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烨有点蒙,下意识答:“当然是中国人。”
“不错不错,”顾小影满意地点头,然后看着他的眼睛笑,“陈烨,如果将来有一天你名气大了,像马思聪或者吕思清那样耳熟能详,一定要记得你是中国人啊!不要为了点既得利益就换成外国国籍。”
思维真跳跃,陈烨反应了一会儿才忍不住笑了,他几乎是下意识地伸出手想摸一下顾小影的头顶,嘴里说:“顾小影你这个样子还真是没有变……”
然而顾小影也几乎是下意识地后退一步,无声无息地就避开了他的手。
那一瞬间,陈烨的手僵在半空,愣住了。
几秒钟后,他才放下手,表情已经变得很平静。
他看着她的眼睛,似笑非笑地说:“顾老师,你的课讲得真不错。”
“谢谢陈老师夸奖,”顾小影粲然一笑,转身边往教室里走边问陈烨,“还要听下一节吗?”
陈烨终于叹口气,答:“我要回去排练了,晚上还有演出。”
顾小影停住脚步,扭头看着陈烨——阳光透过玻璃照进来,罩在他身上,使他整个人都更加温暖明朗。三年过去,他的身上多了一些成熟,也多了一些稳重。无论是气质还是修养,他都变得更加杰出而完美。
曾经,她无数次幻想过再见面的这一天,幻想过当他打招呼的时候她要说些什么。她甚至觉得自己会痛哭失声,会甩手给他一个耳光。可是直到这一刻真的到来,她才饶有兴趣地发现:是从什么时候起,他们之间,已经成为这样熟悉的陌生人?
她不恨他了,就如她不再爱他。
(5)
第二天是周末,难得管桐不加班,两人终于可以安然地睡到正午才起床。
其实托精确的生物钟的福,早晨六点半管桐就醒了,不过连日来的疲惫终于把他又拖回到睡梦当中。再醒来的时候是因为顾小影坏心眼的骚扰——她把自己搂着睡觉的毛毛虫抱枕放到管桐脸上,一边把毛毛虫的嘴巴往管桐脸上按,一边乐不可支地念叨:“毛毛,亲爸爸一下,姆嘛!再亲一下,姆嘛!”
管桐被毛茸茸的东西弄醒,本想继续睡,可是脸上痒痒的,终于还是忍不住,“扑哧”笑出来。
顾小影听见了,一愣,猛地扑上去,张牙舞爪:“你装睡!”
管桐一伸胳膊把顾小影捞进被子里,笑着睁开眼:“老婆你晚上睡觉不抱我,抱个毛毛虫干什么?”
“它比你软,”顾小影笑眯眯地趴在管桐胸口,一手还揽着软乎乎的毛毛虫抱枕,一手揪管桐的耳朵,“快起床,你答应陪我逛街的。”
管桐想起自己的承诺,老老实实起床洗漱。顾小影比管桐动作还要快,待管桐洗漱完时她已经叠好被子、穿好外套,兴高采烈地等在一边了。管桐吓了一跳——自从开始谈恋爱,好像还从来没见她这么麻利过。
他在心里暗自感叹:对女人而言,逛街的力量果然是无穷的……
因为是周末,商场里人山人海。顾小影像蝴蝶一样穿行在一排排的衣裳中间,眼睛死盯着漂亮衣服不放。管桐左手拎着顾小影的包、外套,右手擎着她没喝完的雪顶咖啡,恪尽职守地跟在顾小影身后转悠,好像一棵移动圣诞树。
过一会儿,顾小影从试衣间走出来,皱着眉头看自己身上的衣服——秋装的裙子颜色倒还好,款式似乎不是很搭顾小影的风格,看上去有些过于庄重。
她扭头问管桐:“好看吗?”
管桐点头,语气诚恳:“好看。”
顾小影很纳闷——难道男女审美真的有差异?为什么自己越看越觉得不好看?
再抬头看管桐,只见此人笑眯眯地看着自己,继续扮演圣诞树角色。
顾小影想了想,决定还是要相信自己的直觉,转身回去换衣服。
管桐热情地跟上一句:“要不要买?”
“不要!”顾小影在试衣间里中气十足地答。
管桐不说话了,开始无聊地扭头四顾,突然发现卖场专柜的角落里有大株盆栽巴西木,饶有兴致地凑上去研究。
结果顾小影从试衣间走出来的时候,就看见管桐蹲在一棵巴西木前面若有所思的表情。
顾小影纳闷地走过去,拍管桐的肩:“老公你看什么呢?”
“看植物,”管桐站起来,一边往外走一边恋恋不舍地回头看那棵巴西木,“真是奇怪,为什么他们这里的巴西木比咱们家里养的要茁壮?”
顾小影无奈地看管桐一眼:“亲爱的,这是商场,不是苗圃,拜托你看点有意义的东西行不?”
管桐点点头,老实答:“噢。”
刚说完,突然看见旁边模特身上的衣服,惊喜地喊:“老婆老婆,快来看!”
顾小影奇怪地回过头去,只见管桐指着一件板到不能再板的西服上衣问顾小影:“你看这件好看不?”
顾小影仔细端详一眼——平淡无奇的款式,唯一算得上用心的不过是镶了水钻的扣子,宝蓝色的色泽看上去老了起码十岁。
她挑挑眉毛:“你觉得很好看?”
