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和平星系,十八年前
萨马拉城中心德摩斯梯尼大酒店的顶层套房里,弗兰克和爱丽丝正在观看刚刚开始的示威游行。酒店的楼顶是一片平坦的人造石板,上面铺着一层精心修剪的草皮,但现在边缘处已变成了棕色。草坪中央的游泳池和酒吧里一滴水也没有,这里的水很久以前就被引到别处去做紧急灌溉之用了。实际上,饭店的大部分员工都已离去——有的被征召进了和平执行组织,有的逃到了山上,有的加入了反叛势力,谁知道呢。
这并不是弗兰克第一次执行外勤任务,但毕竟他经验不足,所以爱丽丝——皮肤晒成褐色、一头金发、结实而又冷酷、经历过很多次糟糕局面的老手——一直把他小心翼翼地护在自己的翅膀下面,向他讲解了一整套清晰明了的操作方式,教他如何在她离开时料理生意——有些人会认为这些面面俱到的指示过于琐碎。随后她便动身去探寻黑暗谜团之中的奥秘了,留下弗兰克自己在酒店楼顶上久候苦等。三天前,爱丽丝结束了最后一次探险凯旋而归,她坐在一辆征用到的民兵队卡车的后厢里,随身带回整整一箱雄蜂式遥控摄像机,还有一只魔盒——把水灌进盒子的一端,另一端就会流出很像是廉价啤酒的液体——只要浓缩罐一直工作,琼浆便源源不断。弗兰克怀着复杂的心情迎接她的到来。一方面,爱丽丝总是倾向于把他当作跑腿的听差使唤,这让他稍稍有些不满;而另一方面,当老板不在的时候,他一个人照管生意,整天担心得要死,生怕自己闹出什么乱子,结果在无聊感和妄想狂心态的双重折磨下,他简直要慢慢地发疯了。
要想占据酒店的楼顶(旁边就是城市广场,没有了外国的商旅人士和来访的外地政客,这里一直空空荡荡,无人照料),他们还得向旅馆老板支付报酬。这位眼皮总是不停乱跳的外星企业家名叫瓦迪姆?特洛芬科,倒是很乐于接受那些黄油块一般、市面上难以见到的高纯度黄金。看来在如今这种乱世,其他任何东西都失去了价值。现在搞到黄金可是件万分棘手的事情,也就是为了这个,爱丽丝不得不在天空轨道上奔波了一个星期,让弗兰克独自一人料理事务。不过,至少二人用辛苦钱换来了这套顶层套房,就算酒店疏于服务也无所谓。其他雇佣文人们也早已闻风而至,像叮在伤口上的苍蝇一样赶到萨马拉城,都希望在这次被大肆宣扬的内战中掌握事态发展的第一手资料,可大多数人发现,他们就算费尽九牛二虎之力也找不到住处。
老板不在的时候,弗兰克一直在苦苦坚持:白天他要顶住宿醉的折磨,精心推敲那些带有人文倾向的评论文章;而每天夜里,他会像个专门吸食人类痛苦的吸血鬼,从楼顶下来,走到到大街上,在咖啡馆、酒吧或是林荫大道的拐角处,与各色人等交谈,采集富于当地特色的素材,在听过人们诉说不平之后,还要诚挚地点点头,表示理解和同情。后来,他带上摄录机在广场中四处闲逛,学生和失业者都聚到这里,朝一排排冷漠无情的警察和省府议会大楼茫然单调的正墙高呼口号。他就这样一直熬到晚上,然后步履蹒跚地回到酒店里那张空荡荡的大床上,倒头睡去。但今天早晨与以往不同了。
“孩子,我感觉不妙。”爱丽丝对他说。她沉思般地盯着下面的广场,“感觉当真不妙。留神后门,你肯定不希望他们关门时把你的屁股卡在里面。有人要被吓一跳了,可等到事情变得无法收拾的时候……”她朝窗外打了个手势,广场对面的建筑物被巨大的招贴告示牌遮去了多半面墙。“大多数时候,这里的气氛都很紧张。但现在似乎有些缓和,而这种现象永远都不是好兆头。”
告示牌上,大比尔那张伯父般的慈祥面容居高临下绽放着微笑,他看上去快活而又友善,真像人们的大叔一样。一队防暴警察日夜守卫在告示牌前,防止抗议者靠近。但尽管布置了卫兵,还是有人把一只手持式遥控机射进了那位死去政治家的右眼,在他的虹膜上喷溅出一团红色颜料,提醒大家不要忘记最后一名民选总统的可悲下场。
“我倒不是认为事态正在好转,”弗兰克模棱两可地说道,“但这只不过是在搞虚张声势的政治噱头吧?一切都是老一套,都是老样子。接下来,政府会让货币贬值,启动一项公共就业计划,有人会到偏远的内陆地区去和阿尔法将军讨价还价,而所有事情就会重新开始运转。难道不是这样吗?”
