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不会放开孩子,不会将孩子交给他们。船上都是男人,过了很久,她才开始领略他们正对她说些什么、已经做了什么、正发生什么事。她明白自己误认为儿子的年轻男子身分为何后,感到自己仿佛一直明白这点,只是无法思考。她方才什么都无法思考。
他已从码头走回船上,站在桥板边,与一名看似船长的灰发男子谈话。他瞥了恬娜一眼,她依然抱着瑟鲁,蹲踞在甲板上栏杆与轱辘围成的角落里。漫长一天的疲累压过恐惧,瑟鲁正紧靠恬娜熟睡,把她的小背袋当作枕头,披风当毯子。
恬娜缓缓站起身,年轻男子立刻来到她身边。她拉直裙襬,试着抚平头发。“我是峨团的恬娜。”她说。他停住脚步。“我想你就是王。”
他很年轻,比儿子星火还要年轻,大概还不到二十岁,但某种气质让人感觉他一点都不年轻,某种眼神让她想到:他曾通过火的试炼。
“夫人,我是英拉德的黎白南。”他说,而他正要对她鞠躬,甚至下跪。她抓住他的手,两人面对面站着。“别对我鞠躬下跪,”她说:“我也不如此对你!”
他惊讶地笑了,然后握她的手,坦率盯着她。“你怎么知道我在找你?你是来找我的吗?就是那人……?”
“不,不。我在逃开……他……逃开……逃开一些恶棍……我打算回家,如此而已。”
“回峨团?”
“噢,不是!到我的农场去。中谷。在弓忒这儿。”她也笑了,笑中带泪。现在可以流泪,也将开始流泪。她放开王的手好擦眼睛。
“中谷在哪里?”他问道。
“往东南,绕过那边的岬角。港口在谷河口。”
“我们会带你去。”他说道,很高兴能够为她效劳。
她微笑地擦擦眼,点头接受。
“喝杯酒,吃点东西,休息一会儿。”他说:“还有一张床给你的孩子。”在一旁静待的船长下了令。仿佛在很久以前见过的那位光头水手上前,想抱起瑟鲁。恬娜挡住他,她无法允许他碰瑟鲁。“我来抱她。”她声音尖锐。
“太太,那里有台阶,我来就好。”水手说。她明白这是好意,但就是无法允许他碰触瑟鲁。
“让我来吧。”年轻人——王——说道,询问地瞥了她一眼后,跪下,搂起熟睡孩子,抱过舱房门口,小心翼翼走下梯子。恬娜跟随在后。
他生疏而温柔地将她放在一间小舱房床板上,披风覆盖好,边缘塞紧。恬娜由着他做。
在一间跨越船艉的较大舱房中,一扇长窗俯望暮色满满的海湾,他请她在橡木桌边坐下,从少年水手手中接过托盘,在厚重玻璃杯内注满红酒,请她品尝鲜果及糕饼。
她品尝酒液。
“好酒,可惜不是龙年。”她说道。
他像普通少年般,毫无防备地面露惊讶。
“这酒是从英拉德来的,不是安卓群屿产的。”他怯怯说道。
“这酒很好。”她向他保证,又喝了一口。她拈起一块糕饼,是块松脆饼,丰润而不甜腻;绿色、琥珀色的葡萄甜中带酸;食物与红酒的鲜明味道宛如系泊船舰的绳索,将她再次系留于人间、回复理智。
“我方才极端害怕。”她道歉,“我想我会很快回复理智。昨天……不,今天,今早……有……咒法……”这词让她几乎说不出口,她结巴吐出,“我想,有人对我施下……诅……诅咒,夺去我的言语、我的神志。所以我们逃离,但正好碰上那男人,就是他……”她绝望地抬头望着凝神聆听的男子,他沉着的眼神让她说出必须说的话。“他就是让那孩子伤残的其中一人。他和她父母。他们强暴她、鞭打她,还烧伤她。陛下,世上竟有这样的事!这种事居然发生在孩子身上。然后他一直跟着她,要夺走她。然后……”
她止住,喝口酒,强迫自己品尝味道。
“为了逃离他,我跑向你。跑向避难所。”她环顾四周,看着雕凿而成的低矮舱梁、光滑桌面、银托盘、年轻人削瘦沉静的脸。他的头发乌黑柔软,皮肤是澄澈的红铜色,衣着讲究却朴实,不戴任何链子、戒指,或象征权力的装饰。但他看起来就有君王的气魄,她想。
“我很遗憾我任他离去。”他说道:“但可以再找到他。谁在你身上施加法咒?”
