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宋传奇集》稗边小缀〔1〕
《古镜记》见《太平广记》卷二百三十,改题《王度》,〔2〕注云:出《异闻集》〔3〕。《太平御览》(九百十二)引其程雄家婢一事〔4〕,作隋王度《古镜记》,盖缘所记皆隋时事而误。《文苑英华》(七百三十七)顾况《戴氏广异记》序〔5〕云“国朝燕公《梁四公记》,唐临《冥报记》,王度《古镜记》,孔慎言《神怪志》,赵自勘《定命录》,至如李庾成张孝举之徒,互相传说。”则度实已入唐,故当为唐人。惟《唐书》及《新唐书》皆无度名。其事迹之可藉本文考见者,如下:
大业七年五月,自御史罢归河东;六月,归长安。八年四月,在台;冬,兼著作郎,奉诏撰国史。九年秋,出兼芮城令;冬,以御史带芮城令,持节河北道,开仓赈给陕东。十年,弟勣自六丞弃官归,复出游。十三年六月,勣归长安。
由隋入唐者有王绩〔6〕,绛州龙门人,《新唐书》(一九六)《隐逸传》云:“大业中,举孝悌廉洁,……不乐在朝,求为六合丞。以嗜酒不任事,时天下亦乱,因劾,遂解去。叹曰:
‘罗网在天下,吾且安之!’乃还乡里。……初,兄凝为隋著作郎,撰《隋书》,未成,死。绩续余功,亦不能成。”则《新唐书》之绩及凝,即此文之勣及度,或度一名凝,或《唐书》字误,未能详也。《唐书》(一九二)亦有绩传,云:“贞观十八年卒。”时度已先殁,然不知在何年。宋晁公武《郡斋读书志》(十四)类书类有《古镜记》一卷,云:“右未详撰人,纂古镜故事。”或即此。《御览》所引一节,文字小有不同。如“为下邽陈思恭义女”下有“思恭妻郑氏”五字,“遂将鹦鹉”之“将”作“劫”,皆较《广记》为胜。
《补江总白猿传》〔7〕据明长洲《顾氏文房小说》〔8〕覆刊宋本录,校以《太平广记》四百四十四所引改正数字。《广记》题曰《欧阳纥》〔9〕,注云:出《续江氏传》,是亦据宋初单行本也。
此传在唐宋时盖颇流行,故史志屡尽著录:
《新唐书》《艺文志》子部小说家类:《补江总白猿传》一卷。
《郡斋读书志》史部传记类:《补江总白猿传》一卷。右不详何人撰。述梁大同末欧阳纥妻为猿所窃,后生子询。《崇文目》以为唐人恶询者为之。
《直斋书录解题》子部小说家类:《补江总白猿传》一卷。无名氏。欧阳纥者,询之父也。询貌猕猿,盖常与长孙无忌互相嘲谑矣。此传遂因其嘲广之,以实其事。托言江总,必无名子所为也。
《宋史》《艺文志》子部小说类:《集补江总白猿传》一卷。
长孙无忌嘲欧阳询〔10〕事,见刘餗《隋唐嘉话》(中)〔11〕。其诗云:“耸成山字,埋肩不出头。谁家麟阁上,画此一猕猴!”
盖询耸肩缩颈,状类猕猴。而老窃人妇生子,本旧来传说。
汉焦延寿《易林》(坤之剥)〔12〕已云:“南山大,盗我媚妾。”
晋似张华作《博物志》,说之甚详(见卷三《异兽》)〔13〕。唐人或妒询名重,遂牵合以成此传。其曰“补江总”者,谓总为欧阳纥之友,又尝留养询,具知其本末,而未为作传,因补之也。
《离魂记》〔14〕见《广记》三百五十八,原题《王宙》,注云出《离魂记》,即据以改题。“二男并孝廉擢第,至丞尉”句下,原有“事出陈玄髆《离魂记》云”九字,当是羡文,今删。玄髆,大历时人,余未知其审。
《枕中记》〔15〕今所传有两本,一在《广记》八十二,题作(吕翁》,注云出《异闻集》;一见于《文苑英华》八百三十三,篇名撰人名毕具。而《唐人说苍》竟改称李泌〔16〕作,莫喻其故也。沈既济,苏州吴人(《元和姓纂》云吴兴武康人),〔17〕经学该博,以杨炎〔18〕荐,召拜左拾遗史馆修撰。贞元时,炎得罪,既济亦贬处州司户参军。后入朝,位礼部员外郎,卒。
撰《建中实录》〔19〕十卷,人称其能。《新唐书》(百三十二)有传。既济为史家,笔殊简质,又多规诲,故当时虽薄传奇文者,仍极推许。如李肇,即拟以庄生寓言,与韩愈之《毛颖传》并举(《国史补》下)〔20〕。《文苑英华》不收传奇文,而独录此篇及陈鸿《长恨传》〔21〕,殆亦以意主箴规,足为世戒矣。
在梦寐中忽历一世,亦本旧传。晋干宝《搜神记》〔22〕中即有相类之事。云“焦湖庙有一玉枕,枕有小坼。时单父县人杨林为贾客,至庙祈求。庙巫谓曰:君欲好婚否?林曰:幸甚。巫即遣林近枕边,因入坼中。遂见朱楼琼室,有赵太尉在其中。即嫁女与林,生六子,皆为秘书郎。历数十年,并无思归之志。忽如梦觉,犹在枕旁,林怆然久之。”(见宋乐史〔23〕《太平寰宇记》百二十六引。现行本《搜神记》乃后人钞合,失收此条。)盖即《枕中记》所本。明汤显祖又本《枕中记》以作《邯郸记》传奇〔24〕,其事遂大显于世。原文吕翁无名,《邯郸记》实以吕洞宾〔25〕,殊误。洞宾以开成年下第入山,在开元后,不应先已得神仙术,且称翁也。然宋时固已溷为一谈,吴曾《能改斋漫录》〔26〕,赵与岩《宾退录》〔27〕皆尝辨之。明胡应麟亦有考正,见《少室山房笔丛》中之《玉壶遐览》〔28〕。
《太平广记》所收唐人传奇文,多本《异闻集》。其书十卷,唐末屯田员外郎陈翰撰,见《新唐书》《艺文志》,今已不传。据《郡斋读书志》(十三)云,“以传记所载唐朝奇怪事,类为一书”,及见收于《广记》者察之,则为撰集前人旧文而成。然照以他书所引,乃同是一文,而字句又颇有违异。
或所据乃别本,或翰所改定,未能详也。此集之《枕中记》,即据《文苑英华》录,与《广记》之采自《异闻集》者多不同。尤甚者如首七句《广记》作“开元十九年,道者吕翁经邯郸道上,邱舍中设榻,施担囊而坐。”“主人方蒸黍”作“主人蒸黄粱为馔”。后来凡言“黄粱梦”者,皆本《广记》也。
此外尚多,今不悉举。
《任氏传》〔29〕见《广记》四百五十二,题曰《任氏》,不著所出,盖尝单行。“天宝九年”上原有“唐”字。案《广记》取前代书,凡年号上著国号者,大抵编录时所加,非本有,今删。他篇皆仿此。
右第一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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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本篇写于一九二七年八月二十二日至二十四日,最初印入一九二八年二月上海北新书局出版的《唐宋传奇集》下册。
《唐宋传奇集》,鲁迅编选,共八卷,收唐、宋两代传奇小说四十五篇,书末为《稗边小缀》一卷。于一九二七年十二月、一九二八年二月由北新书局分上、下二册出版。一九三四年五月合为一册,由上海联华书局再版。后收入一九三八年版《鲁迅全集》第十卷。
〔2〕《古镜记》传奇篇名,隋末唐初王度作。记古镜的灵异故事。王度,唐代绛州龙门(今山西河津)人,原籍太原(今属山西)。
参看《中国小说史略》第八篇。
〔3〕《异闻集》传奇笔记集,十卷,唐代陈翰编。已佚。
〔4〕程雄家婢一事指《古镜记》所述程雄家婢女鹦鹉原系千岁老狐,被宝镜所照,现形而死等情节。
