站在骑楼阴暗的角落,她的双眼舍不得离开这对丽人。只见明子的肩膀轻轻晃动,晶莹的泪珠滑落她的脸颊。明子掩面哭了起来,海安遂拥她入怀。从黑暗中,马蒂看见了海安的面孔,拥抱着泪人儿明子,海安的脸令马蒂难忘。

  马蒂看进海安的双眼里,那里比南极更冰冷,比沙漠更荒凉。

  明子进入红色跑车,开走了。海安跨上他的重型机车,但并未启动,他只是颓首坐着。马蒂悄悄走向前,海安虽没有回头,但察觉到了她。

  “嗨,没有目标的马蒂。”海安说。

  “嗨,没有工作的海安。”马蒂轻轻说。

  海安今天的穿着很轻便,一件无袖的短上衣配牛仔裤。他的表情也很清朗,仿佛马蒂刚刚目睹的伤心拥抱是幻象。海安的重型机车相当巨大,超出马蒂所见过的所有摩托车规模,车侧还有闪闪发亮的防撞钢条,马蒂用指尖触及了它们的冰凉质感。海安拍拍后座:“坐坐看。”他扬起嘴角等待着,马蒂依言上前。她今天穿着喇叭裤装,很方便就跨坐了上去。

  海安一催引擎,车子冲向黑夜,马蒂尖叫了出来。“带你去个地方。”海安说。

  海安骑车宛若电掣,第一次坐这样重型的机车,马蒂不禁揽紧了海安的腰。她的手腕感觉到了海安非常强壮结实的腹肌。

  夜已深,一路车行无阻,他们来到台北最南端,面向着一片寂静山峦的河湾。河湾之畔是一道水泥堤防,他们爬上堤防,这一晚有月亮,静静的河面在夜色中映照着粼粼光芒,海安和马蒂并肩在堤上坐下,之后是长久的沉默。

  “好安静,真难想象这里还是台北市。”马蒂说。

  “嗯,尤其是这空旷。”海安说。

  “我常常想,就是我们生活的环境太局促,才让人人都变得这样你争我夺,尔虞我诈。人真是奇怪的社会动物,互相需要,又互相压迫,就像哲人说的,一群拥聚取暖的刺猬。”

  “不是吗?”

  “我从来没有出过国,海安,不过我猜台北是全世界最拥挤的城市。”

  “人口密度各有不同,不过在拥挤的程度上,每个城市都一样。”海安折了一枝小草叶,衔在嘴上,傍着河堤的斜度躺了下来。

  “真可怜。我要的真的不多,至少只要眼前能看到这一片没有人的荒地。唉,为什么人看到空旷的景致就会这么觉得舒畅安详呢?”

  “那是因为人永远脱不了领域动物的野性。”

  “领域动物?”

  “对,领域动物。像豹子撕抓树干,像狼群遗留体味,用原始的方法标示出它们的领土。领土之内,惟我独尊,不容外物入侵,领土之外,在领域动物的知觉中,一片杀机,一片荒凉。人就是领域动物,可惜社会化了以后的人,必须依赖群聚的生活,那占有领域的冲动,只有转而在其他的方向去满足。”

  “你是指社会地位,财富?”

  “你看看台北人,忙了一辈子,追求的是什么?不过是闯出一片属于自己的地盘。人太多,土地太少,领域的度量衡变成了钱。大家穷其一生赚取金钱,好划下在社会中的地盘。财富多的,领域充裕,志得意满不怕进退失所;财富少的,仰人鼻息仓仓皇皇,如同无地自容的孤兽。人群越拥挤的地方,追求财富的欲望越明显,只因为那求取地盘的欲望越迫切。赚钱机器,人最后变成了赚钱机器,被自己的领域欲望所驱动,身不由己。看到了这片空旷宽裕,勾起了人心底最原始的记忆,在一片可以伸展野性的土地上,不必被侵犯,不劳去争夺,所以非常安详,停止了生活,开始了存在。谁不需要这种感受?”

  “这么说台北人真可悲了?”

