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说,穿着粉红色洋装的马蒂像一朵风吹来的粉红色小花,那么一定是一阵长风,才能送着她飘过这么遥远的路程。
在倒下去之前,马蒂徒步走过了大半个台北市。
有很长一阵子,她多么希望就这样一直走下去。遇见绿灯就前行,遇见红灯就转弯,只是绝对不要停下脚步。因为一旦伫立,她就不免要思考,不免要面对何去何从。
这台风后盛夏的傍晚,空气的燥热并不稍减于中午,马蒂就这样漫无目的地走了一个下午。若非脚下的高跟鞋,她很愿意永远走下去。穿上这双高跟鞋是个可怕的错误。它们是她的鞋子中惟一正式的一双。虽然已略显老旧,鞋底隐秘的地方也有了小小的绽缝,但擦亮了之后,与她这身浅粉红色洋装是个出色搭配。它们是双美丽的鞋,天生不适合长途跋涉,而是用来出入高贵又华丽的场合。它们是一双宴会用的纤弱的高跟鞋。
马蒂走到了台北的最南界,碰到景美溪之后就向右转,迎着夕阳继续前行,一边回想着琳达的婚宴。此刻婚宴上的欢言俏语都该沉寂了吧?但是马蒂留下的话题,恐怕是足够宾客们谈论很多年的。她后悔出席了这场婚礼。从接到琳达的镶金边红色喜帖开始,她曾经多次陷入长久的思索,怎么委婉地托故不赴宴,怎么提前捎去礼金,再怎么补救性地以书信向她致意。婚礼中有太多人,包括琳达,都是她不想再碰面的。终究这一天她还是整装以赴,穿上了最体面的一套洋装,最好的一双鞋,并且还提早出了门,成为这午餐婚宴上第一个就座的客人。
到得委实太早了,这国际饭店豪华的宴客厅中,连礼金台都尚未布置妥当。系着蕾丝边围裙的女侍正在摆设花篮,两个着燕尾服的英俊服务生忙着安放婚照。
没有任何接待,马蒂直接走进空荡的筵席中。一个年轻男子匆匆向她走来,走到一半又恍然止步,从口袋里摸出“总招待”红卡别在衣襟上。他很活泼地与马蒂握手,同时不失忧虑地瞄了一眼礼金台。这男人马蒂认识,是她大学同届的国术社社长。他并不记得她,完全依传统方式与她交换了名片。
总招待以职业的热情细读马蒂的名片,盛赞她的名字令人印象深刻。显然她这名字的特色尚不足以唤起他的回忆,而马蒂对他的记忆却在这寒暄中复苏了。他叫陈瞿生,香港侨生,大一热烈追求琳达之际,讲得一口令人闻之失措的广东国语,如今这口音已完全地归化了台北。当年同班的琳达是马蒂的室友,一个礼拜中总有四五次夜不归营,全靠她在舍监面前打点。偶尔匆匆回宿舍换洗衣服,陈瞿生总是局坐在联谊厅中等待着,琳达有时候仿佛不想再出门了,就央马蒂下楼打发他回去。她很不乐意这差事,只好走到联谊厅门口与他距离数公尺之遥,挥挥手说:“琳达说她不下来了。”
他则受惊一样迅速地起身,频频弯腰向她说:“多姐!”
