角色是两姐妹,琼和玛格达琳,她们住在加州海岸边的一幢房子里。姐妹之一和头脑简单的渔夫彼得订了婚,另外一位小姑独处。可是,两个演员似乎总在调换角色,达芙妮只能猜测是订过婚的那个女孩遇见了"花花公子小说家",那男人的头发梳得油光水亮,两人私奔去了某个金碧辉煌的大都市——很可能是旧金山。彼得大概非常生气。所有人的面部表情都极尽夸张之能事,即便对于一部默片而言也有些过分——风格怪诞,甚至可以说是愚蠢——他们走起路来都手舞足蹈的。
达芙妮从未听过音轨中的配乐,觉得它们分外陌生,但她时不时就会觉得音乐中缺失了理当存在的某个音符,那感觉就仿佛抬脚上台阶却踩了个空一般。没过多久,她就越来越确信,那些缺失的音符肯定构成一段潜藏的旋律——如果愿意的话,她可以连起来哼唱那段旋律,但她却并不愿意。
她在出汗。沙发,乃至整个客厅,似乎都在旋转。几年前,她的父母举办派对,她偷偷溜进厨房,拿了个空的四季宝花生酱罐子,把能找到的各种酒都倒了一注——白兰地、琴酒、波旁威士忌、伏特加——然后带着罐子回到自己房间。喝完那杯所谓的"鸡尾酒"、平躺在床上的时候,她的床就仿佛现在的房间这般在旋转。不过,此刻的情形更像是危立针尖之上——整幢屋子似乎没有了墙壁,在一根柱子上勉强保持平衡,而脚底下便是无底深渊。
她感到父亲的手——一只手按住一叠试卷,另一只手拿着铅笔,在页边上写写画画;写字的手停住了,因为他感觉到女儿的意识侵入。父亲的声音在她的头颅深处响起,盖住了不成调的钢琴音乐,父亲在问:"达芙,怎么了?"
达芙妮不停弯曲右手手指,驱走另有一只手正握着它的感觉——那是一只温暖、潮湿的手,不是她父亲的手。有人站在她的身旁……
也许逃婚的不是彼得的未婚妻,因为电影中他和留下的那个女人结婚了。然而,婚礼却在某个优雅的维多利亚式酒店举行——蒙上白布的桌子充当圣坛,站在它背后的黑袍男人举起双臂,他戴一顶没有顶的白帽,露出光秃秃的白色头皮,帽檐切成多个突出的三角形,仿佛孩童用硬纸板剪出的星星。他弯下腰,前额贴在台布上,光秃的头顶加上环绕周围的尖头圆环,构成了象征太阳的图案,新娘拿着刀走上圣坛——镜头快速切回另外一个姐妹,她站在海边,把刀刺进海星的中心——
忽然间,达芙妮意识到电影中始终只有一个女人,但她化身为二,一个离家出走,另一个留在原处——这个女人同时身处两个地方,达芙妮也是一样——达芙妮站在父亲桌前,视角很高,她把试卷往地上一摔,用父亲的声音说道:"达芙,屋子里还有谁?"
屋子失去了平衡,开始滑入无底深渊。有一个瞬间,达芙妮感觉不到沙发的存在,她在坠落。她惊慌失措地凝注了全部心神,拼命想抓住些什么。
屋子猛然翻回原处,恢复了水平,恢复了坚固可靠,可是,前窗的窗帘连动也没有动一下,滚滚黑烟从录像机中喷涌而出。
达芙妮在啜泣,耳中阵阵轰鸣,但她还是听见了父亲在走廊中的叫声,"达芙,灭火器,快去!"
她头晕目眩地站起来,跌跌撞撞跑进厨房,拼尽全身力气从工具柜旁拿起沉重的红色圆筒。父亲恰在这时候出现,抢过她怀中的灭火器,道了声谢,转身拔腿就跑——但是,父亲没有去厨房对面的客厅,而是左拐向上而去。
达芙妮望向父亲的背影,发现走廊右边尽头的房间正在喷吐浓烟——那里是她的卧室。
这点事父亲还能应付得了。达芙妮连忙跑回客厅,塑料燃烧产生的浓烟呛得她不停咳嗽,她抹着眼泪,把录像机的电源线从墙上拽下来,将仍在冒烟的录像机从电视机顶上扫落地面;她三下两下拽脱其余的线缆,拖着录像机穿过厨房,出了房门,扔在草坪上。达芙妮深深吸了几口新鲜空气,这才转身奔回屋子里。
她穿过厨房,沿走廊而上,到自己卧室时小心避开房门,免得父亲恰巧急急忙忙冲出来;走廊天花板蒙上了一层黑色雾霭,空气中弥漫着烧焦的衣物的气味。
父亲紧抓着灭火器,股股白雾喷向焦黑的床铺,火看起来已经灭了。枕头被烧成了炭块,床后的蓝色墙壁上道道烟灰触目惊心。
她绞着手问父亲:"什么烧起来了?"
