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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心

  云哥桑有生以来,从未见过如此奇特的书房。小小书房中,一切都是木制的。

  铁梨木的屋墙,樱桃木的地板,花梨木的束腰书案,楠木的茶几,黄杨木的书架.紫檀木的四开方坐墩,榉木的棋盘,就连靠墙而立的座钟都是柚木的。整个书旁浑然一体,很是古朴雅致。

  “门主的书房果然清雅,让人见之忘俗。”云寄桑驻足于书房门口,由衷地赞叹道。

  “哪里,云少侠过奖了。”曹仲口中谦逊,眼中却难掩自得之色。

  就在云寄桑进门的刹那,柚木座钟突然响了起来,洪亮的钟声中,一个小小的木人从钟顶的小窗中探出头来,敲响手中的小锣。

  与此同时,门边一个三尺高的傀儡童子突然伏下身子,手持抹布,在地板上抹了起来。童子所过之处,桌椅书案纷纷移开,等童子擦过后,又重新移回原位。

  钟声响了九次后,戛然而止,木人缩回小窗,消失不见,而童子也刚好将房中地板擦了一遍,回到墙角,静立不动。

  “这就是自鸣钟么?果然有趣。”云寄桑颇觉有趣,便想走过去看看。

  “云少侠留步!”陪在他身边的曹仲忙出声阻止,随后在墙上的桃木八卦上迅速按了几下,听得墙壁和地板中几声轻响,这才笑道:“现在可以了。”

  “看不出,门主这书房虽然朴素,实则暗藏玄机呀。”云寄桑啧啧称奇。

  “见笑了,这书房里有许多本门机密,我也不得不多加小心。”曹仲微笑着将他引入房中。

  “云少侠来得这么早,可是发现了什么线索么?”刚一落座,曹仲便迫不及待地问。

  云寄桑微微一笑:“云某又不是神仙,门主未免太过心急了。”

  “云少侠说得是,是我太心急了。”曹仲微微额首,随即叹道,“我是不得不急啊,再过几天,朝廷的封赏便要下来了。偏偏门里又出了这样的血案,你说,这不是在打朝廷的脸么?”

  打的是曹门主你的脸才是吧?心中这样想着,云寄桑口中却道:“门主说得是。”

  “所以请云少侠你一定尽快了结此案,否则的话,我傀儡门怕要大难临头了。”曹仲一脸悲切。

  云寄桑淡淡地道:“蒙门主盛情招待,在下自然是要尽力的。云某有几个问题想问门主,不知可使得么?”

  “这个当然,云少侠请问。”

  “昨夜罗兄找到了那个可以延时发射的机关,也就是说,昨晚在座之人都有布下敲钟血局的机会。唯一可以肯定的是,张兄是在午时到申时这两个时辰之间遇害的。不知在此之间,门主都在做些什么,又可曾遇到过什么人?”

  曹仲微微一愣,面露不悦之色,随即又压了下去,回忆道:“昨日云少侠离开时已将近午时了,我和彼得神父在书房里讨论自鸣钟的一些技巧,他还演示自制的自鸣钟给我看。

  “后来碧烟来了,说辨儿丢了黄金罗汉,认定是阿簧偷的,正在到处找阿簧,而阿簧人不知去了哪里。我记得很清楚,碧烟进屋的时候,那个自鸣钟正在报时。按照佛朗机人的计时,那时应该是下午一点钟,也就是未初。我便盼咐她,让她准备宴客。随后彼得神父师徒也告辞了。

  我向来有午睡的习惯,就一个人在书房里小睡了片刻。申时初我午睡刚刚醒来,本来想让碧烟给我泡茶,可她却不在,我就自己烧了水,泡了壶六安茶。喝完茶后,我在院子里逛了一会儿,又遇到了欧阳长老自己一个人,便将他送了回去,交给小全照料。在回来的路上,又遇到了扩机,和他说了几句话,又回到书房。之后……从那时一直到开宴,我就都一个人在书房里。”

  “那曹夫人呢?她没和你在一起?”云寄桑讶然道。

  曹仲微露尴尬之色:“照雪性子冷,向来喜欢一个人独处。平时她都住在自己的小教堂里,说是方便祈祷。”

  “祈祷?”

  “不错,蒙彼得神父感召,她入了佛朗机的基督教,还把自己的住处布置成了教堂,平时都不许人擅入的,说是什么神圣之地。”曹仲摇头苦笑。

  “那她现在方便么?我也有几句话想问她。”

  “她今天一大早就去欧阳师叔那边了。老人家毕竟是她堂叔,每隔几天她就会过去一趟,换洗衣服,打扫房间。本来这些活儿让下人们做就行了,她却始终不肯,说是要尽孝,我也不好拦着。”

  云寄桑会意一笑,又问道:“门主昨日见了那张符纸后神态有异,其中可有何缘故么?”