“是啊,”管桐十分开心,“不好看吗?我觉得很好啊!”
“我觉得一点都不好看。”顾小影说完就转身往前走,管桐恋恋不舍地看一眼那件上衣,亦步亦趋地跟上。
又过两分钟,顾小影听见身边那个人又十分惊喜地建议:“老婆快看,这件很漂亮!”
顾小影扭头,目光直直撞上一件古板的深咖啡色正装,顾小影咧着的嘴凝固了……
再过两分钟,旁边的人又握住顾小影的手,拖她看旁边的衣服:“快看,这件也很好!”
顾小影再次扭头,果然不出所料——这次还是正装,不过是黑色的,领口有花边,左胸前缀绛红色花朵,勉强还算是古板里的活泼。
顾小影终于停住脚步,似笑非笑地问管桐:“你很喜欢正装?”
管桐点点头,周末他没戴眼镜,娃娃脸看上去年轻了不止三岁。
他笑嘻嘻地看着顾小影说:“我们单位的女同志……噢不对,其实整个省委大院里的女同志大部分都穿正装,很精神很干练啊!老婆你什么时候也穿身正装看看,就像上次你们校庆的时候,你穿正装也很好看啊,多有气质啊!”
鉴于该马屁拍得还比较成功,顾小影瞥一眼管桐,哼一声:“管处长,你觉得一个艺术学院的年轻女教师,穿着一身风靡政府机关的正装站在讲台上,视觉效果会好吗?”
管桐想了想,很遗憾地自言自语:“可是,气质好的女人穿正装多好看啊……”
顾小影翻个白眼,继续往前走。
刚走出去两步就又被唤住,顾小影回头,看见管桐指着旁边一件俗得不能再俗的连衣裙,惊喜地问顾小影:“老婆,这件不错吧?”
顾小影吐血了……
结果,一天下来,顾小影第一次两手空空地离开商场。
回去的路上,顾小影无比苦闷地问管桐:“管处长,你是学美学的吗?”
管处长严肃地点点头:“是的。”
“可是学美学的人为什么如此没有审美?”顾小影很苦恼,“我发现你挑衣服的眼光真的很灭绝啊!”
她忍不住哀叹:“我以后再也不找你一起逛街了,我还是和许莘逛比较有感觉。”
“我学的是美学,又不是服装设计,”管桐呵呵笑,“小同志你还是不了解啊,美学专业就是研究美之所以为美的原因……”
“我呸!”顾小影又翻白眼,“管处长,就算你再明白美之所以为美的原因,可是你所谓的理论对这个世界起不到任何指导作用,你研究这个美学有屁用啊?”
“顾老师,请你文明点,”管桐无奈地摸摸顾小影的脑袋,“好像你导师也是学美学出身的吧?你有胆量就去把这句话给他老人家重复一遍。”
“啊——”顾小影咧嘴,想了想反驳,“可是不一样啊,我导师穿衣服多有品味啊!”
“这恰恰说明我们学美学的人里还是有人才的嘛,”管处长果然是做秘书工作的,虽在生活中无知,但在逻辑上敏捷,“再说我要是太有眼光了,顾老师你多挫败啊!”
僵滞两秒钟后,顾老师果然很挫败地暴走了……
(6)
晚上回家,顾小影打电话给许莘诉苦:“你都不知道我老公的眼光有多老土!他进了商场只看两种东西,一种是女士职业装,一种是装饰用的盆栽。”
许莘乐不可支:“小苍蝇,其实我一直就觉得你老公的眼光挺土的,居然会看上你这么个傻妞儿!”
顾小影眨眨眼,发现好像的确是把自己也骂进去了,才“呵呵”笑两声:“说衣服呢,别扯那么远!”
“噢对了,我今天陪我姐去做B超了,”许莘兴高采烈,“宝宝很健康哦!”
“太好了!”顾小影也很开心,“其实男孩女孩都无所谓,关键是健康就好。”
“没错,”许莘点点头,然后抱怨,“只是苦了我啊——我妈本来就整天拿我姐说事儿,嫌我没男朋友。现在人家连孩子都有了,我妈更恨不得能天天替我参加万人相亲大会。哎你说这帮老头老太太的都闲大了是吧?整天扎公园里抱着各自儿女的毕业证、照片溜达,不知道的还以为是人贩子呢。”
“绝对不是人贩子,”顾小影乐了,“据我所知,说是‘猎头’比较靠谱。你想想啊,你妈给人家开那标准,要身高一米八以上,学历本科以上,机关或事业单位工作,企业人员还得是大型国企或者世界五百强……哎就你妈这标准,我们家管桐早就被Pass掉了,他才一米七八。”
一边说一边偷偷回头看管桐,看了一圈没看见人,便抻长了脖子往客厅里看,这一看彻底被雷到了——管桐居然坐在客厅的沙发上一边看国际新闻一边给顾小影的睡袍缝扣子?!
砰——顾小影的脑海里,升起好大一朵蘑菇云……
许莘在电话那边呜哩哇啦地说了半天,发现这边没动静,纳闷地喊:“苍蝇苍蝇,我是蚊子,听到请回话。苍蝇苍蝇,我是蚊子……”
“听见了,”顾小影打断她,鬼鬼祟祟地压低声音,“告诉你哦,我老公居然正在给我缝扣子!”