〔5〕《文苑英华》诗文总集,宋太宗时李昉等奉命编集,辑集梁末至唐代诗文,共一千卷。顾况(727—815),字逋翁,苏州海盐(今属浙江)人,中唐诗人。著有《华阳集》。《戴氏广异记》,笔记集,二十卷,唐代戴君孚著,已佚。按此下引文中的“国朝燕公《梁四公记》”,《文苑英华》原作“国朝燕梁四公传”。
〔6〕王绩(585—644)字无功,号东皋子,绛州龙门人,初唐诗人。隋末官秘书省正字,唐初待诏门下省,后弃官回乡。著有《东皋子集》。
〔7〕《补江总白猿传》传奇篇名,作者不详。写欧阳纥之妻被白猿所掠,后生子貌似猿猴的故事。江总(519—594),字总持,济阳考城(今河南兰考)人,南朝陈官至尚书令。有《江令君集》。
〔8〕《顾氏文房小说》顾氏,即顾元庆,明代长洲(今江苏吴县)人,室名“阳山顾氏文房”。所编《文房小说》为笔记小说丛书,共四十种,五十卷。多据宋版翻刻。
〔9〕欧阳纥字奉圣,潭州临湘(今湖南长沙)人。南朝陈时官广州刺史,因谋反被杀。
〔10〕长孙无忌(?—659)字辅机,洛阳(今属河南)人,唐太宗长孙皇后之兄。官至尚书右仆射。欧阳询(557—641),字信本,欧阳纥之子,唐代书法家。曾官太子率更令。欧阳纥被诛后,他为纥旧友江总收养成人。
〔11〕刘餗字鼎卿,唐代彭城(今江苏徐州)人,玄宗时官集贤殿学士。著有《国朝传记》等书,皆佚。《隋唐嘉话》为后人所辑,共三卷,多记隋唐时人物故事。
〔12〕焦延寿字赣(一说名赣),梁(治今河南商丘)人,汉代易学家。昭帝时官小黄令。《易林》,一说崔篆著,利用《易经》进行占卦,每卦的系词都用四言韵语写成。坤之剥,《易林》卷一中的卦名,系词全文为:“南山大,盗我媚妾。怯不敢逐,退然独宿。”
〔13〕张华(232—300)字茂先,范阳方城(今河北固安)人,西晋文学家,官至司空。《博物志》,笔记集,旧题张华著。记述神怪奇物、异闻杂事。原书已佚,今本十卷,为后人所辑。该书《异兽》篇有蜀中高山产“猴”,喜掠妇女,生子与常人无异的记载。
〔14〕《离魂记》传奇篇名,唐代陈玄髆作。写张倩娘热恋王宙,为父所阻,因而魂离躯体,与王结为夫妇的故事。
〔15〕《枕中记》传奇篇名,唐代沈既济作。写卢生于邯郸邸舍遇道士吕翁,吕授以瓷枕,鼾然入梦,及至醒来,邸舍主人蒸黍未熟,而他在梦中已历尽荣华、几经挫折的故事。
〔16〕《唐人说荟》小说笔记丛书,旧有明代桃源居士辑本,凡一四四种;清代陈世熙(莲塘居士)又从《说郛》等书辑出二十种补入,合为一六四种,内多删节和谬误。坊刻本或改名《唐代丛书》。李泌(722—789),字长源,唐代京兆(今陕西西安)人。官至宰相,封邺侯。
〔17〕沈既济(约750—约800)苏州吴(今江苏苏州)人,唐代文学家。按吴兴,唐郡名,治今浙江湖州。武康,旧县名,今属浙江德清。
〔18〕杨炎(727—781)字公南,凤翔天兴(今陕西凤翔)人,唐德宗时官至尚书左仆射。后获罪谪崖州。按下文称“贞元时,炎得罪”,贞元当系建中之误。《旧唐书·杨炎传》:“建中二年十月,诏曰,尚书左仆射杨炎……不思竭诚,敢为奸蠹,……俾从远谪,以肃具僚。”
建中(780—783),贞元(785—804),皆为唐德宗年号,〔19〕《建中实录》记载唐德宗建中年间大事的史书,十卷。止于建中二年(781)十二月沈既济罢史官时。
〔20〕李肇唐宪宗元和年间官翰林学士、中书舍人。他在所著《国史补》中说:“沈既济撰《枕中记》,庄生寓言之类。韩愈撰《毛颖传》,其文尤高,不下史迁。二篇真良史才也。”韩愈(768—824),字退之,河南河阳(今河南孟县)人,唐代文学家,官至吏部侍郎。《毛颖传》是他所写的一篇寓言,毛颖是文中毛笔的托名。《国史补》,三卷,记唐玄宗开元至穆宗长庆年间事。
〔21〕陈鸿《长恨传》参看本篇第三分。
〔22〕干宝字令升,东晋新蔡(今属河南)人,官著作郎。《搜神记》,志怪小说集。原书已佚,今本为后人所辑,共二十卷。
〔23〕乐史(930—1007)宋代抚州宜黄(今属江西)人。参看本篇第七分。
〔24〕汤显祖(1550—1616)字义仍,号海若,临川(今属江西)人,明代戏曲作家。官至吏部主事。著有传奇《紫钗记》、《牡丹亭》、《邯郸记》、《南柯记》,合称《临川四梦》或《玉茗堂四梦》;又有《玉茗堂集》。《邯郸记》传奇,据《枕中记》改编,演吕洞宾度卢生出家故事,一卷。其中以《枕中记》的吕翁为吕洞宾。
〔25〕吕洞宾(798—?)名喦,相传唐代京兆(今陕西西安)人,懿完时两举进士不第,后修道于终南山。宋元以来小说戏曲多写他的神异故事,俗传为“八仙”之一。
〔26〕吴曾字虎城,崇仁(今属江西)人,南宋高宗时官工部郎中,出知严州。《能改斋漫录》,笔记集,原本二十卷,已佚。今本为明代人所辑,共十八卷。卷十八有考辨《枕中记》中吕翁非吕洞宾的一段文字:“盖洞宾尝自序以为吕渭之孙,渭仕德宗朝,今云开元中;
则吕翁非洞宾,无可疑者。而或者又以为开元想是开成字,亦非也。开成虽文宗时,然洞宾度此时未可称翁。……《雅言系述》有《吕洞宾传》,云:‘关右人,咸通初举进士不第,值巢贼为梗,携家隐居终南,学老子法’云。以此知洞宾乃唐末人。”开元(712—741),唐玄宗年号;开成(836—840),唐文宗年号。
〔27〕赵与旹(1172—1228)字行之;宋朝宗室。《宾退录》,笔记集,共十卷。书中复述吴曾的观点,并提出为何传说中神仙多为吕氏的疑问。
〔28〕《少室山房笔丛》笔记集,正集三十二卷,续集十六卷,共四十八卷。《玉壶遐览》是《笔丛》的一种,在该书卷四十二至四十五,多记有关神仙、道术、方士等传说。其中引述吴曾、赵与旹对于吕洞宾的考辨,补列传说中的吕姓神仙多人,并论证吕洞宾当为五代时人。
〔29〕《任氏传》传奇篇名,沈既济作。写狐精任氏与青年郑六爱恋,“遇暴不失节,徇人以至死”的故事。
李吉甫《编次郑钦说辨大同古铭论》〔1〕,清赵钺及劳格撰之《唐御史台精舍题名考》(三)云,见于《文苑英华》〔2〕。先未写出,适又无《文苑英华》可借,因据《广记》三百九十一录其文,本题《郑钦说》,则复依赵钺劳格说改也。文亦原非传奇,而《广记》注云出《异闻记》〔3〕,盖其事奥异,唐宋人固已以小说视之,因编于集。李吉甫字弘宪,赵人,贞元初,为太常博士;累仕至翰林学士中书舍人。元和二年,以中书侍郎同中书门下平章事,出为淮南节度使,旋复入相。九年十月,暴疾卒,年五十七。赠司空,諡忠懿。两《唐书》(旧一四八新一四六)皆有传。郑钦说则《新唐书》(二百)附见《儒学》《赵冬曦传》中。云开元初繇新津丞请试五经擢第,授巩县尉,集贤院校理,右补阙,内供奉。雅为李林甫〔4〕所恶。
韦坚〔5〕死,钦说时位殿中待御史,尝为坚判官,贬夜郎尉,卒。
《柳氏传》〔6〕出《广记》四百八十五,题下注云许尧佐撰。
《新唐书》(二百)《儒学》《许康佐传》云:“贞元中,举进士宏辞,连中之。……其诸弟皆擢进士第,而尧佐最先;又举宏辞,为太子校书郎。八年,康佐继之。尧佐位谏议大夫。”
柳氏事亦见于孟棨《本事诗》(《情感》第一)〔7〕,自云开成中在梧州闻之大梁夙将赵唯,乃其目击。所记与尧佐传并同,盖事实也。而述翃〔8〕复得柳氏后事较详审,录之:
