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和陶小北见面,我俩那种意外的惊喜还依恋在脸上。
陶小北呼我前并不知道我在省里。我接到传呼前,也并不知道她在省里。直到通了电话,我俩才证实对方近在咫尺。
我俩约定在我们共同的母校北方大学见面。
扔下电话,我仿佛已看见陶小北笑吟吟的脸和高唐神女一般婀娜多姿、光灿照人的身姿。下楼时,我高兴得一蹦一跳,就像脚心里装置了弹簧。快乐从心里溢出,到脸上;脸上容纳不下,掉到宾馆大厅光可鉴人的地板上;我又俯身将这种快乐拾起来,捏在手中,出来站在街道上,将快乐高高举起——我打个车,怀着激动的心情向小北飞奔而去。
陶小北是到省里来参加大学同学毕业十周年聚会的。聚会结束,和同学一一告别,心中升起诸多人生感慨,想找个朋友倾吐一番。小北后来调皮地对我讲,起初并没有想起我,后来她限定了一个又一个条件,我这个“幸运的家伙”才凸现出来。她当时限定的条件是:非老公;非同学;非女性朋友;男性朋友排除年龄大出十岁以上的。这四个条件一限定,我这个“幸运的家伙”的面容就从她脑海里浮现出来,于是呼我。她原以为我在紫雪,准备和我煲电话,没想到一下竟将我呼到眼前来了,仿佛天上掉下来似的。所以小北称我们的见面是“上天的安排”;我则称其为“历史性的会晤”。我开玩笑地问小北:是不是那种改变世界历史进程的多少个小时?
小北“排除法”里有一条:男性朋友排除年龄大出十岁以上的。我问她:“莫非你有年龄大出十岁以上的男性朋友?”这句问话里竟含有那种“醋意”。
“这有什么好奇怪的!”小北对我说,市政府至少有两个局长,几年来坚持不懈地给她打电话。一个四十多岁,一个五十挂零。两个局长都是市政府开会时认识的。我们紫雪市是北方一个干旱少雨的地区,市县召开的会议比下雨的次数多得多。有些会阎局长亲自去参加,有些会派副职去参加,有些会随便指定一个科长去参加。小北每次去开会,都能照亮整个会场,就像二百瓦以上的大灯泡,出现在哪儿都刺人眼。小北开会时,不是低着头看书,就是画漫画。她很少抬头。只要抬起头来,一准能发现多束目光正从各个角度向她搜索而来。好比是晚上开会,大会议室突然电灯熄了,那么至少有十束手电筒的光束从各个角度照到小北这儿来。那些目光才有趣呢!有的贼溜溜的,有的像怕生的小孩子一样带点害羞的味道,有的火辣辣的,有的赤裸裸的。有一次一个局长模样的人与她隔五六个座位坐在一排,一手拿一支钢笔和一个小本,另一只手端着茶杯正准备仰脖喝水。在“仰”这一下前,眼珠子一斜,放出一束目光,向正低头画画的小北偷觑过来。此时恰巧小北抬起头来,敏锐地“逮”住了这束目光。她像武林高手放出一件暗器一般,调皮地放出一个媚眼迎局长的目光而去。两束目光在空中“咔嚓”碰撞,局长哪是小北的对手,当下一慌神,脖子一仰,妄图以喝水姿势掩饰对小北偷觑带来的尴尬。可他在放出目光之后,因走神,本已端到唇边的水杯与嘴巴游离开一点小小的距离,此时慌急间一倾杯,水没有倒进嘴里,却倒进了敞着衣领的颈项里,烫得局长眉头都皱了起来,只能在心里暗暗叫苦。