“噗——”不知道许莘喝了口什么,但确定是喷了,“小苍蝇你有没有人性啊!人家都是女人给男人缝扣子,你怎么让你老公给你缝?”
“我没让他给我缝扣子啊!”顾小影申冤,“我就是一直懒得缝而已。再说反正是睡袍,洗完澡穿三五分钟就进被窝了,那扣子缝不缝都无所谓啊!”
“啊——睡袍——”许莘尖叫,“苍蝇!什么时候管大哥不要你了,让他考虑一下我吧!多么贤良淑德的男人啊!啊啊啊啊啊!”
“现在是秋天,不要叫春。”顾小影翻个白眼。
“苍蝇,我现在觉得你真应该感谢陈烨,”许莘感慨,“要不是他急流勇退,你怎么有机会遇见管大哥?你可真是摔跤捡到宝!”
“陈烨周五去听我的课了,”顾小影才想起这个大八卦,“吓我一大跳!”
“啊?”许莘纳闷,“这算啥?旧情难忘?还是失物认领?”
“去你的!”顾小影没好气,“就算他愿意失物认领,我还得愿意拾金不昧呢!”
“那你们都说什么了?”
“说说你在国外怎么样,说说我在国内挺好的,”顾小影耸耸肩,“噢对了,我还嘱咐他将来出名了别换国籍,毕竟有五分之一的地球人给他当后盾,多牛啊!”
“我确定这五分之一里不包括你,”许莘大笑,“小苍蝇你太强了,你怎么就能这么淡定、这么假正经呢?我跟你说火星过两天有飞船来,你快回去吧!”
“可是我回去又能做什么呢?”顾小影笑呵呵地陪她贫,“又没人给我缝扣子。”
许莘感叹:“小苍蝇,其实我很佩服你的地方就在于,你永远知道自己想要什么,然后一步步走在通往这些愿望的道路上。虽然你整天干的都是些写言情小说的感性事儿,不过骨子里真是个很理性的人。”
顾小影轻轻笑一声:“或许吧。你还记得桑离吗?本科时候和我住同一个宿舍的女孩子。在很多人眼里,她是那么理性的一个人,和谁谈恋爱、和哪个男人走得近,都只有一个衡量标准,就是能不能为自己的演唱道路提供帮助。可是我想,她其实是顶感性的一个人,从头到尾都追着自己对音乐的那些痴迷在走,她其实从来都没有仔细考量过自己到底需要什么。”
她微微吁口气:“何况我从来都觉得,之所以两个人无法走到一起去,还是因为你们彼此不合适。对于不合适的人或事,如果心心念念地惦记着,那不是闹心吗?所以不怕你笑话,我自己都觉得自己挺冷血的,因为每当想起陈烨,我想起的都是他的坏处。我也知道分手了就要记住对方的好,要宽容。可是我做不到,我只要想起这个人,就一点好感都没有。现如今我对他的那点客气,基本上全都是来自于基本的礼节,或是对他才艺的敬佩,至于其他的,就没有了。”
“我只说一句,”许莘略沉默一下,才努力憋着笑说,“小苍蝇,你还是严肃地考虑一下回火星的事情吧,拜拜。”
“我呸!”顾小影提高了声音,笑着收线。
放下电话,顾小影走到客厅,管桐抬起头,顺手把缝好扣子的睡袍递过来:“拿着。”
顾小影顺势坐到管桐身边,笑嘻嘻地抱住衣服,响亮地在他脸颊上亲一口:“谢谢老公!”
管桐边起身边笑着说:“明天晚上和几个朋友吃饭,你也去吧。”
“都有谁?”顾小影仰头问。
“省政府和人事厅的几个人,好像还有建设厅的,”管桐看看顾小影,“时间不会很长。”
“我不去,”顾小影撅嘴,“你们说的我根本听不懂。”
“顾老师博闻强识,怎么会听不懂?”管桐逗她。
“嘁,就看看你们讨论的那些话题吧,大学生村官的利弊、干部选拔任用方式的改革、省委专职副书记的权力范围……哎你说人家权力多大关你们什么事儿啊?”顾小影掰着指头数,“上次你们还讨论了起码五个省委书记的从政史,我就奇怪了,你们连自己老婆的生日都不记得,怎么就能记住八竿子打不着的那些人某年某月在某单位工作呢?你们怎么就只对别人的事情那么关心呢?”
管桐又被她数落得想笑,想了想答:“你可以和他们的老婆交流购物心得啊!”
“那我还不如拖许莘一起去逛街呢,”顾小影撇撇嘴,“真不知道你们这种奇怪的交流有什么意义。”
游说失败,管桐放弃邀请,只是无奈地点点头说:“那不去就不去吧。”
说完管桐就转身去卫生间洗漱,顾小影也站起身往卧室的方向走,倏忽间往玄关附近的矮桌上一瞥,突然停住脚步。
只听见卫生间里传来“哗哗”的水声,顾小影皱皱眉头,走到玄关处搜寻了一番,再走到卫生间外,大声问:“管桐,我放在玄关这里的那两本杂志呢?”
管桐没听清她说什么,只好关了花洒问:“你说什么?”
“我放在玄关这里的那两本杂志呢,你给我放哪里了?”顾小影又有点想喷火的欲望。
“哦,我放回到书柜里了,”管桐恍然大悟,“那不是你随手放在那里的吗?”