后罢府闲居,将十年。李相勉镇夷门,又署为幕吏。时韩已迟暮,同列皆新进后生,不能知韩。举目为“恶诗”。韩邑邑不得意,多辞疾在家。唯末职韦巡官者,亦知名士,与韩独善。一日,夜将半,韦叩门急。韩出见之,贺曰:“员外除驾部郎中,知制诰。”韩大愕然曰:“必无此事,定误矣。”韦就座曰:
“留邸状报制诰阙人。中书两进名,御笔不点出。又请之,且求圣旨所与。德宗批曰:‘与韩翃。’时有与翃同姓名者,为江淮刺史。又具二人同进。御笔复批曰:‘春城无处不飞花,寒食东风御柳斜。日暮汉宫传蜡烛,轻烟散入五侯家。’又批曰:‘与此韩尗。’”韦又贺曰:“此非员外诗耶?”韩曰:“是也。
是知不误矣。”质明,而李与僚属皆至。时建中初也。
后来取其事以作剧曲者,明有吴长孺《练囊记》〔9〕,清有张国寿《章台柳》〔10〕。
《柳毅传》〔11〕见《广记》四百十九卷,注云出《异闻集》。
原题无传字,今增。据本文,知为陇西李朝威作,然作者之生平不可考。柳毅事则颇为后人采用,金人已摭以作杂剧(语见董解元《弦索西厢》〔12〕);元尚仲贤有《柳毅传书》,翻案而为《张生煮海》〔13〕;李好古亦有《张生煮海》〔14〕;明黄说仲有《龙箫记》〔15〕。用于诗篇,亦复时有。而胡应麟深恶之,曾云:“唐人小说如柳毅传书洞庭事,极鄙诞不根,文士亟当唾去,而诗人往往好用之。夫诗中用事,本不论虚实,然此事特诳而不情。造言者至此,亦横议可诛者也。何仲默每戒人用唐宋事,而有‘旧井潮深柳毅祠’之句,亦大卤莽。今特拈出,为学诗之鉴。”(《笔丛》三十六)申绎此意,则为凡汉晋人语,倘或近情,虽诳可用。古人欺以其方,即明知而乐受,亦未得为笃论也。
《李章武传》〔16〕出《广记》卷三百四十。原题无传字,篇末注云出李景亮为作传,今据以加。景亮,贞元十年详明政术可以理人科擢第,见《唐会要》〔17〕,余未详。
《霍小玉传》〔18〕出《广记》四百八十七,题下注云蒋防撰。
防字子微(《全唐文〔19〕作微),义兴人,澄之后〔20〕。年十八,父诫令作《秋河赋》〔21〕,援笔即成。于简遂妻以子。李绅〔22〕即席命赋《鞲上鹰》诗〔25〕。绅荐之。后历翰林学士中书舍入(明凌迪知《古今万姓统谱》〔24〕八十六)。长庆中,绅得罪,防亦自尚书司封员外郎知制诰贬汀州刺史(《旧唐书》《敬宗纪》),寻改连州。李益〔25〕者,字君虞,系出陇西,累官右散骑常侍。太和中,以礼部尚书致仕。时又有一李益,官太子庶子,世因称君虞为“文章李益”以别之,见《新唐书》(二百三)《李华传》。益当时大有诗名,而今遗集苓落,清张澍曾裒集为一卷,刻《二酉堂丛书》中〔26〕,前有事辑,收罗李事甚备。《霍小玉传》虽小说,而所记盖殊有因,杜甫《少年行》有句云:“黄衫年少宜来数,不见堂前东逝波”,即指此事〔21〕。时甫在蜀,殆亦从传闻得之。益之友韦夏卿〔25〕,字云客,京兆万年人,亦两《唐书》(旧一六五新一六二)皆有传。
李肇(《国史补》中)云:“散骑常侍李益少有疑病”,而传谓小玉死后,李益乃大猜忌,则或出于附会,以成异闻者也。
明汤海若尝取其事作《紫萧记》〔29〕。
右第二分
※※※
〔1〕李吉甫(758—814)唐代赵(今河北赵县)人。《编次郑钦说辨大同古铭论》,写郑钦说为任昇之辨释其先祖所得大同古铭事。
郑钦说,荥阳(今属河南)人,通历术,博物。大同古铭,传为任昇之五世祖任昉于梁武帝大同四年在钟山圮圹得到的篆书铭文。说一作悦。
〔2〕赵钺(1778—1849)字雩门,清代仁和(今浙江杭州)人。
嘉庆年间进士,官至泰州知州。著《唐郎官石柱题名考》、《唐御史台精舍题名考》,因年老未成,委托劳格续完。劳格(1820—1864),字保文,号季言,清代仁和人。《唐御史台精舍题名考》,三卷,根据唐玄宗开元年间建立的《大唐御史台精舍碑铭》上所刻御史的名字,搜集散见史志、类书的材料,依次考列他们的简历。该书卷三:“郑钦说:
李吉甫有《编次郑钦说辨大同古铭论》文,称钦说自右补阙历殿中侍御史,为时宰李林甫所恶,斥摈于外。(《文苑英华》)”按今本《文苑英华》未见收有《编次郑钦说辨大同古铭论》。
〔3〕《异闻记》疑即陈翰《异闻集》。
〔4〕李林甫(?—752)唐朝宗室。玄宗时任宰相,人称其“口有蜜,腹有剑”。
〔5〕韦坚(?—746)字子全,京兆万年(今陕西长安)人。唐玄宗时官陕郡太守、水陆转运使。天宝五年(746),李林甫诬其谋立太子,流放岭南,被杀。
〔6〕《柳氏传》传奇篇名,又作《章台柳》。写诗人韩翊妻柳氏为蕃将沙吒利所劫,经虞候许俊夺回,与韩重获团圆的故事。
〔7〕孟棨一作孟启,字初中,唐末人,官至司勋郎中。《本事诗》,一卷,分《情感》第七类,记述有关唐人诗歌的本事。
〔8〕翃斡翃,字君平,南阳(今属河南)人,中唐诗人。官至中书舍人。有《韩君平集》。事迹附见《新唐书·卢纶传》。《柳氏传》中的韩翊即指韩翃。
〔9〕吴长孺名大震,别署市隐生,明代休宁(今属安徽)人。
《练囊记》,传奇剧本,吴长孺、张仲豫合著,演《柳氏传》故事。未见传本。
〔10〕清有张国寿《章台柳》“清”当为“明”。张国寿,当为张国筹,明代章邱(今属山东)人,穆宗时官行唐知县。所著《章台柳》杂剧,演《柳氏传》故事。未见传本。
〔11〕《柳毅传》传奇篇名,写书生柳毅为洞庭龙女传书,使她得以摆脱丈夫虐待,后来并与她结为夫妇的故事。
〔12〕董解元金代戏曲作家,名字、生平不详。(解元为当时对读书人的敬称。)《弦索西厢》,八卷,以诸宫调合成套数的形式说唱《莺莺传》故事,改悲剧结局为团圆。卷一《桮枝令》中有“也不是双渐豫章城,也不是柳毅传书”等语。
〔13〕尚仲贤真定(今河北正定)人,元代戏曲作家,曾任江浙行省官员。所著杂剧《柳毅传书》,一卷;《张生煮海》,已佚,但情节当与下文述及的李好古本相同,所以称其为《柳毅传》的“翻案”。
〔14〕李好古保定(今属河北)人,元代戏曲作家。所著《张生煮海》为杂剧剧本,一卷,写东海龙王之女与书生张羽相爱,张得仙女相助,煮沸海水,迫使龙王允婚的故事。其情节与《柳毅传》中龙王主动以女许配柳毅相反。
〔15〕黄说仲有《龙箫记》“箫”当为“绡”。黄说仲,名维辑(一作维楫),明代天台(今属浙江)人。所著传奇剧本《龙绡记》,亦演柳毅传书故事。未见传本。
〔16〕《李章武传》传奇篇名,写李章武与王氏妇相恋,妇死后魂魄仍来与其私会的故事。
〔17〕《唐会要》史书,一百卷,宋代王溥著。记述唐代制度沿革,保存正史不载的资料颇多。关于李景亮的史料见该书卷七十六,〔18〕《霍小正传》传奇篇名。写进士李益遗弃情人霍小玉,后受到霍的冤魂报复,终生疑妬其妻妾的故事。
〔19〕《全唐文》唐代散文总集,一千卷,清嘉庆时董诰等编。
收录唐、五代作者三千余人的文章,附有作者小传。
〔20〕蒋澄字少明,汉代人,官至刺史。义兴,即今江苏宜兴。
〔21〕《秋河赋》《文苑英华》、《全唐文》皆未收此赋。《古今万姓统谱》引有两句:“连云梯以迥立,跨星桥而径渡。”
