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没意思?”
“不是,我是说我也不知道。”女儿又是那么抱歉地看着母亲。
这时候只要母亲多露出一点伤心的样子,女儿就会改口,但那就更不是真的。
水仙花的幽香一阵阵流进屋里,若有若无。
男人说:“您总算还记住了您长过一条尾巴,可我,所有的梦都记不住。”
“您别笑,”他又说,“为了回忆起那些梦,您不知道我白白浪费了多少个白天。”
“想起来多少?”她问,兴趣很浓的样子。
“总在快要想起来的时候,忽一下又全没了。”
“既然您说的那种释梦的方法,可以把忘记的事引导出来,您干吗不自己试试?”
“自己跟自己?”
“那怎么不行?行吗?”女人的目光里抱着相反的期望。
“就是说,自己想跟自己说什么就说什么,是吗?好主意。自己跟自己胡说八道一通,同时自己听自己胡说八道一通,然后一本正经地去吃喝拉撒睡,井井有条。您这主意好。这一下就太平无事了。您信不信?要能这样,世界上就保险什么问题都没有了。”
他每说一句,她就笑得更厉害一点。
“也许您行。”男人又说,“喂,这么坐着可真他妈冷。”
天空光秃秃的,展开在树梢上。树枝细密如烟,鸟儿寥寥落落地叫。
“天奇还没有回来?”
“无影无踪。”
不知在什么地方,或许有一个年轻的樵夫,远远的有清脆的劈裂声传来。细听,又象没有。
“其实这方法本身倒是挺不错,不必非释什么梦不可。”女人说,然后突然被自己的想法震动了,变得生气勃勃:“要真能那样可真不错,想说什么就说什么,说什么都行。”
“自己跟自己?”
“当然不是。互相,人和人互相,想说什么说什么。”
“说什么?”
“就按您说的那个释梦的方法,百分之百怎么想就怎么说。”女人惊愕地看着男人,仿佛想了一下遥远的往事。“啊?您说是不是?
是不是挺棒的?“
“是挺不错,倒是挺不错的。”男人故作镇静。他讨厌故作镇静,在这个意义上他羡慕女人。
“真太棒了,”女人说,“嘿!其实我觉得那真太棒了!”
“不过你也许没明白,我说的百分之百是什么意思。”男人站起来使劲跺脚,“喔哟,咱们遛遛吧,脚都冻麻了。”
方砖小路,干冷、空净。老麻雀瑟缩着时起时落,熬着冬天。
轻轻的劈裂声,很远。
“我当然明白。真的,我确实觉得那太够意思了。我明白你说的百分之百。”
“连自己挺糟糕的念头也能说。”
“就是就是,连那些丑恶的想法也可以说。”
“连那些有失尊严的事,”男人说。
“甚至一闪念的罪恶心理。可惜我一会儿还有事。”她捏着手表算了一下,又抬起头。“嚄,那可太棒了!真是太棒了。”
“我不知道你是怎么理解百分之百的。”
“甚至胡说八道都行。”
“对对对,胡说八道。胡说八道都行,只要想。”
“其实人需要有这样的时候。”
“需要这样的机会。”“太需要了。”“真是,是。”“老那么戒备森严的……”“老那么仪表端庄的受不了。”“就是,太受不了。”
“等于自我苦吃而且……”“其实没必要。”“而且,对了,根本没必要。”“况且活得就够不容易的了。”“还得提心吊胆小心谨慎,他妈的要是那样还不如……”“不行,我的时间快到了。”“我是说,要是那样还不如谁也不认识谁。”“对了,那样倒还好受,说不定。”
“要不就什么都可以说,不必在乎。”“什么都行,完全随便,再说……”“谁也不用担心说得不合适。”“再说人和人太需要这样了。”
“太需要了。”“其实非常需要。”
“我不知道你是不是觉得这样挺棒的。”
“是挺棒的。”
“其实是挺棒的。”
“甚至包括心里一些阴暗的东西,都可以说。”“都可以。”
“连他妈的一些绝对算不上高尚的想法。”“都可以,全都可以。”“连一些他妈的……嚄,我今天脏话真多。”“这挺好,真的,骂得又真诚又坦率。”“是吗?”“当然,人有时候得想说什么就说什么。”
“是。”“想怎么说就怎么说,毫无顾忌。”“谁也不怕谁看不起,因为谁也不会看不起谁。”“欧!我就是这么想的,我正要这么说呢。”
“一套一套的礼貌让人发晕。”“没错儿没错儿,晕过去,而且不是心理的简直是生理的。”“生理的,直接恶心你的肠胃。”“唉——,我真得走了,下午还得上班,还有一个手术得做。”
黑色的树干成群地默立,徒然高举着密匝匝的枝条。老麻雀出没其间。还有冻硬的土路,在林间蜿蜒,挂一层往日的苔藓。果真有一位樵夫的话,必是一位年轻的樵夫,清脆的劈裂声响在苍白的天空里。
“天奇会上哪儿去呢?”她问。
“不知道。”
“没再问问别人?”
“没人知道,”男人说,“谁也不知道。就象写小说。”
“象写小说?”
“上帝把一个东西藏起来了,成千上万的人在那儿找。”
“找什么?”
“问得真妙。问题就是,不知道上帝把什么给藏起来了。谁也不知道。”
或者是一位号手。果真是一位号手的话,肯定是位年幼的号手,手艺极不精到,躲在哪一片灌木丛里不知疲倦地吹着,把清脆的劈裂声吹给空旷的冬天。
在冬天的末尾,鹿成群结队北上,千里迢迢日夜兼程。在北极圈附近,它们要涉过冰河赶往夏栖地。太阳的角度变了一下,它们感觉到了。冰河已经解冻,巨大的透明的冰块在蓝色的激流中漂浮旋转、翻滚、撞击,野性的呼喊震撼着冻土,沿着荒莽的地平线一直推广到远方的黑色的针叶林,在那儿激起回声。鹿群惊呆了。继而嘶鸣。听不见。全是浪声,浮冰的碰撞声和爆裂声。
十四岁的女孩子,心嘭嘭跳,为那些可爱的鹿们担心。“不能等冰化完了吗?”她心里说。
不能等了。鹿群镇定下来,一头接一头跳入冰河,在河那边,有整整一个夏天的好梦。它们游泳的姿态健美而善良,又心焦又认命。巨浪和浮冰不怜悯任何一点点疏忽,连偶然的意外也不饶过。
过道的门响,妈妈回来了。
每年的这个时候,在这条河上,都有些美丽的尸体漂散在白冰碧浪之间。有些已经年老,有些正年轻,有些尚在童年。美丽的河上,自古以来就渴望这些美丽的灵魂……
妈妈回来了,再说也不想再看,她关上电视机。
“今天是礼拜日,想看就看吧,”妈妈在厨房里说。
女孩子已经走到街上。
她在街上整整逛了一个下午:吃了十二根冰棍;踢遍了路边所有的邮筒;替一个老太太买上了电影票,老太太挤不到人堆里去够不着售票窗口;买了一份报纸看,看完忘记丢在了哪儿;然后在马路牙子上走,至少走了有两站地才掉下来;最后来到一片空场上看别人驯鸟,那鸟叫蜡嘴雀,飞起来可以一连叼住主人抛上半空的三颗骨头球,她跟在人家屁股后头问人家那鸟要多少钱才卖,人家顾不上理她,因为她年纪太小。驯鸟的人走了,围观的人群也都散了,她还在空场上坐着不想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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