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永康元年(公元167年)的冬天格外寒冷,北方大地多被皑皑白雪覆盖着。尤其是大汉的都城洛阳,一连十余日没晴过天,凛冽狂暴的西北风卷着冰凉透骨的雪花没完没了地刮着,把这天下第一的大都市吹拂得黯然萧索。
在洛阳皇宫之中,三十六岁的皇帝刘志正病卧龙榻之上。病魔已经折磨了他太久,昏昏沉沉间,他听到外面呼啸的风吼,越发感觉身子轻飘飘的,仿佛自己就要被这狂风吹向天际。
刘志十五岁登基,二十一年中,前十三年被外戚大将军梁冀拥为傀儡,大行暴政荼毒百姓;后八年他又被宦官蛊惑,禁锢忠良阻塞言路。因而朝政日非、小人得势、黎民疾苦、外族侵犯,天下已被祸害得不成样子了!
不过病卧之际,他并没用心检讨自己以往的过失,而是牵挂着两宗麻烦事。第一是自己没有子嗣,万一撒手而去,满朝文武必然要从其他宗室子弟中选一个新继承人,这意味着宦官与外戚的斗争又要开始了;第二是此刻非太平时节,就在西部边陲,一场汉朝与羌族的大战还在进行当中,虽然王师已占据上风,但最终结果谁又知道呢……
这场可怕的战争灾难是从这一年的春天开始的——暮春时节,云阳古城的百姓们纷纷开始耕种,他们挥舞着镰刀、牵着耕牛在田间劳作。因为天气渐渐转暖,孩子们也跑到这儿来玩耍嬉戏。大家都期盼着有个好年景,就连阳光似乎也有意眷顾着这片充满祥和的土地。这里没有朝廷的纷争、没有世俗的尔虞我诈,简直就是一片人间乐土。
突然,几个骑着高头大马的人奔驰而过,打破了田间的祥和气氛。
大多数老百姓并没在意,还以为他们只是外出游猎的人;但有几位老人的脸上却露出了不安的神色,他们分明看见这些骑着马的人都是披发左衽——羌人!
紧接着云阳城就发生了一系列变化:先是城门晚开早闭盘查严密,接着城楼上驻防的官兵成倍增加,他们的神色都严肃凝重。街头巷尾所有的人都在传言羌人攻占了凉州,马上就要来袭击这里了。
第三天午后,云阳城驻防的士兵发现远处一望无垠的平原上隐约出现许多小黑点,不多时一片骑兵的轮廓逐渐分明,士兵立刻向守城将官禀报了这一情况。当守城将官急匆匆登上城楼时,眼前的情形把他吓呆了:黑压压的兵马如潮水般已经涌到了城边!
人上一千无边无沿,人上一万彻地连天!而这些士兵都是一样的装束——不着兜鍪、裘皮为铠、坐骑骣马、披发左衽!
虽说朝廷已有所准备,但羌兵围攻云阳的兵力竟有三万,这却是完全出乎意料的。尽管守军拼命阻击,但寡众悬殊,八百个战战兢兢的官兵怎么抗击得了三万多勇猛好战的羌人呢?
