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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19

  七九河开,八九雁来。

  开春的一天早晨,郭金石整理县委大院的花坛,把土深翻一遍,耙细,耧平,就准备播撒花籽了。见成志超散步走过来,便问:

  “成书记,星期天还不回家去看看?”

  “不回去。”成志超说,“半月一次,足矣。要不时间都扔道上了。”

  “我看你不回去,也不得消停。”

  “可不是。有些人专爱星期天来缠你,烦死个人。”

  “那还不如到我们屯里去玩玩看看呢,也舒舒心。”

  成志超立刻来了兴致:“你们屯里有啥好玩的?”

  “这时节,山上林子里,啥鸟都有了,吱吱喳喳唱得好听。要是找杆汽枪,一天咋也打下一甩来。找张网,兴许还能扣住百灵子、哨花子、蓝靛颏啥的。到家里再尝尝我们庄稼院的水豆腐,保准又鲜又嫩,城里的豆腐块根本没法比。”

  成志超想了想:“打枪我不行,白浪费子弹,再说眼下上上下下一再呼吁保护野生动物,我手里的枪一响,别人再端枪还怎么管?钻林子也没啥意思,名山大川我去得多了。你家的承包地种上了吗?”

  “刚开犁。我爸正种呢。”

  “那好,我去帮你老爸种种地,连踏青都有了,顺便搞搞调查研究。”

  郭金石高兴了:“成书记啥时候去?”

  “说去就去呗,就这个大礼拜,周六去,晚上再在你家住一宿。能给我找个睡觉的地方吧?”

  郭金石说:“看成书记把我们庄稼人说的,别说你一个人,就是县委大院的人都去,我也安排得开。”

  成志超忙摇头:“可别弄得闹闹哄哄的,就是我一个人去。你把门卫的事安排安排,换换班,就算给我做做伴。”

  郭金石说:“那好办。汽车还得带上吧?好几十里山路呢。”

  成志超说:“行,带上就带上,但张景光就不让他跟着了。说了种地,还带个秘书,说出去叫人笑话。村里那边,除了你家里,谁也不许惊动。我可是有言在先,咱们只是私人交往,纯粹的个人行为。”

  郭金石爽爽快快地答:“行,就去我家,谁也不惊动。”

  说是不惊动别人,可小轿车一开进屯,村街上立时涌满了人。一无特色的耿家屯突然来了县里最大的官,无论如何也是一件让村民们感到兴奋惊讶的事。

  下了车,走进郭家的院子,成志超坐在屋里和郭金石的老爹抽烟喝茶叙家常,村支书兼村委会主任耿老德就慌慌地跑来了,却没敢直接往屋里闯,找个胆大的孩子把郭金石悄悄地叫到大门外。那个时候,锃亮的黑色小轿车正停在郭家门外,晃得人眼珠子疼,一群半大的孩子围着看新奇。

  耿老德一见了郭金石的面就埋怨:“县里的书记来,你咋也不先跟我吱个声?”

  郭金石故作淡淡地说:“成书记只说来家看看,纯粹的私访,事先有话谁也不许惊动的。”

  耿老德说:“人家当官的当然是那么说。我是说你,虽说在大衙门里当了差,可水大水小也不能漫了船,我不还当着咱耿家屯的这个家吗?”

  郭金石说:“成书记刚来,屁股还没坐热乎呢。我正想找机会把您请过来。”

  耿老德哼了一声,换了话题,问:“晌午饭村里得安排吧?”

  郭金石说:“不用不用。我爸早起就把豆子泡上了,成书记点名要吃咱乡下的水豆腐。”

  耿老德又犹犹豫豫地问:“那我……还进屋跟成书记……说几句话不?”

  郭金石说:“今儿你老是主陪,咋能不进去?成书记为人特随和,还给我爸叫大叔呢。”

  但耿老德在院门外转了两个圈子,还是扭头走了。郭金石招呼了两声,他只回身摆摆手,远去的脚步却越发慌急,好似还有什么更重大的事情等着他,闹得郭金石也有些莫名其妙。

  待成志超肩扛一把小镐,随着郭家父子说说笑笑上山时,屯里又烟尘滚滚地开进一辆桑塔纳,车上跳下的是乡长樊世猛,身后还跟了一个脖子上挂着照相机的小伙子,急急就往山上奔。成志超见了,停下脚步,登时就冷下脸,不悦地问:

  “你们来干什么?”