那两个大出小北十多岁的局长,与小北认识,一个是因开会时恰好坐在小北身旁。小北正画漫画,邻座递来一个小纸条:“能告诉我你的电话吗?还有芳名?”小北心想:还想勾引姑奶奶呢!那就和你玩玩吧!当即扭头风情万种地瞥了那位有点紧张的局长一眼,在纸条背面写下自己的名字和电话号码。这位局长从此像万里长征的红军刚刚背着背包离开井冈山一样,以顽强的意志坚持给小北打电话。他将小北的电话号码写在一个精心收藏的笔记本上,号码下面还写了一位伟人两句十分平常的话:“坚持数年,必有好处!”用以砥砺自己。另一位则是有一天突然给她打来电话,那个电话恰好是我接的。对方用温和中带有一丝讨好意味的口气说:“请找陶小北听电话。”小北狐疑地从我手里接过听筒,与对方通了话都不知是何方神仙,哪路诸侯。对方报了自己的姓名和工作单位之后,小北才知是市政府一个很重要局的局长。可小北与这位局长并不认识。以后这两个局长一直和她保持联系,有一搭没一搭地打电话来。小北说,在他们的百般相邀下,她和他们分别单独吃过一次饭。两人一个相貌堂堂,仪表不俗,像《红灯记》里的李玉和。从外包装看,有一股大义凛然的劲儿,又仿佛是坚持抗清的顾炎武。另一个形容委琐,脑袋不大,肚子却不小。坐在那儿,腹间就像搁着一个篮球。从腰腹之间看这个人,有点像纪晓岚。而从形容举止看,则有点像刁德一或者栾平,要么就是引清兵入关的明末辽东总兵吴三桂。小北说,“顾炎武”她不太讨厌,因为这人还算风趣。不过也仅此而已,谈不上喜欢。“吴三桂”她心里其实很讨厌。小北说,这人无趣得很,每次打电话第一句话保准是问她“最近好不好?”她故意说:“不好!”对方一听她带点孩子气的顽皮,竟兀自幸福的呵呵笑起来。挂电话时又总是说:“有什么办的事情没有?”乍听这话,仿佛天下没有他办不了的事。有一次他忍不住了,引导小北说:“出租车票,吃饭票,总之什么票据都可以拿来,我都可以报销的!”原来他能办的,也就这么些事。小北有点气恼,心想:这不是诱惑姑奶奶上林彪的贼船嘛!那样姑奶奶有一天和你做爱时,身下都仿佛铺着一层出租车票,最大面额才是十元——不是找着“犯贱”嘛!这些想法小北当然不会表现出来,有一次还逗对方:“买皮鞋的票可以报销吗?”对方马上说:“当然可以啊!”话语中有一种喜出望外的味道,仿佛小北真要在他那儿报销一双皮鞋。可接着又说:“不过最好开作烟酒,或者笼统写为纪念品、办公用品。”
小北最后又说,况且若她和“吴三桂”有什么瓜葛,那她自己不成明末苏州名妓陈圆圆了吗?虽然陈圆圆曾“以一身系天下之安危”,但她还是不想成为这个晚景凄凉的玉庵道士。
那天我和小北坐在北方大学校园外一条小街一个雅静的茶馆里,一边喝茶一边漫无边际地说着话儿。小北说她上大学时常钻进这条小巷吃零食,这条小巷的小吃让她吃遍了。她说:“有一家的擀面皮特别好吃。本来蛇钻窟窿蛇知道,可我今天给你打传呼前,在街上走来走去找了很久,口水都流出来了,却没有找到!”小北说,她当时差点儿就要急哭了。
小北说这些话时,像个娇憨的孩子。我都仿佛能“看”到她当时找不着那家卖擀面皮的小饭馆时,那副惘然和着急的模样。
“我上学时也常在这条小街吃饭,怎么没有碰见你?”我这样说时,心生幻觉,仿佛小北正偎在我肩头,挽着我胳膊,在这条小街上走,在北方大学校园里微风中沙沙作响的梧桐树下走。小北向我撒娇,用纤细的手指头悄悄抠我手掌心……
小北说:“碰见才怪呢!你比我大六岁、高四级呢!”
我说:“大六岁有什么不好?据我广泛调研,夫妻之间最佳年龄构成就是男大出女六至八岁。这种年龄组合有三大好处:一是呵护感。男人总觉得拥在怀里的是个小妹妹,时时事事呵护着她。二是反差小。男人四十岁左右事业有成时,女人刚三十出头。男人最具魅力在四十岁左右,女人最解风情在三十岁左右。一个四十岁左右的成功人士挽着一个三十岁出头风情万种的妻子,那是一种什么感觉?男人为啥四十岁左右离婚率高,就是因为妻子大都成黄脸婆了。三是爱情生活和谐。男人四十岁时,因事业有成,身体焕发出第二次青春,战斗力极强。女人三十出头,既不像二十多岁时在爱情生活中显出羞涩和抑制,不又像四十岁以后减弱和衰退,既放得开又收得拢,这叫强强联合。两人在一起,能不如胶似漆?”