“那是我明天上课时要用的,”顾小影很想忍,可是一想到前两次因为忘记带资料而引发的一串麻烦,终于还是喷出火来,“管桐你能不能不要多管闲事啊?我就是怕明天上课时忘记拿,才把它们放在玄关这里,你转身就给我收走,如果不是我刚才突然发现书没了,明天上课怎么办啊?!”
顾小影声音越来越大。
管桐沉默一下,打开卫生间的门,伸出半颗脑袋,仔细看看正在喷火的顾小影,不好意思地安慰:“老婆你别生气了,下次我不拿你的东西就是了。再说你可以直接把东西放进包里……”
“我包太小放不下!”顾小影觉得心里有股奇怪的火往外冒,不发出来就难受,她试图控制,但是控制不住,终于咆哮,“这已经是第六次了,管处长!你已经连续六次在我不知道的情况下随便收起我的东西,害我想要用的时候却找不到!”
管桐小心翼翼地辩解:“可是我只是觉得从哪里拿的要放回到哪里去,你放在外面太没有秩序感了……”
“放屁!”顾小影彻底发飙了,“我用完了自然会放回去!可是被你一搅和,我的秩序整个就被破坏了!拜托你能不能不要拿你的秩序去覆盖别人的秩序啊?你知不知道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习惯和自己的秩序啊?”
管桐眨眨眼,无辜而委屈地看看粗暴又粗俗的老婆一眼,想了想,决定还是先关门把澡洗完了再说。可是就在他畏首畏尾地想要关门的一刹那,顾小影猛地迈出一步,狠狠拉开门!
管桐傻了……
只见狭窄的卫生间里,管处长那么一本正经的人,全身赤裸、手足无措地立在那里,站也不是,蹲也不是,刚想说什么,却被顾小影猛然间爆发的咆哮喷回去!
只见她十分气愤地一手拉住门框,吼道:“管桐,你要当秘书,去你的省委大院里当去!我家里不需要一个跟在我后面收拾东西的秘书!如果需要收拾东西的人,我不如找家政公司,联系钟点工,犯不着把自己卖了!我告诉你,如果再有下次,我,我——”
“我”了半天,顾小影还是没有想出下半句要说什么,只是气得一鼓一鼓地在卫生间门口喘气。
管桐急忙拉住门把手,哀求道:“老婆,你是进来还是出去?你好歹让我把门关上,秋天了,还没来暖气呢,天也挺凉的,你看我这澡才洗了一半……”
“砰!”又是话音未落,门已经被甩上。因为是老房子,甩门的人力气又比较大,导致门框上方还抖落了一些陈年的粉末……
卫生间里,管桐后怕地擦了把冷汗,猛地哆嗦一下,感觉到自己身上已经起了一层鸡皮疙瘩,抓紧打开热水冲洗起来。
卫生间外,顾小影头疼地走回到卧室里,坐在床上想:为什么结婚之前觉得这人高屋建瓴、成熟稳重,结婚后才发现这人这么多管闲事?可是,习惯多管闲事的人难道不应该生活常识丰富健全吗?那为什么每天睡在自己身边的这个人却又在很多事情上白痴若此?
啊啊啊啊啊啊——想到莫名处,顾小影终于忍不住尖叫!
卫生间里,管处长猛地打个喷嚏,不知道是吓得还是冻得。
(7)
第二天晚上,顾小影去段斐家聚餐,还没忘诉苦:“我才发现我跟管桐完全没有共同语言!”
她愁眉苦脸:“我原来觉得他挺靠谱的,怎么现在才发现这人完全不靠谱?”
“不靠谱还能当省委秘书?”许莘一边有滋有味地嚼白斩鸡一边鄙视地看顾小影。
段斐点点头,摸着肚子慢条斯理地说:“小苍蝇,人家靠不靠谱也轮不到你来评判,广大人民群众的眼睛可都是贼亮贼亮的。”
“别提这个,我烦着呢,”顾小影瞪大眼,撕着手里的鸡肉出气,“他要是单纯没有审美也就罢了,可是他根本就是把在机关里的习惯带回家里来。你要是去我们家看看那些文件、本子的摆放风格就知道,他根本就是恨不得把我们家的角角落落都打造成省委办公室。而且这人只要看电视就一定是央视新闻频道,开口闭口不离‘总书记’如何如何。还有还有,你们知道这人有多么恶趣味吗——他最喜欢看《新闻联播》的时候接播音员的话茬,人家还没说完上半句,他这下半句就出来了!”
见段斐和许莘目瞪口呆的样子,顾小影苦闷地皱起五官:“不怕你们笑话,现在连我都知道‘权为民所用,情为民所系,利为民所谋’,也知道‘社会和谐人人有责,和谐社会人人共享’了!”
