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山林先生:
您好!
2月15日信收到。写作之乐,莫过遇知音。您的理解和阐述,比我的解释更细致,更周全,更易于一般读者接受。评论还得是您写。我于此道还是隔膜,不管是评论别人,还是评论自己。大概是我太受限于自己的角度。也曾有人邀我去讲点儿什么,可一上讲台便不知从何说起,干巴巴的几句就完了。这样的时候我更希望别人提问,并不是说我一定能回答得好,我是对问题本身有兴趣——若是想过的事,便有他乡遇故的快慰;若被问倒,就有了新问题。这样说是否有些狂妄了?不过,我一向看写作更像解题——为解自己心中之疑。不期对别人有用,事后发现对别人竟也有借鉴,“作家”这碗饭才吃得心平气和。
韩少功说过:明确的事写散文,疑难的事写小说。另外我想,用小说写疑难,会更生动、更真切,直叙思想就怕太枯涩。理论的高明是提炼简单,小说的优势是进入复杂。另外,解读者更易站在不同角度说话,写作者难免陷于固有角度而难于自拔。自己解释自己的小说,总觉有些滑稽——是说自己无能呢,还是要堵别人的嘴?这有些极端了,甚或是偏执。事实上,我在上封信中已对《丁一》作了些解释。但那解释,第一仍是站在固有的角度;第二——说句不谦虚的话——它比小说的内涵差得太多了。若一一解释呢,又不如写小说了。
我从不认为“主题先行”有什么错;错也是错在被人强迫,或被强势话语所挟持。个人写作,自然也是要先有个立意,不可能完全即兴而终不知所为。轻蔑思想的,或是不知思想已在,或就是虚张声势。当然,思想也是出于生活,但这差不多是句废话。为什么有人总还是要强调这类废话呢?为了掩盖思想的苍白?
小说就是借尸还魂。魂,即思想,即看待生命或生活的态度。(我猜上帝的创造也是借尸还魂,看这些被吹入了灵气的有限之物,于无限之中,如何找到善美的态度。)有尸无魂,则如性泛滥,继呈性无能,无论“专一”还是“乱交”结果都一样,唯“丁一”固守一处或换着地方地发泄,并无“我”在表达。未老先衰的人群或文化,要么是严格强调传统(固守一处),要么是张扬绝对自由(随便换地方),少有看重思想的,结果觉醒与不觉醒的都不是精神。尼采的“超人”一定是指,人的精神或思想——总归是态度——要不停顿地超越自己。胡适的“大胆假设,小心求证”,更是说要保持思想的激情,当然了,实践万万要谨慎。
有点儿离题了(咱们的通信不必太拘于我的作品,大可以更随心所欲些个)。不过我还是同意您的意见:作者也可以直接说说自己的作品,尤其要是能跳出固有位置的话。我只是觉得,现在的作家也好,演员也好,都太愿意走上前台了。自己当然不会认为自己的作品不好,否则干吗那样写和演呢?可这样一来,只怕促销之风更胜。广告不可以没有,否则用户“不知有汉”。但轮番“轰炸”的,就要怀疑是骗——用户替它给电视台行了多少贿呀,倒说是它养着文化!
也许还是像您我这样的交流要更好些,优劣均可畅所欲言,争辩一下也是自然,甚至尖刻些也无妨。眼下的气氛不适合批评,弄不弄离题万里,哗哗啦啦就转向了立场和人格。就此打祝
祝猪年好运!
另外,有家出版社愿意出我的书信集,若将我给您的几封信收入其中,可否?又因我欠着不少文债,想将您与我关于《丁一》的通信先期在刊物上一同发表,您是否同意?等您的回音。
史铁生
2007/3/6
附:
史铁生先生:
您好!
回想上封信我建议您有时不妨直接出面和读者交流,向读者解释一下您的作品,这情景,颇像电视台主持人邀您做嘉宾直接出场与观众见面,这有点强您所难。您其实是不愿出场的,一、您天性谦逊,不想出头露面,现眼于众目睽睽之下,这会让您窘迫;二、您尊重读者,信任读者,作品怎样任由读者评说,自己出面好像要一锤定音堵人家的嘴,所以我的邀约,虽然诚恳而热情,但或许失之于莽撞了!