〔22〕李绅(772—846)字公垂,无锡(今属江苏)人,唐代诗人。穆宗长庆三年(823),由御史中丞贬为户部侍郎,次年又贬端州司马。武宗时官至宰相。著有《追昔游集》。
〔23〕《鞲上鹰》诗全诗未见,《古今万姓统谱》引有两句:
“几欲高飞上天去,谁人为解绿丝绦。”
〔24〕凌迪知字穉哲,号绎泉,明代乌程(今浙江吴兴)人,世宗时官至兵部员外郎。《古今万姓统语》,姓氏谱录,一四六卷,依姓氏分韵编次,记载各姓著名人物的籍贯、事迹。
〔25〕李益(748—约827)陇西姑臧(今甘肃武威)人,中唐诗人,有《李益集》。《新唐书》本传称其“少痴而忌克,防闲妻妾苛严,世谓穉为‘李益疾’。”
〔26〕《二酉堂丛书》所收李益集,题作《李尚书诗集》,一卷,附《李氏事迹》一卷。
〔27〕杜甫(712—770)字子美,祖籍襄阳(今属湖北),后迁居巩县(今属河南),唐代著名诗人。宋代姚宽《西溪丛语》卷下:
“蒋防作《霍小玉传》,书大历中李益事,……老杜有《少年行》二首,一云:‘巢燕引雏穉去尽,江花结子已无多,黄衫少年宜来数,不见堂前东逝波。’考作诗时大历间,甫政在蜀,是时想有好事者传去,作此诗尔。”
〔28〕书夏卿(743—806)唐德宗贞元年间官至吏部侍郎、太子少保。《霍小玉传》中述及他对于李益遗弃小玉的行为有所规劝。
〔29〕汤海若即汤显祖。《紫萧记》为其早期所著传奇剧本,写《霍小玉传》故事,成四十三出,未完。按汤后又写传奇《紫钗记》,全本二卷,办演霍小玉故事,除结局改为团圆外,基本情节与原传相同。
李公佐所作小说,今有四篇在《太平广记》中,其影响于后来者甚钜,而作者之生平顾不易详。从文中所自述,得以考见者如次:
贞元十三年,泛潇湘苍梧。(《古岳渎经》)十八年秋,自吴之洛,暂泊淮浦。(《南柯太守传》)元和六年五月,以江淮从事受使至京,回次汉南。(《冯媪传》)八年春,罢江西从事,扁舟东下,淹泊建业。(《谢小娥传》)冬,在常州。
(《经》)九年春,访古东吴,泛洞庭,登包山。
(《经》)十三年夏月,始归长安,经泗滨。(《谢传》)
《全唐诗》末卷有李公佐仆诗〔1〕。其本事略谓公佐举进士后,为钟陵从事。有仆夫执役勤瘁,迨三十年。一旦,留诗一章,距跃凌空而去。诗有“颛蒙事可亲”之语,注云:“公佐字颛蒙”,疑即此公佐也。然未知《全唐诗》采自何书,度必出唐人杂说,而寻检未获。《唐书》(七十)《宗室世系表》有千牛备身公佐,为河东节度使说〔2〕子,灵盐朔方节度使公度弟,则别一人也。《唐书》《宣宗纪》载有李公佐,会昌初,为杨府录事,大中二年,坐累削两任官,却似颛蒙。然则此李公佐盖生于代宗时,至宣宗初犹在,年几八十矣。〔3〕惟所见仅孤证单文,亦未可遽定。
《古岳渎经》出《广记》四百六十七,题为《李汤》〔4〕,注云出《戎幕闲谈》,《戎幕闲谈》乃韦绚〔5〕作,而此篇是公佐之笔甚明。元陶宗仪《辍耕录》〔6〕(二十九)云:“东坡《濠州涂山》诗‘川锁支祁水尚浑’注,‘程演曰:《异闻集》载《古岳渎经》:禹治水,至桐柏山,获淮涡水神,名曰巫支祁。’”其出处及篇名皆具,今即据以改题,且正《广记》所注之误。
《经》盖公佐拟作,而当时已被其淆惑。李肇《国史补》(上)即云:“楚州有渔人,忽于淮中钓得古铁锁,挽之不绝。
以告官。刺史李汤大集人力,引之。锁穷,有青猕猴跃出水,复没而逝。后有验《山海经》云,水兽好为害,禹锁于军山之下,其名曰无支祁。”验今本《山海经》〔7〕无此语,亦不似逸文。肇殆为公佐此作所误,又误记书名耳。且亦非公佐据《山海经》逸文,以造《岳渎经》也。至明,遂有人径收之《古逸书》〔8〕中。胡应麟(《笔丛》三十二)亦有说,以为“盖即六朝人踵《山海经》体而赝作者。或唐人滑稽玩世之文,命名《岳渎》可见。以其说颇诡异,故后世或喜道之。宋太史景濂亦稍隐括集中,总之以文为戏耳。罗泌《路史》辩有无支祁;世又讹禹事为泗州大圣,皆可笑。”所引文亦与《广记》殊有异同:禹理水作禹治淮水;走雷作迅雷;石号作水号;五伯作土伯;搜命作授命;千作等山;白首作白面;奔轻二字无;闻字无;章律作童律,下重有童律二字;鸟木由作乌木由,下亦重有三字;庚辰下亦重有庚辰字;桓下有胡字;聚作丛;以数千载作以千数;大索作大械;末四字无。颇较顺利可诵识。然未审元瑞所据者为善本,抑但以意更定也,故不据改。
朱熹《楚辞辩证》〔9〕(下)云:“《天问》,鲧窃帝之息壤以堙洪水,特战国时俚俗相传之语,如今世俗僧伽降无之祁,许逊斩蛟蜃精之类。本无依据,而好事者遂假托撰造以实之。”
是宋时先讹禹为僧伽〔10〕王象之《舆地纪胜》(四十四淮南东路盱眙军)云:
〔11〕云:“水母洞在龟山寺,俗传泗州僧伽降水母于此。”则复讹巫支祁为水母。褚人获《坚瓠续集》〔12〕(二)云:
“《水经》载禹治水至淮,淮神出见。形一猕猴,爪地成水。
禹命庚辰执之。遂锁于龟山之下,淮水乃平。至明,高皇帝过龟山,令力士起而视之。因拽铁索盈两舟,而千人拨之起。
仅一老猿,毛长盖体,大吼一声,突入水底。高皇帝急令羊豕祭之,亦无他患。”是又讹此文为《水经》,且坚嫁李汤事于明太祖〔13〕矣。
《南柯太守传》〔14〕出《广记》四百七十五,题《淳于棼》,注云出《异闻录》。《传》是贞元十八年作,李肇为之赞,即缀篇末。而元和中肇作《国史补》,乃云“近代有造谤而著者,《鸡眼》《苗登》二文;有传蚁穴而称者,李公佐《南柯太守》;有乐伎而工篇什者,成都薛涛,有家僮而善章句者,郭氏奴(不记名)。皆文之妖也。”(卷下)约越十年,遂诋之至此,亦可异矣。棼事亦颇流传,宋时,扬州已有南柯太守墓,见《舆地纪胜》(三十七淮南东路)引《广陵行录》〔15〕。明汤显祖据以作《南柯记》〔16〕,遂益广传至今。
《庐江冯媪传》出《广记》三百四十三,注云出《异闻传》〔17〕。事极简略,与公佐他文不类。然以其可考见作者踪迹,聊复存之。《广记》旧题无传字,今加。
《谢小娥传》〔18〕出《广记》四百九十一,题李公佐撰。不著所从出,或尝单行欤,然史志皆不载。唐李復言作《续玄怪录》,亦详载此事〔19〕,盖当时已为人所艳称。至宋,遂稍讹异,《舆地纪胜》(三十四江南西路)记临江军〔20〕人物,有谢小娥,云:“父自广州部金银纲,携家入京,舟过霸滩〔21〕,遇盗,全家遇害。小娥溺水,不死,行乞于市。后佣于盐商李氏家,见其所用酒器,皆其父物,始悟向盗乃李也。心衔之,乃置刀藏之,一夕,李生置酒,举室酣醉。娥尽杀其家人,而闻于官。事闻诸朝,特命以官。娥不愿,曰:‘已报父仇,他无所事,求小庵修道。’朝廷乃建尼寺,使居之,今金池坊尼寺是也。”事迹与此传似是而非,且列之李邈与傅雱〔22〕之间,殆已以小娥为北宋末人矣。明凌濛初〔23〕作通俗小说(《拍案惊奇》十九),则据《广记》。
贞元十一年,太原白行简作《李娃传》〔24〕,亦应李公佐之命也。是公佐不特自制传奇,且亦促侪辈作之矣。《传》今在《广记》卷四百八十四,注云出《异闻集》。元石君宝作《李亚仙花酒曲江池》〔25〕,明薛近兖作《绣襦记》〔26〕,皆本此。胡应麟(《笔丛》四十一)论之曰:“娃晚收李子〔27〕,仅足赎其弃背之罪,传者亟称其贤,大可哂也。”以《春秋》决传奇狱,失之。行简字知退(《新唐书》《宰相世系表》云,字退之),居易〔28〕弟也。贞元末,登进士第。元和十五年,授左拾遗,累迁司门员外郎主客郎中。宝历二年冬,病卒。两《唐书》皆附见《居易传》(旧一六六新一一九)。有集二十卷,今不存。