爱丽丝哼了一声。“这只是你一厢情愿。只是因为素来只会搞笑的小丑们正准备干些严肃的正经事,所以事态才看似有所缓和。”
随后弗兰克在楼顶上听到的意见也没有太大不同。“大火马上就要烧起来了。”西尔玛说。这是个身材不高、皮肤晒成深褐色的女人,她与土尔库星系附近的一家公共商务情报代理行有着某种秘密的雇佣关系,通过与爱丽丝分享她自己藏匿的燃料电池,费尽心机地赢得了爱丽丝的信任。当弗兰克爬上楼顶时,她正在摆弄爱丽丝的一台三角架式窃听器发射器。空气中仍残留着昨晚的寒意,但广袤的天穹平滑而又明亮,预示着今天又是个能把人脑袋烤焦的大晴天。“昨天主教大道上发生了骚乱,你听说了吗?”
“没有。出了什么事?”弗兰克拿起一只带着裂口的咖啡杯,杯身上还印有酒店的标志。他把杯子凑到爱丽丝那台鲜啤酒制造机的喷嘴下面,按下了按钮。机器开始吱嘎作响,在酒店水槽中剩余资源的推动下,流出了细细的一股小便颜色的液体。两天前,和平执行组织关掉了商业区中各酒店的供水管道,还堂而皇之地宣称这是为了以防万一:这些酒店可能会落入颠覆分子手中。其实,这是在直截了当地向各个战争博客撰稿人团队发出信号:“滚蛋,我们手头有正经事情要做”。
“就在西四环的无家可归者援助中心旁边。又是一起汽车炸弹爆炸事件。事后警察封锁了那个地区,逮捕了所有的人。蹊跷的是,制造爆炸的车是一辆没有标记的警车:破坏分子用了一辆失踪车,一个星期前曾被防暴监控摄像机捕捉到。这次事件的死伤者都是排队等着领救济的傻瓜。我当时正要和艾什会面,刚好路过那里——艾什是我的一个线人——有传言说,在爆炸发生之前,两个警察把车停在那儿,然后就走了。”
“啊哈。”弗兰克把一杯温吞吞的啤酒递给她,“你今天运气怎么样?收到行星外的消息了吗?”
“巧了,你这话问得真是时候。”这是爱丽丝在插话,她一声不响地上了天台。“有人把我通过邮局向外发送的所有资料和影像全都用密码消除器过了一遍,搞得三维像素一团模糊。”她用尖锐的目光看了弗兰克一眼,“你为什么要问这个?”
“我,我收到的邮件不像往常那么多……”他的声音越来越小,“你怎么知道外发的资料被搞糟了?”他问道,最后还是好奇心占了上风。
“你他妈怎么会以为,埃里克给我发质询信息的时候就不会被和平执行组织窃听?我们早就约定了小小的沟通暗道。”(埃里克是他们总部的文案编辑。)
“有道理。”弗兰克沉默了片刻,又问,“他说什么?”
“我们该确认回程船票了。”爱丽丝露出一丝吝啬的微笑。
“你们二位可不可以不讲黑话?明明白白地告诉我,你们认为会出什么事?”西尔玛问道。
“警方正准备下狠手,来一次大规模的行动。”爱丽丝说着,指了指广场对面,“几个星期以来,他们一直在施加压力。现在他们要动手了,反而放松了控制,有意让反对派认为自己能缓上一口气。于是那帮家伙便会跑出来闹事,而警察就能把他们一网打尽。这样形容将要发生的事情应该没错。”
自从上次大选以来,三年时间里,新和平星系中央星球的局势——更确切地说,是红石、萨马拉和老威尼斯海滩三大省府的局势——一直在不断恶化。共有四大集团在新和平星球上定居(更确切地说,是被爱查顿丢弃到这颗行星上),占据了各个分散在四处的地区——头脑混乱的巴西城市居民,来自里约;凶残、狭隘、缺乏教养的马来山地村民,来自婆罗洲;脑子更糊涂、习惯守在家里的德国中产阶级市民,来自汉堡;还有美国人,来自加利福尼亚一座毫无生气的海滨小镇。这颗行星上有一片主大陆,狭长单薄的形状类似古巴,但其长度将近六千公里。每一股殖民势力各自占据着这片主大陆的一角,爱查顿为他们配备了一系列自我复制式的机器人殖民工厂、指南手册和设计数据库,足以建立和维持一种近乎二十世纪晚期科技水平的麦克星球文明;另外还有一座十米高的金刚石板,上面用红宝石色的字母镌刻着爱查顿三戒律,在初生的朝阳下熠熠生辉。
这样一颗行星,在三百年的时间里,自我成熟和发酵,而结果便是:六大行省组成了类似联邦制的政体,通行三种语言,出现了一个规模可观的天主教社团,另外来自高地的爱查顿崇拜者也成立了一个同等规模的团体,这些狂热的拜物教疯子用自己的剩余收入建起了一座座十米高的金刚石巨碑。这里的局势算不上十分平静,但近二百年来,他们还没有发动过大规模战争——直到现在。
“可是,大部分抵抗组织不是都躲在山里吗?”弗兰克问,“我的意思是,他们不会到城里来自讨苦吃,对吧?”
