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样的目光,如利剑裂空,不容人闪避躲藏。
我心中一片清明,知道他已认出了我,
就如同当初在紫冥大会,万人之中,他蓦然一回身,依旧准确的捕捉了改装之后的我的目光。
眼毒至此,真是我的不幸。
此时再躲避已无任何意义,我抬头。
一片茫然神色,对上一片漠然神色。
他居高临下,俯视着我,漆黑的眸瞳里,深水千丈,无波无浪,连渔火星光也不能得见。
风吹散他的发,飞舞千丝,有一霎,一缕发丝缭绕过他的容颜,遮住了他的眼神。
电光火石间似有波光明灭。
然而转瞬消散。
不过是一刹,抬头,目光交视,短暂至无人知觉这一刻暗潮汹涌。
无人知我的手心微微沁出细汗,一只手指已悄悄下移,扣住腰间照日的机簧。
我知道,什么也不用说,只要他再对我望上多一刹那的功夫,守门士兵一定会起疑,届时,不暴露也得暴露。
照日触指冰冷,如此光辉的名字,挥出时依旧会其冷如冰
他突然竖起手掌。
紫衣骑立即上前。
我立即微移脚下方位,手指,勾上照日剑柄。
如此近的距离,须弥剑法中最为刁钻的角度,一击必杀,只是,会是谁杀了谁?
允炆突然咳起来。
老家人立即上前,颤颤巍巍的扶着允炆,又来拉我的手臂,“少奶奶,少爷气色不好呢,得赶紧回家熬药。”
说是扶,暗中却狠狠掐了我一把。
他那一移动,恰恰亦阻了我出手的方位。
我在无人看到的角度,瞪了老头一眼,老头对我,几不可察的微微摇头。
我怔了怔,便听见贺兰悠懒懒吩咐身侧紫衣骑。
“这几个村妇村夫好不知理,杵在路中,生生坏了我赏景的兴致,让她们快滚。”
不再看我,他再次出神看向前方京城,姿态漫不经心:“无知村夫,不值得出手,赶出去也就罢了。”
饶是明白他有意放过,然而他那般语气神情依旧将我气得一个倒仰,一时不知道是该怒他好还是该谢他好,那紫衣骑已躬身领命,当真长鞭一甩,向我们击来,隔着距离也可感觉到风声凛凛,喝道:“还不快滚!”
允炆的身子在微微颤抖,我暗暗咬唇,扣紧了允炆的手臂,低下头,快步走过。
听得身后守城士兵似有些不满,反来责问他:“你们什么人,在这里当面打人”
然后似是看到什么,声音戛然而止。
我微微苦笑着,也不敢走远,使了个眼色,将早已被老头悄悄点了穴的允炆交给他,自己折转身潜回城门外不远处,贺兰悠虽然放走了我,但是可不见得愿意放过沐昕。
从我掩身之处,只见沐昕一行人,神色如常行前,贺兰悠背对着我,微微侧头,隐约见一抹似笑非笑的嘴角。
“来日狭路相逢,今日被困之辱,在下必定索回。”
言犹在耳,如今,可真真应了狭路相逢之语了。
告密,贺兰悠不屑为。
刁难,他一定很乐意。
尚未思量清楚,便听恢律律一声嘶鸣,那些紫衣骑中不知是谁的马突然受了惊,忽地鬃毛直立昂首长嘶,发疯般的挣开缰绳,扬起四蹄,直直冲出。
正向着沐昕的方向。
尖呼声起。
惊马,城门,挤挨的人群,文弱的士子,不能显露的武功,不能闪避的情势----沐昕身后,一对老夫妻颤巍巍等着过城门。
不过电光火石之间。
没有思考与选择的余地。
要么,在守门士兵面前,显露武功生生勒马,为避免马惊踏伤人群暴露自己,要么,生生受了这一撞,受伤难免,还是会引人生疑。
我一声冷笑。
谁说,一定只有这两个选择?
手指一弹,一枚星碎流光飞射,准确飞入站在门西侧较远的一名守城士兵后颈。
谁说我们一定要暴露,或者一定要想办法遮掩自己?
既然不能被你看见,那我就不让你看见。
不想被发现的最好办法,其实不是自己躲藏,而是挡住对方的眼睛,不是吗?