小北已被我撩拨得秋波含情,春心荡漾,脸颊泛红。可她不甘束手就擒,瞥我一眼说:“鱼氏谬论!”这话明着在反驳我,却似在鼓励我,因此话语像夏日和煦的风儿一样,显得软绵绵的。在我听来,反有那种“侍儿扶起娇无力,始是新承恩泽时”的感觉。
“不是谬论——是鱼氏定理——鱼氏爱情定理!”我像一位愈斗愈勇的勇士,继续向小北美丽心灵的纵深地带挺进。
那天傍晚,我俩去了北方大学校园,去看了我们当年住的宿舍楼,站在宿舍楼下倾听了梧桐树叶沙沙的作响声。我俩沿着一条幽静的林间小道,走过来,再走过去,仿佛在追忆着一个青春的、已逝的梦!而青春的梦注定是易碎的——人生何尝不是易碎的呢?就像阎水拍局长说的,像一根粉笔头,刚写两下就写没了。生是偶然,死是必然。阎水拍局长简直是一个伟大的哲学家!他的脑子里天生有一种哲学思维。其实人生还像一根火柴头,“咝”一声划过去,刚燃着,就熄了!
那天我们就这样随心所欲地聊着,或而伤感,或而激越。但无论伤感还是激越,总有一种和谐在。小北告诉我,这次同学聚会她可大出了风头,因为她给聚会赞助了三万块钱。她说,是那俩局长赞助的。聚会前他俩又给她打电话,问有啥办的事情没有?有啥票据没有?看来若不在他们那儿报销点什么,他们会食不甘味、夜不能寐的!为了能让他们吃下饭睡着觉,小北那天将他俩各宰了一刀。她说了一个账号,他俩很快让各自的下属公司汇去一万五千块钱。那天小北说了账号后,他俩十分欣喜,因为小北终于开了“金口”,他们这些年的追索算是有了回应。那句话怎么说?吾将上下而求索!小北对我说:“鱼在河你们这些男人,为了追一个女人,是不是都喜欢这么瞎折腾?让他们求索去吧,反正有前面那句话挡着呢!”
小北这么说时,我将她说的“前面那句话”想了一下,乐了:那句话是“路漫漫其修远兮!”这么想着,我对小北说:“你这狠心的蹄子,这不是逼着俩老局长像屈原那样投江吗!”
小北说:“那倒不至于。”接着说,“你们这些男人是不是都这么好玩?刀子宰在身上不痛反倒直乐。那天俩局长给我拨钱倒有种受宠若惊的感觉,有一个还对我说谢谢。搞得我纳罕半天,到底应该谁谢谁啊?”这妮子那天像在研究尼采的唯意志论、萨特的存在主义、柏格森的直觉主义和罗素的数理逻辑一般,经过反复探索求证,终于找到了答案。她突然对我小声说:“鱼在河你说他们给我拨了钱,我是不是就应该以身相许?”
小北那天找到的这个答案将我逗乐了。仿佛她已和俩老局长“云鬓花颜金步摇,芙蓉帐暖度春宵”。哲学问题其实就是这样,答案原本十分简单,只是被那些面目可憎的哲学家搞玄虚了。
我那天和小北的谈话完全进入那种自由放松的状态。我突然想起前不久在一本刊物上看到的一篇文章,那篇文章的标题是《从同志说起》。文中有一个迂腐可笑的观点,认为广播电台和电视台播音员不应该将“听众同志”、“观众同志”改为“听众朋友”、“观众朋友”,文中有这样一句话:“难道听众观众都是朋友吗?难道各类敌人就不收听收看我们的广播电视吗?”看到这句话我心里怪不舒服。一说到“敌人”二字,就仿佛又回到“阶级斗争为纲”那个年代,似乎我们身边随处都潜伏着各类阶级敌人。我对小北说:“小北你说这样的观点有多可笑!”
小北道:“岂止是可笑,简直是可怕!”
还有两篇文章,一篇叫《辨小姐》,一篇叫《也辨小姐》。前一篇文章的观点是,改革开放以后,不应该将女性称作小姐,仍应称同志。后一篇文章的观点是,改革开放以后,可以将女性称小姐,以体现生活的丰富多彩。前一篇文章为了佐证自己的观点,还对“小姐”一词作了考证:“宋元时一般指社会地位低微的女性”,“后多作官僚富家未嫁少女的敬称”。这篇文章的作者做梦都不会想到,“小姐”现在已变作对妓女的“敬称”。
我发表这些议论时,小北已像那个白宫实习生依恋他们的总统那样,自然而然将手套我臂弯里,脑袋歪我肩上,身子也依偎过来。我则继续任凭自己活跃的思维自由驰骋。我说:“小北你知道女人从事什么职业最容易失去天性中的美吗?就是让她去从政,尤其是做一个副县长。我们紫雪市每个县都有一位女副县长。当她们眼里闪烁着提拔的欲望,大步流星地奔你而来的时候,你会难过地闭上眼睛。你甚至会总结出这样新的格言:‘想让女人失去美吗?那就让她去当副县长!’”