“哈哈哈哈!”果然面前的两个女人就爆笑出声,尤其是段斐,一手撑着腰一手捂住肚子,笑得前仰后合,乐不可支。
“师姐你不能含蓄点吗?”顾小影哀怨地看看段斐,“但愿你们家孩子生出来不要像你这么豪迈。”
“小师妹,”段斐好不容易止住笑,却仍然带着笑意看着顾小影,“你真是太逗了。”
她擦擦眼睛,笑眯眯地看着顾小影:“小师妹,我看见你,就好像看见我刚结婚那会儿,真是随时随地都能发现两人之间那些不搭调的生活习惯或者兴趣爱好,总是控制不住地想要发火……”
“没错!”顾小影哀叹,“我真的不想发脾气的,可是我控制不住自己。你们都不知道,前两次因为他乱放我的东西,我真的就没有带资料去学校,上课时被动得不得了……我跟他说过不要乱放我的东西的,可是他总是不听,总是试图用他的习惯来覆盖我的习惯,总觉得他那样就是整齐,我那样就是不整齐。可是许莘你和我住过一间寝室吧?你说我是那种不整齐的人吗?只不过各人有各人摆放物品的习惯而已啊!他凭什么就觉得他那样是对的呢?其实我也知道我自己的脾气不好,可是这种事情一而再、再而三地发生,真的会让我觉得他实在不把我的意见放在心里,我很气愤,到最后就控制不了自己的脾气了。”
“你快来例假了!”许莘眼皮也不抬,一边下定论一边翻捡盘子里剩下的几块白斩鸡。
“就你机灵!”顾小影龇牙咧嘴地瞪一下许莘,再愁眉苦脸地看段斐,“师姐,我真的不想发脾气的,我平日在学校里对同事、学生都很好的,好多人夸奖我脾气好呢。可是我真的不知道,我怎么看见管桐就来气?而且我火气消得很快的,所以就更纳闷,怎么一开始的时候就控制不住?”
“我明白,”段斐同情地看看顾小影,拍一拍她的手臂,“其实刚结婚的时候,我们也是这样啊!你想吧,两个前二十多年都没一起生活过的人突然住到一起了,各自的习惯都完全不一样,这种互相适应肯定是需要一个过程的。我记得当时我一看见孟旭干活就想撞墙——你们知道吗,他能把软包装的牛奶直接放进微波炉加热,也能把速冻水饺直接放进油锅里煎,还能给兰花浇水浇到活活涝死……种种罪行,令人发指啊!”
顾小影目瞪口呆:“师姐,你说的是你老公吗?孟旭孟博士?”
段斐笑了:“怎么不是?你看着不像吗?还有更多的呢,要不要说点私密的?”
她狡黠地眨眼,顾小影一下子来了兴趣,迅速附耳过去,许莘也努力地想凑近了听,却被段斐挡在一边,呵斥道:“小姑娘不要听!”
“小苍蝇和我一样大!”许莘急得什么似的。
“人家结婚了,”段斐没好气地白她一眼,“有本事你也带个男人去领证。”
许莘瞬间泄气,终于安分守己了。
不出所料,段斐的故事,让顾小影在愕然之余险些笑断气。
话说孟博士和段老师的第一次,发生在婚前两个月时,段老师两室一厅的公寓里。事后据段斐说,之所以选在那里,一是源于激情迸发时的半推半就,二是因为主场气氛好,比较不容易紧张。
可是,想象和实践到底是两码事——段斐还记得,那是晚上九点多钟,两个没有丝毫经验的男女,在忐忑中尝试着他们人生中至关重要的一步。因为过于紧张,过于陌生,过于不熟练,当时的很多感觉都随着脑门上的汗一起蒸发掉了。她只记得她害怕,她疼,但还要克制,因为她看见孟旭比她还紧张,还忐忑。
最紧张、最不得其所的时候,孟旭便说了句无比彪悍的感慨:“斐斐,好难啊!”
段斐想笑,又想哭,最后便哭笑不得地看着自己头顶上方大颗大颗往下落汗的孟旭,下意识地也问了一句十分彪悍的话:“比读博士还难吗?”
孟旭伸手擦把汗,艰难地答:“比读博士,难多了!”
……
后来段斐教育笑得已经快岔气的顾小影说:“你看,人人都要从那个时候走过来。每个男人都要通过婚姻来成长,来懂得生活到底是怎样柴米油盐、琐碎不堪;每个女人也都要通过婚姻来成长,来懂得什么叫责任,什么叫宽容,什么叫见怪不怪……将来总有一天,小师妹,你也会长大,会见怪不怪,会觉得压根没有必要发脾气的。”
她眨眼坏笑一下,压低声音:“甚至于,总有一天,你会发现,当初那个连你胸衣扣子都解不开的男人已经能用一只手轻而易举就把你的衣服剥光,而且,他还会从紧张得满头汗,成长到让你知道什么叫高xdx潮。”
话音一落,顾小影的脸就“腾”地一下子红了个透,许莘看着顾小影的样子哈哈大笑。
顾小影红着脸感慨:“师姐,你已经无敌了,我甘拜下风。”
段斐笑着吁口气,也感叹道:“妹妹啊,总有一天,你们也会像我这样深有感触的。我现在算是明白了,为什么有些女孩子只喜欢已婚男人。你还真别说,已婚男人知识多全面,技术多过硬啊!他们了解女孩子的每一点生理、心理变化,能说会道,很容易就能讨女孩子的欢心。到那时,人们会感叹这个男人风华正茂、温情脉脉,却压根不会想起,他也是从最青涩的年代走过来的,他能有今天,也是一个女人拿自己的青春做代价,陪他走过来,教他变成熟的。”
段斐说完,屋子里很奇怪地安静了一会儿。
良久,许莘才笑一笑说:“姐你伤的哪门子感啊?我姐夫那种有贼心没贼胆的人,你担心啥啊?”