那是广东发音的多谢之意。
现在回想起来,陈瞿生对她不具印象是很有理由的。为什么要记得她?他们之间几乎没有过友善的接触。这中间的疏离连她也无法明白。从离家搬进大学宿舍时开始,马蒂曾经对即将展开的独立生活充满了期待。她期待拥挤的宿舍能给她家的感觉——虽然她并没有一个真正的家作为比对,但想像力可以弥补感觉上的空缺。她很快发觉琳达像一个迟来很多年的姐妹,只是这个姐妹又太早坠入了情网。
支走陈瞿生之后,她多半会倚在舍监室的玻璃幕后,看他骑着摩托车的身影远去。他的摩托车侧边有一个特殊的铁架,安放他练国术用的双刀。摩托车走得很远很远了,双刀还在阳光下闪闪发光。那光芒刺着她的眼睛,有时候,会疼得像是要落下眼泪。
此时陈瞿生正准备引马蒂入座,他问她是男方或女方的来宾。女方。她说。
琳达的大学同学。她补充说。
噢!那我们可能见过了,我也是琳达的大学同学。
于是她独自一人坐进了礼堂前端的“新娘同学保留桌”。她游目四顾,厅内一片荒凉,女侍们逐桌摆设糖果,两个像是那卡西的艺人正在调弄电子琴,似乎连新人都尚未到场。这样孤独地坐着很容易显得手足无措,所以她剥了几粒瓜子,将瓜子仁在白瓷盘中排列成一个心的形状。艺人开始唱起一首时兴的台语悲歌。
一丛尖锐的红色光芒从背后刺来,喜幛上的霓虹龙凤灯饰点亮了。这让马蒂意识到当众人的眼光集中在礼台时,背着礼台而坐的她将迎向所有的目光。她换了坐位,面向那扎眼的蟠龙舞凤,浸浴在猩红色的海洋中。
她周围的气氛是萧条的,但是她知道不久之后,这新娘同学保留桌,以及其他桌次都将坐满宾客。他们将叙旧,吃喝,言不及义,总之要社交。闭着眼睛也可以想象得到,她的身边充满了同学,她七年来避不相见的英文系同班同学。
贺客渐渐地落座在马蒂的附近。往日的同学身畔都多了伴侣,有些更添了小小的孩子。同学们一圈圈地聚集欢叙着,马蒂发现自己又落单了。多么熟悉的感觉。
大学的四年,马蒂几乎是全面性地落单。上课时虽然采自由落座,但是同学们有自己的小圈子,一簇簇的同学分布出隐然成序的生态,而马蒂不属于任何圈子,所以她坐在教室的最外缘。这种孤单在教室中听课时无妨,甚至在分配小组作业时也并不构成威胁,小组总是不嫌多一个人分摊作业;而体育课时马蒂就显得无依无靠了,尤其是当老师要同学们拿着球具自由练习时,那解散队伍的哨音一吹,马蒂的掩护也就当场消失。针对这种尴尬的局面,她想出一个对策,就是让自己看起来非常非常投入她的单人练习,好像那运动完全地吸引了她,专心得连额上的汗水也来不及擦。于是,体育教师借口回办公室以躲避太阳,女同学们三三两两择阴影休息谈笑,一边对着阳光下挥汗练排球的马蒂喊:“萨宾——娜,休息了啦。想当国手啊?”因为忙得歇不下手,马蒂只有露齿羞赧地一笑。
英文系的学生习惯以英文名字彼此称呼,这几乎是一项传统,久而久之,互相遗忘了别人的中文姓名。所以在同学的印象中,马蒂不叫马蒂,而是萨宾娜,孤独的萨宾娜,独来独往的萨宾娜,或者说,自寻苦果的萨宾娜。