  曹仲默然半晌,这才缓缓地道:“你是想问无心的事吧?”

  见云寄桑缓缓点头,便又长叹一声,脸上露出深深的缅怀之色:“无心这孩子,是我见过的最骄傲,也是最出色的傀儡天才……”

  是的,他是那么地骄傲,又是那么地耀眼。

  他来到傀儡门的那天,即使是深幽如千丝堂,也被他绝世的光彩所照亮……

  还记得那天,他穿了一身黑色的直裰,戴着嫌巾,就那么镇定地站在自己面前,一字一顿地说出这样的话:“收下我,作为报答,我将为你带来荣耀与骄傲,而傀儡门也将名扬天下。”

  记不清那时自己说了什么了,唯一记得的,是他脸上绽放的那骄傲的浅浅笑容。

  “因为我是李无心……”他这样说着,话音像被敲动的玉板,琅琅作响。

  “有朝一日,我会造出世上最完美的傀儡。”他说这句话的时候,是那么自信,几乎堂上所有的光芒都被他夺去了……

  “听说,他为研制摇发傀儡出了大力?”云寄桑的问题打断了曹仲的追忆。

  曹仲摇了摇头,淡淡地道:“何止出了大力,傀儡门中人都知道,没有无心就没有摇发傀儡。若非他早亡,我离开后,这门主之位,非他莫属……”

  “门主要离开傀儡门?”云寄桑讶然道。

  “这个自然,莫非云少侠以为我一旦入朝廷任职,还能继续兼着这个门主之位不成?”

  曹仲要离开傀儡门?这个消息乍一听不可思议,细想却又在情理之中。曹仲想入朝为官,这是明眼人都看得出来的事情。这小小一个傀儡门的门主,实在容不下他的勃勃野心。只是若果真如此,这其中的内情怕又复杂了许多,想来便令人头痛万分。

  “据罗兄说,李无心与令狐天工彼此不和?”

  “哼,他就是什么都敢往外说!”曹仲的眼中冷芒微现,随即平缓了一下语气,“令狐性子本就有些冷傲,遇上无心这个更傲的,彼此有些龃龉是难免的。不止是令狐,门内弟子除了兰儿是后来的,其他人谁又没被无心讽刺过?这孩子,就是不懂得‘满招损,谦受益’的道理,这才天不假年,英才早逝……”

  “他是怎么死的?”

  “病死的……”曹仲叹了口气,脸上的悲切浓得几乎化不开,“他也真是爱极了傀儡,明明身子弱,还是一心一意想造出世上最好的傀儡。结果没日没夜地熬,最后终于病倒了。虽然请了最好的大夫,可他的病还是越来越重,不到半年便没了。死的那天刚好是他二十五岁的生日,唉,真是可惜了他的天分……”

  “英年早逝,确是可惜。”云寄桑淡淡地道。

  “若是无心还活着,我傀儡门怕早已名扬天下了。”曹仲叹道。

  对他的话,云寄桑不置可否。若李无心真的活着,有如此人物在侧,曹仲怕也无法安寝吧?

  正说着话,门开了,汪碧烟托着一盘水晶糕走了进来。

  曹仲皱了皱眉:“我才用过早饭,你又弄这些做什么?”

  “我不是怕云少侠还没用过早饭么,特意吩咐厨房新蒸的。”汪碧烟将红漆托盘放在黄花梨茶几上,人又转到了曹仲身边,将一个金黄的橘子剥成花辦状,一起摆在盘上,“再说,老爷早饭吃得那么少,不吃点东西垫垫肚子,一会儿忙起来还不伤了胃?”

  “你呀,就是喜欢琢磨这些杂七杂八的琐事。”曹仲面带不悦,语气间却温和多了。

  “我呀,就是这个操劳的命。比不得旁人,可以躲起来专心念佛。”汪碧烟念叨着,将一块水晶糕用竹签插了,放到白瓷小碟中,送到云寄桑面前,“云少侠,你也尝尝我的手艺。”

  云寄桑道过谢,随口问道:“如夫人,昨日你和我们一起离开了张賽的住处,回来见了门主,此后还遇到过其他人么?”