"伦博得。"父亲气喘吁吁地说。伦博得是达芙妮母亲多年前送给女儿的泰迪熊。"屋子里还有谁?在门口?"
"噢,我不是存心烧掉伦博得的!不,都怪老嬷的电影。那不是《皮威》,是一部非常吓人的片子。爸爸,对不起!"
"你的床垫大概没事,但床单、毯子和枕头还是拿到屋外去吧——还有伦博得剩下的部分。"
泰迪熊烧了一半,此刻依然滚烫;达芙妮找了个坐垫,隔着它捧起伦博得抱到室外。
"录像机也烧了?"呼吸着新鲜空气,父亲跨过烧黑了的录像机,走向放垃圾的地方。
跟在他背后一路小跑的达芙妮大声说:"是的,录像机也烧了。爸,那电影太吓人了!"泪水模糊了她的视线——她既为伦博得哭泣,也为所有这些事情哭泣。傍晚的轻风吹动她汗湿了的头发,有点儿凉。
父亲绕过卡车,把仍在冒烟的床上用品塞进一个垃圾桶。
"我想埋了伦博得。"达芙妮说。
父亲在她身旁弯下腰,用衬衫擦净双手。"行,给我说说前后经过。"
"是因为那部电影,录像带只有开头几分钟是《皮威》,接下来变成了一部黑白默片。看着看着,我感觉到自己在坠落——整幢屋子仿佛都在坠落!我猜我用心神同时抓住了录像机和伦博得。"她透过泪水看看父亲,"我从没有那么害怕过。可是,我是怎么让东西起火的呢?"
他搂住女儿:"也许和你没关系。总而言之,那部电影已经没有了。"
达芙妮本以为父亲会大吼大叫,没想到他会这么宽容,这让她再次啜泣起来。"她就是女巫!"她哽咽着说。
"她已经去世了,别——"
她感觉到父亲的身体在衬衫下颤抖起来,抬头时发现父亲的视线越过了自己,看向底下的车道。
达芙妮转过身,看见的却是老嬷那辆绿色漫步者旅行车,出现在30英尺之外尘土飞扬的车道上,车子在天堂树的繁茂枝叶下颠簸着慢慢停稳。
达芙妮哀叫着扑进父亲的怀中,这之后方才听见父亲在说话。"不是她!达芙!是某位老先生,不是她!她去世了,电影也烧了!你看呀,是其他人,不是她!"
达芙妮紧紧抱住父亲的肩膀,满怀恐惧地望向那辆汽车。
车里能看见的只有一个人,那是一位灰发男人,皱眉瞪眼,双颊下垂;他大概到此刻才注意到福特皮卡旁的孩子和蹲着的男人。在她的注视之下,汽车飞快地掉头开回街道上,加速向东而去,消失在围栏和邻居家的桉树之后。
"那是老嬷的车子!"达芙妮哭喊道。
"的确是,"父亲的声音有些冷,"他也许就是破门而入的窃贼,多半是来咱们家踩点的。"
"老嬷的钥匙不见了,"达芙妮打个寒战,吸着鼻子说,"他肯定等我们离开后偷了那辆车。"然后跟踪至此,她想道。
"我给警察打电话。达芙,别担心,我们要应付的是小偷,不是女巫。"
还有一个能坐在客厅里点燃卧室物品的小女孩,达芙妮阴郁地想道,自己绝不愿意烧掉的东西也无法幸免于难。我要是做了关于这部电影的噩梦怎么办?我睡着了也能点火吗?
身后传来尖利的高分贝噪音,她吓了一跳,立刻抱住父亲的腿。
父亲抚弄着她的头发:"烟雾报警器,小笨蛋。它刚注意到屋里失火了。"
四个街区之外,绿色漫步者在高地大道积满灰尘的路旁停了车,一名灰发老者打开车门,在人行道上吐了个七荤八素,骑自行车路过的孩童见状哈哈大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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