一场毫无悬念的战斗之后,云阳城被攻破,守城将官与县令战死,八百士兵全部被杀,紧接着羌人开始了肆无忌惮的掠夺和屠杀。他们疯狂地抢夺粮食、钱财和妇女,百姓的房屋多半也被他们一把火烧掉,只要有人稍加反抗就被他们一脚踢倒在火里,再恶狠狠补上一刀……城里的哭喊惨叫声此起彼伏,凄厉得令人毛骨悚然,灰烟弥漫中烧焦皮肉的煳味浓烈得呛人,这座古城霎时间变成了人间地狱。
烧杀掠夺之后羌人并没有退出云阳,而是留下一半士兵驻守,另一半又开始向其他地方进发。只可怜老百姓没了活路,年轻的奔走逃亡,老弱病残只能眼巴巴等死,那种日子根本没法提起。盼啊盼啊,汉家的兵马和旗帜什么时候才会回来……
终于到了十月,护匈奴中郎将张奂率领兵马从并州转战而来,只一仗就大破羌兵,收复失地,斩杀羌族首领十余人,俘获歼灭万余众。仗打得虽然漂亮,可当汉军大旗重新竖立在城楼上时,云阳已经是一片死寂寂的废墟了。
没过几日又开始下雪,汉军大营却紧张有序,根本不像大战告捷的样子。透过辕门望去,在层层军帐、片片枪戈之间有一顶庞大的青幕军帐,帐篷上虽已有不少积雪,但帐外却甲士林立毫不懈怠,帐前高竖汉军大旗——那便是张奂的中军大帐了。
此时此刻,大帐里虽然众将列座,却是一片沉默,唯有几个炭火盆噼噼啪啪地作响。护匈奴中郎将张奂,字然明。他身披铠甲,外罩青色战袍,怀抱着帅盔,宽额大脸上的几道皱纹和胸前斑白的胡须证明他已经是六十二岁高龄了。此次出兵,他是从去年秋天就领了旨的,以大司农之职转任为护匈奴中郎将,总督幽、并、凉三州军事,兼管度辽、乌桓二营人马,并有权监察三州刺史及京畿官员,可称得起千斤重担挑在肩上,也足见其圣眷不轻。老将军果真不负所托,先是在武威、张掖击败了匈奴的主力部队,之后兵入并州,惊得乌桓人不战而逃,接着又马不停蹄赶至云阳杀败羌人,三战三捷可谓功勋卓著。但现在他却一改平日雷厉风行的作风,坐在帅案边一言不发,手里攥着一根小木棍拨弄着盆子里的炭火,两眼直勾勾望着一块燃烧将尽的木炭发愣;众将官也是一动不动眼巴巴瞅着老将军,仿佛一尊尊泥胎偶像。
就这样过了好一阵子,张奂才抛下那小木棍儿,环顾满营将官叹息道:“我心里难受……当年秦始皇筑长城,恐匈奴绕道入侵,特意从五原郡迁徙百姓建造了这座云阳城。今日它却被羌人摧毁,无数百姓死于非命。老夫实在是罪责难逃!要是能早一步从并州转移过来就好了。唉……尹司马,可有羌人余部逃窜的消息?”
军司马尹端赶忙回答:“属下已经打探清楚了。先零羌(羌人部落之一)一部死伤殆尽,余众绕过高平退入逢义山驻扎。大人,咱们是不是现在就起兵追击呢?”
张奂却摇了摇头。
“您决意招安羌人?”尹端反而问道。
“嗯。”
“皇上天恩无尽,大人仁心宽宏,实在是朝廷之幸、百姓之幸……”尹端话锋一转,“只是羌人素来不讲信义,自我光武皇帝复汉中兴以来,数征数抚却皆是旋而复叛。孝安皇帝时虞诩在武都大败羌贼,其余众流入益州,这将将几年的工夫小疾便养成大患,竟又攻城掠地大肆作乱。如今您一统三州兵马,若能乘得胜之师一鼓作气扫尽余贼,实是为朝廷除一心头大患。将军若因一时之仁放去此患,难免日后他们还要卷土重来再动干戈。您万万要三思呀!”