  “可悲的是,人既是社会动物,又是领域动物。”

  “所以你去马达加斯加旅行?”

  海安侧过脸看马蒂,他的面庞奢侈地展示在马蒂眼前。马蒂喜欢他鞭子一样的双眉,还有他褶痕深秀的明朗眼眸。拥有深邃明眸的男人总让人觉得失之美丽,不够男性化与刚强,但海安的眉眼是这么地放肆舒展,恰到好处,兼具阴性美与阳刚,还有他髭须微现的匀称下颔,线条美好的唇。马蒂想,海安面容之美好,狂妄得不似人间。

  “我也好想去马达加斯加。”马蒂轻声说,她抱着双膝看河面上的月光。

  “颓丧的渴望。”海安说,他撇嘴吐掉草叶。

  “怎么这么说?”

  “不是吗?”

  “……高中的时候上地理课,讲到非洲南部有个外岛,地理老师摊开世界地图,告诉我们马达加斯加和台湾的雷同关系。突然之间我有一股激情,我在笔记本上画下了这座岛,告诉自己,有一天我要到那里去,住下来,一辈子住那里。很好笑吧?”

  “并不难理解。因为马达加斯加的外在太像台湾却又不是台湾。那只不过是你恋家与弃家的复杂情绪的投射,人渴望的是空间。”

  “那么你不是吗?”

  “我去过很多地方,马达加斯加不过是我的行脚中的一站。”

  “我情愿终老在那么原始又荒凉的地方,就算死在那里,我也愿意。”

  “在我看这个愿望并不难达成。”

  “难哪。”马蒂叹息一样说,她抱紧了双膝默想着。

  “你想说什么却说不出口?你抛不开这里的生活?你想说我们从小被教养成社会机器中的一环,一个螺丝钉,脱离这个生命体你就失去了所有依据?你想说从读书开始到大学毕业你已经融入台北,在台北落地生根是条不归路,结果变成了放弃台北也是条渺茫的不归路?你害怕一旦放手,万一后悔了却回不了头?你不想跟旁人比赛,可是整个生活本来就是一场疯狂的竞跑,你不跑了又不甘心做个落队的人?”

  “我不晓得……也许是吧?”

  “你太在乎别人对你的认同了。”

  “是吗?如果是这样,我就不会像今天一样颓废了。你根本就不认识我。”

  “好,那么我给你一分钟,告诉我你是谁。”

  马蒂一愣,之后她流利地答道:“我叫马蒂,今年二十九岁。台北人,不,江苏人,台北出生。辅大外文系毕业,主修英语。已婚……现在分居。我在一家电脑公司上班,担任秘书,血型A型……现在住木栅……”她的速度缓了下来。

  “这就是你?”

  “是啊。”

  “我所听到的,都是社会阶级或团体的标签,是从一般社会认同的角度下去描写的你,那是别人眼中的马蒂。试着不要用纵向的时间来丈量你的生命,还要横向去探测你生命中的深度,然后抛开社会符号,再告诉我你是什么人。”

  “我,马蒂……今年二十九岁,没有一年过的是我想要的生活,我花了目前生命的三分之二在读教科书,我很孤独,那是因为我从小没有家,个性又内向,我很爱幻想,可是又好像太懒,我有满腔的柔情,可是不知道该去爱谁。我现在又上班了,可是上班好像让我更茫然,我害怕做一个作息刻板的上班族做到退休,我想找机会脱离这种生活。我要什么生活呢?我要的也不太多,就是自由吧?比如说,今天天气这么好,有阳光,我就想去指南山上走走,不用去向别人请假,得到准假后才去自由走走。对,不用向别人请假的生活。我很想做一个我行我素的人,不用向别人交代我,不用跟别人一窝蜂地去追求那种典型的人生,我渴望长出翅膀,自由自在飞翔。这样的说明,及格了吗?”

  “很好。你没有理由不自由。”

  “在这个世界上,谁自由了?”