传奇则尚有《三梦记》〔29〕一篇,见原本《说郛》卷四。其刘幽求一事〔30〕尤广传,胡应麟(《笔丛》三十六)又云:“《太平广记》梦类数事皆类此。此盖实录,余悉祖此假托也。”案清蒲松龄《聊斋志异》中之《凤阳士人》〔31〕,盖亦本此。
《说郛》于《三梦记》后,尚缀《纪梦》一篇,亦称行简作。而所记年月为会昌二年六月,时行简卒已十七年矣。疑伪造,或题名误也。附存以备检:
行简云:长安西市帛肆有贩粥求利而为之平者,姓张,不得名。家富于财,居光德里。其女,国色也。尝因昼寝,梦至一处,朱门大户,棨节森然。由门而入,望其中堂,若设燕张乐之为,左右廊皆施帏幄。有紫衣吏引张氏于西廊幕次,见少女如张等辈十许人,花容绰约,花钿照耀。既至,吏促张妆饰,诸女迭助之理泽傅粉。有顷,自外传呼“侍郎来!”自隙间窥之,见一紫绶大官。张氏之兄尝为其小吏,识之,乃言曰:“吏部沈公也。”俄又呼曰:
“尚书来!”又有识者,并帅王公也。逡巡复连呼曰:
“某来!”“某来!”皆郎官以上,六七箇坐厅前。紫衣吏曰:“可出矣。”群女旋进,金石丝竹铿鍧,震响中署。酒酣,并州见张氏而视之,尤属意。谓之曰:“汝习何艺能?”对曰:“未尝学声音。”使与之琴,辞不能。曰:“第操之!”乃抚之而成曲。予之筝,亦然;琵琶,亦然。皆平生所不习也。王公曰:
“恐汝或遗。”乃令口受诗:“鬟梳闹扫学宫妆,独立闲庭纳夜凉。手把玉簪敲砌竹,清歌一曲月如霜。”
张曰:“且归辞父母,异日复来。”忽惊啼,寤,手扪衣带,谓母曰:“尚书诗遗矣!”索笔录之。问其故,泣对以所梦,且曰:“殆将死乎?”母怒曰:“汝作魇耳。何以为辞?乃出不祥言如是。”因卧病累日。
外亲有持酒肴者,又有将食味者。女曰:“且须膏沐澡渝。”母听,良久,艳妆盛色而至。食毕,乃遍拜父母及坐客,曰:“时不留,某今往矣。”自授衾而寝。父母环伺之,俄尔遂卒。会昌二年六月十五日也。
二十年前,读书人家之稍豁达者,偶亦教稚子诵白居易《长恨歌》。陈鸿所作传因连类而显,忆《唐诗三百首》中似即有之。
〔32〕而鸿之事迹颇晦,惟《新唐书》《艺文志》小说类有陈鸿《开元升平源》〔33〕一卷,注云:“字大亮,贞元主客郎中。”又《唐文粹》〔34〕(九十五)有陈鸿《大统纪序》云:“少学乎史氏,志在编年。贞元丁(案当作乙)酉岁,登太常第,始闲居遂志,迺修《大统纪》三十卷。……七年,书始成,故绝笔于元和六年辛卯。”《文苑英华》(三九二)有元稹撰《授丘纾陈鸿员外郎制》〔35〕,云:“朝议郎行太常博士上柱国陈鸿,坚于讨论,可以事举,可虞部员外郎。”可略知其仕历。《长恨传》则有三本。一见于《文苑英华》七百九十四;明人又附刊一篇于后,云出《丽情集》及《京本大曲》,文句甚异,疑经张君房〔36〕辈增改以便观览,不足据。一在《广记》四百八十六卷中,明人掇以实丛刊者皆此本,最为广传。而与《文苑》本亦颇有异同,尤甚者如“其年复四月”至篇末一百七十二字,《广记》止作“至宪宗元和元年,盩厔白居易为歌以言其事。并前秀才陈鸿〔37〕作传,冠于歌之前,目为《长恨歌传》”而已。自称前秀才陈鸿,为《文苑》本所无,后人亦决难臆造,岂当时固有详略两本欤,所未详也。今以《文苑英华》较不易见,故据以入录。然无诗,则以载于《白氏长庆集》者足之。
《五色线》〔38〕(下)引陈鸿《长恨传》云:“贵妃赐浴华清池,清澜三尺,中洗明玉,既出水,力微不胜罗绮。”今三本中均无第二三语〔39〕。惟《青琐高议》(七)中《赵飞燕别传》〔40〕有云:“兰汤滟滟,昭仪坐其中,若三尺寒泉浸明玉。”宋秦醇之所作也。盖引者偶误,非此传逸文。
本此传以作传奇者,有清洪昉思之《长生殿》〔41〕,今尚广行。蜗寄居士有杂剧曰《长生殿补阙》〔42〕,未见。
《东城老父传》〔43〕出《广记》四百八十五。《宋史》《艺文志》史部传记类著录陈鸿《东城老父传》一卷,则曾单行。传末贾昌述开元理乱,谓“当时取士,孝悌理人而已,不闻进士宏词拔萃之为其得人也。”亦大有叙“开元升平源”意。又记时人语云:“生儿不用识文字,斗鸡走马胜读书。贾家小儿年十三,富贵荣华代不如。”〔44〕同出于陈鸿所作传,而远不如《长恨传》中“生女勿悲酸,生男勿喜欢”之为世传诵,则以无白居易为作歌之为之也。
《资治通鉴考异》〔45〕卷十二所引有《升平源》,云世以为吴兢〔46〕所撰,记姚元崇〔47〕藉射邀恩,献纳十事,始奉诏作相事。
司马光〔48〕驳之曰:“果如所言,则元崇进不以正。又当时天下之事,止此十条,须因事启沃,岂一旦可邀。似好事者为之,依托兢名,难以尽信。”案兢,汴州浚仪人,少励志,贯知经史。魏元忠〔49〕荐其才堪论撰,诏直史馆,修国史。私撰《唐书》《唐春秋》〔50〕,叙事简核,人以董狐目之。有传在《唐书》(旧一百二新一三二)。《开元升平源》,《唐志》本云陈鸿作,《宋史》《艺文志》史部故事类始著吴兢《贞观政要》〔51〕十卷,又《开元升平源》一卷。疑此书本不著撰人名氏,陈鸿吴兢,并后来所题。二人于史皆有名,欲假以增重耳。今姑置之《东城老父传》之后,以从《通鉴考异》写出,故仍题兢名。
右第三分
※※※
〔1〕《全唐诗》唐代诗歌总集,九百卷,清康熙时彭定求等奉诏编辑,收唐、五代作者二千二百余人的诗歌。李公佐仆诗,见该书卷八六二。按此诗原出五代蜀杜光庭《神仙感遇传》卷三。
〔2〕说李说(740—800),字岩甫,陇西狄道(今甘肃临洮)人,唐德宗时官至河东节度使,检校礼部尚书。其次子公度,宣宗大中六年(852)任义武节度使;懿宗咸通(860—873)初年调任灵盐朔方节度使。
〔3〕关于杨府录事李公佐,《旧唐书·宣宗纪》:大中二年(848)审判武宗会昌四年(844)李绅诬奏江都县尉吴湘赃罪一案,关连人中有“前杨府录事参军李公佐”。宣宗敕:“李公佐卑吏守官,制不由己,……削两任官。”按此时距《古岳渎经》中李公佐自称泛于苍梧的贞元十三年(797)已五十二年。
〔4〕《古岳渎经》传奇篇名,唐代李公佐作。作者自述元和九年在洞庭包山石穴中得《岳渎经》第八卷,内载夏禹擒获水神无支祁,把它锁在淮阴龟山下的传说。李汤,生平事迹不详,《古岳渎经》称其于永泰(765)中任楚州刺史。
〔5〕《戎幕闲谈》笔记集,一卷,唐代韦绚著。记李德裕任西川节度使时所述古今异闻。韦绚,字文明,唐代京兆(今陕西西安)人,懿宗咸通年间官至义武军节度使。
〔6〕陶宗仪参看本卷第17页注〔6〕。《辍耕录》,笔记集,三十卷。杂记元代文献掌故,兼及史地文艺。此书所引“东坡《濠州涂山》诗”即宋代苏轼《濠州七绝·涂山》“川锁支祁水尚浑,地埋汪罔骨应存;樵苏已入黄能庙,乌鹊犹朝禹会村。”濠州,州治在今安徽凤阳。
〔7〕《山海经》十八卷,作者不详,晋代郭璞注。主要记述各地山川、异物的传说,保存了许多古代神话。