对于这种处境,马蒂并非没有自觉。她深深明白,萨宾娜之所以被孤立,完全是因为萨宾娜太急于找到一个超过同窗之谊的亲密伴侣,而她的伴侣——杰生——恰恰好是班上的助教,恰恰好是一个不在乎所谓社会关系的潇洒助教。这种前卫又自我的作风,触犯了同学们心情上若有似无的规范。同学们用默契构成他们的判决:萨宾娜要搞两人世界,那就给他们一个纯属两人的世界。
为了一种心灵上的归属感,马蒂从大一就开始从同学的阵线单飞,对很多人来说,这是一种不成比例的牺牲,他们无法明白马蒂的沉溺,马蒂也不能了解,何以这么私人的情事必须迎合众人的心情?杰生告诉她:“萨宾娜,重要的是你自己的看法,不要为别人的价值观而活。”说得不是很清楚吗?她要的不过是这么简单,一个家,一个回家的感觉。杰生的地方有温暖饱满的灯光,有满室的原版英文书,有上百张经典爵士唱片,有一台电动咖啡机,这让马蒂感觉回到了家,虽然与她生长的景况相差那么遥远,但是马蒂的想像力可以自动延伸出神秘的连结。她在大一下学期就迁出宿舍,搬去与杰生同住,并且觉得永远也离不开这个家了。
杰生认为一个人要忠实地为自己的感觉而活,在某种层面上,杰生的确贯彻了他的人生观。马蒂大三那年,杰生在自助餐厅认识了一个应用数学系的女孩,他很快地感觉到对这个女孩的爱慕,而他是为感觉而活的。马蒂终于离开了她与杰生的家,只带走一只皮箱和手腕上四道深色的疤。马蒂回到了家里,像往常一样,这个地方并不欢迎她,马蒂领悟到只有回去把大学读完,才能真正永远地逃脱这个家,所以她又带着一只皮箱和手腕上四道深色的疤,回到英文系。这一次,她是完全地孤立了。
往事像是一场黯淡的梦,这场梦模模糊糊地侵蚀了真实生活的界限,将黯淡的灯雾过渡到马蒂后来的人生。
昔日的同学不断地涌现,当年的系花法蕾瑞坐在马蒂的左手边。令人意外的是,法蕾瑞单独一人赴宴。法蕾瑞很寂寥地静静抽了一根烟,捺熄烟后,出奇地活泼了起来。她用全副精神研读着马蒂的名片,马蒂则乘机端详着她。法蕾瑞的双眼很美丽,还有海军蓝色的眼线涂晕出逼人的艳光,但是艳光下有脂粉掩不住的淡淡眼袋,秘密地记录她这七年来走过的路程。这曾经是一双令马蒂羡慕的美丽眼睛。
“唉,很不错嘛你,萨宾娜。”她把名片放进手袋,顺手又掏出一根香烟,“这家公司很难考的耶。做多久了?”
“不久,才四个多月。”
马蒂不想骗人,她的确在这家公司待了四个月,只是已经辞职了半年多。
“真好。听说你结婚了是吗?怎么不见你老公?”
“他在国外。”
这也不算说谎。马蒂的丈夫随公司在南美洲进行一桩建筑工程,这两年总是在国外的时候多。马蒂略而不提的是,即使她的丈夫回国,也不会与她同住。他们很早就分居了。
谈话至此,法蕾瑞大致觉得已善尽了礼节。她眨了眨涂着海军蓝光泽的美丽双眼,正打算点上手中的香烟,一瞥见礼金台前新签到的来宾,又将香烟捺入烟灰缸,这支未燃过的细长香烟委顿成了一圈问号。春风吻上法蕾瑞的脸。马蒂也看着来人,这人比记忆中壮大了许多,是他们班上连任三学期的班代表,英文名字叫戴洛。
戴洛用麦克笔在红幛上画了很大一个DARYL字样,最后一撇袅袅不绝蜷曲成一束羽毛状的图案,签完名字,他站直了环顾整个大厅,巡视的目光所及,从筵席的各个角落都反射回了灿烂笑靥。
“戴洛!”