  樊世猛气喘吁吁地赔笑说:“我也是刚接到村里的电话,不知道成书记来……”

  成志超说:“我星期天走走亲戚也得让人陪着?郭金石是我的一个小兄弟,好朋友,今天我闲着没事,来帮他种种地,散散心。就这事,你们该忙啥快忙啥去,都自便,好不好?”

  樊世猛瞧瞧郭金石,笑容里透着尴尬,说:“那你就好好陪陪成书记。乡里齐书记这些日子正在市委党校学习,没在家,乡里这一摊子事,就都撂我肩上了。要不然今天我也要来耿家屯,检查落实一下春播情况。那我就先去别处看看,有啥事,小郭你就去村委会找我。”

  成志超知道这些话都是说给他听的,也不应什么,转身就去种地。划垅,点种,踩格子,以前都干过的,不比二八月庄稼人差,惹得郭老顺不住口地赞叹,地头上看热闹的也不住点头夸赞,成志超便越发欢快活泼得好似小伙子,脑门上很快布满一层细细密密的汗珠子,直觉浑身通泰。

  樊世猛虽说去了村委会,心却仍在山上,悄悄地打发乡政府的人给郭家送来了一角猪肉半只羊。耿老德又打发耿晓玲到郭家来,给郭金石的妈妈帮厨打下手。

  日傍晌时,郭金石张罗下山回家吃饭。成志超正干在兴头上,见邻近地里有人把饭菜直接送到地里,就对郭金石说,咱这才干了多大功夫,干脆也把饭拿到地里来,野餐,更有情趣,吃完就干活,可好?郭金石急急下山,安排耿晓玲送饭,高粱米水饭,小葱拌豆腐,嫩黄瓜蘸家制黄酱,还有土豆丝炒肉丝,几个人围在一起,果然吃得情趣盎然,连山上的风儿都透着甜丝丝的清香气。屯里人便私下嘀咕说,看县里的官,咋跟郭家人那么亲?莫不是真有点啥亲戚吧?以前没听说呀。又夸郭金石,说那小伙子,当了几年兵,果然就跟在家时大不一样了,说是到县里去打工,没想只几个月的工夫,就跟县里头号官混得跟亲兄弟似的了!

  耿晓玲表现得很勤快开朗,收拾完碗筷下山时,成志超悄悄捅了郭金石一下,问:“这姑娘不错。给我说老实话,是你啥人?”

  郭金石脸一红,忙说:“除了一块上过学,啥人也不是。她爹是俺们村支书,就打发她来给我妈帮帮忙。”

  成志超重重地拍了郭金石一巴掌,哈哈大笑着,转身又操镐划垅去了。

  午后又欢欢快快地干了一阵,郭老顺怕成书记累着,便坚持收工了。往回走时,成志超叨念着“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之类的诗句,郭老顺就把郭金石悄悄往后扯了扯,问:

  “晌午那顿饭,就那么着了。乡长一直等在屯里呢,晚上不一块请过来?”

  郭金石看了前面的成志超一眼,说:“也不知成书记心里愿不愿意……”

  郭老顺说:“当官的心里咋想咱不知道,可咱往后还得在乡长村长手下过日子呢,请到是礼。我看你还是到村委会去跑一趟。”

  乡长樊世猛和耿老德果然都来了。成志超心里正高兴,果然没再说什么,还和樊世猛开了几句无伤大雅的玩笑,尤其在突然之间,灵机一动,还问了一句,你老爸身体还好吧?樊世猛忙答,好,好,七十多岁还能下地干活呢。但转瞬,樊世猛就意识到了答话的疏漏,忙又掩饰,说多谢成书记还记挂着,老父一辈子没得过大病,但自从那一场,身子骨还是虚了不少,这一阵总算恢复得不错。成志超便点头笑,连说了几个好,心里生出一种猫戏老鼠般的快意。

  那一顿乡间饭,吃得热闹,热烈,热气腾腾,山里的水豆腐果然鲜嫩可人,往笊篱上一淋,佐上鲜菇肉卤,吃得人满脑门子热汗腾腾。又喝了几盅酒,借着酒兴,成志超夸郭金石是个好小伙,人勤快,眼里心里都有活儿,日后一定有出息。又说,也不知金石有没有对象呢,没有我给介绍一个。

  耿老德见成志超说这话时,眼睛直往送碟送碗的自家闺女身上看,心里就有几分明白,忙说:

  “成书记的眼力保准差不了,那就介绍一个。”