“他们已经打算到城里来自讨苦吃了,而且很快就到。”爱丽丝恼火地说道,“在山里东奔西跑并不轻松,至少在城里能很容易找到志同道合的反对派。所以我说他们要来这里搞事,而且很快就到。你知道有关大罢工的最新消息吗?”
“已经开始了?”弗兰克扬起了眉毛。
西尔玛啐了一口。“只要和平执行组织的那些下三滥不顾后果为所欲为,罢工就没戏。”
“错。”爱丽丝那有十足把握的神情简直令人生畏,“上次我同交通运输工会的人谈话时,得到了最新消息——埃米利奥很清楚,这次罢工其实是谈判策略。他们并不打算当真打出这张牌:他们在罢工中受到的损失要比联邦大得多。但联邦可能会藉此采取行动,装作将罢工视为真正的威胁。工会这一招正好落入了人家的圈套。仔细听好了:镇压行动就要开始了。自从弗雷德里希?哥达贿选成功、取代了威廉之后,他就一直在千方百计寻找借口,要狠狠收拾一下反叛势力。你们听说了么?阿尔法将军就在这片地区。若是让我说,这可是个坏兆头。我原来一直想安排一次采访,但是——”
“阿尔法将军根本不存在。”楼梯那里传来一个女人的声音。弗兰克转过身,在朝阳的光芒下眯起了眼睛。不管那人是谁,她肯定是从服务楼梯上来的。尽管阳光刺目,但他还是模糊地辨认出,这是一名稍显丰满的女子,生着浅金色的头发,衣着打扮与所有这些聚在城里等待风暴来临的新闻记者和战争情报贩子一样,显得与这个荒凉偏僻的地方格格不入。她身上的某种东西让弗兰克一时之间有些困惑,随后他才意识到:她的棉布夹克和长裤十分整洁,看上去像是五分钟前才刚刚洗熨停当。这身衣服崭新而又利落,像电视新闻主持人一样爽利干练,又透出军人一般的严谨精准。不知是谁为这个现场直播带宽播报员付薪水,反正得是个荷包满满的大公司才行。他迷迷糊糊地想。这时,那女人继续说道:“他是心理战中被杜撰出来的人物。要知道,根本不存在。他只是一个具有象征意义的图腾,在那些头脑混乱的村民中唤起对抵抗运动的支持和忠诚。”
“存在不存在,有什么区别?”爱丽丝问道。她说话时还在忙着打开另一只遥控摄像机的包装。“我的意思是,大规模的群众运动都一样:只要发动起来,就很难被遏制住。即便他们法力无边的领袖被干掉,但只要制造不平的根源依然存在,总会有另一个愚蠢的英雄人物站出来,捡起落地的大旗。领袖人物能够自我创造。一旦冤冤相报的复仇和惩罚循环起来……”
“一点不错。”新来的人赞同地点点头,“所以这种事才显得十分有趣。阿尔法将军是一种思想,要想把他彻底铲除,和平执行组织还得做更多的事情。简简单单地宣布他不存在,还远远不够。”
“啊?”弗兰克听到远方传来一种模糊的声音,就像潮水在涌动,但这不可能,因为他们离海边有三百多公里,另外新和平星球也没有足够大的卫星能产生潮汐引力。他掏出键盘,飞快地敲出一条记录信息。“你刚才说,你是谁?”