其实,我也学过一点文学理论,以上道理何尝不知?!但理性劝不住感情,我还是忍不住作了上述请求。这里的原因,现在想一想(当时没想)大致有几方面。
首先是个一般道理。作为读者,总是希望尽可能全面而深入地理解、把握作品的思想意蕴,并借此更全面而深入地理解、把握这个世界。但由于艺术活动流程中“信息递减效应”(恕我生造),要满足上述愿望是比较困难的,所以才有上述邀约。我是这样想的:生活,或叫世界、宇宙、人生、自然——总之叫什么都行,自身是混沌、本体、整体,“浑然天成”,其自身蕴涵的信息是无限(多与深都是无限)的,而作家艺术家的感悟只能是某一方面(角度)或数个方面(角度),是带了主体限制的(正如您所说的“第一人称”),这是一次信息流失。作家艺术家感悟到的又未必能全息表现于作品之中(得心不应手,表现对象与艺术符号不同质等),这是二度信息流失。艺术作品的精神蕴涵又未必全息被读者接受(艺术家与接受者心灵不同构),这是三度信息流失。这样一路下来:生活—作家艺术家—艺术作品—读者,信息依次递减步步流失,这就让读者借助作品认识作家并进而认识世界、把握世界的愿望大打折扣了。
为了减少信息递减,根本途径是作家的深刻敏锐,心与世界同构,艺术表现的完美(如《红楼梦》),还要求读者有相应的眼力、水平(心与作品、作家、世界同构,这要求太高了一些)。但是,当读者,尤其是大众读者(非少数精英)因为诸多原因无法与作者最大可能地沟通时,作者出面与读者交流一下,不也是个弥补之法吗?!大众读者非专业,而且太忙碌,常常心有余而力不逮,这时候作家或评论家出面与读者交流给予点拨,是必要的。读者渴望从作品中相对比较清晰地领悟到一点什么,一有所悟快不可言,否则即心生厌倦逃之夭夭。所以忽视了读者渴求是不应该的。过去理论有种种理由隔离了作者与读者的交流,从艺术角度看或许不无道理,但用现代眼光看,是不是也过于“精英”而少了一点平民味呢?!是不是多少显得有点冷了呢?当然,这种交流应是平等自由民主的,而不是居高临下唯我独尊的,更不是徒作大言到处卖弄推销自己的。——一己之见,或许偏执!
其次是个特殊道理。那就是上次说过的,由于您特殊的人生遭际和敏感擅思的精神个性,您的心魂所到之处其他人未必都能走到(例如已经听到过《丁一》以及您的其他一些作品难懂的议论),而这些地方或许正是您的独特和深刻之处,如果与读者错失了,将是读者的损失,也是您的损失。当然,在解读作品方面,评论家承担着更多的推介之责,但如果评论家因为种种原因一时顾及不到,或一时也没有看出呢?总之,我认为与读者多一点交流,是受读者欢迎的一件事。
我之所以有激您出场的想法,还基于我个人的一点私见——当面说给您,不好意思啦!我认为(我希望)您关于人生的那些思想应该为更广大的读者了解并接受。您的人生苦难深重,如果是我,将无法想像怎样支撑。但您成功地化解了,超越了。我在我的书上不止一次地为您的命运鸣不平,但您在给我的信中却说“您说命运对我不公,真也未必。四十几岁时,忽然听懂了上帝的好意,不由得心存感恩。”您自己不认为自己有多么不幸,而且从来都说得真诚而平静,这让我深受感动。您化解、超越人生苦难,靠的是对人生的悟解,靠的是思想的深度——正如外国人所说,理解了也就宽恕啦!我想,如果人人都理解和掌握了您的这些思想,还有什么人生苦难不能化解不能超越呢?!您的这些思想,来自您的切身体验,来自您对世界人生的根本勘悟,是在哲学和世界观层面上讨论问题,因而具有“彻底性”(不知这样说是否合适)。由于它生于当下的现实苦难,贴近现实人生,比宗教思想(更不用说一般说教)有说服力,更能为世间人接受,因而更“实用”,其“开心”作用无法描述,正所谓如鱼在水,冷暖自知。世上无论何时何地,永远会有苦难,面临苦难,想一想您的存在,想一想您曾经走过的心路历程,想一想您的那些思想,就会获得智慧和力量。可惜现在人们满眼都是黄金甲,都是——顾不上照管一下自己的内心,宁肯让它空空荒荒,不知所终。您的思想来自沉潜的思考,沉潜不到一定深度无法真正理解,无法将其化为自己内心的滋养。但不少人,也包括我,往往沉潜不下来。但我相信,总有人,永远有人,而且会有越来越多的人,意识到人生智慧的重要,会有越来越多的读者走近你。
我同意您信中一个判断,即使您出面解释自己了,但这解释“比小说的内涵差得太多了”。这一判断符合我阅读《丁一》(及您的其他作品)时的感觉。读作品时思绪“乱云飞渡”,飘飘而至,若要一一条分缕析起来,那是一本书几本书都未必说得清说得完的。这当然是作品本身的丰富所激发的效应。然而评论,包括您的解释,都“言不尽意”,无法穷尽那些东西,这就是“道可道非常道”吧!看来解释也难,不解释混沌无窍,眉目不清,解释又限制了作品的意义。要想两全,还是要兼顾,读作品与看评论(解释)相结合,要想感受作品的微妙深刻,还是要亲自读作品。——再说就是废话。
您写给我的信,其实是写给广大读者的,是您写作的一部分,您思想的一部分,原属于社会的精神财富,当然应该发表。至于我与您讨论《丁一》的信,我也同意发表,只是,那点浅浅的意思,值得发出去么?!
响应您的提议,信写得“更可以随心所欲些个”,拉拉杂杂,一路写来,没个约束。不能太占用您的时间,就此打祝
祝健康稳定,且有好转!
胡山林
2007/3/16,于开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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