  郭金石惟恐成书记在这种场合说出什么来,急得在桌子底下踢了踢成志超的脚。成志超会意,说了声那我往后就多留留心,便没再往下说。

  这一夜,成志超和郭金石住在东屋里,小汽车打发回去了,说好明天过晌来接。因有做豆腐的火打底,小火炕滚热,人躺在上面,把骨头缝都烙开了,又解乏又泰和,舒坦得没个比。成志超早早地洗漱了,钻进热被窝里去,感叹道,“当个庄稼人多好,日升而作,日落而息,舒舒心心的,无争无斗无忧虑,可比神仙了。”

  郭金石不知成书记所言何发,也不接言,擦洗一番,上炕陪说话。成志超伸手咔地拉熄了电灯,好一阵不语,却突然发问:

  “郭金石,你要真把我当个不论尊卑的朋友,今晚就跟我说一句掏心窝子的实话。你小伙子是不是心里有啥事想让我帮你办?”

  郭金石一怔,话到嘴边就吞吐了:“成书记,你这话……”

  成志超说:“我今天有点感觉,也许是错觉。就是错觉,我说出来,你也别生气,咱们是朋友了嘛。有个成语,叫狐假虎威,那个寓言故事你一定知道。我觉得我今儿一整天都在扮演那只老虎的角色。可故事里的那只老虎是个呆霸王,它并不知道自己在被戏弄被利用。而我这只老虎,却并不比想假借我威势的狐狸蠢笨。哈,狐假虎威,这一招子我也玩过,而且比你玩得更娴熟高明。说句心里话,今儿一整天,我可都是在心甘情愿地为你配戏,扮演着那只老虎的角色。你跟我说,你到底想干什么?”

  这后一句话,成志超说得很严肃,甚至有些冰冷。

  黑暗里,郭金石的心紧了紧,脸烫了,浑身都火炭般地烧起来。好似被人一下剥去了衣裳,光赤溜溜地推到了上千度的大灯泡子面前,一切都已一目了然无遮无掩,一切都将迎受这炽火般的烤灼。如果不是灯熄了,他真不知道将怎样面对成志超的那双雪亮的探照灯一样的眼睛了。

  虽然一切都久在谋划之中,可强中更有强中手,兼有着狐狸般精明的老虎陡然回身一扫尾,就惊得自以为聪明的对手措手不及了。

  话既已说到这个份上,一切委婉都将变得矫情。郭金石狠了狠心,咽了咽干干的唾沫,开膛破肚地亮出了自己的“阴谋”:

  “我想当村支书。当村委会主任也行。”

  “你为什么要当村支书或村主任?”成志超点了一根烟,烟头在黑暗中红红地闪亮。口气有了审讯般的严厉。

  “我们这里的支书兼村主任你也见了,耿德贵耿大叔是好人,一辈子忠厚本分,这没得说,可他岁数太大了,在耿家屯当家作主的时间也太长,好几十年了。乡下有句俗话,马打江山牛坐殿,眼下正是人们争着比着富起来的好年头,当家带头的光是老好人可不行啦!我想让耿家屯快点富起来。”

  “你有什么本事叫耿家屯富起来?”

  郭金石腾地掀开被子,伸手又拉亮了电灯,就那般光溜着身子站在了成志超面前:

  “如果让我说了算,我就把全村的承包地都打乱重分,把村里最好的地块集中起来使用,组织人们扣蔬菜大棚。往远了说,我当兵的那疙瘩条件比耿家屯强不了多少,人家能干,咱这疙瘩为啥不能干?往近处说,东甸乡两年工夫就把大棚搞起来了,老百姓一冬不再只知猫冬打麻将,咱耿家屯为啥不行?只要让我在村里带起这个头,一年变小样,两年变大样,三年翻个身,我有这个把握!”

  成志超急急扯了郭金石一把,说:“你快回被窝去,小心着凉。”

  郭金石再回被窝里,就细细地讲了村里的现状,讲了自己的打算,又讲了当兵那个地方的经验。话匣子打开了,想收也收不住。

  成志超问,“你这些想法,起于什么时候?”

  郭金石说:“我去县里打工前,躺在山坡上整整想了三天。”

  “这么说,这几个月里的事情,你都是有谋在先了?”

  “我得承认,有,可也不全是。谋事在人,成事在天!”