“一个巫师。”她不愿说出名字。她不愿回想一切。她想将一切抛诸脑后,毋须报复,毋须追逐。让它们尽留在自己的怨恨中,将它们放诸身后,遗忘。
黎白南没有追问,但问道:“你在你的农庄,可否免受他们侵扰?”
“我想可以吧。如果我不是这么疲累、被扰乱……被……扰乱意识,以致无法思考,我不会怕悍提。他能做什么?在一条人声鼎沸的街道上?我不应逃离他。但我只感受到她的恐惧,她那么幼小,只知道畏惧。她必须学会不再怕他,我必须教导她这点……”她神志游离,卡耳格的思绪流入脑海。她刚刚是说卡耳格语吗?他会以为她疯了,一名喃喃自语的老疯妇。她偷偷抬头望他一眼,他黑亮双眸没望着她,而凝望一盏低悬玻璃油灯中的火苗,一簇细小、静止、清澄的火焰。他的脸对年轻人来说,太过忧伤。
“你是来找他的。”她说道:“找大法师。雀鹰。”
“格得。”他说,带着淡淡微笑看她。“你、他,还有我,以真名示人。”
“你跟我,是的。但他,只对你我如此。”
他点点头。
“妒恨的人、恶意的人,对他造成危险,而他现在没有……没有抵抗的能力。你知道吗?”
她无法勉强自己说得更明白,但黎白南说道:“他告诉我,他身为法师的力量已经消失了。倾用来拯救我及所有人。但这很难相信。我不想相信他。”
“我也是。但的确如此。因此,所以他……”她再度迟疑,“他想独处,直到伤痛完全愈合。”她最后谨慎说道。
黎白南说道:“他与我一同在黑暗之地,在旱域。我们一同死去,一同翻越该处山脉。人也可以翻越山脉返回人世,有路可走。他知道。但那山脉名为苦楚。那些石头……石头会割人,而伤口不易痊愈。”
他低头看着双手。她想着格得那划破割裂的双手,紧握掌上伤口,迫使割痕贴拢闭合。
她自己的手握住口袋里的小石子,她在那条陡坡上捡起的真字。
“他为什么避不见我?”年轻人哀喊,接着静静说道:“我的确盼望能见着他。但他若不愿意,自当就此罢休。”她看见了如同黑弗诺使者所表现的端礼、文质彬彬以及尊严,她赞赏这些,她明白其价值。但她因他的哀凄而爱他。
“他一定会到你身边,只是得给他时间。他伤得如此深刻,被剥夺了一切。但每当他提及你,说到你的名字,噢,我在那一刻看到原本的他,也是他将再度回复的样子:充满傲气!”
“傲气?”黎白南好似讶异地覆诵。
“是的。当然是傲气。除了他之外,还有谁有资格自傲?”
“我一直把他想成……他太有耐性了。”黎白南说,因为自己贫乏的形容而笑。
“现在他毫无耐性。”她说:“而且对自我严苛得过分。我想,我们无能为力,只能让他自行摸索,然后,像在弓忒常说的,直到穷尽自身极限……”突然,她也撑到了极限,疲累不适。“我想我现在必须休息了。”她说道。
他立刻起身。“恬娜夫人,你说你逃离一名敌人,又遇上一名;但我来寻找朋友,却又寻得一位。”他的机智与善良令她微笑。真是好孩子,她想着。
她苏醒时,船上一片嘈杂:木块吱吱嘎嘎作响、头上跑过脚步登登声、船帆震动、水手高喊。瑟鲁不易唤醒,神情呆滞,也许有点发烧,但她的体温一向热到恬娜很难判定是否正常。拖着如此脆弱的孩子徒步走十五哩,加上昨天发生的一切,恬娜心怀歉疚,试着振奋瑟鲁的精神,开始诉说两人正在一艘船上,船上有位真正的王,她们所在的小房间是王的房间,船要带她们回到农场的家,云雀阿姨会在家里等着她们,雀鹰或许也会在。但连最后一点都引不起瑟鲁的兴趣。她完全呆板、迟缓、死寂。
在她瘦小手臂上,恬娜看到一道痕迹——四只指痕、泛红如烙痕,仿佛来自捏抓的淤青。但悍提没有硬抓,只是碰触她。恬娜曾告诉她、承诺她,他再也不会碰触她。承诺已打破,她的言语毫无意义。在装聋作哑的暴力面前,什么言语能有意义?
