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迷屋

  罗谙空一愣,问道:“是四师弟么?”门外一阵沉默。接着又是同样的敲门声:“咚、咚、咚咚……”罗谙空向云寄桑歉然一笑:“这是我的四师弟张簧,你们且等等,我马上就回来。”说着起身离席。

  房门打开的瞬间,云寄桑看到门口站着一个模糊的身影。

  卓安婕将空杯放下,眼睛眯成了一条好看的虹线:“这位仁兄倒是有趣,神神秘秘地找上门来,连句话也不肯说,莫非见不得人?”“张小四啊……”汪碧烟眉梢一挑,眼中的醉意和媚态似要流将出来,“他就是个老实蛋子胆小鬼,平日里连狗叫都怕的主儿。门里边儿最受欺负的就是他了。也就是谙空性子随和,还能和他说上几句话。”“贵门弟子似乎不是很多?”云寄桑替卓安婕斟满酒,随口问道。

  “像咱们这种讲究手艺天分的门派,怎么可能多收弟子?”汪碧烟纤细的手指画了个圈子,“这么大的地方,却只有小猫三两只,搞得冷冷清清的,一星半点儿的人气都没有,反倒是傀儡遍地走,浑似个鬼宅……”“哦?如夫人也通晓傀儡之道么?”“我?我只是半路出家,知道个一星半点儿的,勉强能使唤些粗笨的玩意「”汪碧烟举起手中的杯子把玩着,嘀喃地低语,“我这人呢,爱玩,爱闹,爱喝酒讲究的就是个滋眛儿,可不想像他们那样,整天和傀儡混在一起,把自己也弄得人不人鬼不鬼的。”

  明欢在一边听着,急忙插口:“明欢也玩闹哎,就系喝酒不爱未。酒辣喉喉,不好喝地。”汪碧烟轻笑了一声:“我的小囡囡,这酒的滋味呢,和男人一样,只有哪天你真的成了女人才能品得出来。”又向云寄桑瞄了一眼,“就拿你这师父来说,他就是一杯好酒,虽然涩了点儿,苦了点儿,奈何有真意,有回味,足够人慢慢儿地品个一辈子。”

  虽然不是很明白,不过有人夸亲爱的师父,明欢的眼睛还是亮了起来:“真的么?”

  “真!最真不过了。”汪碧烟斜睨卓安婕,笑容间春意横生,“你师姑也是个爱酒之人,怕是最清楚不过了。”

  “开君一壶酒,细酌对春风。”卓安婕轻轻举杯,从容道,“安婕确是爱酒之人。奈何酒味辛有毒,虽可忘忧,亦能作疾,安婕向来只饮自己携带的水酒。味道虽然清淡了些,却不无补益。只不知如夫人又曾品过几多美酒呢?”汪碧烟神色微黯,旋即又媚笑如初:“我一个俗人,可没那么多讲究。只要有酒喝就成,好不好的,能喝醉就成。醉了,坏酒也就成了好酒了。”“说得好!想不到如夫人也是个知酒的人。来,我们满饮此杯。”卓安婕举杯劝饮。

  汪碧烟仰颈痛饮,挥袖擦去唇边的酒渍,本已鲜红的双唇仿佛浸了血一般,红得更加妖艳了。那唇红得太夺目了,让云寄桑的胸口有些烦闷。他垂下目光,望着手中的白鸟青瓷杯。一滴鹿筋汤迸入了杯中,暗红弥漫,丝丝缕缕的,模糊了他的眼神。

  真红,死亡的颜色。月光下的血便是那样深而暗的红色。咬洁的月光下,一双灰白的眼眸映着苍紫的天空,黑红的血液从尸体间隙处淌渗着,渐渐汇成深红的血潭。血潭中,有粼粼的波纹。那是远方的战鼓在鸣响,一声声地,决绝地催动着魂魄。鼓声,心跳声,以相同的节奏麓颤着,共鸣着。天地间,只有这样一个声音在回响。

  耳廓中一阵剌痒,一切突然清晰可闻。十丈之外,蚂蚁在爬行,土粒在它的鞭足下翻滚,一片树叶被风吹落,掉到地上,发出隆然巨响。那是六灵暗识——他久违了的内家绝学。想不到,无意之间,竟在此刻暂时恢复了。

  更远的地方,依稀有极低的对话声:“……傀儡……村子……绝……”“……三年……肘腋之患……”“……明日……”“……小心行事……”“……保命之举……暗记……”私语声极低,断断续续的,听不真切,更无法分辨说话的人。他们在筹划什么?为何言辞间竟隐隐有阴谋的味道?心中一乱,所有的声音化为碎片,再二不真切。