  这回轮到成志超兴奋了,翻身坐起:“那首歌唱的好,三分天注定,七分靠打拼,爱拼才能蠃!这回我就来给你当这个‘天’。为了助你大事早成,我这个‘天’要为你办好如下三个事:一,一个月内,我让你当上耿家屯的‘总统’;二,耿家屯从你掌权之日起,就是我的扶贫点,或曰责任村,大事你要为我负责,我也给你撑腰出谋,具体工作要由你落实,不能光打雷不下雨;三,我想法给你解决三十万元贷款,你专款专用,全投到蔬菜大棚上,力争在最短的时间内给我闹腾出一个样子来!”

  郭金石怔住了,有些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一切恍如梦中。在他谋划的中、短期目标中,要达到当村支书或村主任的目的,少说也得两三年,他没想到自己的“阴谋”这么快就被人剖析得如此淋漓尽致赤赤裸裸,他更没想到剖析者还会自告奋勇地当他的后台和“同谋”,甚至主动提出了自己连想都没敢想的“入伙”条件。

  “成书记,这……可是真的?”

  “什么真的假的!一个七品县令对着亮堂堂的灯泡子说话,你也还要来一番防伪打假不成?你再详细说说,把你的所有小阴谋小把戏都给我老老实实交待交待。”

  这一夜,两人直聊到窗外传来了雄鸡报晓的啼鸣才熄灯。成志超说了两三遍“睡觉睡觉,再不睡明天干不动活了”,郭金石才意犹未尽地闭上了嘴巴。可他知道成书记仍在不断地翻身,他猜测着成书记可能在想什么,已有漫山遍野白亮亮的蔬菜大棚海潮般地推涌到他的梦境中来了……

  20

  星期日的午后,成志超从耿家屯刚回到县委,就接到了魏树斌的电话。

  “成书记,听说这两天您亲自上山登岭种地,累了吧?”

  成志超说:“久不劳作,五谷尚分,但四体不勤,这胳膊腿儿确实有些又酸又乏。有事吗?”

  魏树斌说:“晚上有时间吧?再去县一中操场散散步怎么样?”

  “行啊。案头积了一大堆文件,我晚点儿过去,八点吧。”

  “好,不见不散。都多穿点儿,春寒刺骨,别冻着。”

  初春时节,白天春日融融,入夜时风仍很清冷。学校已经开学,准备高考的学生放学后还要留在学校集中自习一段时间,教学楼高三年级的那一排窗口亮着雪白的光。操场上很安静,空无人影。教学楼里有了师生,校园里便管得严了,不再容许社会上的闲杂人到操场上散步锻炼,好在门卫师傅早认识了常来散步的县委书记。进校门时,成志超说,一会儿有人找我,你放他进来。师傅便应诺,好咧。

  魏树斌准时来了,两个人顺着灯光照射不到的幽暗跑道来来回回地走。成志超故作轻松地问:

  “周末回家了吧?”

  “回去了。呆一天。”

  “那个事,夫人很高兴吧?”

  “哪个事?”魏树斌一怔。

  “还哪个事,夫人工作的事呗。”

  “我……还没跟她说。”

  “好事,为什么不让她早点乐乐?”

  “是好事,还是恶事,我还一时辨别不清。再等等吧。”

  “等什么?”

  “乐就真乐,别再乐极生悲。我一旦把话说出去,我家里的那位必然催我快办,我要不办呢,那就哭,就闹。大丈夫难免妻不贤子不孝,自讨烦恼,不值。”