一个瘦小、挺直,穿着吊带裤的男人抛下了正在欢叙的同伴,起身用力挥着手,戴洛含笑向他走去。一路上,有的人亲昵地拍了拍他的臂膀,几个人隔着坐位抓他的手摇了摇,有个人则颇有力道地拍了一下他的头,戴洛回首在这人耳边低语了几句,这人嘹亮地笑了。戴洛来到吊带裤男人身边,那男人捧起戴洛的手猛撼着,戴洛眯起眼睛相当柔和地看着他。
“啊,我们的皮鞋大王,全英文系就属你最有成就了。”
这个被戴洛称为皮鞋大王的男人,马蒂现在记起来了,是大二时插班进来的专科毕业生,人虽瘦小,却有一个很具分量的英文名字,叫克里斯多佛,记忆中是个特别羞怯内向的男孩。戴洛在大三班代兼任系学会长的任期中,力排众议让克里斯多佛担任系干事,掌管所有系际活动事宜。克里斯多佛个子小,声音也出奇的细小,很容易脸红。系干事的工作迫使他常上台主持会议,戴洛鼓噪同学叫他克老大,克里斯多佛站在台上声若细蚊地答应着,脸更加地红了。
如今的克里斯多佛瘦小依旧,不知何时成了戴洛口中的皮鞋大王。戴洛与他交头接耳谈了一会儿,又起身向筵席前方走来。一旁坐着的一个小女孩引起了戴洛的注意。戴洛蹲下来用指尖牵起小女孩的手,并与女孩的父母对视而笑,双方的笑容都是无语而温柔的。
“怎么样,没事了吧?”戴洛问小女孩的父母。年轻的父亲伸手搂着那母亲,正好让马蒂见到了他的侧面,是皮埃洛,班上的辩论社健将。
“有人介绍我们一个医生,在日本很有名的。我们下个月带KIKI过去。”
皮埃洛抱起了那叫KIKI的小女孩,马蒂才发现小女孩的脖子不寻常的颓软,很漂亮的小脸蛋垂在襟前,不知道是什么样的病症。戴洛摸摸小女孩的头发,很轻缓,很疼惜。
看及这情景,马蒂心中闪过一瞬自怜又嫉妒的情绪,以前在班上独坐着的时候也会有这种感觉。戴洛与这些老同学的寒暄透露着他们毕业后仍然延续的友谊。先前的,马蒂来不及参与,毕业后和同学之间的断层更加的遥不可及,现在的马蒂简直像是个局外人了。有人靠到马蒂耳畔,一阵茉莉香味入鼻,她才发现法蕾瑞也同样盯着戴洛。
“你看看戴洛,帅吧?芽他现在是P&D广告公司市场部总裁,早就说他很有前途的。”法蕾瑞挪近了身体,用白而纤细的手指挥马蒂的视线:“克里斯多佛,听说体重不足不用当兵,毕业不久就去做贸易,专门卖鞋子到中东,再进口毛线原料回来,生意越来越大。皮埃洛做‘国会’助理,不过上次他的老板落选了,现在做什么我不知道。艾蜜莉,左边那一个,你看看有多胖,连我都差点认不出来,她老公在深圳开工厂。还有夏绿蒂,看到了没?姘上了有妇之夫又被抓奸,现在官司都还没打完,你待会千万不要跟她提感情的事。啊,凯文,听说很不得意,工作换了又换,现在又跑回去念研究所,你不觉得太晚了吗?”
马蒂不停地点着头,只是没办法专心地融入这紧凑的介绍。她的视线悄悄地飘向入口处,法蕾瑞简单扼要的报告让她感到焦躁。她真正关心的情报,法蕾瑞并没有提及,她又不愿意开口询问,马蒂气恼自己的软弱,开始怀疑法蕾瑞有意地在回避重点。再者,法蕾瑞和她从来不具有这样亲昵耳语的交情,她不太能习惯这突来的亲热。马蒂本能地缩起肩膀,正好一阵掌声响起,新郎新娘被簇拥着入席。侍者送上了第一道金碧拼盘。
戴洛亲了亲小女孩KIKI,转身向马蒂这边走过来,而法蕾瑞更加地喋喋不休了:“你待会一定要跟克雷儿聊聊。她到巴黎留学了好几年,简直变成了法国人,你的法语不是修得不错吗?洁思明坐在那边,她现在是单亲妈妈,我真不晓得——喔嗨,戴洛。”
戴洛含笑站在眼前。
“嗨,法蕾瑞。嗨,萨宾娜。你们两朵系花都是单独来哪?”