  “师弟,怎么了?身子不舒服么?”卓安婕关切地问。

  云寄桑摇了摇头,勉强一笑:“没什么,只是头有些晕。……”这时罗谙空回来了,脸色如常,谈笑依旧,完全看不出异样。有他在场,气氛更是融洽,就连云寄桑在汪碧烟殷勤巧劝之下,也不由喝了几杯,他不是善饮之人几杯酒下去,已隐隐有了醮然之意。

  这样一个人,仿佛有两张面孔一般。一阴一阳,一正一反。云寄桑眯起双眼,望着他。这张热情洋溢的面孔下,怀着的又是怎样的心思呢?,

  当罗谙空再想给云寄桑满酒时,卓安婕手一伸,挡在了杯前:“我这师弟旧伤未愈,不便多饮,又赶了一天的路,今晚便到此为止吧。”罗谙空只得罢手,问汪碧烟:“小师娘,您看,云少侠他们今晚住在哪里合适?,,

  汪碧烟也有了几分醉意,支着头想了想:前些天刚进了一批坯料,这阵子又老下雨,我怕坯料受潮,就都堆在客房了……对了,偶形居不是还空着么?你们今晚就住那里好了!那边儿地方宽敞,又清静!

  “罗谙空闻言脸色微变,欲言又止。

  目送着汪碧烟带着三人离开后,他脸色变幻不定,有兴奋,有恐惧,隐隐又夹杂几分期待。仿佛云寄桑他们要去的不是什么居所,而是一座荒凉的坟墓。

  偶形居,顾名思义,这座宅院的布局也如人偶的形状一样。前廊是双腿,两侧的仓房为双臂,庭院自然是胸膛,他们要住的寝室则是最为紧要的头颅。连院中的几株老松也被修成了人形,如同雀冠华服的楚巫,在大风之中长舒广袖,婆娑作舞。

  院子的天井长而狭,中间一方汉白玉小池,粼粼的像月光的留痕。明欢伸手试了试,池水冰寒彻骨,她忙将小手缩回,呵了呵,揣进袄中。

  青房白池,普蓝琉璃瓦,院中撒满紫红的砂砾。处身于此,便如同置身于斑弥多色的梦块之中。

  汪碧烟将他们引到寝室前,在门口停了下来,仿佛顾忌着什么“被子都是现成的,我就不进去了,你们早点歇息吧,我明个儿再来看你们。对了,晚上要是有什么动静,别介意,这里有些东西怪怪的,不过你们放心,它们不害人…………”说完转身匆匆去了,仿佛一刻也不愿在这多待。

  “看来这屋子倒是有点意思,指不定就是间鬼屋……”说着卓安捷笑睨了云寄桑一眼,向明欢道,“你师父从小便是个怕鬼的,明欢今晚便陪他睡吧,免得他害怕了,半夜起来敲我的门。”

  云寄桑脸一红,心虚地低头。他小时候确是怕鬼,有次被卓安婕讲的鬼故事吓得狠了,半夜被蜃梦惊醒后,竞然哭着跑去敲她的门,结果被这位师姐好好笑了一场。明欢却未听出卓安婕话里的调笑之意,拉着他的袖子认真地安慰道:“喜福不怕,明欢好好滴护着喜福哩。”寝室很宽敞,可是除了桌椅床案和一个沉重的书架外,没有任何点缀。云寄桑在地上看到了许多家具留下的浅浅压痕,可不知什么缘故,这房间中的一切都被移走了,只有暗黄的窗棂纸上还残留着岁月的颜色。

  卓安婕帮着他将被褥铺好,又到院里打了水,烧开了,狠狠在明欢的小脸上擦了又擦,然后将嘟起小嘴儿的小丫头赶到床上,跟她一起在上面撒欢儿打滚儿。云寄桑在一边微笑看着,心中一片温暖。

  虽然一心想好好护着亲爱的师父,可困意来临时,明欢还是抵挡不住,甜甜进入了梦乡。云寄桑却很清醒,思索白天所见的一切。傀儡门处处都透着诡异,疯疯癫癫的长老,痴呆的童子,始终垂首的二弟子令狐天工,师姐的故友——貌似热情好客,实则功利心极重的罗谙空……那罗谙空分明在筹划着什么,而汪碧烟,这个娇艳妩媚的女子也决不简单。她来找罗谙空,真的是来借钱的么?