段斐也笑了:“我就是举个例子,又没说那是你姐夫,你不要对号入座。”
顾小影点点头:“如有雷同,实属巧合。”
“啪”地就被段斐一掌拍在脑门上,顾小影龇牙咧嘴地抬起头,发现段斐瞪眼看她:“你还惦记雷同的?欠抽啊!”
顾小影郁闷地沉默两秒钟,猛地伸出手去摸段斐的肚子,一边摸一边喊:“大外甥啊,你妈欺负我!”
段斐哈哈大笑,许莘煽风点火,屋子里顿时又开始鸡飞狗跳。
(8)
下第一场雪的时候,顾小影又遇见了陈烨。
是在暖意十足的超市里,顾小影埋头选零食的时候,突然听到旁边有熟悉的声音:“顾小影,你还是喜欢吃这些富含防腐剂的食物。”
顾小影一抬头,看见陈烨拎一个购物筐站在她身后。她下意识地低头看看陈烨的购物篮,只有洗发水、沐浴液和一条毛巾。不知怎的,顾小影奇怪地想起若干年前的那个下午,明媚阳光下,一个男生端着洗脸盆,里面放着洗发水、沐浴液和毛巾,站在她面前窘迫的样子。
顾小影一咧嘴,忍不住笑了。
陈烨被笑得莫名其妙:“你笑什么?”
“我想起我认识你的时候,你记错了洗澡的日子,站在女浴室门口,盆里大约也就这几件东西,”顾小影笑吟吟地看着陈烨,“这么多年过去了,有些场景居然真的忘不掉。”
听见这句话,陈烨突然间有点发愣,他呆呆站在她身边,看她微笑着,回转身拿一包从刚才起就一直在挑拣的彩虹糖。看见那熟悉的红色包装袋的时候,陈烨的心脏猛地跳一下,似乎就不可遏制地想起五年前,他们初相识的时候,他在琴房里练琴,而她就坐在一边的琴凳上,一颗又一颗地往嘴巴里扔那些彩色的糖豆。
后来他们恋爱了,她还是喜欢吃彩虹糖。她一边吃一边把各色糖豆往他嘴里塞,告诉他“紫色的最好吃,是葡萄味的;红色的也不错,是草莓味;我最不喜欢绿色的,味道有点辛辣”……他都没有告诉她,出国后,他有许多次都梦见那时候她吃彩虹糖的情景。
现在,他们真是陌路了,可是她仍然没有放弃对彩虹糖的迷恋。
陈烨有些恍惚,有些沉默了。
顾小影挑完糖果,一回头,看见陈烨沉默的样子,笑笑说:“我还以为你回奥地利了。”
“这一个多月我一直在巡演。”陈烨顺手接过顾小影手中的购物车,把自己的篮子放进去,一起推着走。顾小影没有表示反对,只是大方地站到他身边,随他往前走。
“那你什么时候回去?”顾小影好奇地扭头问。
陈烨似笑非笑:“顾小影,什么叫‘回去’啊?我的家在这里,你让我回哪儿去?”
“哦,也对,”顾小影恍然大悟,“那你什么时候再次去往异国他乡?”
陈烨无奈地看着她:“你就这么巴不得我走?”
“你不是要读双硕士吗,难道不需要上课?”顾小影纳闷,“总要有点正经事做啊。”
陈烨笑得越发无奈了:“顾小影,怎么在你眼里我很不正经吗?”
他看看她,叹口气,终于一本正经地说:“告诉你个很不幸的消息,顾老师,我已经被母校聘为客座教师了,以后,你会在校园里经常看见我,不管你愿意不愿意。”
“啊?”顾小影很惊讶,“客座?”
“是,”陈烨点点头,“音乐系还在新校区给我留了一间教师公寓,我想住一段时间再走。”
“住一段时间?”顾小影一脸受惊的表情,“真当海归了?”
“算不上,”陈烨微笑道,“还有一年才毕业,还没想好要不要回国。”
“其实,陈烨,你这样的人,就算是去中央音乐学院,也能谋个教职吧?何必回来呢?”顾小影看看他,“不要误会,不是我巴不得你走,而是觉得你如果回来,有些屈才。”
“谢谢夸奖,”陈烨微微一笑,神色平静,“其实我自己心里有数,像我这样的学生,出国三年,技艺长进不少,也考上了顶尖学府,勉强算得上是专业优秀。可是,‘优秀’距离‘杰出’、距离‘大师’的标准,仍然太远了。毕竟,许多人都会拉小提琴,可是像吕思清那样的人,永远只是极少数,是金字塔的塔尖,可望而不可即。”
听了他的话,顾小影有几秒钟的沉默。过了一会儿,才轻声开口道:“前阵子,许莘说我最大的优点就是知道自己想要什么。”
顾小影看看陈烨,微微笑,“其实,陈烨,你和我一样,本质上都是再现实不过的人,虽然骨子里有些理想的念头,人却活在现实里。像我们这样的人,因为太现实了,有时候难免畏首畏尾,小心翼翼,再三权衡。”
她看着他:“陈烨,其实忠于自己的人比较容易幸福。做你喜欢的事吧,哪怕有短暂的困顿、迷茫,甚至可能在一段时间里会找不到出路,但也好过碌碌无为一辈子。生命太短暂了,总得要让自己开心,要在离开这个世界的时候觉得自己快乐并满足,才没有什么遗憾。”
她略顿一顿:“我希望你,开心,不遗憾。”
那瞬间,时光停住了。
陈烨略略有些惊讶地看着顾小影,似乎从来没想到,她会说这些。
在他们还彼此相爱的时候,她是那个迷糊的小姑娘,喜欢一边吃彩虹糖一边听他拉琴,目光里满是幸福与崇拜;在他们再次相遇的时候,她是那样冷静甚至有些冷淡的听众,短暂的相逢里,她留下的,不过是句“好久不见”;而当他听她的课时,她又变成那个心无旁骛、冷静敏捷的老师……她好像变了,可是又好像没有变,那么,她还是她吗?