她俯身亲吻瑟鲁手臂上的痕迹。
“如果我早点完成你的红洋装多好!”她说道:“王可能想看看。但话说回来,我想就连王也不会在船上穿最好的衣服。”
瑟鲁坐在床板上,头俯低,没作答。恬娜梳整她终于长出的浓密头发,黑丝流泄,掩盖烧伤头皮。“小鸟儿,肚子饿吗?你昨晚没吃,或许王会让我们吃点早餐。他昨天请我吃糕饼跟葡萄。”
没有回应。
恬娜说该离开舱房时,她乖乖听从。在甲板上,她侧身站立。她没抬头望望满载晨风的白帆、没观看闪亮海水,也没回望弓忒山、向天空昂立的壮阔森林、悬崖及岳峰。黎白南对她说话时,她没抬头。
“瑟鲁,”恬娜跪在她身旁,柔声道,“王对你说话时,你要回应。”
她沉默。
黎白南看着瑟鲁,表情深不可测。或许是个面具,隐藏恶心、震惊的礼貌面具,但他黑亮双眸稳稳直视,非常轻柔地碰触孩子手臂,说道:“醒来就发现自己置身在海中央,你一定觉得十分奇怪。”
瑟鲁只肯吃一点点水果。恬娜问她是否想回舱房时,她点点头。恬娜不情愿地任她蜷缩在床板上,自己回到甲板。
船舰正通过雄武双崖,两排高耸的肃穆岩壁仿佛将倚倒在船帆上。镇守的弓箭队从燕子窝般高筑岩壁上的小堡垒中下望甲板上的人,水手则兴奋地对他们大叫。
“为吾王开道!”他们喊道,从上传下的回答也只如高处的燕啾:“吾王!”
黎白南与船长,及一位披着柔克法师灰披风,年长、扁瘦的细眼男子,一同站在昂挺船首。格得与她将厄瑞亚拜之环带往剑塔那天,他便穿着这样一件洁净细致的披风;在峨团陵墓的冰冷石块上,在两人共同跨越的沙漠荒山尘土上,一件老旧披风,污渍、肮脏又褴褛,则是他唯一被褥。她一边想,一边看泡沫自船侧飞溅,高大悬崖节节后退。
船通过最后一道礁岩,转向东行时,三位男子向她走来。黎白南说道:“夫人,这位是柔克岛的风钥师傅。”(`文`心`手`打`组`手`打`整`理)
法师鞠躬,望向她的敏锐眼神中带着赞许,也有好奇。是个会想知道风向如何的人,她想。
“现在我毋须期待,便能相信天气定会持续晴朗了。”她对他说道。
“在这种天气里,我只须当乘客,”法师说:“况且有赛拉森船长这样的水手掌船,哪还用得着天候师?”
我们都这么礼貌,她想着,满口夫人、大人、师傅、船长,又是鞠躬又是赞美。她瞥向少王。他正看着她,微笑但矜持。
她又感到犹如当年在黑弗诺,自己依然是少女,处在众人的圆滑之间,粗鄙如野蛮人。但因她现在不再是少女,便不感敬怯,只心想,男人如何将他们的世界调整成戴着面具的舞蹈,而女人多轻易学会如何随乐起舞。
他们告诉她,航行到谷河口只要花一个白日。有如此风助,今天傍晚就可抵达。
前日漫长的忧虑跟紧张让她依然疲乏,因此她满足地坐在那光头水手利用稻草床垫及一块帆布为她铺成的座椅,观看浪花、海鸥,弓忒山的轮廓在中午日照下蔚蓝而朦胧,船舰依凭陡峭海岸,蜿蜒航行在距陆地仅一、二哩外,使山景变幻无穷。她把瑟鲁带上来晒晒太阳,孩子躺在她身边,半睡半醒。
一名非常黝黑、缺牙的水手,踏着兽蹄般脚跟、丑恶纠结的指头,光脚走来,放了样东西在瑟鲁身旁帆布上。“给小女孩儿的。”他沙哑说道,然后立刻走开,但没走远。他不时满心期待地从工作中转头探看她是否喜欢他的礼物,又假装他没有回头张望。瑟鲁不肯碰触那小布包,恬娜只得帮她打开。里面是只以骨头或象牙精雕细琢的海豚,大约她的拇指长。
“它可以住在你的小草袋,”恬娜说道:“跟别的骨头族住在一起。”
听到这点,瑟鲁稍稍回神,拿出草袋,放入海豚。但瑟鲁不肯看他或说话,恬娜必须过去感谢那位谦逊的送礼人。一阵子后,瑟鲁要求回船舱,恬娜就让她留在那儿,与骨头人、骨头动物和海豚作伴。
这么轻易,她愤怒地心想,悍提这么轻易就从夺走阳光、夺走船舰、王与她的童年,但还复又何等容易!我花了一年想把这些还给她,但只要一次碰触,他就能夺走、丢弃。这对他有何好处?当作他的奖品或力量吗?难道力量仅是空无?