“席开得有点晚了,我们聊得正愉快呢。”法蕾瑞挪回了原本挨近马蒂的位子,轻巧地转移了话题,“我们还以为你不来了。”
“怎么会?”戴洛拉过马蒂右边的椅子坐下,“都太忙了,要不是这婚礼,不知道大伙儿要怎么才能碰面。尤其是萨宾娜,这么多年了,你过得好吗?”
马蒂感激他用辞的方式,那么自然而然地就把她虚构为大伙儿的成员,但是他的语气却又包含过多的同情成分,就像是已经窥得了马蒂这几年来的惨淡生活,她一时间像是要招供了一样,低头拨弄自己的指甲,之后才抬头露出了微微的笑脸。
“还好啊。”
“真的好?”
“嗯哼。”
戴洛点点头,眼光落在地毯上,看起来心事重重。马蒂直觉地感到抱歉,抱歉自己破坏气氛的天赋。但戴洛的心事很快地就有了终结,他掏出了一本淡橘色的小本子。马蒂的眼睛却再也离不开这小本子了。
这是他们大四时的英文系通讯册,马蒂再熟悉不过。戴洛翻动纸页,在同学的通讯资料栏上,有密密麻麻的涂注笔迹,记载着七年来的物换星移。一切都变了。几年前,马蒂曾在一次温柔的激动中打电话给杰生,才知道杰生早已迁移。从此之后,杰生就变成了通讯册中可望不可及的一排字体了。戴洛翻着纸页,十三页,十五页,十七页,再翻过一页,就是教师与助教栏,马蒂的双手紧紧相交,她知道戴洛一定有每个人的最新资料,她必须看到杰生的讯息,但是纸页停留在马蒂这一页。
“找到。萨宾娜,全班就缺你的资料了。现在告诉我你家的通讯方法。”
马蒂原本要脱口而出说,我没有家。但她的双唇自动地说出现在的地址,又应着戴洛的询问,拿出了那早已过时的名片,让戴洛记载公司资料。
在马蒂望眼欲穿的注视下,戴洛仔细地登记完毕。马蒂正待开口,法蕾瑞又插嘴更改了她的现址。
现在戴洛将通讯册放回衣袋中。马蒂突然觉得空虚极了,举箸吃了一些麻油花椒拌海蜇丝。她想要求看看戴洛的通讯册却说不出口,只好很犹豫地浅呷一口柳橙汁,又连下箸吃烤乳猪脆皮、美奶滋鲍鱼片和鲟鱼子酱,最后,夹起衬盘边的刻花黄瓜片细细啃了起来。
“啊,戴洛,今天要和你好好喝一杯。”
酒席方才开始,凯文已经喝得两腮通红,他手劲很重地放下一杯浊黄的酒,溢出一些酒汁在马蒂的白瓷盘上。戴洛很爽快地接过凯文手上的酒瓶,给自己满满地斟了一杯。法蕾瑞朝马蒂抬了抬眉毛,用眼神补充着刚刚未竟的简报——跟你说过的,这家伙最近很不得意的吧?微醺的凯文转身从隔壁桌拖来一把椅子,将自己塞在马蒂与戴洛的位置之间。他与戴洛饮干了酒,突然面转向马蒂,很惊奇地说:
“我的天,你是萨宾娜?”
“不就是吗?”法蕾瑞风情万种地帮她答了腔。
不知是否出于错觉,马蒂感到凯文的脸一霎时更加通红。他用手背擦嘴,眼神在厚厚的镜片下闪烁着。俯身过来的戴洛遮住了凯文的表情,他为每个人斟了酒,然后举杯说:
“我们该祝福凯文,全班现在就剩凯文一个读书人了。来来,为咱们英文系二十三届最后掌门人喝一杯。”
众人都浅抿了些,凯文却一仰头就干了酒,倒过酒杯重重地在桌面一扣,砰一声,震散了拼盘上装饰的水梨雕莲花。“什么掌门人?妈的你别糗我。系上最后一个衰尾仔还差不多。尤其是戴洛你小子,说好要再念下去,一毕业全跑光,发达去了,剩我一个人跟那票小学弟鬼混。你调侃我是不是,啊?”