  “昨天啊……”汪碧烟偏着头想了一会儿,这才答道,“我回来见了老爷,和他说起辨哥儿的事情,当时彼得神父他们也在。那个自鸣钟还突然响了,吓了我一跳。后来彼得神父他们离开,老爷也要午睡了,我就一个人回房去了。等睡醒一看,发现快到申时了,就赶紧起来,赶着去厨房准备晚上的酒宴了。若说遇到什么人么,半路上倒是看到令狐一个人在林子里喃喃自语,不知在说些什么。”

  “如夫人没和他打招呼么?”

  汪碧烟嘴角一瞥:“没有,令狐整天神神叨叨的,对谁都是那张冷脸,我又何必自讨没趣?”

  “原来如此,在下想知道的就是这些,多谢如夫人。”云寄桑和煦地笑着。

  曹仲以手抚额:“说到令狐,我差点忘了,云少侠的义肢还没着落呢。呆会儿你带云少侠去令狐那里,顺便督促他一下,让他仔细去做,这可是大事呢。”

  汪碧烟略显踌躇:“我去怕是不妥,呆会儿老爷还要用药呢,姐姐又不在,让旁人煎药我可不放心。”

  云寄桑便笑道:“我自己去就成了,何必麻烦如夫人?”

  “话不能这么说,我傀儡门虽小,却也是有礼数的地方,怎能怠慢了贵客。”说着,曹仲耳轮微微一动,突然喝道,“谁在外面?”

  “师、师父,是我……”进来的却是谷应兰,今天她穿了一身葱绿长裙,披着月白比甲,亭亭玉立,像一株水仙。

  “你来做什么?辨儿呢?”曹仲皱眉问。

  “曹师兄说,他的黄金罗汉坏得厉害,自己怕是修不好了,请你和二师兄说说,能不能让他帮着修一下……”她嗫嚅道,声音柔柔细细的。

  “这个孽障,做什么都想着找人帮忙,他自己就不能有点出息!”曹仲怒道,重重拍了一下茶几。

  谷应兰畏缩地向后退了一步,低下头去。

  “此事且不去管它……”曹仲瞥了汪碧烟一眼,向谷应兰吩咐道,“你来得正好,呆会儿陪着云少侠去令狐那里,让他替云少侠做副义肢,记住,此事关系我傀儡门的声誉,须得又快又好才是。”

  “多谢,我这就过去。”云寄桑应道,转向曹仲道,“门主留步,在下先告辞了。”说完微微额首,随谷应兰出门而去。

  望着他们远去的背影,曹仲脸上的笑容渐渐消失,脸色也阴沉起来。

  “老爷,你看……”汪碧烟小心地道。

  “过来……”曹仲冷冷地拍了拍自己的大腿。

  汪碧烟偏着身子,乖巧地坐在了他的大腿上,搂住他的脖颈。

  曹仲喘息着将头埋入她的怀中,双手探入她的衣襟。

  汪碧烟口中轻轻呻吟着,脸上却没有任何动情的迹象,而双眼之中,更是一片彻骨的冰冷……

  风古怪地盘旋着,似乎没有方向似的。

  云寄桑和谷应兰两人沿着南路静静走着。路边是一片坟地,据谷应兰说,坟地中埋葬的都是傀儡门的前辈。

  “这么说,李无心也葬在这里?”云寄桑问。谷应兰点了点头,眼中露出幽淡如水的悲伤。

  “麻烦姑娘带我去看看他的寿冢。”

  在荒草丛生的一个角落里,静静立着一座青石墓碑。坟丘都显得有些低矮,坟上没有草,光秃秃的很难看。坟头上不知被谁放了一叠纸钱,用一块拳头大的圆石压着。四周,大风吹动枯黄的荒草,沙沙的声音凄恻而寂寞。

  四周荒草如此之高,李无心的坟上却干干净净。显然,有人常来这里扫墓。不知这人又会是谁呢?梅照雪么?她这么思念旧情人,难道不怕曹仲不快?

  云寄桑在墓前躬身为礼,这才走上前,查看墓碑上的文字。

  出乎他的意料,除了“爱徒李无心之墓”几个平平淡淡的字迹外,碑后竟然没另墓志铭。

  既然曹仲也直言李无心在研制摇发傀儡上不可或缺,为何墓碑上却没有提及此事?是为了曹仲的面子,还是有其他原因?