她走到船边栏杆,与王及法师共立。夕阳即将西沉,船舰正航过一片璀璨光芒,让她想起与龙共翔的梦。
“恬娜夫人,”国王说道:“我没有信息请你转交给我们的朋友。我认为这么做只是徒增你的负担,也侵犯他的自由,而两者皆非我意。我将于一个月内举行加冕,如果是由他端持王冠,大业将如我心所愿肇始。但无论他在场与否,都是他引领我得到我的王国,他让我成为王。我不会忘了这点。”
“我知道你不会忘的。”她温柔说道。他如此激动、如此认真,武装在阶级的盔甲中,但他诚实纯正的意念也让他脆弱。她的心怜悯他,他以为已了解痛苦,但他将一再体会,终其一生,无可忘怀。
而因此,他不会像悍提那般,做出苟且的选择。
“我愿意带个信息,”她说:“这对我来说不是负担。至于听不听,只能由他。”
风钥师傅咧嘴而笑。“一向如此。他做任何事都只能由他。”
“你认识他很久了吗?”
“甚至比你还久,夫人。我尽己所能教导过他……”法师说道:“他还是个男孩时就来到柔克学院,带着一封欧吉安的信,信里说他有极大力量。而我第一次带他坐船出海,学习如何对风言语时,你相信吗,他就召唤水龙卷风。我当时便预见未来光景了。我那时想,他要不在十六岁前被淹死,要不在四十岁前成为大法师……至少我宁可认为自己当初这么想过。”
“他还是大法师吗?”恬娜问道。这问题听起来无知得露骨,一阵沉默紧接而来,她担心这比无知更加严重。
法师终于说道:“已没有柔克大法师了。”语气极端谨慎、精确。
她不敢问他的意思。
“我想,”王说道:“愈合和平符文之人应可参与王国中任何一项会议,先生,你同意吗?”
又一阵沉默与明显的小小挣扎后,法师说道:“当然可以。”
国王等待,但他没再说什么。
黎白南望向明亮海面,仿佛说故事一样地开口:“他跟我从最远的西方乘龙来到柔克时……”他缓了缓,而龙的名字自行在恬娜脑海中开口,“凯拉辛”,像一声锣响。
“龙将我留在那,却带着他飞走。柔克宏轩馆的守门师傅当时便说:『他已完成愿行,返家去也。』在那之前——在偕勒多海滩——他指示我留下他的巫杖,说他已不再是法师。因此,柔克师傅开会讨论,以选出新任大法师。
“他们允许我与会讨论,一方面让我学习王对智者咨议团所应了解之事,也为了让我替代其中一人——召唤师傅索理安,雀鹰大人发现并终结的那个邪恶,反蚀了索理安的技艺。我们在旱域时,在城墙跟山岳之间,我看到索理安。大人对他说话,要他跨越城墙回到人世间的道路,但他没走上那条路,他没回来。”
年轻人强劲健康的双手紧握船舰栏杆。他依然望着海面,沉默一分钟后,继续说故事。
“我凑足所需的人数,九人,以选出新任大法师。”
“他们是……他们是很睿智的人,”他说道,瞥了一眼恬娜。“不只在技艺方面,知识更是充沛。如同我之前所见,他们运用彼此的特点,做出最强有力的决定。但这次……”
“事实是,”风钥师傅发现黎白南不愿表露批评柔克众师傅之意,便接着说,“我们只有歧见,没有定见。我们无法达成共识。因为大法师未死——仍在人世,却已非法师——且依然是龙主……而且,变换师傅依然因自己技艺的反蚀而惶惶不安,仍相信召唤师傅会死而复生,请求我们等他……加上形意师傅不肯说话——他是卡耳格人,夫人,像你一样。你知道吗?他来自卡瑞构。”他敏锐双眼观察她:知道风吹向何处吗?“因此,我们面临难以解决的问题。守门师傅询问该选择谁时,找不到人选。所有人面面相觑……”
“而我盯着地上。”黎白南说道。
“最后,我们看着知晓名字的人——名字师傅,而他正看着形意师傅。形意师傅一语不发,像残根般坐在树木间。我们在心成林中开会,在那些树根比岛屿更深的树木间。当时已傍晚,有时树林间会有光芒,但那晚没有。一片漆黑,毫无星光,天空多云。然后,形意师傅站起身以母语开始说话,既非太古语,也非赫语,而是卡耳格语。我们之中很少人会,甚至不知道那是什么语言,而我们不知道该怎么看待此事。但名字师傅告诉我们形意师傅说了什么。他说:『弓忒岛上的女人』。”
他停话,也没有看她。一会儿后,她问:“没别的了?”