  “问题还是一样,你太在乎别人的认同了。当你说你不自由时,不是指你失去了做什么的自由,而是你想做的事得不到别人足够的认同,那带给你精神上或道德上的压力,于是你觉得被压迫,被妨碍,被剥夺。马蒂,翅膀长在你的肩上,太在乎别人对于飞行姿势的批评,所以你飞不起来。”

  “你所说的是不顾任何道德规范,全然放纵的自由?”马蒂问。

  “有何不可?”

  “难道那就自由了?难道挣脱了一切社会规范枷锁,就不会变成‘不受拘束的激情’的奴隶?”

  “很好,你读了些书了。在这个世界上,有政治上的奴隶,有法律上的奴隶,也有价值观或道德上的奴隶,看你要做哪一种。没有真正完全的自由,除非你不存在于社会,可是没有社会就不会有现在的你。我所说的放纵的自由,主要是从你被灌注的价值观、人生观上的解放,这是你的生命,社会滋养你,现在够了,开始切断社会对你的脐带,专心尽情地做你自己。”

  “像吉儿说的,太自我主义了吧?人人都这么想,社会就垮了。”

  “又是价值观问题。你被你所学到的价值观困住了。要从价值观中自由,自由到连没有价值观了也不在乎。”

  “那很需要勇气吧。至少需要……需要……”

  “知识与智慧,还有钱。”

  “我不像你那么幸运。老天爷对人并不公平。”

  “本来就不公平。但又何足遗憾?要知道大自然厌恶的就是平等。公平来自比较的概念,一比较你就陷于尺度上的束缚。”

  “那么你很自由了?”马蒂问。

  “我是。”

  “你什么也不在乎?”

  “我只在乎我在乎的。”

  “那你在乎什么?”

  “伤心咖啡店。”

  伤心咖啡店打烊了。素园帮小叶洗净了所有的杯盘,擦抹了全部的桌面,小叶给她叫了无线电计程车,目送她离去。

  小叶在半个小时前,吞下了客人馈赠的康得六百胶囊,现在停止了咳嗽。她熄掉海蓝色的店招,店里突然变得很晦暗,昏沉沉的黄色灯光,还有小舞池上兀自旋转的玻璃灯球,映照得四周非常幽静迷离。小叶关掉音乐,开始觉得头很沉重。

  小豹子跳进柜台后的猫篮里打盹。小叶把它的猫碗洗了。另一只猫碗,星期六所有,已经闲置多日,碗里结了几缕蜘蛛丝,小叶蹲下来看蛛丝上的七彩反光,她把这只碗也洗净。

  小叶打开店里的小鸟笼,鸟笼内有一只安静的翠绿色小鸟,一般人称为爱情鸟。小叶将食指伸入笼中,爱情鸟驯服地跃登她的指上。小叶带着它在店内走了一圈,又在小舞池上张开双臂旋转,旋转时那只小鸟就缩紧颈项,将螺状的鸟嘴对准前进的方向,怔忪悚望,旋转的风吹拂着它颊上的红色羽毛,但它并不飞翔。小叶头昏了,她将爱情鸟送回笼中,填满了食料。

  小叶提了一桶水到店外,在外头她找到海安的纯白色跑车。除了惯常骑用的重型机车外,海安还有两辆轿车,其中这辆常驻在店门口。小叶先启动引擎热车,再把车洗干净。

  小叶累坏了。她决定明天再结算账目。海安今天不会再进来的,她刚刚曾看到海安与明子在店外长久伫立。小叶拉下铁门。在伤心咖啡店门口旁边,有一道水泥梯通往这栋建筑的楼上,楼上是三间分租的套房,小叶租了其中一间。

  小叶回到卧房。她洗澡。她梳了梳短发。脱下的哈雷皮带与领带挂在她衣柜里,整排粗犷的男孩服饰中。小叶换了棉质的T恤短裤,困了,但是她来到书桌前。桌旁有一座小书架,摆满了对她的年纪与学历而言非常艰涩的书。她略作浏览,最后决定读英文就好。

  小叶打开最新一期的空中美语杂志,将录音教材放进随身听,戴上耳机,取出字典与笔记本,开始跟着录音带读诵起来。这一课教的是“向商店退货”实用美语。

  小叶趴在书桌上睡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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