马蒂偷偷和法蕾瑞交换了眼色。凯文在班上一向很斯文,没想到现在一开口就是如此粗鲁的场面。戴洛却很轻松地给凯文斟了酒,神情非常开怀。
“哇操。你现在是高级读书人了,说话一点也不讲求逻辑。我们是想读书苦无机缘,哪像你走运,说读书就读书?在所里面当老大有什么不好?将来毕业更加高高在上了,大伙儿还要靠你提拔咧,你可别想跟我撇清关系。这么嚣张,该罚。你们说是不是?”
“就是说啊。”法蕾瑞甜蜜蜜地说。
凯文再喝了这杯,人有点摇晃了,憨憨地笑着。
“念完了有什么打算呢?”法蕾瑞追问凯文。
“就再念下去碦,不然怎么办?念出滋味来了,干脆留在系上教书算了。”凯文低眸吸着鼻子,“教书也好,起码生活稳定。人生短短数十年,能尽情读书也不错,一辈子工作赚钱有什么意义?不如少活几年,多活点自我。”
“真悲情,你以为你是杰生啊?”
正要答腔的凯文却戛然而止,尴尬地低头搓弄着酒杯。众人都沉寂了。马蒂的目光扫过每张低垂的脸,某些念头在胸中一闪而过,但是思维突然变得很迟滞。
“杰生怎样?”
戴洛拉起凯文:“拿起你的酒,我们到你那桌去搅和搅和。”
“我听到了,杰生怎么了?”马蒂的声音很低,却很沉稳。
法蕾瑞用眼角余光偷瞄马蒂。戴洛坐回了椅子,他的眼睛直视着马蒂的双眼:“这么说,你一点都不知道了?”
“杰生怎么了?”
“萨宾娜你听我说,”戴洛说得很慢,很轻缓,“杰生他死了,病死的。都快五年了。我以为你知道的。”
“……”
马蒂差点想说我知道啊,以逃避这无助的尴尬,又想说死得好,但终究什么也没说出口。这么一来,大家都知道她多年来对杰生的死讯一无所知了。杰生让她孤立了这么多年,连死,也让她在死讯前落了单。马蒂的直觉是想落泪,但是为什么她的心灵和眼睛都这么干枯?戴洛伸手要轻轻触及她的肩膀,马蒂站起来避过了。
“萨宾娜……”戴洛也站起来。
“不要跟我,我去洗手间。”马蒂低声说,一转身却撞翻了侍者端上来的蕃红虾球,满盘红艳艳的虾子泼洒出来,披盖了凯文的头脸,全场讶然。马蒂转身朝出口快步走去。坐在主桌的新娘子琳达也看见了这情景,她习惯性地轻咬住右手指节,忘记了手上正戴着洁白的纯丝手套。
马蒂走出筵席,接待台前的总招待陈瞿生关切地迎上前,不料被纤细的马蒂撞个满怀,高大的身躯仰天翻倒。旁边几人拉起他,陈瞿生将眼镜扶回鼻梁,正好看见马蒂的身影消失在大厅门廊外。
饭店门口,穿得像皇宫侍卫的门童为她招来计程车。尽管往南走。她向司机说。
为什么说往南走?她原本是想一路到海边的。计程车走了一分钟后她又下了车,全心全意地步行了起来。
台北附近的海,她只知道金沙湾,那是高中时参加夏令营的去处。说是金沙湾,海滩的沙实际上是令人失望的褐色。当时,台风正好来袭,为期三天的沙滩活动,全部改成孩子气的室内团体游戏,只能在心中臆想着阳光下的蓝色海洋。有一次,她在饭后各自洗碗的空当时间里,跑到远远的沙丘上,看那像墨汁一样黯沉的大海翻腾着惊涛骇浪,海风呼呼狂啸,阒无一人的海滩像月球般荒凉,十六岁的她觉得非常的悒郁。怎么去金沙湾呢?不知道。好像要坐很久很久的车吧?