“一个字也没有。我们追问,他呆望我们,无法回答,因为他当时处于幻象,看到的是事物的组态——形意,极少能以语言形容,更遑论意念。对于如何理解说出口的言语,他懂得不比我们多。但我们仅有这些。”
柔克师傅毕竟都是老师,而风钥是非常好的老师,因此不由自主明白阐述故事,或许说得比他预期还清楚。他再次瞥向恬娜,然后调开目光。
“所以,你了解吗?显然我们应该来弓忒。但做什么?找谁?『女人』……没什么线索!显然这位女士会以某种方式引导,告诉我们如何找到大法师。而夫人,你或许已经想到,我们立刻想到你,因为我们没听说其他在弓忒的女人。弓忒不大,但名气极旺。我们之中有人说:『她会带我们去找欧吉安。』但我们都知道,很久以前欧吉安已经拒任大法师,而他自然不会在又老又病时接受。事实上,我想在我们讨论时,欧吉安已病入膏盲。又有一人说:『但她也会带我们找到雀鹰!』我们自此真的陷入一片黑暗。”
“确是如此。”黎白南说道,“因为树林开始下雨。”他微笑,“我以为自己再也听不到雨声,故当时真觉莫大喜悦。”
“我们九人淋湿了,”风钥说道:“只有一人高兴。”
恬娜笑了。她不禁对那人产生好感。如果他对她如此慎戒,她理当还以慎戒,但对黎白南、在黎白南面前,唯有坦率以对。
“『弓忒岛上的女人』不可能是我,因为我不会带你们找到雀鹰。”
“我个人认为,”法师显然坦率相告,或许发自真心,“不可能是你,女士。首先,他身处幻象,一定会说出你的真名。很少人会以真名示人!但柔克咨议会派遣我来询问你,你是否知道这岛上可会有任何女人是我们寻找的人?可能是力之子的姊妹或母亲,或甚至是他的师傅,因为有些女巫在某些方面的确非常睿智。或许欧吉安认识这样一位女士?据说虽然他独自居住,经常在荒野漫游,但他认识这岛上每个人。真希望他现在依然在世,可以帮助我们!”
她已经想到欧吉安故事中的渔妇。但多年前,欧吉安认识她时,那妇人已经很老了,现在一定已经去世。不过,她想,据说龙可以活很久。
她有一会儿什么都没说,然后只说:“我完全不认识这样的人。”
她可以感觉那法师正抑制对她的不耐。她为什么不愿说?她想要什么?毫无疑问,他正如此心想。而她也想,为什么她无法对他说出?他的独断使她沉默,她甚至无法告诉他,他听不进别人的意见。
“所以,”她终于说道:“地海没有大法师。但有王。”
“而他实现了我们的希望与信赖。”法师以很符合身分的热诚说道。黎白南看着、听着,笑了。
“过去数年来,”恬娜说道,有点迟疑,“发生许多困境、许多惨况。我……那小女孩……这样的事变得太平常。而我曾听力之子女谈到他们力量的消弱,或是改变。”
“大法师大人在旱域击败的那位喀布,造成前所未有的伤害与毁坏。我们必须花很长一段时间,才能修复技艺,医治巫师及巫术。”法师斩钉截铁说道。
“我想,或许除了修复医治之外,还有更多工作,”她说道:“当然这些都有必要,只是我想,有没有可能……像喀布这样的人会有如此力量,是因为世事本已改变……?意即某种转变,巨变,不断发生、已经发生?而正是因为这种改变,使地海再度有了王。或许因此有王,而非大法师?”