  风轻轻叩响门扉。那声音就像一个受冤而死的孤魂,在锲而不舍地恳求着他,去掲穿那浓浓的迷雾。云寄桑的眼前渐渐浮现出诡异的一幕:一个身着朽败寿衣的男子披散着头发,静立在他的门前,腐烂的手指正在轻轻叩响门扉。他的心跳急促起来,虽然努力呼吸着,可还是觉得每一次吸气都是那么艰难。他坐起身来,大口喘息了片刻。低头见明欢睡得正香,便为她盖好被子,起身下地,来到房门前。

  在门前静静站了一会儿后,他轻轻拉开了门闩,一下推开了房门。

  门外空无一人,无尽的黑暗中,只有风声在轻轻哀泣着。他松了一口气,摇了摇头,回到房中,点了支蜡烛,从书架上抽出一本书来。

  借着烛光一看,却是一本元刊本的《墨子》,便坐下来,随手翻开,却是《明鬼》一章:“今执无鬼者曰:鬼神者,固无有……自古以及今,生民以来者,亦有尝见鬼神之物,闻鬼神之声,则鬼神何谓无乎?若莫闻莫见,则鬼神可谓有乎?”他正想翻开下一页,发现夹页间有一行工整的小隶写成的批注:“女娲抟黄土作人,古人以为神明,黄土作人,其为俑也。所谓神明,始作俑者乎?今吾等以木为俑,其面目机发,似于生人,其为神明乎?鬼怪乎?”读到此处,云寄桑不由微微一笑,这藏书之人的观念颇有独到之处。便将首页翻开,上面果然刻了一方小印,四个小篆:“无心藏书”。无心?想必是这偶形居原主人吧?却不知此人如今去了何处。

  “咯咯咯……”窗外传来隐约的笑声。那稚嫩的笑声轻轻的,被风吹得断续不定。云寄桑的心隐隐一沉,缓缓将书合上。又是幻觉么?难道自己的心魔又蠢蠢欲动了?他缓缓呼吸着,试着将心神凝沉在丹田处。

  “咯咯……咯咯咯……”笑声越发欢畅了,似在嘲笑着他。

  不,不对,不是幻觉!他睁开双眼,持着蜡烛来到院中。

  院子里静悄悄的,露水侵蚀着苔痕,在墙上留下斑驳的泪痕。朦胧中,仿佛每一个角落都深藏着秘密,每一根梁柱后都有不知名的鬼魂在窥视。桔黄的烛光下,他的影子被揉拉成斜而长的黑色人形,那人形在不断颤抖着、扭曲着,似乎想极力摆脱他这个宿主的束缚,获得生命。

  云寄桑侧耳聆听,循着那断断续续的笑声缓缓寻去,来到仓房前。

  一阵大风吹过,笑声竞然随着风声大了起来,又有两个童子笑声加入其中。三个笑声此起彼伏,仿佛三个孩子同玩着一个兴奋的游戏。

  云寄桑用一根铜丝捅开了门锁,轻轻推开了房门。就在他推门瞬间,一阵阴风扑面而来,屋子里的笑声突然消失了。

  什么人,竟然半夜躲在仓房里怪笑?莫非真的有鬼?想及此处,一股寒意从云寄桑背后直升起来。定了定神,他拾起蜡烛,迈步走入房中。

  仓房里显然久未打扫,地上满足厚厚的尘埃,踩上去软得令人心颤。

  烛光照亮了蛛网密布的梁栋,让那些尘封已久的痕迹一一暴露出来。穿斗式的架梁,梁端饰以卷云,花板上雕镂着五百罗汉、八万神魔。诸天神佛在烛光下形态狰狞,似乎下一刻便会活了过来,向他扑去。

  当云寄桑看清屋内的情形时,不禁倒吸了一口凉气。

  傀儡,满屋的傀儡。不同于其他傀儡,这里的傀儡一个个都眉目生动,栩栩如生。这些傀儡神态各异,伫立不动,仿佛中了恶毒诅咒的古代亡灵,被活生生地定格在停滞的时空中。

  云寄桑举着蜡烛的手,轻轻碰了碰一个傀儡的脸。指间传来冰凉僵硬的感觉,让他松了口气。融化的烛油轻轻滴在那傀儡的脸庞上,泪痕般缓缓滑落,那悲哀的眼眸深深凝望着云寄桑,仿佛在倾诉着什么。

  “你想说些什么呢?”云寄桑轻声问,没有回答。

  云寄桑摇了摇头,为自己的天真感到好笑。他正待转身离去,可转身时烛光摇曳,那傀儡的眼眸好像闪烁了一下。

  云寄桑一惊,缓步走到那傀儡身边,举起蜡烛,仔细照它的双眼,这才发现,它的眼眸竟是由鸡血石雕成,眸中更雕刻着一圈金色小篆。

  淡淡的光晕中,十六个金红相间的咒文缓缓流转,变幻不定。

  “朽树故根,退枯成灵。灭我万罪,使我永生。”

  —阵大风吹来,屋门“砰”的一声猛然关上。与此同时,烛火蓦然熄灭,稚嫩的笑声在黑暗中肆无忌惮地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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