旅隼
中国究竟是文明最古的地方,也是素重人道的国度,对于人,是一向非常重视的。至于偶有凌辱诛戮,那是因为这些东西并不是人的缘故。皇帝所诛者,“逆”也,官军所剿者,“匪”也,刽子手所杀者,“犯”也,满洲人“入主中夏”,不久也就染了这样的淳风,雍正皇帝要除掉他的弟兄,就先行御赐改称为“阿其那”与“塞思黑”〔2〕,我不懂满洲话,译不明白,大约是“猪”和“狗”罢。黄巢〔3〕造反,以人为粮,但若说他吃人,是不对的,他所吃的物事,叫作“两脚羊”。
时候是二十世纪,地方是上海,虽然骨子里永是“素重人道”,但表面上当然会有些不同的。对于中国的有一部分并不是“人”的生物,洋大人如何赐谥,我不得而知,我仅知道洋大人的下属们所给与的名目。
假如你常在租界的路上走,有时总会遇见几个穿制服的同胞和一位异胞(也往往没有这一位),用手枪指住你,搜查全身和所拿的物件。倘是白种,是不会指住的;黄种呢,如果被指的说是日本人,就放下手枪,请他走过去;独有文明最古的黄帝子孙,可就“则不得免焉”〔4〕了。这在香港,叫作“搜身”,倒也还不算很失了体统,然而上海则竟谓之“抄靶子”。
抄者,搜也,靶子是该用枪打的东西,我从前年九月以来〔5〕,才知道这名目的的确。四万万靶子,都排在文明最古的地方,私心在侥幸的只是还没有被打着。洋大人的下属,实在给他的同胞们定了绝好的名称了。
然而我们这些“靶子”们,自己互相推举起来的时候却还要客气些。我不是“老上海”,不知道上海滩上先前的相骂,彼此是怎样赐谥的了。但看看记载,还不过是“曲辫子”,“阿木林”〔6〕。“寿头码子”虽然已经是“猪”的隐语,然而究竟还是隐语,含有宁“雅”而不“达”〔7〕的高谊。若夫现在,则只要被他认为对于他不大恭顺,他便圆睁了绽着红筋的两眼,挤尖喉咙,和口角的白沫同时喷出两个字来道:猪猡!六月十六日。
〔1〕本篇最初发表于一九三三年六月二十日《申报·自由谈》。〔2〕清朝雍正皇帝(胤禛,康熙第四子)未即位前,和他的兄弟争谋皇位;即位以后,于雍正四年(1726)命削去他的弟弟胤禛(康熙第八子)和胤禛(康熙第九子)二人宗籍,并改胤禛名为“阿其那”,改胤禛名为“塞思黑”。在满语中,前者是狗的意思,后者是猪的意思。
〔3〕黄巢(?—884)曹州冤句(今山东菏泽)人,唐末农民起义领袖。旧史书中多有夸张其残暴的记载。《旧唐书·黄巢传》说他起义时“俘人而食”,但无“两脚羊”的名称。鲁迅引用此语,当出自南宋庄季裕《鸡肋编》中:“自靖康丙午岁(1126),金狄乱华,六七年间,山东、京西、淮南等路,荆榛千里,斗米至数十千,且不可得。盗贼官兵以至居民,更互相食,人肉之价,贱于犬豕,肥壮者一枚不过十五千,全躯暴以为腊。登州范温率忠义之人,绍兴癸丑岁(1133)泛海到钱塘,有持至行在(杭州)犹食者。老瘦男子谓之饶把火,妇人少艾者名之下羹羊,小儿呼为和骨烂:又通目为两脚羊。”
〔4〕“则不得免焉”语见《孟子·梁惠王》。
〔5〕前年九月以来指一九三一年九一八事变以来。〔6〕“曲辫子”即乡愚。“阿木林”,即傻子。都是上海话。〔7〕宁“雅”而不“达”清末严复在《天演论·译例言》中曾说“评事三难:信、达、雅”。按“信”指忠实于原作;“达”指语言通顺明白;“雅”指文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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