风钥师傅看着她,仿佛在最彼端天际看到非常遥远的暴风雨云层。他甚至抬起手,隐隐比出束风咒的第一划,接着再度放下手,微笑。“不用害怕,女士,”他说道,“柔克与魔法技艺会永久持续。我们的珍宝被守护得滴水不漏!”
“这话该对凯拉辛说去。”她说道,突然再难以忍受他完全不自觉的轻蔑。这句话令他惊愕。他听到龙的名字,但这也没让他听进她的话。自从母亲唱了最后一首摇篮曲后,就再也没聆听过女人说话的他,怎么可能听进她的话呢?
“的确,”黎白南说道,“凯拉辛来到柔克——一个据说龙完全无法进入的地方,但并非透过我尊主的任何咒语,他当时没有法术……但风钥师傅,我认为恬娜女士并非担忧自身安危。”
法师很认真努力想弥补他的冒犯。“女士,”他说道:“我真失礼,竟以对平凡妇人的方式待你。”
她几乎笑出声,她恨不得摇醒他,却只轻描淡写,“我的恐惧只是小人物的恐惧。”没有用,他听不到她。
但少王沉默,正在聆听。
攀爬在船桅、船帆与索具在顶上组成的晕眩摇曳世界中,水手少年以清澈甜美的声音大喊:“岬角弯后有城镇!”很快,甲板上的人看到群聚的砖瓦屋顶、盘旋而上的蓝色烟雾、几扇映照西落夕阳的玻璃窗,还有端坐绢缎般蓝色海湾上的谷河口港口与码头。
“该由我来驶入,还是由您来,大人?”冷静的船长问道,而风钥师傅回答:“船长,由您带入港吧。我不想面对那些小碎块!”他挥挥手,指向几十艘散乱海湾里的小渔船。因此,王船宛如小鸭间天鹅,慢慢逆风而行,接受所有经过船只的欢呼。
恬娜搜寻码头,看不到其他航海船只。
“我有个儿子是水手。”她对黎白南说道:“我以为他的船可能入港。”
“他在哪艘船?”
“他是『艾司凯海鸥』的二副,但那是两年多前的事了,他可能已换艘船待。他闲不住。”她微笑,“我第一眼看到你时,还以为你是我儿。你们并不相像,只是两人都很高、很瘦、很年轻。而我那时很混乱、害怕……小人物的恐惧。”
法师已经登上船长在船首的位置,因此只有她与黎白南两人。
“小人物的恐惧已经太多了。”他说。
这是她唯一单独跟他说话的机会,她的言词急速而不明确地奔泄而出:“我想说——虽然说了或许也无济于事:可不可能在弓忒有个女人——我不知道是谁,我想不出——但会不会,或以后将有、可能有某个女人,而人们会寻找……人们会需要她?难道不可能吗?”
他倾听。他并非充耳不闻,但蹙起眉头,十分专注,仿佛试图理解某种外语。然后,仅低声说道:“有可能。”
一名小舢舨上的鱼妇吼道:“打哪儿来?”攀在索具间的少年水手像高啼公鸡般回喊:“王城来的!”
“这艘船叫什么?”恬娜问道:“我儿会问我搭乘哪艘船。”
“『海豚』,”黎白南回答,对她微笑。吾儿,吾王,我亲爱的孩子,她想,我多想留你在我身边!
“我得接孩子上来。”她说。
“你要怎么回家?”
“步行,这离谷内只有几哩远。”她指向城镇面陆的一端,中谷宽广灿烂地徜徉两列山臂间,像个胸怀。“村子在河上,我的农庄则离村子半哩远。这是你王国中漂亮的一隅。”
“但你会安全吗?”
“当然会。我今晚会与住在谷河口的女儿过夜,村人也很可靠。我不会落单。”
两人视线交接了一会儿,但没人说出同时心想的名字。
“他们会再从柔克来吗?”她问道:“来找『弓忒岛上的女人』,还是找他?”
“不会来找他。如果他们再次提议,我会禁止。”黎白南说道,没发觉他在这区区数言中告诉她多少事。“但至于他们要寻找新大法师,或形意师傅在幻象中所见的女人,没错,他们可能因此而来。或许会来找你。”
“我欢迎他们来橡木农庄,”她说:“不过更欢迎你来。”
“我能去时便去。”他说道,略显严肃,接着落落寡欢道:“如果我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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