  “谷姑娘,你和李无心熟悉么?”云寄桑低声问。

  谷应兰心头一颤,一张憔粹苍白的年轻脸庞在眼前一闪即逝,那双深不可测的眸子中,疯狂的黑色火焰依旧静静燃烧着。

  她摇了摇头,将那张面孔从脑海中挥去,低声回答:“我入门晚,那时李师兄已经病倒了,我和他也没说过什么话,只给他送过几次饭。他这人话不多,总是郁郁寡欢的,只有在盯着傀儡看的时候眼中才有神采。”

  “据说他和令狐兄有些不和,果真如此么?”

  谷应兰抬起头,满脸疑惑:“这是谁说的?令狐师兄性子是高傲了些,看不起其他人,却最是佩服李师兄。他一直说李师兄的本事远胜于他,是本门当之无愧的第—人。对此,他是心服口服的。”

  “这话,是他跟你说的?”

  谷应兰轻轻“嗯”了一声,似乎有些羞涩,又有些欢喜,旋即苦恼道:“他和其他师兄的关系都不大好,也不怎么和他们说话。其实他这人虽然性子不好,却没什么心机,是个藏不住心思的人……”

  没有想到,同样是令狐天工,在谷应兰和罗谙空眼中却有云泥之别。却不知哪一个说的才是真的?也许,等会儿见过令狐天工才能知晓。

  “谷姑娘,在下有几个问题想请教,不知可以么?”

  谷应兰默默点了点头。

  “昨天你说看到张簧从少掌门房里出去,那是什么时候的事?”

  谷应兰想了想:“大约是午时刚过。”

  “当时是怎样的情形,请你仔细回忆一下。”

  “昨天上午,我去找令狐师兄,想问他几个关于水力傀儡的问题。路过千丝堂时,就看到张师兄在附近徘徊,神色格外紧张,我向他打招呼,他却吓了一跳,转身走开了……”谷应兰回忆道,“等我从令狐师兄那里回来,再次路过千丝堂,刚好看到他慌慌张张地从曹师兄的书房里出来,怀里还抱着一个木匣……”

  “等一下,你是说,曹辨的书房在千丝堂?”云寄桑讶然道。

  谷应兰点了点头:“原来师兄的书房在他自己的院子里,可师父怕他不用功,就从千丝堂腾出了一间静室给他做书房,以便督促他读书。”

  “你在令狐兄那里停留了多久?”云寄桑又问。

  “差不多半个时辰。”

  “半个时辰……”云寄桑喃喃地重复着。张簧要偷一个黄金罗汉,竟然要用半个时辰么?他又问:“那间书房可曾上锁?”

  “有的,还是七巧同心锁。”

  七巧同心锁,江湖上最为复杂的机关锁。开锁时有七个步骤,错了一个,则整个锁头便会卡死,即使有钥匙也打不开。

  曹仲用这样的锁来锁门,莫非他的书房中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

  “那张簧是怎么进去的?难道是少掌门忘了锁门?”

  “不是不锁门,而是锁得再严,对张师兄来说也是形同虚设。”谷应兰微微一笑,“你不知道,张师兄他虽然在傀儡造诣上平平,开锁解锁的功夫却好得很。莫说一个七巧同心锁,就是再复杂十倍的锁头,也难不住他。”

  张簧擅长开锁?云寄桑心中一动,似乎隐隐抓住了些什么。

  “那以后呢?你还见过他么?”

  谷应兰摇了摇头。

  “你和少掌门昨天离开后,还见了什么人么?”

  “没有,那之后我和曹师兄就分开了,曹师兄没了黄金罗汉,得重新准备晚宴上表演的傀儡。我也怕自己出丑,就回房调试傀儡去了。”谷应兰淡淡地说。

  云寄桑点了点头,没有再问下去。

  穿过坟地,往北就是令狐天工的止渴园。

  隔得尚远,便已闻得一股淡淡的寒香。等进了止渴园中,只见园内遍植梅花,琼英掠面,疏影参差,雅致异常。穿过一道垂花门,绕过照壁,便是一座流杯亭。一脉清溪,从亭内的水槽中潺潺而过。这种闲亭本是文人雅士举杯曲水流觞之用,此刻却为令狐天工拿来运用水力了。

  除了令狐天工,彼得神父和李钟秀竟然也在亭中。两人正全神贯注地看令狐天工修理案上的傀儡。

  令狐天工的双手似慢实快,不断在傀儡身上游走着,傀儡则在他的手中不断跳动,好像在跳着奇异的舞蹈。

  他们进园时,令狐天工垂着头,似乎毫不在意的样子,手速却在渐渐加快,直至化为一团模糊的手影。傀儡的头、躯干、四肢,几乎在瞬间便分解开来,化作一个个细小的零件,旋即又恢复如初。