星碎无声。
与此同时。
正在接受查问的沐昕,和查问他的士兵一齐愕然抬头,惊马骤至,那士兵张大嘴,一声惊呼卡在咽喉里。
“惊惶”的沐昕,似是已经失了方寸,无助的举起衣袖,似想仅凭手臂的力量挡住奔马,又或者,已是无能为力,只是盲目的遮住眼睛,便可不用眼见发生在自己身上的惨剧。
举起的宽大的儒衫衣袖,挡住了他自己的视线,也挡住了所有人的视线。
只有站在对面的我,看见他手指在袖后一拂,已点了那士兵穴道。
然后立即飘身而起。
飞月卷云的姿势,半空中一个优美的弧,蓝影一抹,转侧一掠,便已一脚踢下紫衣骑士,反占了马背的位置,回首向贺兰悠一笑,口型微动,似是短短说了句话,随即毫不犹豫,打马疾奔出城。
丢了马的骑士从地上一翻身跃起,怒极正要去追,贺兰悠头也不回轻轻一摆手,那紫衣人立时怏怏止步。
而城门这里,沐昕的身影刚一消逝,留下的弃善立即袖底手指微扬,两枚幽光闪弹而出,无声的解去那两名士兵的穴道。
一切都只发生在瞬息之间,那两名士兵穴道被点与被解,只是一刹,时间短到他们自己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站在当地,茫然四顾,“刚才那人呢?那疯马呢”
有嘴快的,目睹刚才奇异一幕的百姓正要说话,忽听人群里有人惊呼。
“啊,我的褡裢呢?我的褡裢到哪里去了?”
“啊!我的银子也不见了!”
“我的我的”
人群顿时宛如沸腾的粥锅,纷乱噪杂,惊呼连起。那一直立于城门一侧的谷王手下,此时时机正好的一跃上前,大喝:“定是有贼了!”
这番更是乱上加乱,所有人都在查看自己的行囊衣物,还有人揪住身侧人不放,吵着自己的银子定是被人家偷去,一定要搜身,闹得不可开交,那两个士兵也被裹进人群中,被人浪挤得如波逐流头昏脑胀,扯着喉咙劝解喝骂呼喝安静统统没用,急得不停抹汗,徒劳的分开人群,再被人流裹入。
哪里还记得刚才的马和人?
谷王那个手下,犹自嫌不够乱,突指着贺兰悠一行人大喝:“这群人来得蹊跷,莫不是和贼一伙的!”
此言一出,惊乱的百姓立即如被提醒,做恍然状,纷纷道:“对这些人一直杵在城门口,瞧着就奇怪”
“定然是合伙了来偷东西”
“搜他!”
便有性子暴烈的,喝骂着便冲向几人。
当先几人,看出贺兰悠是这群人的首领,怒骂着冲到贺兰悠马前。
一直在城门外看着这一切的我,本来正在赞叹咱们山庄出来的人都配合默契,心有灵犀,此时不由瞿然一惊,道:“糟了!”
贺兰魔王可不是山庄中人,他的人生准则里没有“不可滥杀无辜”这样的信条。
正要起身救人。
却见冲到贺兰悠马前的那几人,忽地生生顿住。
我怔了怔。
六月骄阳里,贺兰悠端坐不动,连倾身俯视都懒得,只是沉默而无声的看着冲来的人群,阳光洒得他银衣一片暗光闪耀,层叠的衣袖袍角,螭纹缭乱如错卷的丝弦,风吹动衣袖轻拂,螭龙飞舞,择人而噬。
一片碎叶自城门后方被卷来,悠悠飘荡欲待接近,却在他身周丈外,碎为齑粉。
他只是一动不动,然,杀气自生。
“哇!”
最前面的那人,霍地喷出一口鲜血。
“呼!”
银发的影子一闪,转瞬已拉了受伤的人退后,其余人高呼一声“有鬼!”四散奔逃。
冷笑一声,近邪直直站在贺兰悠马头,竖指一划。
如分水划波,划裂碧浪千顷,空气中有拨弦之声,起音便是铮铮杀伐,弦响,弦断,弦裂无声。
不过举手一划,四面埋伏,日光退避。
喧嚣而寂寥的城门,斑驳墙角,生出簇簇顽强的草,碧色葳蕤,却忽然无风自动。
远处山岗上,野花微微摇了摇,依旧盛开。
贺兰悠一直端凝不动的身形,突然也微微摇了摇。
不过一招,时光转瞬荏苒,不过一招,岁月如此惊心,招起招落之间,有尘埃缓缓落定。
收回手指,近邪慢慢看了贺兰悠一眼,头也不回走出城门。
经过谷王手下身边时,顿了顿。
弃善等人早已趁先前那一场混乱出了城。我接着,与等在更远处的老头扬恶等人会合,直奔向京郊神乐观。
疾驰中,我悄然回首,但见城门一弯,在我的视线中逐渐拉长,光影摇动城郭楼台,城郭中斯人背影,是天地间一抹耀目的颜色,只是无论怎生看来,那耀目光华里,总有一份无言的疏冷。
满地白云,东风吹散,是否亦已吹散他唇侧,莫名的笑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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