〔8〕《古逸书》明代潘基庆编《古逸书》三十卷,选录自秦至宋的文章,其中未收《古岳渎经》。
〔9〕朱熹(1130—1200)字元晦,婺源(今属江西)人,宋代理学家。著有《四书集注》、《楚辞集注》等。《楚辞辩证》为《楚辞集注》附录,二卷。
〔10〕僧伽(628—710)唐代西域僧人,高宗龙朔至中宗景龙年间,居楚州(今江苏淮安)龙兴寺。生前即多神异传闻,后人遂以禹降无支祁故事附会于其名下,流传过程中又将无支祁讹传为水母。
按上文所引胡应麟语中的“泗州大圣”当亦指僧伽,元代高文秀著有杂剧《泗州大圣锁水母》,明代须子寿著有杂剧《泗州大圣渰水母》,今皆不传。
〔11〕王象之南宋金华(今属浙江)人。《舆地纪胜》,地理总志,二百卷。记载当时各行政区域沿革及风俗、人物、名胜等。淮南东路,宋行政区域名,治所在今扬州,辖今淮河流域东部地区。盱眙军,治所在今江苏盱眙。按《舆地纪胜》卷四十四所载盱眙军有关无支祁传说的古迹共四处:圣母洞(即水母洞)、圣母井、龟山、百牛潭。
前二处实为一处,与僧伽降水母故事有关;后两处则与李汤获无支祁故事有关。
〔12〕褚人获字石农,清代长洲(今江苏苏州)人。著有《坚瓠集》、《隋唐演义》等。《坚瓠续集》,笔记集,四卷。
〔13〕明太祖即朱元璋(1328—1398),明王朝的建立者,一三六八年至一三九八年在位。即《坚瓠续集》文中的“高皇帝”。
〔14〕《南柯太守传》传奇篇名,唐代李公佐作。写淳于棼梦中被槐安国王招为驸马,出任南柯太守,亨尽荣华,梦醒方知槐安国是古槐树上的蚂蚁穴。
〔15〕《广陵行录》按《舆地纪胜》引作《广陵志》。
〔16〕《南柯记》明代汤显祖据《南柯太守传》改编的传奇剧本,二卷。末尾添加了淳于棼梦觉后建道场普度大槐,自己也立地成佛的情节。
〔17〕《庐江冯媪传》传奇篇名,写庐江冯媪夜间投宿,遇桐城县丞董江亡妻的故事。《异闻传》,《太平广记》作《异闻录》。
〔18〕《谢小娥传》传奇篇名,写谢小娥父亲、丈夫遇盗被杀,小娥为其报仇的故事。
〔19〕《续玄怪录》亦详载此事《太平广记》卷一二八有辑自《续玄怪录》的《尼妙寂》一篇,故事与《谢小娥传》相同,但称女主人公为“叶氏”女,出家后道号“妙寂”。末云:“……公佐大异之,遂为作传。太和庚戌岁,陇西李复言游巴南,与进士沈田会于蓬州,田因话奇事,持以相示,一览而复之。录怪之日,遂纂于此焉。”李复言,唐代陇西(今甘肃东南)人,玄宗时官彭城令。所著《续玄怪录》,宋代改题《续幽怪录》,笔记小说集,原本已佚。今有后人辑本四卷,内无《尼妙寂》篇。
〔20〕临江军治所在今江西清江。
〔21〕霸滩《舆地纪胜》作萧滩,在今江西清江萧水河边。
〔22〕李邈字彦思,北宋末清江(今属江西)人。知真定府,金兵进犯,守四旬,城破被害。傅雱,北宋末浦江(今属浙江)人,南宋高宗初年曾出使金国。
〔23〕凌濛初(1580—1644)字玄房,号初成,别号即空观主人,乌程(今浙江吴兴)人,明代作家,崇祯时官徐州通判。著话本小说集《拍案惊奇》初、二刻各四十卷,初刻卷十九有《李公佐巧解梦中言,谢小娥智擒船上盗》一篇。
〔24〕白行简(776—826)下邽(今陕西渭南)人,唐代文学家。有《白行简集》,已佚。《李娃传》,传奇篇名,写荥阳公子与妓女李娃相爱,金尽被鸨母骗逐,又为父所弃,后得李娃救助,及第拜官,李娃亦受封为汧国夫人。
〔25〕石君宝平阳(治今山西临汾)人,元代戏曲作家。《李亚仙花酒曲江池》,杂剧剧本,一卷,演《李娃传》故事,以荥阳公子为郑元和,李娃为李亚仙。
〔26〕薛近兖明代戏曲传奇作家,万历年间人。《绣襦记》,传奇剧本,二卷,情节较《李亚仙花酒曲江池》有所发展。清代朱彝尊《静志居诗话》卷十四以为薛近兖作(又有正德间徐霖、嘉靖间郑若庸作二说)。
〔27〕李子当系“郑生”之误。
〔28〕居易白居易(772—846),字乐天,晚号香山居士,太原人,唐代诗人。官至刑部尚书。有《白氏长庆集》。
〔29〕《三梦记》传奇篇名,白行简作。写异地同梦或所梦与实事相符的三个故事。
〔30〕刘幽求一事刘幽求(655—715),唐代冀州武强(今属河北)人,官至尚书左丞相。“一事”,《三梦记》中故事之一,写刘幽求所见的事与其妻梦中经历相同。
〔31〕蒲松龄(1640—1715)字留仙,一字剑臣,别号柳泉居士,山东淄川(今山东淄博)人,清代小说家。著有《聊斋志异》。
《凤阳士人》,见《聊斋志异》卷二,写凤阳一书生与其妻及妻弟三人异地同梦的故事。
〔32〕《长恨歌》长篇叙事诗,白居易作,写唐玄宗李隆基与贵妃杨玉环的爱情故事。陈鸿所作传,即《长恨传》,又作《长恨歌传》。《唐诗三百首》,唐诗选集,清代蘅退居士(孙洙)编。通行版本于《长恨歌》后附有《长恨歌传》。
〔33〕《开元升平源》即《升平源》,传奇篇名,写姚元崇于唐玄宗行猎之时进谏十策的故事。
〔34〕《唐文粹》唐代诗文选集,一百卷,北宋姚铉编。
〔35〕元稹撰《授丘纾陈鸿员外郎制》元稹为皇帝所起草的诏令。元稹(779—831),字微之,洛阳(今属河南)人,唐代诗人。参看本篇第四分。丘纾,唐代元和间人,元和十五年任左拾遗,见《大唐传载》。
〔36〕《丽情集》笔记集,宋代张君房著。晁公武《郡斋读书志》著录二十卷。原书已佚。《京本大曲》,大曲集,现无完整传本。大曲,宋代的一种歌舞戏。张君房,宋代安陆(今属湖北)人。真宗时进士,官至度支员外郎、集贤校理。
〔37〕秀才唐初科举有秀才科,品第高于进士科,高宗永徽二年(651)停止举行。陈鸿于贞元二十一年(805)进士及第,这里用“秀才”指称进士。
〔38〕《五色线》笔记集,作者不详,当为宋人所辑。明代《津逮秘书》本二卷。内容杂引汉魏晋唐文集和小说中的琐闻奇事等。
〔39〕三本中均无第二三语按明刻《文苑英华》本所附出于《丽情集》及《京本大曲》的《长恨传》中,有“诏浴华清池,清澜三尺,中洗明玉,莲开水上,鸾舞鉴中。既出水,娇多力微,不胜罗绮”等句,其第二三语为《广记》本及《文苑》本所无,而与《五色线》所引相同。
〔40〕《青琐高议》传奇、笔记集,前、后集各十卷,别集七卷,北宋刘斧编著。《赵飞燕别传》,参看本卷第137页注〔8〕。
〔41〕洪昉思(1645—1704)名昇,字桮思,号稗畦,钱塘(今浙江杭州)人,清代戏曲作家。《长生殿》,传奇剧本,演《长恨传》故事,二卷。
〔42〕蜗寄居士即唐英(1682—约1755),字隽公,号蜗寄居士,奉天(今辽宁沈阳)人,清代戏曲作家。《长生殿补阙》,一卷,见所著《古柏堂传奇杂剧》。
〔43〕《东城老父传》传奇篇名,《宋史·艺文志》作《东城父老传》,题陈鸿作。写东城老父贾昌,少时以善斗鸡为玄宗宠幸,安史乱后出家为僧的故事。
〔44〕“生儿不用识文字”四句,又见《全唐诗》卷八七八,题为《神鸡童谣》。按其下还有四句:“能令金距期胜负,白罗绣衫随软轝。父死长安千里外,差夫持道輓丧车。”
〔45〕《资治通鉴考异》三十卷,北宋司马光著。书中考列与《资治通鉴》所载史实有关的不同资料,说明其取舍的原因。