因为看不到海,所以只好向南走,走进入潮中。
这一天的台北非常诡异,天空出奇的蔚蓝,地面则铺盖了无尽的残枝落叶,而且都是青翠碧绿,都是在枝头上风华正茂就被狂风扯落泥尘的树叶。马蒂一开始还避着枝叶行走,后来索性踏叶而行,不停地走,遇见绿灯就前行,遇见红灯就转弯。
如果人能从自己的灵魂出走,那该有多好?至少这样就不必背负太重的记忆包袱。马蒂越想逃脱,越是清楚历历地回想起自己的一生。这一生,最渴望的东西都脱手离去,最不希望的境遇却都挥之不散。杰生的死讯对她造不成太大的悲恸,在心灵上杰生能带走的,多年前全随他而去了,这些年只剩下一个空壳,像是杰生放进天空的一只风筝,早不玩了,却忘记放松绑在这头的线。她想不透自己怎么这么吃亏,连杰生早进了地府五年,她还沿着线继续与那端的力道对抗,孤零零地在天际盘旋。
走了很久很久,她的汗湿了衣衫,上衣有一点歪斜了,右脚的鞋跟已经有些松脱,双踝沾黏了不少细碎的落叶。人潮一波波与她错身而过,看到她却不能看进她的哀伤。“多么落魄的女人。”他们想。是的,我是一个多么落魄的女人。马蒂用无神的眼睛答复他们的想象。非常落魄,连出席大学惟一好友的婚礼,也找不到一件像样的礼服穿。她身上的这套淡粉红色洋装,是这一年时兴的短上衣配百褶迷你裙,马蒂很想拥有一套却买不下手,最后总算在地摊以低价买到了这一套,回家穿上后才发现这洋装廉价的原因:上衣与迷你裙是深浅不一的粉红色,大约是来自不同的瑕疵品货源。颜色的差距很轻微,正好说明了它们是廉价的拼凑品,正好凸显了它们主人的寒伧。
这些年来,换过的工作不计其数。每当新工作的振奋消失时,作息上的拘束便深深地厌迫着她,不自由到极点时就放手从头再来,所以马蒂未曾累积同龄的人该有的钱财和地位。杰生死了,但是她对他说过的话从未忘怀:“萨宾娜,要为你自己的感觉而活。”说得好轻松,可是到头来,怎么变成了样样抉择都是为了向别人交代的局面?别人说总要找件正经事做做,所以马蒂上班;别人说你也老大不小了,所以马蒂结婚;别人说心不在焉是不行的,所以马蒂辞职;别人说不可以游手好闲,所以马蒂又不敢让人知道她已辞职。
回想起来,马蒂简直一无所有。连她的丈夫也远去他乡,在她从来都不想去的南美洲,为她永远也不可能认识的人们建筑水坝,用精密的力学系数设计过的水泥拦坝,积蓄一整个山谷的温柔水域,多么伟大的工程!但是面对他和马蒂之间逐日拓展,像沙漠一样干枯荒芜的距离却束手无策。马蒂下意识地举手遮住眼眉,怎么可能?怎么可能把自己活得如此糟糕?杰生,你却走得多么轻松……
最后她来到台北市与新店的交会处,这个傍着河堤的公路上,左边是野草蔓生、半荒枯了的河床,右边仿佛是个夜市,应该说,夕阳中尚未苏醒的夜市。
马蒂觉得有点喘,眼前的视野开始像唱片一样旋转了起来,脚步有些虚浮。前面一大丛被风吹倒的绿树挡住了她的脚步,马蒂觉得犹豫,她有要把自己埋没在枝叶里的欲望,而很奇怪的,整棵绿树也活起来了一样向自己迎过来。
就在这一棵倾倒的相思树前,马蒂倒下去,柔软的枝叶承接住了她的身躯,马蒂浅浅粉红色的可爱百褶裙,在绿叶中展开了,如同一朵粉红花蕊的舒张。在失去视觉之前,她正好看见了澄净得像蓝宝石一样的天空。
这天,怎么可能这么蓝?马蒂闭上了眼睛。