偌大超市里,陈烨终究还是没有告诉她:他回来,本是为了找回她。
可是,他现在知道,来不及了,早就来不及了——从他离开她的那天起,就来不及了。
因为,他是那样了解她,他知道,像她那样的女子,不需要依附谁,却又免不了要依赖谁。她要的温暖、平静、琐碎、简单、闲适的那种日子,他给不了。
他想,她也早就从他眼里看到了那些不甘心——他去国怀乡三年整,为的怎会是如此安静的回归?
世界一流的演出团体或是不断的巡演、不断的鲜花、不断的掌声……这样的生活光鲜却不温暖,然而,他想要的日子就是若此。
成也萧何,败也萧何,无论是功成名就还是灰头土脸,他都不会回来了。
说到底,他们之间,也是飞鸟与鱼之间,无法逾越的距离。
(9)
那晚,管桐又加班了。顾小影一个人在家里煮了面条——他不在家的日子,她总是懒得做饭。
煮面的时候她奇怪地想到,原来,做饭也是一种艺术创作——所谓烹饪艺术,也要有人欣赏,才有创作的动力。
可是看看墙上的挂历——岁末,各种各样的会议如走马灯般源源不断地转来转去,大约在未来的一个月时间内,管桐都别想回家吃一顿晚饭。
厨房里,顾小影略有些心疼地叹口气。
因为是一个人吃饭,速度快得很,晚上七点多的时候,她已经收拾完毕,坐在了电脑前。
不知怎的,她又想起陈烨,想起两人从超市里走出来的时候,大雪纷飞的冷空气里,他还是像从前那样,细心地帮她把羽绒服上的帽子戴到头上。她觉得不好意思,下意识地闪开一下,他却执拗地不肯松手,只是拽住她的围巾,仔仔细细地围好,然后看着她的眼睛,微微一笑。
她眼睛的余光看见,有来来往往的女孩子走过,还有目光若有若无地往陈烨身上瞟。
无论在哪里,他都是那样卓尔不群。
她顾小影不是傻子,她也知道陈烨当年离开的时候必然是满怀憧憬,这种憧憬大过对感情的留恋,且那时他也认定了自己不会再回来。她只是不明白,他怎么就能连意见都不征询,他怎么就知道三年后她不会去找他?
或许,唯一的解释就是,他们太相像,他们看看自己,就知道对方需要什么。
他给不了的,说不准的,也就不承诺。
说到底,陈烨向来是个明白人。
那么现在这样,又算什么?
……
她站在雪地里,看着他的笑容,瞬间思绪乱飞。
直到他微微叹口气,把她的购物袋递过来,拍拍她的肩:“上车。”
她回过神,才发现他招停了的士,她坐进去,他把车门关上,挥挥手,隔着车窗做个手势,她看懂了,像以前每次寒暑假前送她去火车站时一样,他说的是“到家后给我电话”。
寒冬腊月,天黑得早。顾小影看看车窗外,路灯光晕里大片大片飘飞的雪花,还有陈烨,站在雪地里,目光沉静。
顾小影的心脏,奇怪地跳了一小下。
她不爱他了,可是真奇怪,她还会心疼他。
她不知道他在国外究竟生活得好不好,但看看他眼底那些没有说出来的话,她知道,在技艺的增进之外,他一定也吃过很多苦。
真奇怪,她又想起了本科时代同宿舍的好友桑离。
现在想来,学声乐的桑离,或是学器乐的陈烨,他们都是一样的吧?为了自己的梦想,可以抛弃很多东西——真是莫名其妙,她顾小影亲近的人,为什么都是这样有理想、有追求,甚至为了理想与追求可以不惜代价的人?
当然,也或许,这一切不过只是个巧合。世界何其大,总还有许多人像她顾小影一样,既然未曾尝试过舞台上的万众瞩目,便可以安心地,把简单生活当成一种追求。
温暖的台灯下,顾小影吁口气,打开笔记本电脑,继续写她没有写完的小说。
书名叫做《别离歌》。
她以前就对桑离说,总有一天,我会为你写本书,名字就叫《别离歌》。
桑离笑,说:“你记得要分我一半稿费。”
说这话的时候,桑离刚从央视演播大厅走出来,她给顾小影历数自己身边来来往往的那些明星,顾小影一惊一乍地尖叫。那是桑离最好的年华,在顾小影的提纲里,那是一段光彩流离的岁月。面对这样的岁月,没有人有勇气安排那些跌宕起伏、折磨人心的纠结。
所以,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这本写了不过十万字的小说都被搁置起来——顾小影不愿意诅咒自己的好友,可是又不愿意写一部缺少起伏的小说。她转而开始写儿童文学,陆续出了几本书,反响也还不错。然而,也就是在这时候,桑离的电话开始打不通。
开始时,顾小影还暗恼:桑离这家伙,换手机号码为什么不通知大家?