张奂听了他的话,脸上一点儿表情也没有:“我何尝不知这些?羌人的确是我朝大患,今天这个战局难得确也不假,但我当过几年大司农,咱的家底儿我心里有数!这一回征匈奴、退乌桓、败羌人,耗费无法估量,朝廷还能再掏几个钱出来?”说着他故意扫视了一下众将,“打仗打的是钱粮!如今这里十万大军每行一步都得金银铺地、粮草开路,兵发逢义山谈何容易?更何况……”
张奂说到这里突然顿住了,他本想引孔圣人那句“吾恐季氏之忧,在萧墙之内”,可话到了嘴边又咽回去了。他虽身在军旅,但朝廷里的事多多少少也知道点儿:当今皇上自党锢之变愈加宠信宦官,王甫、曹节等一帮阉人主事,到处索要贿赂、排斥异己;皇后窦氏一族日益强盛,已掌京中兵务;而主政的司徒胡广是个地地道道的“老好人”,正经事一点儿办不来,就知道到处抹稀泥;还有个护羌校尉段颎处处与自己争功斗势,此番作战他竟按兵不动暗中拉自己的后腿,现在又一猛子兵进彭阳,明摆着要来抢功劳。除了这些羁绊,司隶校尉曹嵩才是最令人头痛的角色!曹嵩既依附宦官又和段颎穿一条裤子,自己的大军就身处他管辖的三辅地面,他还兼着供给军粮的差事。听闻皇上如今身染重病不能理事,自己要是下令兵发逢义山,万一那曹嵩背后捅刀子,故意来个“兵粮不济”,莫说这仗打不赢,自己这条老命恐怕都得赔进去!想到这儿张奂不禁打了个寒战,可面对派系林立、良莠不齐的满营众将,纵有一肚子的苦水又怎么好推心置腹呢?
“将军万万不可草草收兵!若嫌大军行动不便,末将愿讨一支轻兵日夜兼程直至高平,誓要扫平逢义山!”这一嗓子好似炸雷,把满营众将都吓了一跳,张奂扭头一看,叫嚷讨令的是司马董卓。
那董卓生得身高八尺,虎背熊腰,粗胳膊粗腿,肥头大耳,黑黝黝的脸上满是横肉,再加上那打着卷的大胡子显得十分凶悍。别看他才三十岁,但跟随张奂带兵放马的年头却不短了,是一员少有的勇将,只不过脾气躁、性子野、缺少涵养。
张奂并不在意他的讨令,揶揄道:“仲颖!你怎么又犯老毛病了?如今那些羌人差不多已经无所依附,都是把脑袋别在裤腰带上的亡命徒。你此番到并州要是一战不成,反丧军威。此事还需从长计议。”
“从长计议!从长计议!又是从长计议!老将军若不信我能得胜,我甘愿立下军令状!”
张奂冷笑一声:“这军令状你可万不能立!就算我派你前去,这一仗也未必轮得到你打!”
“您这话是什么意思?”董卓瞪圆了眼睛瞅着他。
张奂没在乎他的失礼,接着说:“你不知道,就在半个月以前,咱们和羌人玩命的时候,段颎已经率领度辽营(边防屯驻军)的兵马神不知鬼不觉地进驻彭阳了,那里就守着羌人的老巢逢义山。那段纪明素爱争功,前番羌人溃败他是不明底细未敢拦截,过了这些天他应该也揣摩得八九不离十了。咱们要是大军出动他碍于面子不好下手争功,顶多是协助一下。若是你轻兵去打逢义山,他可就不让了,岂会把嘴边的肥肉让给你吃?仲颖啊,你就死了这条心吧!”
尹端也道:“老将军所言不假!那段颎已在皇上那儿讨了旨意专候咱们打败羌人,他再去一扫贼巢,还口口声声要对羌人‘长矛挟胁,白刃加颈’。看来他是要定这一功了。老将军东征西讨,到头来功劳反被他人抢夺,我等心里实在不平。”
张奂心里自然更是不平,但面对诸将,这样的情绪是不能流露出一丝一毫的。他故意笑了笑,不以为然道:“你们以为我怕段纪明抢我的功劳吗?老夫六十多,还不至于和一个后生计较。我们俩只是在征讨策略上见解不同罢了。”
他站起身来向前踱了几步来到尹端身边,“段纪明深谙用兵之道,称得起是一员良将,但他急功近利,杀戮之心太重啦!”