“我没有说。”那个女人盯着他,脸上的表情并不友好,“你是灵通刺探者弗兰克?诺斯?约翰逊,对吗?”
她这副模样让弗兰克紧张起来。“你是谁?”
对方没有理会这个问题。“而你是爱丽丝?斯宾塞,那么你肯定就是西尔玛?库柏。三只小猪,战争博客撰稿人组合。你们真是走运,三只懒到家的小猪在这个历史性的早晨待在楼顶上,没到街上去和那些彻头彻尾的暴徒混在一起。如果你们这些小猪够聪明,就该留在这儿,不要离开大楼。好好放松一下,欣赏焰火,品尝啤酒,甭想费神去拨什么外线电话。我迟些时候再来找你们。”
爱丽丝抓住了弗兰克的手臂,力量大得让他感到胳膊发疼,这时他才意识到自己正朝那个陌生人走去。“你他妈到底是谁?”他问道。
那女人毫不理睬,径自转身向楼梯走去。“回头见。”她扭头说道,脸上露出一副嘲弄的笑容。爱丽丝放开弗兰克的手肘,朝楼梯间赶去,但她刚走了两步就站定身形,然后慢慢伸开双臂,一步一步退了回来。
“怎么——”
“别动,”爱丽丝艰涩地说道,“别动。我想,我们被软禁了。”
弗兰克端详着通向套房的那个敞开的门口。
“嘿,怪物!回来!你没听到老板说什么吗?”西尔玛叫他。
弗兰克这才明白过来。“该死!”
“我的想法一点没错。”爱丽丝点点头,“你们知道这是怎么回事吗?我认为,他们需要目击者,见证人。距离事发地要足够远,不会被催泪瓦斯熏到。”
弗兰克发觉自己的双手在颤抖。“那儿守着个警察——”
“精明的家伙。”西尔玛说道。听上去她像是在嘲弄那个女人,但也可能只是为了壮胆——她和弗兰克都需要鼓起勇气。“他带着什么武器?”
爱丽丝显得无动于衷。“他戴着护身甲,还有一支防暴枪之类的玩意儿。”她停顿了一下,“见鬼!他穿着蓝制服。你也看到了,弗兰克?”
弗兰克点点头。“怎么了?”
“在这一带活动的警察都穿黑制服。蓝制服意味着军队。”
“噢,噢!”
外面的声音变得越来越大。
“你们听着像是示威吗?”西尔玛问。
“可能是规模比较大的那种,为了声援上个星期被他们逮捕的抗议者。”爱丽丝开始朝她那只粗短的塑料多功能电话口述一个个要拨打的人名。她到达新和平之后才搞到这台电话,到现在刚过了三个星期,但面板按钮的数字标识都已剥落下来。这时,她皱起了眉头:“电话里总是说‘网络全忙。’妈的。你们怎么样?能给别人打通电话吗?”
“我连试都懒得试。”西尔玛厌恶地说道,“这是个圈套。不过我们至少应该能活下来,起码能发稿,而且能逃出去。我想是这样。”
弗兰克看了看自己的电话:它的显示屏正朝他不停地闪烁,显出一副困惑的电子窘态:它也被锁在了网络之外。弗兰克摇摇头,搞不清楚自己到底该相信什么。正在这时,他突然听到身后传来砰地一声闷响。转过身后,他看到有人从楼梯间里摔了出来,脸朝下趴在楼顶上。混凝土地面洒上了血迹,鲜亮得刺目。这人是菲布尔,从暹罗来的小个子,就住在楼下。弗兰克蹲在他身旁,发现他的呼吸非常急促,头上满是鲜血。“喂!”一个声音叫道。弗兰克抬起目光,看到一只枪管正对着自己。他一动不动。“把这堆狗屎从我面前挪开。”那个卫兵说,“抬起头来。你最好祈祷,企盼我不想宰掉你。”
弗兰克舔了舔嘴唇,感到双唇像羊皮纸一样干涩。“好的。”他应道,声音很轻。菲布尔呻吟了一声。卫兵后退了一步,膝盖和脚踝处的伺服机构嗡嗡作响。他的枪管上沾着殷红的血迹。
“这儿没发生任何事。”卫兵说,“你明白吗?”