〔46〕吴兢(约670—749)字西济,唐代汴州浚仪(今河南开封)人,官至起居郎。著有《贞观政要》等。
〔47〕姚元崇(650—721)字元之,唐代陕州硖石(今河南陕县)人,历任武则天、睿宗、玄宗等朝宰相。
〔48〕司马光(1019—1086)字君实,陕州夏县(今属山西)人,北宋史学家。官至尚书左仆射兼门下侍郎。著有《资治通鉴》、《司马文正公集》等。
〔49〕魏元忠(?—707)本名真宰,唐代宋城(今河南商丘)人。官至中书令、尚书右仆射。
〔50〕私撰《唐书》《唐春秋》《新唐书·吴兢传》:“兢不得志,私撰《唐书》、《唐春秋》,未就。”后奉诏赴馆撰录。“兢叙事简核,号良史。……世谓今董狐云。”董狐,春秋时晋国史官。晋灵公被晋卿赵盾的族人赵穿所杀,他直书“赵盾弑其君”,被称为“良史”。
〔51〕《贞观政要》史书,十卷。分类辑录唐太宗与大臣的问答,大臣的诤谏、奏疏及贞观年间的政治设施。
元稹字微之,河南河内人,以校书郎累仕至中书舍人,承旨学士。由工部侍郎入相,旋出为同州刺史,改越州,兼浙东观察使。太和初,入为尚书左丞,检校户部尚书,兼鄂州刺史武昌军节度使。五年七月,卒于镇,年五十三。两《唐书》(旧一六六新一七四)皆有传。于文章亦负重名,自少与白居易唱和。当时言诗者称“元白”,号为“元和体”〔1〕。有《元氏长庆集》一百卷,《小集》十卷,今惟《长庆集》六十卷存。《莺莺传》〔2〕见《广记》四百八十八。其事之振撼文林,为力甚大。当时已有杨巨源李绅辈作诗以张之〔3〕;至宋,则赵令畤拈以制《商调蝶恋花》(在《侯鲭录》中)〔4〕;金有董解元作《弦索西厢》;元有王实甫《西厢记》〔5〕,关汉卿《续西厢记》〔6〕;明有李日华《南西厢记》〔7〕,陆采亦有《南西厢记》〔8〕,周公鲁有《翻西厢记》〔9〕;至清,查继佐尚有《续西厢》杂剧云〔10〕。
因《莺莺传》而作之杂剧及传奇,曩惟王关本易得。今则刘氏暖红室〔11〕已刊《弦索西厢》,又聚赵令畤《商调蝶恋花》等较著之作十种为《西厢记十则》。市肆中往往而有,不难致矣。
《莺莺传》中已有红嬢及欢郎等名,而张生独无名字。王楙《野客丛书》(二十九)云:“唐有张君瑞,遇崔氏女于蒲。
崔小名莺莺。元稹与李绅语其事。作《莺莺歌》。”客中无赵令昫《侯鲭录》,无从知《商调蝶恋花》中张生是否已具名字〔12〕。否则宋时当尚有小说或曲子,字张为君瑞者。漫识于此,俟有书时考之。
《周秦行纪》〔13〕余所见凡三本。一在《广记》卷四百八十九;一在顾氏《文房小说》中,末一行云“宋本校行”;一附于《李卫公外集》〔14〕内,是明刊本。后二本较佳,即据以互校转写,并从《广记》补正数字。三本皆题牛僧孺〔15〕撰。僧孺,字思黯,本陇西狄道人,居宛叶间。元和初,以贤良方正对策第一,条指失政,鲠讦不避权贵,因不得意。后渐仕至御史中丞,以户部侍郎同中书门下平章事。又累贬为循州长史。
宣宗立,乃召还,为太子少师。大中二年,年六十九卒,赠太尉,谥文简。两《唐书》(旧一七二新一七四)皆有传。僧孺性坚僻,与李德裕〔16〕交恶,各立门户,终生不解。又好作志怪,有《玄怪录》十卷,今已佚,惟辑本一卷存。而《周秦行纪》则非真出僧孺手。晁公武(《郡斋读书志》十三)云:
“贾黄中以为韦瓘所撰。瓘,李德裕门人,以此诬僧孺”者也。
〔17〕案是时有两韦瓘,皆尝为中书舍人。一年十九入关,应进士举,二十一进士状头,榜下除左拾遗,大中初任廉察桂林,寻除主客分司。见莫休符《桂林风土记》〔18〕。一字茂宏,京兆万年人,韦夏卿弟正卿〔19〕之子也。“及进士第,仕累中书舍人。与李德裕善。……李宗闵恶之,德裕罢,贬为明州长史。”见《新唐书》(一六二)《夏卿传》,则为作《周秦行纪》者。
〔20〕胡应麟(《笔丛》三十二)云:“中有‘沈婆儿作天子’等语,所为根蒂者不浅。独怪思黯罹此巨谤,不亟自明,何也?牛李二党曲直,大都鲁卫间。牛撰《玄怪》等录,亡只词构李,李之徒顾作此以危之。于戏,二子者,用心覩矣!牛迄功名终,而子孙累叶贵盛。李挟高世之才,振代之绩,卒沦海岛,非忌刻忮害之报耶?辄因是书,播告夫世之工谮愬者。”乞灵于果报,殊未足以餍心。然观李德裕所作《周秦行纪论》,至欲持此一文,致僧孺于族灭,则其阴谲险很,可畏实甚。弃之者众,固其宜矣。论犹在集(外集四)中,迻录于后:
言发于中,情见乎辞。则言辞者,志气之来也。
故察其言而知其内,翫其辞而见其意矣。余尝闻太牢氏(凉国李公尝呼牛僧孺为太牢。凉公名不便,故不书。)好奇怪其身,险易其行。以其姓应国家受命之谶,曰:“首尾三麟六十年,两角犊子恣狂颠,龙蛇相斗血成川。”及见著《玄怪录》,多造隐语,人不可解。其或能晓一二者,必附会焉。纵司马取魏之渐,用田常有齐之由。故自卑秩,至于宰相,而朋党若山,不可动摇。欲有意摆撼者,皆遭诬坐,莫不侧目结舌,事具史官刘轲《日历》。余得太牢《周秦行纪》,反覆覩其太牢以身与帝王后妃冥遇,欲证其身非人臣相也,将有意于“狂颠”。及至戏德宗为“沈翣儿”,以代宗皇后为“沈翣”,令人骨战。可谓无礼于其君甚矣!怀异志于图谶明矣!余少服臧文仲之言曰:“见无礼于其君者,如鹰鸇之逐鸟雀也。”
故贮太牢已久。前知政事,欲正刑书,力未胜而罢。
余读国史,见开元中,御史汝南子谅弹奏牛僊客,以其姓符图谶。虽似是,而未合“三麟六十”之数。自裴晋国与余凉国(名不便)彭原(程)赵郡(绅)诸从兄,嫉太牢如仇,颇类余志。非怀私忿,盖恶其应谶也。太牢作镇襄州日,判復州刺史乐坤《贺武宗监国状》曰:“闲事不足为贺。”则恃姓敢如此耶!
会余复知政事,将欲发觉,未有由。值平昭义,得与刘从谏交结书,因窜逐之。嗟乎,为人臣阴怀逆节,不独人得诛之,鬼得诛矣。凡与太牢胶固,未尝不是薄流无赖辈,以相表里。意太牢有望,而就佐命焉,斯亦信符命之致。或以中外罪余于太牢爱憎,故明此论,庶乎知余志。所恨未暇族之,而余又罢。岂非王者不死乎?遗祸胎于国,亦余大罪也。
倘同余志,继而为政,宜为君除患。历既有数,意非偶然,若不在当代,必在于子孙。须以太牢少长,咸置于法,则刑罚中而社稷安,无患于二百四十年后。嘻!余致君之道,分隔于明时。嫉恶之心,敢辜于早岁?因援毫而摅宿愤。亦书《行纪》之迹于后。
论中所举刘轲〔21〕,亦李德裕党。《日历》具称《牛羊日历》,牛羊,谓牛僧孺、杨虞卿〔22〕也,甚毁此二人。书久佚,今有辑本,缪荃荪刻之《藕香零拾》〔23〕中。又有皇甫松〔24〕,著《续牛羊日历》,亦久佚。《资治通鉴考异》(卷二十)引一则,于《周秦行纪》外,且痛诋其家世,今节录之:
太牢早孤。母周氏,冶荡无检。乡里云:“兄弟羞赧,乃令改醮。”既与前夫义绝矣,及贵,请以出母追赠。《礼》云:“庶氏之母死,何为哭于孔氏之庙乎?”又曰:“不为伋也妻者,是不为白也母。”而李清心妻配牛幼简,是夏侯铭所谓“魂而有知,前夫不纳于幽壤,殁而可作,后夫必诉于玄穹。”使其母为失行无适从之鬼,上罔圣朝,下欺先父,得曰忠孝智识者乎?作《周秦行纪》,呼德宗为“沈婆儿”,谓睿真皇太后为“沈婆”。此乃无君甚矣!