  好快的手,不愧有神手之誉……云寄桑望着他那行云流水般的动作,也不由赞叹不休。

  大泽草莽之间藏龙卧虎,奇人异士数不胜数,只可惜大都自命清高,不能为国所用。

  而扶桑区区一个弹丸小国,却人人以为国效力为荣,甚至争相赴死。此消彼长之下,才会将一场实力悬殊的战争拖了八年之久。

  大明,难道真的气数已尽了么……

  “咔嚓”一声,那傀儡已经立于案上,完好如初。

  令狐天工上好发条,那傀儡便推起小车,蹒跚而行。

  彼得一边摇头,一边鼓掌,嘴里用佛朗机语不住和李钟秀说着什么。

  “果然神乎其技……”云寄桑也由衷地赞叹。

  “云少侠来了,坐吧。”令狐天工淡淡地道。

  谷应兰忙道:“师兄,师父让你替云少侠做一副义肢,说是此事很重要,要尽快做好。”

  “知道了,你去吧。”令狐天工微一皱眉,不耐烦地说。

  谷应兰神色黯然,向几人福了一福,正要离开,忽似想起了什么,又转身道:“师兄,曹师兄的黄金罗汉坏了,本来想求师父,让师兄替他修好,不过师父却没有答应。”

  “嗯,看来师父对曹师弟寄望甚深啊……”令狐天工兜帽下的唇角微微翘了起来,“多谢师妹告知此事,昨天你那猫扑鼠傀儡不错,有些新意。”

  谷应兰得了他一句夸奖,神色骤然轻松下来,脸上也露出了微笑。又向云寄桑点了点头,这才离开。

  看来这谷应兰对令狐天工倒是一往情深,只是她又为何总和曹辨呆在一起?

  云寄桑暗自皱眉,沉思不语。

  “把左手放在案上。”令狐天工淡淡地说。

  云寄桑知道他是想量取尺寸,便问:“可要脱去外袍?”

  “不用。”

  云寄桑见他语带不耐,便微微一笑,坐下伸出左臂。

  令狐天工右手搭在云寄桑左肩上,顺势一捋,口中不停:“肱长七寸九分,肘宽三寸一分,小臂八寸七分,掌长六寸九分,掌宽二寸四分……”他竟然将诸般数字一口气报了出来。

  等到将这些数字报完,他又平静下来:“两天后来取义肢。”

  “那就多谢令狐兄了。”云寄桑微笑道。

  令狐天工沉默了一会儿,突然开口道:“云少侠和我那位大师兄是老相识么?”

  “不是,我和罗兄只是初识,倒是我师姐和他见过几次面。令狐兄怎么想起这个了?”

  “我只是好奇,为何大师兄对你如此熟稔,莫非就因为你们两人祖号一样?”

  “祖号?”

  “怎么,云少侠连自己的祖号都不清楚么?”

  “当然记得,不过倒是忘记罗兄的姓氏也是出自妘姓了。”云寄桑微笑道。他的姓氏和罗姓一样,都是出自妘姓,颛顼后裔,黄帝子孙,火正祝融之后。

  “人,总不能忘了自己的祖宗。”令狐天工淡淡地道。

  “令狐兄的祖号应是源于姬姓吧?”

  “不错,鄙姓的先祖是晋国大将魏颗,其祖上是文王之子毕以高。魏颗因活捉秦国大将杜回,被晋国君主封于令狐,因此得姓。”

  若我没有记错,‘令狐’之地便应是如今的椅氏吧?也在山西呢,令狐兄没想过去看看?”

  “虽然在山西,却远在平阳府,都快到黄河了。”令狐天工淡然道,“我不像大师兄,他是正宗的罗国生人,我的祖籍却在陕西蒲城,离平阳府还有段路呢。再说,如今我一事无成,又回去做什么?”

  “那我就先恭祝令狐兄光宗耀祖了。”

  “多谢。”听了云寄桑的话,令狐天工脸色缓和多了。

  “虽然有些冒犯,我还是想问一下令狐兄昨日的行踪,不知可以么?”