“我——我明白。”弗兰克眨动着双眼,心中又羞又怒,但还是被吓得不轻。卫兵又后退了一步,踩到下一级楼梯,接着继续一步步向下退去。弗兰克一动不动,直到那人消失在楼梯底部。菲布尔再次呻吟起来,弗兰克低头看了看他,随后在各个口袋里摸索着急救包。
这时,那种海滨的浪涛声中又掺杂进了一阵遥远的敲击声和嗡嗡声:那是击鼓吹笛的声音,在为行进的人伴奏。
“我来帮忙,该死的!”弗兰克抬头发现西尔玛已跪到他身边。“见鬼。”她轻轻翻开菲布尔的眼皮,然后又检查了另一只眼睛。“还有瞳孔反射,但他的大脑受到了某种震荡。”
“那个王八蛋用枪管砸了他的脑袋!”
“可能更糟。”她简短地说,“快,咱们把他抬到日光浴躺椅上去。”
这时,楼顶的边缘处响起了一阵砰砰声和呜呜声——爱丽丝正在放置鸟儿一般大小的遥控摄像机:这些装置能够穿过空中飞往头顶上的既定轨道,兜着圈子拍摄整个广场的远景图像。弗兰克深吸一口气,闻到了热乎乎的血腥味和西尔玛的汗味——出奇地刺鼻,还有他自己身上因恐惧而发出的恶臭。不久之后就要被太阳烤焦的广场地面也腾起了一股灼热而又浓烈的尘土味道。“我找到了一个开放频道。”爱丽丝回过头叫道,“是本地用来转发联邦公告的专用频道。帮帮忙,弗兰克,得把这玩意儿从我面前挪开。我要做预录和摘要。”
“好的。”弗兰克的光学植入装置接受了爱丽丝传输过来的虚拟成像管,让它从他的左眼角缓缓流过,而这时弗兰克看到西尔玛正在高效地忙碌,撕下一块创伤敷料,将它粘附在菲布尔头顶血肉模糊的地方和稀疏的头发上。尽管此时仍心怀恐惧,但他很高兴大家正在共同面对难关,而不是独自一人、心惊胆战地被关在自己的房间或是警局的牢房里。遥远的浪潮声越来越近,变成了人们的呼吼声。爱丽丝把两只鸟儿捕捉到的图像发给了他,于是他便慢慢挪动脚步,变换着眼角中信息图像的角度和位置,直到最后,他看到了自己的后脑勺——他正跪在干涸的游泳池旁,身边是个受伤的记者和一个忙碌的女人。“这是——喂,大家注意了!”
他把生成的图像流传送到了爱丽丝的转发器屏幕上。画面的背景中,军乐正在奏响(而四周的喧嚣声则充满经典的重金属风格),一个仪表浮华的家伙身穿着午夜蓝色的衣裤,不安地坐在办公桌后,那副瘟神一般的模样上还添加了很多五颜六色的技术点缀。“鉴于目前的紧急状态,和平委员会已颁布命令,要求所有忠诚的公民尽可能不要出门。萨马拉和红石这两座受到动乱影响的城市,自昨天二十六时起开始实行宵禁。在大萨马拉和大红石地区,如有任何人仍待在户外,必须立即赶到安全场所。严禁四人以上聚众集会,另外根据镇压恐怖主义条例,各和平执行小队在认定自己受到威胁的情况下将使用杀伤性武器——”
西尔玛站起身:“我要想办法找个星际通讯频道。”她紧张地说,“你们打算帮我吗?”
“你有何打算?”爱丽丝转过脸,温和地问。与其说她正在使用光学植入装置,倒不如说是在蹂躏转发器的镜片——在弗兰克看来,她这是在愚蠢地装出一副怀旧复古情调——而转发器则为她的双眼蒙上了一层疯狂的彩色光膜。“你刚才没听见?我们被限制了行动和通讯自由。如果你打算突破他们的保安防线,他们大概会动用某种信息战武器来对付你——”
“我的行李箱里有一只因果频道器。”西尔玛坦白道,尽管她看上去心惊胆战,但还是下定了决心。“就放在二楼。如果我们能瞒过楼下那个难缠的家伙——”
“你自己有因果频道器?”弗兰克问道,心中半是期望半是怀疑。
“没错,它能通过七角星系的单跳式中继器直接连通我的老家土尔库。不必担心。”她摊开双手,“我之所以先前没提起它,只因为没人问我,并不等于我撒谎。不过,现在如果我不能用它成功连入网络,那么它也没多大用处。对吧?”