年轻的警察已经用无线电呼叫了救护车,这时候他弯下身细细审视着马蒂。按照他的判断,这个年轻的女子只是暂时性的虚脱,她苍白的双唇显示着中热衰竭的可能,警察所接受的训练是,应该将她搬移到遮荫之处,并且解松她的衣扣,但是这两者看来都不易执行,左近并没有适合的场地。警察检查了她的手袋,袋中物品很单纯:一个小小的泰国丝钱包,一支口红,半包面纸,一串钥匙,一本淡绿色的小书,书名是《一个细胞的生命》。这书名警察觉得很陌生,翻开书扉,见到夹在其中的一只红包袋,上面写着,祝福琳达与天华君,百年美好。马蒂敬致。红包袋中有两千八百元。
警察作了决定一样地吐一口气,背起马蒂的手袋,双手横抱起马蒂,带她走向马路对面河堤上的水泥石墩。而马蒂就在此刻转醒了。
“放我下来,放我下来。”
警察吃惊一般地放下马蒂。她一落地却直接颓倒下去,围观的行人都惊呼了一声。马蒂面向着柏油路面干呕并喘着气。警察俯身递出了他的手,很轻柔地说:“把你的手给我。”
马蒂抬头看着警察的脸庞。这是张年轻俊朗的脸。她还喘着气,不太能明白眼前的处境。
“我们造成交通阻塞了。把你的手给我,马小姐。你姓马是吧?”
马蒂驯服地握住了警察的手,警察扶着她走向河堤,一边挥手驱散围观的人。马蒂依照警察的指示坐在石墩上,警察将手袋还给她,马蒂将袋子紧紧抱在胸前。警察傍着她也坐下了,一边看似心不在焉地擦着汗。
“你住哪里?我送你回家好了。”
“我没有家。”
“……那么你想去哪里?还是到医院检查一下?我叫了救护车了。”
“我不要去医院。你叫救护车不要来了好不好?拜托。”
“你确定没事吗?我看你脸色还很难看。”
“真的我没事。谢谢你。我只是……很伤心罢了。”
“噢。”
年轻警察看看落在城市边缘的玫瑰色夕阳。他受过各种事件处理训练,但与年轻女子的对话,于他来讲永远是个难题。基本上他已经下班,而这个女子的身体状况大致还算安全,他很可以结束今天的执勤,只是马蒂的脸上有一种让他轻忽不得的预感。他曾经在企图跳楼者的脸上看过这种表情,那是一次FD二号事件,意思是自杀行动成功。
马蒂下了石墩,警察赶紧跟着站起,马蒂给了他一个勉强的笑容。
“我真的没事,我要走了。谢谢你的帮忙,请不要跟我。”
天色正在迅速地转暗,警察想叫住她却不知如何措辞。马蒂已经过了马路,并且回头对他挥挥手。
警察在背后注视着她,方才围观的行人在身边打量着她。马蒂只想快步走离这一区。可是双脚却出奇的酸软,这一路走来的疲惫全在此时兑现。现在马蒂站在夜市的边缘,一个个摊位已经上灯忙碌了起来。马蒂回头看到警察还在原地观望着她,她想找个地方坐下,让这位观察者放弃他的担忧,但坐哪里呢?眼前是枸杞冬笋鸡摊,不想吃。隔壁卖的是“鱿鱼螺肉蒜”,再隔壁则是闪着愉快小灯球的泡泡冰摊。难道这附近就没有一个可供静静歇腿的地方?
一波蓝色的光像海水一样涌来,冷冷的光圈裹住了她。马蒂回首,看到背后这家与夜市完全不搭调的咖啡店,正点亮了招牌的灯。
那海水一样的蓝色光芒刺进她的内心深处。招牌上写着“伤心咖啡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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