可是后来才发现,或许不是换号码,而是——失踪!
顾小影至今都记得,那年秋天,沈捷苦苦哀求的样子,他说顾小姐求求你,求求你告诉我桑离在哪里?
那一刻,她恨不得拿刀捅了眼前这个男人,她咆哮着答他:你把她弄丢了,还好意思来问我?!我告诉你沈捷,如果桑离真的出了事,我诅咒你不得好死!
……
也是从那天起,她重新开始写《别离歌》。她带着满心的悲凉,磕磕绊绊地写着这个故事,一年过去,才写了不过七万字。
这真是她这辈子写得最艰难的一本书。
写着写着她明白了,原来,最难写的故事,就是那些你在乎的人所亲身经历的事——你明知道至绝望的哀痛才能打动人心,你明知道撕裂了的悲剧才能震撼灵魂,可是你不忍心。
你怕,怕书中那个主人公的命运,真的应验到你在乎的人身上。
所以,现在顾小影决定背离自己的创作初衷了——她不要写醒世恒言了,也不要设定悲剧结局了,她只想把一个温暖的出路,留给桑离,也留给所有那些相信爱的人们。
顾小影想,果然,这辈子,她是注定无法成为一个出色的作家了。
深夜,顾小影就这样静静地伏案码字。
屋里安静得很,只有电脑音箱里传来隐约的歌声,是一个忧郁的女子在唱:如果相见不会太晚,我们就不会遗憾,快快乐乐的不会纠缠,过得好简单。如果有天不在了,请你原谅我的困扰,虽然你给我的不算少,只是我没福气要……
循环往复,都只有这一首歌。
很应景的歌声,与小说的主题不谋而合。顾小影一边在这样的歌声里培养心情,一边噼里啪啦地敲着电脑键盘。敲了很久,直到写累了,顾小影才起身去给自己倒水喝。
站在饮水机前的时候,她突然想到:这样安静的日子,自己还可以过多久?
总有一天,哇哇大哭的孩子、毫无共同语言的公婆,会让这个屋子变得无比吵闹吧?到那时,她顾小影的生活模式就不会再是二人世界,而是一堆人的嘈杂世界了。而倘若在这个嘈杂世界里,年幼的孩子或没有医疗保障的公婆又生了病……那将是怎样的兵荒马乱?
按管桐的工作性质,他真是一点忙都帮不上。而她孤零零的一个人,要怎么办?
……
想到这里,顾小影真是有点头疼。
她想,在结婚以前,她也不是多么深谋远虑的人,她也喜欢把解决不了的问题放在以后思考,她相信车到山前必有路,着急也没用。可是结婚了,真奇怪,自己怎么就能发生这样翻天覆地的变化,怎么就能把这么多悬而未决的问题放在自己心里,直到沤成乱糟糟的一团?
其实她不是朝三暮四的人,可她还是忍不住想,如果当初嫁的不是管桐,而是陈烨,现在的她,会过着怎样的生活——她不知道别的已婚女子是否做过这样的揣测,虽然没有什么实质意义,可这真是个让人好奇的话题。
且不说她和陈烨之间到底是有着艺术类学生显而易见的共同语言,单说家庭吧,她也见过陈烨的父母——他父亲是省社科院副院长,母亲是师范大学教授,都是高级知识分子,举手投足文雅谦和。如果自己有这样的公婆,是不是就不会有今天这么多的苦恼?他们应该会很有共同语言吧?将来在教育孩子的问题上,是不是也能助自己一臂之力?
谢天谢地,她已经不指望管桐的父母帮上自己多少忙,只要能不扯后腿,就已经算是很好——之所以有这个想法,也是因为某天顾小影突然问管桐:“将来你爸会不会继续对咱孩子灌输读书无用论?”
管桐吓一跳,认真思考后,居然十分没有底气地答她:“不知道,说不准。”
那一瞬间,顾小影惟有苦笑。
可是,时间是往前走的,没有那么多的假设,也永远不可能从头再来。她不会站在原地等陈烨,也不会离开管桐选别人。
她的确是满怀孤勇的一个人,但你要知道,之所以有孤勇,定然是因为内心深处觉得这样值得。
是因为,这个人、这个家,都值得自己把最好的年华、最钟爱的事业都暂时抛弃。
想到这里她忍不住笑了,明晃晃的灯光下,她想,原来生活中真不是所有的旧爱都能掀起滔天巨浪的,比如她自己——她的生活可以落入俗套,但决不可能狗血。
为什么呢?
因为她爱管桐。
这真肉麻对不对?事实上结婚后他们从来没有对彼此说过“我爱你”这三个字,而且他们彼此也真的很给对方添乱,可是她知道他真的是在一个合适的时间里与她遇见——没有早一步也没有晚一步,就这样遇见。
真的,现在顾小影明白了:倘若管桐早一步出现,她会把他当作一个可笑的文艺傻青年;而倘若他晚一步出现,她说不定已经嫁给了别人。
新婚燕尔,顾小影只是有些迷茫——她不知道该如何形容自己的婚姻,更不知道,面对这场婚姻所带来的这些困惑,自己要怎么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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