“你需要什么帮助?”爱丽丝问道,她一下子变得专注起来。弗兰克凝神端详着她的表情:就在这一瞬间,她睁大了双眼,深色的皮肤下凸显出高高的颧骨,呼吸也越来越急促——
“我需要这里的实体器材,这样我才能与它联线。可我事先没想到我们会被困在这里——”她朝楼梯间那个方向晃了晃头。
“它有多大?”爱丽丝问。
“很小。是我照相机里的辅助存储卡。”她张开拇指和食指比划着。“就这么大,和普普通通的固态插件没多少区别。装在蓝色包装里。”
“你的照相机不能进行实时操作,直接对外联线吗?”弗兰克问。
“我见过她的照相机,可以实时操作。它利用本地存储备份来防止信息的网络损耗。”爱丽丝干脆利落地说道,“我来猜猜你为什么这样做。你把因果频道器装在照相机里,这样就能躲过当地审查机构,进行实时拍照,然后把保存下来的内容直接发到你的文案编辑手中?可这样做要付出的代价就太大了。好吧,照相机在哪儿?告诉我确切位置。”
“二楼,117房,带角窗和阳台的那间。”
“嗯。你阳台的门没关吧?”
“我想是没关——怎么了?”
爱丽丝趴到齐腰高的安全护墙上,向下看了看,然后从楼顶边上退了回来。“我可不打算从这上面爬下去。但我的小鸟——嗯。我想,我手头还剩下一只采样器没有用。如果它能搞来那张卡……你想让我试试吗?如果我成功地帮你拿到它,你是否愿意分一半带宽给我?”
“我想可以。那上面还剩六兆兆比特可供使用。咱们二一添作五。”西尔玛点点头,“怎么样?”
“六兆兆比特——”弗兰克吃惊地摇摇头。若是通过亚光速星网将那么多毫克的纠缠量子点从这里传输到无尽光年之外的土尔库,要花费多大的代价——仅是想想,他都觉得腻味。一旦使用因果频道装置,他们将一劳永逸地捅下大漏子,因为哪怕他们在被因果关系连接在一起的各时空点之间只传送一个比特,这种操作方式也会毁掉时间和空间的连贯一致性。而亚光速飞船的运费起价是,每个秒差距的距离,每公斤货物收费一百万元;这要比超光速飞船贵上许多倍,而且还真得提前几十年或几百年事先做好计划安排。但如果这种方式能让他们与星际骨干网络建立可靠的瞬时连接……
“好,咱们试试吧。”爱丽丝说道。阳台外的嘈杂声变得越来越响亮。
弗兰克看到,爱丽丝已经在她的万宝囊中东翻西找了。随后她摸出了一只半透明的圆盘,同她的手掌一般大小,上面拖曳着短短的触手,很像那种箱养水母,让人一看就心里发憷。“我想这玩意儿应该能变出好戏法。”
“它够结实吗?”西尔玛不安地问道,“如果它把卡掉下去,我们就再也不——”
“它没问题。”爱丽丝高声答道。她把圆盘底朝上翻转过来,接通了它身上的丙烷小燃料罐。“用不了多长时间,稍等片刻。只需等我给它加满油就好了。”
“好的。”
菲布尔又呻吟起来,接着,他的哀叫声变得更大。弗兰克转身跪到他身旁:“放松点儿,伙计,放松点儿,你会没事的,菲布尔?”
“我的——”菲布尔费力地抬起一只手。弗兰克握住他的手,不禁心生矛盾:他既想对伤者给予同情,又满怀强烈的冲动,总想趴到护墙边看看广场上的情形。现在人群的喧闹声已经变得极大。爱丽丝这时不再跟踪她放飞到空中的鸟儿,任凭它们随意漫游。根据鸟儿们发回的影像,弗兰克能够看到一幅令人眼花缭乱而且极不稳定的街景俯视图,能够看到攒动的人头如同海水一般涌上团结大道,然后从一座银行的屋顶旁扫过,冲向另一条马路,而就在那条马路上,几辆四四方方的灰色汽车正有意识地向前逼近——
“爱丽丝!”弗兰克大喊一声,坐直了身体。“不要发射!”