  “这个自然。”令狐天工冷冷应了一句,“昨天我一直在工坊准备晚宴上的献技,早上小师妹来找过我,请教了几个傀儡上的问题后就离开了,她离开前,还特意让我演示了一下船上的傀儡,那时的傀儡还是好好的。大约在未时,我去拜访了彼得神父,他们也刚从师父那边回来。我们三人一直讨论西洋机关和算法方面的问题,大约讨论了两个时辰。恐怕剌客就在那时将我船上的傀儡掉了包,换成了黄金罗汉偶。到了酉时左右,我才告别神父,回来把准备好的水傀儡运到了千丝堂。那只船太大,多亏有五师弟帮忙,才将船搬了进去,以后的事情云少侠都知道了。”

  “这样……”云寄桑若有所思地在案上轻轻敲着手指。

  如果令狐天工没撒谎的话,从时间上看,他和彼得神父师徒都是没有作案时间的。只是昨夜曹仲遇剌前后他的态度和反应都委实令人怀疑,却不知是不是自己的错觉。

  微一犹豫,令狐天工低声道:“对了,有一件事,在下想请教云少侠。”

  “哦,什么事?令狐兄尽管说。”

  “张师弟的肾真的被凶手摘走了?”

  云寄桑这才想起,令狐天工昨晚留在了席间,并没有赶去凶案现场,便道:“不仅如此,凶手还在尸体里留下了一张写有真言的符咒。怎么,令狐兄可是知道些什么?”

  令狐天工缓缓将头低了下去,呓语道:“我只是奇怪罢了,杀人便杀人,又何必这样糟蹋阿簧的尸身……”

  “这个,怕只有凶手才知道了。”云寄桑淡淡地道。

  令狐天工默然不语,许久,才低声道:“我要问的就只有此事,云少侠请回吧。”

  “云寄桑微微一笑,并不起身。

  “云少侠还有事么?”见云寄桑不走,令狐天工皱眉问。

  “在下确是还有些事想请教。”

  “请讲。”

  这令狐天工的性情便已令人生厌,比他还要骄傲的李无心又不知跋扈成什么样子?

  皱了皱眉,云寄桑问道:“昨晚宴席之上,有人行剌门主,我见令狐兄曾拿出三个人偶放在桌上,以此指代罗兄、洪兄和曹公子三人,很是有趣。不知在下是否有幸一观?”

  一个小丑,一个胖胖的笑弥勒,一个诡异的双面妖,静静摆在了案上。虽然容貌仍旧是本人的,却被赋予了最夸张的特制。

  望着案上的三个傀儡,云寄桑不由佩服令狐天工细致入微的观察力。

  曹辨上窜下跳的,毫无心机,正是一个小丑;洪扩机笑里藏刀,又是个信佛的,这弥勒佛配他也合适;至于罗谙空,此人表面热忱,却心怀巨测,可不正是一个双面妖?不知曹仲在令狐天工心目中又是怎样一个模样?

  “令狐兄还有一个师弟吧?可有他的傀儡么?”

  令狐天工的手轻轻一颤,一直低垂着的面孔竟然微微抬起,似乎要看清云寄桑的表情。

  “李……无心……”他低低垂吟着这三个字,仿佛那是一句魔咒,可以将来自地狱的恶鬼唤醒。

  “对,是李无心。对于此人,令狐兄有什么要说的么?”

  千丝堂,明亮的阳光从大门照入,将原本幽暗的大堂分割成阴阳两侧。

  两个同样英俊而出色的少年隔池对坐,那个黑衣少年沐浴在阳光下,而一身白衣的自己则垂首于阴影之中。

  两个人的手都在飞快地舞动着,一个个细小的零件在他们的手中跳动翻飞,又奇迹般地契合无间。

  不会输的!纵然在设计傀儡上比不过他,可若论手速,自己却决不会输!毕竟,自己可是门里唯一一个练成了“幻手千象”之术,有“神手”之誉的天才!今天,一定要挫一下对方的傲气!兴奋之下,自己的手速更快了,简直超出了平时的极限,双手化为两团淡淡的幻影,目力完全无法分辨。

  对,就是这样,这样下去,一定会赢!

  地面上的零件已越来越少了,五个,四个,三个,两个……

  正当自己激动地捡起最后一个零件准备安装时,对面已响起那清冷的声音:“我装好了。”

  他的手一颤,不信地抬头,木然望着黑衣少年将那只上好发条的木龟放入水中。

  木龟一入水,便拨动四肢,欢快地游动起来。

  “人们总说既生瑜,何生亮。”黑衣少年望着池中的木龟,浅浅一笑,“可惜了,令狐。只要有我在,今生今世,你就只能是‘瑜’而非‘亮’!”

  那个淡漠的语气,那个骄傲的腔调,那个可恨又可怕的人!

  为什么?自己花了整整五年时间,不断摸索,不断尝试,差点练得手筋都断了,才掌握了“幻手千象”的诀窍,他一个入门仅仅一年的人,为什么也能练成这门神功,甚至比自己练得更好?

  难道,我和他的差距真的有那么大么?