接着我又给小北讲了一个笑话。我们紫东县有一位姓刘的女副县长,体形不是别的女副县长那种肥胖臃肿兼下坠型,身材有点颀长,面貌有点姣好,这在女领导干部里可不多见。县里干部私下便称她为刘小姐。一位和她关系不错的男副县长甚至常常当面开玩笑称她为刘小姐,当然一般都是在私下或非正式场合。有一天开大会,男副县长主持,女副县长最后讲话。前面各项议程进行完毕,轮到女副县长讲话时,男副县长思想一走神,下意识地将嘴巴就到话筒前说:“现在请刘小——”“姐”字已滑出一半,急忙收口,已晚,台下哄一声笑开了锅。
最后我总结说,其实任何一个词汇,一是看对谁而言,二是看什么场合。譬如此时、此刻、此情、此景,对你我而言,咱们今天提到的所有词汇,说出来都有一种亲昵的、别样的甚至是美妙的感觉。咱们不妨试一试。我这样说着,侧脸就到小北耳边低语:“小北,你是不是我的同志?”小北调皮地点头;“小北,你是不是我的老板?”小北可爱地颔首;“小北,你是不是我的朋友?”小北含笑点头;“小北,你是不是我的‘敌人’?”小北连连颔首;“小北,你是不是我的女副县长?”小北复点头;“小北,你是不是我的小姐?”小北快乐地颔首;“小北,你是不是我的工会主席?”小北再点头;“小北,你是不是我的总工程师?”小北又点头。“小北,你是不是我的小北?”小北点头。此时我已伸出藤蔓一般的手臂,轻轻揽住小北富有弹性和质感的纤腰。我的手抚在小北腰际,像抚在清澈的“水波”上一样,有一种妙不可言的感觉。我抚着小北,抚着我生命的全部,给她低吟了海涅的一首诗——
暮色朦胧地走近
潮水变得更狂暴
我坐在岸边观看
波浪的雪白的舞蹈
我的心像大海一样膨胀
一种深沉的乡愁使我想望你
你美好的肖像
到处萦绕着我
到处呼唤着我
它无处不在
在风雨里
在海的呼啸里
在我的胸怀的叹息里
我用轻细的芦管写在沙滩上
“阿格纳思,我爱你!”
诵毕,在已将大地完全笼罩的夜色中,在我离开十多年已显陌生现在又渐觉亲切的校园里,在沙沙作响的梧桐树下,我的手臂突然像桶箍一样箍紧小北,将嘴唇贴过去再次耳语:“小北,你是不是我的阿格纳思?”
小北只说了一个字!随即,她就像一只因兴奋而扎煞开翅膀的美丽的孔雀,将双臂向我环绕过来,身体则像一根柔软的面条,完全依偎在我身上。她像小鹿一般焦渴难耐地向我仰起长长的脖子,又像一只期待着哺育的小雀一样,恰到好处地为我启开了双唇。我则像一只贪婪的老狼一般,或者就像那位好色的美国总统,用我肮脏的双唇,覆盖了她纯洁的花瓣——我俩的嘴唇就像韩国产的三星牌手机一样,翻盖啪的一响,便如醉如痴地合在了一起。
只有和小北在一起,我才能真切地感受到人生的那份珍贵。如果说,此生我还用灵魂爱过一个女人,那就是此刻像一团毛线一样缠绕在我身上的这个陶小北!这个像藤本植物或蔓生植物一般攀援在我身上的陶小北!这个像一片在微风中轻轻抖动的树叶一样贴在我身上、像一颗白菜心一样卷在我身上的陶小北!这个心灵像水晶一样纯洁、容貌像宋祖英一样姣好的女人!只有和这个女人在一起,我心中才没有那么多肮脏和龌龊,我的心灵甚至在那一刻变得像娃哈哈矿泉水一样纯净起来。
从我到玻管局的第一天起,陶小北就向我的灵魂深处走来。她是上帝派来拯救我这个魔鬼和名利之徒、欲望之兽的天使。可我却弃她而去。因为我们紫雪市不是生活的真空,如果是真空,我真愿与她一起乘风、踩云、骑鹤飞去——直至飞入那种琼楼玉宇!
一边是陶小北的企盼和呼唤,一边是欲望的勾引和拉扯。在我大步向“欲望”这个王八蛋走去时,有一双忧伤而失望的眼睛始终在凝视着我。对不起啦,小北,我得先去了却我的心愿,然后才能回过头来爱你、吻你、拥抱你、缠绕你!并和你一起纵情地“唱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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