可她的手指已扣下了三角架上的扳机。圆盘被抛射到空中,在屋顶上方旋转。“你刚才说什么?”她高声问道。而就在这千钧一发的瞬间,弗兰克觉得似乎一切都没出什么问题,那些涂着灰漆的汽车、欢快地旋转的圆盘和他眼角闪过的那道阳光都没有什么特别的意义。但是,他左眼中的视窗突然消失。来自反导弹炮台的一道激光束直射到银行楼顶的作战反射镜上,清晰得连肉眼都能看到,而那面激光镜绝对不会把新闻记者的身份证明放在眼里,当然,也绝不在意是谁拥有那些高悬在城市上空的侦查摄像机。它只知道三样东西:朋友、敌人,还有反制火力。“快隐蔽!”弗兰克高喊道,可这时,随着一声可怕的爆响,爱丽丝的颅顶已消失在一团四处喷溅的血红色雾汽中,就好似微波炉里炸开的鸡蛋。
约莫一分钟的光景,弗兰克的头脑中一片空白。他只听到一阵恐怖的噪音,双耳中回荡着尖利的嚎叫——他的手上是血,膝盖上是血,到处都是血,简直是血的海洋,相比之下菲布尔头上的血迹只算是渐渐干涸的小河。他感到头晕目眩,浑身发冷,而握着他的那只手似乎也根本不起任何作用。那只手似乎只想松开,弃他而去。爱丽丝……爱丽丝在楼下的酒吧里。贿赂了一名政府官员之后,爱丽丝向他讲解生活的真谛,拿他们刚搬进去的那间蜜月套房开玩笑。爱丽丝把遥控摄像机放飞到空中,俯瞰身下的城市,观察道路上的车流,观察可疑的热点地区,而她脸上那副神情就像是——
阳台外传来呼喊声。除了呼喊声之外,下面响起一种金属般刺耳的吱吱嘎嘎声,他以前就曾听到过。爱丽丝死了,他站在干涸的游泳池边,身旁是个来自土尔库的陌生人,而且再也不可能让该死的混蛋们付薪水了。再也不可能有什么实时联线了。
“你帮不了她什么。”有一只手按在他的肩头,小而有力。他甩开那只手,昏乱地跪倒在地。
“我明白。”他听到有人在说话,“我希望——”他的声音嘶哑起来。他其实再也不知道那个死去的人会有什么希望了:但这有什么关系,不是吗?他并未爱过爱丽丝,但他信任她,她是行动的智囊,她有明智的长者般的头脑,知道该做些什么。现在这种事不该发生。行动首脑不该在战场上死去,不该把脑浆溅满楼顶,不该被——
“伏下身。”西尔玛低声说,“我想,他们现在开始动手了。”
“动手?”他问道,浑身不停地颤抖。
广场上突然变得一片寂静,但随后人群的喧嚷声陡然升高了一倍。现在又能听到另外一种声音:噼噼啪啪,似乎晴朗的蓝天落下了雨点,打在混凝土地上,同时还伴随着爆裂般的尖啸。紧接着,尖叫声四起。“爱丽丝说得没错。”西尔玛说道,她颤抖着趴在护墙下面,惨白的脸上满是汗水,看上去跟弗兰克此时的感觉也没什么两样。“杀戮时刻到了。”
在他们下面,政府大厦门前积满灰尘的广场上,排水沟里满是鲜血。
弗兰克讲述那场屠杀的时间里,斯文加利喝掉了半瓶纯麦威士忌。弗兰克的喉咙变得嘶哑,但总是不等多长时间就又要下一杯。他只觉得嗓子太疼,没办法停下来不喝。现在,他又伸出了空杯子。“我真不知道你的肝脏是怎么消受酒精的。”
“他长着一副老鼠肚肠。”艾勒维兹含糊地说道,“肝脏简直就是一条乙醇脱氢酶的快速路。”她站起身,稍稍有点摇晃。“抱歉,失陪了,伙计们,但今天晚上我确实不适合参加这种派对。多谢好意邀请我参加,或许咱们可以找时间再聚,可我想,今晚我肯定要做恶梦了。”她按下门框上的解锁钮,接着便消失在船员宿舍甲板区的微光之中。
斯文加利摇摇头,关上了门。“是我多事,盼着三个人能凑到一起。”他说道,大方地为弗兰克斟满杯子,随后放下了迅速变空的酒瓶。“这么说,是军队屠杀了示威者。可这事和刚才那帮家伙有什么关系?”
“他们——”弗兰克咽下涌到口中的胆汁,“还记得那个鬼魂一样的女特工吗?大屠杀之后,她回来了,带着士兵,还带着西尔玛的照相机。她让西尔玛拍下广场上的惨景,随后士兵一枪砸在西尔玛头上,把她打倒在地,接着那个特工向我口述了要我发布的新闻稿。我在稿子上签上字,以我自己的名义交了上去。”
“你——”斯文加利眯起眼睛,“那么做不是很不道德吗?”
“但他们威胁我,要处决手上的人质。如果你处在我的位置上,你会怎么做?”