  难道,在真正的天才面前,我也不过是一个凡人?

  令狐天工细长的手指紧紧抠入案中,在上面留下清晰的指痕。

  “没什么……好说的……”他从牙缝中冷冷地挤出了几个字。

  看来,李无心确是令狐天工的心病,或许,也是傀儡门所有人的心病。云寄桑感叹着。

  “那天在堂上,说到罗兄的木牛流马时,你说过,李无心会从墓里出来找他,那是什么意思?”

  既然令狐天工自己不想说,那就只能从旁人入手了。

  “他是一只在梁之鹈。”令狐天工的声音很平静,没有一丝不屑,“不过不只是他,我也好,师父也好,所有傀儡门中的人,都是。”

  云寄桑自然知道这“在梁之鹈”的典故。

  令狐天工说罗谙空是一只在梁之鹈,是指他攫取了不属于自己的成就。看来,他研制的木牛流马中也有李无心的影子。

  “令狐先生,李告诉我,你们在谈论一位天才?”彼得神父好奇地问。

  “是啊,名副其实的天才。”云寄桑由衷地叹息着。

  “既然有这样的天才,那他为什么造不出自鸣钟呢?”老彼得微笑着问。

  很显然,老神父对于大明所谓的天才有些不服气。即使他已经见识过傀儡门超卓的机关技巧,可在某些方,他对西方的技术还是极其自信的。

  “神父,你听说过‘术有专攻’这句话么?”令狐天工淡淡地问。

  “术有专攻?”老彼得眨了泛眼,不明所以。

  “每个人的精力都是有限的,再天才的人物,也不可能事事精通。”令狐天工将案上三个傀儡一一收起,“鄙师弟虽然才高绝世,可毕竟人力有时而穷,自鸣钟这样的东西,他也从未放在心上……”

  “可是,真正的天才不是应该一法通,百法通么?”

  令狐天工微微一笑:“话是这么说,可神父你真的遇到过这样的人物么?”

  “怎么没有,我……”

  “神父,我们该走了,夫人还等着您去做弥撒呢……”李钟秀突然插口道。

  “弥撒……”彼得神父耸了耸肩膀,喃喃抱怨着,“好吧,做弥撒。虽然没有面包,也没有红酒,更没有唱诗班,可我们还是要做弥撒的,不是么?”

  见两人要走,云寄桑忙道:“神父,请留步,在下有几句话想向您请教……”

  老神父的精神顿时一振,脸上的表情变得神圣而慈样:“孩子,我早已看出,你的心中充满了迷惑,问吧,上帝永远会给迷途的恙羊指明方向……”

  “呃,我只是想问一下,您昨天的行踪,以及都遇到了哪些人而已。”

  彼得神父有些沮丧,还是耸了耸肩:“当然可以,我们边走边说吧。”

  李钟秀见状眉头微皱:“神父,你们慢慢谈,我先走一步了。”

  “去吧,我的孩子。老神父在胸前画了个十字。

  李钟秀向云寄桑颔首后,快步离开。

  云寄桑则一边和老神父谈话,一边慢慢向止渴园外走去。

  走了几步,却觉得脊背一凉,似乎有一道森森剑光剌向自己。

  他悚然一惊,飞快地转头。

  流杯亭中,令狐天工正低着头,拿着刻刀,缓缓地刻着一个木偶。

  云寄桑自嘲地摇了摇头,转身走开。

  令狐天工停下手中的刻刀,将那个木偶举在眼前。那木偶的五官相貌竟和云寄桑一模一样。他静静望着木偶片刻,冷冷一笑,刻刀微一用力,那木偶的头“嗒”的一声,掉落在地。

  云寄桑走后,卓安婕见明欢一个人孤零零地蹲在院子里,摆弄自己送给她的琉璃弹子,一副百无聊赖的小模样。想起这小丫头活泼娇憨的性子,这几日怕早已闷得慌了,便微微一笑,过去拉起她的小手:“明欢乖囡囡,喜姑带你出去玩耍,好不好未?”

  明欢眨了眨黑亮的大眼睛,突然扔下手里的琉璃弹子,扑到她怀里,抱着她狠狠亲了几口,这才欢呼道:“喜姑喜姑,侬真是好好滴未!”

  卓安婕将她抱起来,也在她小脸上用力亲了一口:“走,我们不理你那个臭喜福了,咱们两人玩耍去也。”

  明欢不依道:“不要不理喜福,喜福也是好好滴未!”