盖李之攻牛,要领在姓应图谶〔25〕,心非人臣,而《周秦行纪》之称德宗为“沈婆儿”,尤所以证成其罪。故李德裕既附之论后,皇甫松《续历》亦严斥之。今李氏《穷愁志》虽尚存(《李文饶外集》卷一至四,即此),读者盖寡;牛氏《玄怪录》亦早佚,仅得后人为之辑存。独此篇乃屡刻于丛书中,使世间由是更知僧孺名氏。时世既迁,怨亲俱泯,后之结果,盖往往非当时所及料也。
李贺《歌诗编》〔26〕(一)有《送沈亚之歌》〔27〕,序言元和七年送其下第归吴江,故诗谓“吴兴才人怨春风,桃花满陌千里红,紫丝竹断骙马小,家住钱塘东复东。”中复云“春卿拾才白日下,掷置黄金解龙马,携笈归江重入门,劳劳谁是怜君者”也。然《唐书》已不详亚之行事,仅于《文苑传序》一举其名。幸《沈下贤集》迄今尚存,并考宋计有功《唐诗纪事》〔28〕,元辛文房《唐才子传》〔29〕,犹能知其概略。亚之字下贤,吴兴人。元和十年,进士及第,历殿中侍御史内供奉。太和初,为德州行营使者柏耆〔30〕判官。耆贬,亚之亦谪南康尉;终郢州掾。其集本九卷,今有十二卷,盖后人所加。中有传奇三篇。亦并见《太平广记》,皆注云出《异闻集》,字句往往与集不同。今者据本集录之。
《湘中怨辞》〔31〕出《沈下贤集》卷二。《广记》在二百九十八,题曰《太学郑生》,无序及篇末“元和十三年”以下三十六字。文句亦大有异,殆陈翰编《异闻集》时之所删改欤。然大抵本集为胜。其“遂我”作“逐我”,则似《广记》佳。惟亚之好作涩体,今亦无以决之。故异同虽多,悉不复道。
《异梦录》〔32〕见集卷四。唐谷神子已取以入《博异志》〔33〕。
《广记》则在二百八十二,题曰《邢凤》,较集本少二十余字,王炎作王生。炎为王播弟〔34〕,亦能诗,不测《异闻集》何为没其名也。《沈下贤集》今有长沙叶氏观古堂〔35〕刻本,及上海涵芬楼〔36〕影印本。二十年前则甚希觏。余所见者为影钞小草斋〔37〕本,既录其传奇三篇,又以丁氏八千卷楼〔38〕钞本校改数字。同是十二卷本《沈集》,而字句复颇有异同,莫知孰是。
如王炎诗“择水葬金钗”,惟小草斋本如此,他本皆作“择土”。顾亦难遽定“择水”为误。此类甚多,今亦不备举。印本已渐广行,易于入手,求详者自可就原书比勘耳。
梦中见舞弓弯,亦见于唐时他种小说。段成式《酉阳杂俎》〔39〕(十四)云:“元和初,有一士人,失姓字,因醉卧厅中。及醒,见古屏上妇人等悉于床前踏歌。歌曰:‘长安女儿踏春阳,无处春阳不断肠。舞袖弓腰浑忘却,蛾眉空带九秋霜。’其中双鬟者问曰:‘如何是弓腰?’歌者笑曰:‘汝不见我作弓腰乎?’乃反首,髻及地,腰势如规焉。士人惊惧,因叱之。忽然上屏,办无其他。”其歌与《异梦录》者略同,盖即由此曼衍。宋乐史撰《杨太真外传》〔40〕,卷上注中记杨国忠〔41〕卧覩屏上诸女下床自称名,且歌舞。其中有“楚宫弓腰”,则又由《酉阳杂俎》所记而传讹。凡小说流传,大率渐广渐变,而推究本始,其实一也。
《秦梦记》〔42〕见集卷二,及《广记》二百八十二,题曰《沈亚之》,异同不多。“击髆舞”当作“击髆舞”,“追酒”当作“置酒”,各本俱误。“如今日”之“今”字,疑衍,〔43〕小草斋本有,他本俱无。
《无双传》〔44〕出《广记》四百八十六,注云薛调〔45〕撰。调,河中宝鼎人,美姿貌,人号为“生菩萨”。咸通十一年,以户部员外郎加驾部郎中,充翰林承旨学士,次年,加知制诰。郭妃悦其貌,谓懿宗曰:“驸马盍若薛调乎。”顷之,暴卒,年四十三,时咸通十三年二月二十六日也。世以为中鸠云(见《新唐书》《宰相世系表》,《翰苑群书》及《唐语林》四〔46〕)。
胡应麟(《笔丛》四十一)云:“王仙客……事大奇而不情,盖润饰之过。或乌有无是类,不可知。”案范摅《云溪友议》〔47〕(上)载“有崔郊秀才者,寓居于汉上,蕴精文艺,而物产罄悬。亡何,与姑婢通,每有阮咸之从。其婢端丽,饶彼音律之能,汉南之最也。姑鬻婢于连帅。帅爱之,以类无双,给钱四十万,宠眄弥深。郊思慕不已,即强亲府署,愿一见焉。
其婢因寒食来从事冢,值郊立于柳阴,马上连泣,誓若山河。
崔生赠以诗曰:‘公子王孙逐后尘,绿珠垂泪滴罗巾。侯门一入深如海,从此萧郎是路人。’”诗闻于帅,遂以归崔。无双下原有注云:“即薛太保之爱妾,至今图画观之。”然则无双不但实有,且当时已极艳传。疑其事之前半,或与崔郊姑婢相类;调特改薛太尉〔48〕家为禁中,以隐约其辞。后半则颇有增饰,稍乖事理矣。明陆采尝拈以作《明珠记》〔49〕。
柳珵《上清传》〔50〕见《资治通鉴考异》卷十九。司马光驳之云:“信如此说,则参为人所劫,德宗岂得反云‘蓄养侠刺’。况陆贽贤相,安肯为此。就使欲陷参,其术固多,岂肯为此儿戏。全不近人情。”亦见于《太平广记》卷二百七十五,题曰《上清》,注云出《异闻集》。“相国窦公”作“丞相窦参”,后凡“窦公”皆只作一“窦”字;“隶名掖庭”下有“且久”二字;“怒陆贽”上有“至是大悟因”五字;“老”作“这”;“恣行媒孽”下有“乘间攻之”四字;“特敕”下有“削”字。余尚有小小异同,今不备举。此篇本与《刘幽求传》同附《常侍言旨》之后〔51〕。《言旨》亦珵作,《郡斋读书志》(三)云,记其世父柳芳所谈。芳,蒲州河东人;子登,冕;登子璟,见《新唐书》(一三二)〔52〕。珵盖璟之从兄弟行矣。
《杨娼传》〔53〕出《广记》四百九十一,原题房千里撰〔54〕。千里字鹄举,河南人,见《新唐书》《宰相世系表》。《艺文志》有房千里《南方异物志》一卷,《投荒杂录》一卷,注云:
“太和初进士第,高州刺史,”是其所终官也。此篇记叙简率,殊不似作意为传奇。《云溪友议》(上)又有《南海非》一篇,谓房千里博士初上第,游岭徼。有进士韦滂自南海致赵氏为千里妾。千里倦游归京,暂为南北之别。过襄州遇许浑〔55〕,托以赵氏。浑至,拟给以薪粟,则赵已从韦秀才矣。因以诗报房,云:“春风白马紫丝缰,正值蚕眠未采桑。五夜有心随暮雨,百年无节待秋霜。重寻绣带朱藤合,却认罗裙碧草长。为报西游减离恨,阮郎才去嫁刘郎。”房闻,哀恸几绝云云。此传或即作于得报之后,聊以寄慨者欤。然韦縠《才调集》〔56〕(十)又以浑诗为无名氏作,题云:“客有新丰馆题怨别之词,因诘传吏,尽得其实,偶作四韵嘲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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