“羌人毁我城关、害我百姓,咱多宰他几个也不为过。”尹端愤愤不平道。
“不为过?你还能把他们杀尽了不成?说得倒是轻巧,只怕后果不堪设想。方今正逢多事之秋,又赶上灾害连连,中原渐有反民作乱,朝廷里宦官擅权无人不知。要是和这些边族结怨,只怕将来中原稍有动荡,羌人携恨,连同匈奴、鲜卑、乌桓大举侵入,还有那些一直就不服化的南蛮也会趁乱裂土分疆。到那时,这些胡人就能乱了中原!”他边说边来回踱着步子,“所以,多年来我秉承皇甫规(东汉名将)的策略,安抚招降为上、攻战杀戮为下。为的就是不与边族结恨,使他们诚心归附。这个策略进行了这么久,万万不可前功尽弃。”
“老将军言之有理,我等思虑不及。”尹端点点头,“既然老将军有此良苦用心,何不修书一封规劝段颎,使他切勿杀戮过甚呢?”
“没有用!段纪明心高气傲,又立功心切。不杀人哪儿来的功劳?况且他心中一直忌妒我位在他之上,我要是写信相劝,他只会认为我阻拦他立功,岂会听得进去?”
董卓听罢又扯开嗓子粗声嚷起来:“他段颎算个什么东西?要真有本事就正正经经打两仗让老子瞧瞧!在咱们鼻子底下抢功劳,算他妈什么好汉?”
“仲颖!不要乱言!”张奂生怕这个直肠子道出几句不入耳的话招惹是非,“平心而论,纪明他用兵在我之上。你们可还记得,延熹三年他带兵出塞两千里追击得胜,还有前年在湟中反败为胜的那一仗,当今朝廷众将谁有这等本事?让人不得不服呀!昔日是皇甫规向皇上推荐我,我才能侥幸位居纪明之上……就算到了今日,每当想起这件事来,老夫还觉得于心有愧呢。”张奂显得十分谦逊,缓缓坐下,“纪明这个年纪正是大展宏图的时候,我也有意效仿皇甫公让位于我的旧事,上疏朝廷让位给纪明。”说着他托起胸前斑白的胡须,“我这把年纪,也该退一步,让年轻人也抖抖威风了。”
这几句话真犹如刚从井里打上来的水一样清亮,使得满营将官心悦诚服,有的连声赞叹、有的不住点头、有的不胜感慨。
“老将军!”董卓猛然一声呐喊打破了众人的议论,只见他腾地站了起来,拧眉瞪眼,脸上凶悍的横肉一个劲儿乱颤,“老将军让位于段颎,怎么不让位于我?只管叫他人高官得坐骏马得骑,我董卓何日才能抖抖威风?”
“放肆!”张奂顿时大怒,“匹夫安敢如此无礼!来人!”
两个士兵应声而入。
“把这厮拉出去,先打四十军棍再说!”
尹端连忙跪倒求情:“大人息怒!仲颖立功心切才口无遮拦,实在是别无他意!况他久在军中,广有功劳,望将军饶他这一遭吧!”紧接着,满营将官乱哄哄跪倒一大片。
张奂憋了许久的火气全被董卓勾了出来,哪里听得进劝阻,随手自帅案上拿起一支大令:“朝廷用人自有章法,岂可擅论是非大放厥词?若有为他求情者,与他同罪论处,绝不姑息……”
“报!”帐外一声报事声打断了张奂的虎威。
“进来。”
“禀报将军,皇上驾崩了!”
“什么?你再说一遍?”张奂怀疑自己听错了。
“皇上病笃,昨日驾崩于皇宫德阳殿。”
……
董卓的事霎时间被抛到九霄云外,满营上下坐着的、站着的、跪着的全都愣住了。过了好一阵子,张奂才缓过神儿来,踱至大帐中央耷拉着脑袋道:“传令下去,班师回朝!”
尹端诧异地问道:“这仗不打了?”
“还打什么呀?”张奂白了他一眼,“这个节骨眼儿再打下去,你就不怕曹嵩、段颎告咱们拥兵自重有意谋反吗?”说罢低头看了看手中的大令,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