  “好!喜福好好滴,喜姑也好好滴,这总行了吧?”说着,卓安婕在明欢的小鼻子上轻轻刮了一下。

  明欢用力点了点头,甜甜地笑了。

  两人才出了门,明欢便觉得怪怪的,好像有人在望着自己,便扭头望去。幽暗的树林里,一道空洞洞的目光正愣愣望着她。

  “喜姑,侬看……”明欢指着那边道。

  卓安婕循声望去,这才发现林中静静站了一个身材矮小的童子,却是欧阳高轮身边那个小全。

  这孩子是何时来的?还一声不坑地站在那里这么久,以自己的功力,竟然没能发现他。

  她有些奇怪,便走上前,柔声道:“这不是小全么,你怎么跑到这儿来了?”

  小全站在树下,并不出来,也不回答。

  明欢忍不住脆声道:“你怎么傻傻滴未?喜姑在问你话哩!”

  似乎被她清脆的童音唤醒了,小全呆滞的目光转向了她,口张了张,迸出了两个嘶哑的字音:“爷……爷……”

  “爷爷?你是来找欧阳长老的?”卓安婕问道。

  小全依旧不回答,只是站在那里,静静地望着明欢。

  “囡系明欢未,侬叫小全么?”明欢好奇地问。

  小全微微侧头,似乎在分辨她话里的意思,这才缓缓点了点头。

  “小全,你欧阳爷爷没在我们这里,也许已经回去了。我们正要出门,你也回去吧。”

  小全似乎没有听懂她的话,一动不动。

  卓安婕摇了摇头,转身离开。才走了几步,明欢忽然想起了什么似的,挣扎着从她怀里跳下来,抓起小全的双手,翻成碗型。她向他甜甜一笑,从怀里掏了一把琉璃弹子出来,哗啦啦倒在他手心里。

  明欢娇憨地道:“小全哥哥,介是明欢送你的,有空来找囡玩未!”说完,才跑回卓安婕身边,乖乖张开双臂,任她抱起,临了还不忘伸出小手,向小全招了招。

  小全一直望着她们,直到她们的身影消失不见,这才低下头,看向手心的弹子。

  阳光下,十几枚弹子圆圆地堆在一起,莹白紫翠,分外可爱。

  “明欢,慢点儿,小心别摔了!”

  “知道喽,喜姑!”明欢小心翼翼地在一块巨石上爬着,天有些冷,她穿上了小红妖和皂青踏袄,圆滚滚的像个小萌声。

  卓安婕笑吟吟地站在下边,即使明欢爬到巨石上了,也并不劝阻。

  明欢终于爬上了石顶,手扶着地面,小心翼翼地站了起来。

  这里是俑山的北端,因为接近峰顶了,风也格外地大。

  明欢小小的身子在风中摇了摇,终于站稳了。她的小脸红扑扑的,黑溜溜的眼珠晶莹地转动着。

  很多的山啊。这些山又高大,又安静,它们已经在这里沉默了上万年了么?明欢偏头想。随即她用小手张成嗽队,大声叫喊。

  “喂一!囡是明欢未一!你们好好的未一!”

  然后,女孩儿可爱地将小手张在耳边,准备听群山的回答。

  可惜,也不知是风太大了,还是她的声音不够大,过了好久,也没有回音传来。

  这让明欢嘟起了小小的嘴巴。

  可恶的风……卓安婕理了理被风吹乱的发鬓。突然,她眯起秀目,望着远处越来越近的黑点。

  那不是曹仲么?他来这里做什么?

  “卓女侠,你们也出来游玩么?”见到她们,曹仲也有些意外,可还是打了个招呼。

  “带着小孩子,不玩耍怎么成?总不能叫小孩子呆在屋子里勾心斗角吧?”即使面对主人,卓安婕的话锋还是和她的剑一样,锋锐难当,“倒是曹门主,刚刚遇剌不久,便一个人到这么偏僻的地方来,不怕再遭什么横祸?”

  “若是有人图谋不轨曹某便吓得龟缩不出,那傀儡门也不会有今天了。”曹仲打个哈哈。

  “不愧是做大事的人,果然有些胆量。”卓安婕轻笑着,上下打量曹仲,“若是门主真遭遇了不测,安捷也定会将凶手揪出来,以告门主在天之灵。”

  “卓女侠说笑了。”曹仲极有风度地微微欠身。

  见曹仲毫不动气,卓安婕也没有兴致再试探下去,便让明欢下来,准备带小丫头回偶形居休息。

  走出大约百丈左右,身后突然传来曹仲的一声怒叱!

  喝声中有愤怒,有焦虑,更充满了恐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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