“是这样。”丑角演员端起酒杯喝了满满一大口,“这么说你发稿就是为了……”
“是的。但并没起到作用。”他沉默下来。后来发生的一切都让他无法再吐出一个字:他们给他戴上手铐,把装满界面破坏剂的针头扎进他的手臂,摧毁了他的植入系统,接着踢打他的肚子,打到他痉挛抽搐,让他无法转开目光,也不能闭上眼睛,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菲布尔被枪杀,被丢在那里直到血液流干,同时两个士兵强xx了西尔玛,随后切断她的喉咙,让她无法再尖叫,又用刺刀割下了她的Rx房。他们三个人里,只有弗兰克的代理行给他买了全套的战争记者保险。
从那以后,弗兰克就开始在活生生的噩梦里挣扎,他在下水道一般的新区集中营里苟延残喘了九个月,直到最后那帮杂种得出结论:已经没必要让他永远保持沉默了;另外,从他的保险公司那里勒索赎金要划算得多,而让他做苦工做到死倒没多大赚头。“我想,保险商原以为我早就和别人一起长眠不醒了。”他含混地说道。
“那么你逃出来了?他们放了你?”
“不,我在集中营里一直熬到了最后。支持和平执行组织的新和平老百姓起初并不明白,那些集中营是为所有人准备的,并不单单用来对付难以驾驭的失业者和鼓吹地权的煽动者。但每个人迟早都要死在集中营里,只有安全局的密探和临时政府雇来维持国家机器运转的外星雇佣兵除外——那些人全都整洁利落,毫无幽默感,行动高效而且迅速,还十分忠实——就像酒吧里那些孩子一样。就跟他们一样,而且,他们还戴着那种项链。”
“项链?”斯文加利眯缝起了眼睛,“你在胡扯吧?”
“不。”弗兰克耸耸肩,灌下一大口威士忌,“戴上项链的人,只要想把那玩意扯下来,或是想去某个不该去的地方,或是仅仅因为不小心看了卫兵一眼,项链就会把这人的脑袋轰掉。”他下意识地揉了揉喉咙下面。当然,还有更厉害的手段——作业场管理员口令,但还是别再提它了。“在广场上,他们杀害了三千人,你知道吗?在接下来的三年中,在那些集中营里,他们杀害了二百万人。而那些混蛋王八蛋最后都逃脱了惩罚,因为认识他们的人都被吓破了胆,不敢采取任何行动。而且他们犯下的罪行发生在很久以前,发生在十万八千里之外。他们先是切断了所有的因果频道,然后控制住所有来访的亚光速货运飞船,并将所有进出星系的实时通讯内容交由审查机构稽核。当然,人们可以移民——他们对此并不在意——但只允许人们乘坐亚光速飞船离开。等移民到达自己的目的地之后,会讲述新和平发生的惨剧,但大多数人对几十年前的老新闻都不感兴趣。这种事情早已过时了。”他痛苦地接着说道,“当他们决定把我的保险单兑成现金后,就将我驱逐出境,打发上了亚光速货船。我在冷冻舱里睡了二十年:等我回家之后,再也没有人想知道我的遭遇了。”
又过了很久,他才做好准备,去找媒体为自己说话——他在医院里住了六个月,终于重新适应了正常的生活:当一扇门打开时,他知道自己可以从那里进出,而不是等待卫兵再把门锁上。经过六个月的痛苦折磨后,他再次学会了如何为自己拿主意。花了六个月的时间,他终于记起来,自己是个拥有独立意识的人类,不是用血肉做成的机器人,不是受困于自己身体的俯首听命的机器。
“好吧。那么,他们……想干什么?跑到四处去征服一个个星球?那听起来可太蠢了。请原谅我对你的人品诽谤中伤,但若要我相信有人能干出那种事情,可真是荒谬透顶。要想摧毁一个星球,没问题,很容易——但要想征服一个星球呢?”
“他们并不想征服。”弗兰克靠在舱壁上,“我搞不清楚他们到底想干什么。集中营里早有传言,说他们自称‘再造者’。但那到底是什么意思……见鬼,什么样的传言都有,从洗脑到基因改造的优等种族。但新闻界的第一戒律就是,你不能相信没有事实根据的传言。我只知道:这艘船要飞往新和平,而他们曾把那里变成了一座地狱。还有,那些家伙来自一个叫做‘唐托’的地方。你说会他妈的出什么事?”
“你是个博客撰稿人。”斯文加利放下酒瓶,身体已经有些摇摇晃晃了。他皱起了眉头:“你想揭开谜底吗?我敢肯定其中必有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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