  魏树斌说的是心里话。他妻子本来就是个性子急躁的人,下岗在家呆了这几年,越发恨不得一天就坐回办公桌前去。也不怪女人头发长见识短,家里还有一个正读高中的女儿呢,哪个月不得伸手要上几百元钱。乡下的老父老母虽然口口声声说不用儿女赡养,还有力气土里刨食,但逢年过节生病吃药儿女们怎能没有些孝敬?一家人都指靠魏树斌一月一千多元的工资,操持家务的女人不能不急。魏树斌又不是那种会想法搂钱的人。坐在他的这个职位上,找他办事并想“意思意思”的人不少,但魏树斌不管是谁,一律采取只认事不认人,两眼一抹黑的对策。初时还有人求他,后来人们都知了他的脾气,反倒自觉免开尊口了。原来所在的黑水县里,有个老板开了个餐饮洗浴娱乐城,也没说求魏树斌办什么事,便将他妻子安排进去当了会计,一月有千多元的收入。起初,魏树斌还以为妻子只是出去做一点临时性的工作,倒也没放在心上,及至知道是去娱乐城当会计,就急了眼,让妻子立马回到家里来。妻子恼怒,说娱乐城咋?做啥犯法的事啦?你怎么就认定我是同流合污为虎作伥?魏树斌耐心解释,说只要你坐到那里去,就难说让人们怎样想,尤其是县局管治安的同志,知本局首席长官的老婆在那家做事,处理问题时就难免有顾忌。妻子说谁愿顾忌谁顾忌,谁顾忌是谁自己心里不干净,我让他顾忌了还是你让他顾忌了?魏树斌见说不通,性子躁上来,先踢凳子后摔碗,然后摔门而去,扔下话,说你若再去娱乐城,我就从此不回家!妻子气归气,还是辞了娱乐城的工作。这次,陈家舟主动为妻子办调转,等于又给魏树斌出了一道大难题。回家说给妻子,女人自然会高兴,自己少了后顾之忧,当然也是美事。但魏树斌也记着一句话,没有不要钱的午餐。虽说这事眼下还看不出与陈家舟的帮伙有着什么必然的联系,而且陈家舟也办得名正言顺冠冕堂皇,但起码可能让人看作这是陈家舟收买笼络他的一个手段。为此,魏树斌也曾想到一步棋,一方面故作不知,先抓紧把妻子的事办下,待日后查明陈家舟真有什么为非作歹之事,再两眼一瞪,不徇私情,公事公办,谅谁也说不出毛病。但思来想去,魏树斌还是否定了自己。那不是自己的性格,即使别人说不出什么,自己先在心里瞧不起自己,那不该是汉子所为。以他的想法,那可能比徇了私情人格更要低下。成志超交办的事已箭在弦上,而且那矛头已明显指向陈家舟,在这种节骨眼上,只能心无旁鹜,大义凛然。如此一来,眼下的招法便只有一个,回家缄口,只当没那事,什么都不说。一无所知的妻子自然也就不会催不会闹了。

  “不想再办?总得有个理由吧?”成志超问。

  魏树斌想了想,说:“我不想欠谁的。”

  成志超又问:“陈家舟没又催你?”

  “催了,昨儿见我面,还问过。”

  “你怎么答?”

  “我说我老婆眼下正应着别人的一份差事,财务上的事,交接清楚也需一个过程,不好说走就走。稍容一段时间吧。”

  “陈家舟怎么说?”

  “陈家舟说,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据内部消息,邢凯最近可能要调回市行另有任用。这事要办就抓紧,打的就是这个时间差。过了这个村,再想住进这家店,可就得另想章程了。”

  成志超沉吟不语,低着头,默默地往前走,好一阵,才说:“这个事,如果先由我来启动,也不是完全没有可能,那就不至于让你太为难了。这事怪我,是个教训。作为一个地方的主要领导,同志们生活上的具体问题本应主动想到。可我这一阵想的,主要是东甸乡的大棚,说句深层次的话,还是想自己的事太多,忽略了同志们家里的具体困难。如果有机会,这个事我想以后也许会有机会弥补。希望你能……理解。”

  成志超说得很真诚,是那种发自内心的真诚,不是官话。这个事,那天魏树斌电话里一说,成志超就深有触动。不管是出于什么样的目的,这事终究是让陈家舟抢了先,占了上风。好在魏树斌不是那种见小利而弃大义之人,不然,一切都将陷于被动。

  魏树斌站下来,望定成志超。

  “成书记,我今晚约你出来,可不是来说这个事。”

  “说也应该。”

  “如果不是你先问,我不会再提。”

  “我完全相信。但你不说,我却不能不想,更不应该没有这个自责。”

  “我向你汇报这些天我所调查到的基本情况。”魏树斌说,“县交通局有位副局长,叫邹森,你还熟悉吧?”

  成志超说:“交通局一把手年近退休,又患着糖尿病,一直在家休息,局里的工作就由邹森代理主持着。陈家舟几次提出将他扶正,我没答应。干部工作一定要慎重,动一个不知要牵扯多少人,就先放着没动。”

  魏树斌说:“此人业务能力,据群众反映稀松平常,却爱好书法,是省书法家协会的会员,突出特点是极善模仿,毛笔硬笔都来得,据说他模仿出来的东西,让行家们都叫绝,不说可以乱真,但乍眼一看,外行人还真是难辨山高水低。”

  成志超一惊:“邹森爱写字,这我也知道。但善于模仿,我还是头一次听说。”

  魏树斌接着说:“我们局里的张政委有一次跟他在一起喝酒,提起这个事,说我不信你谁的字都能学,你学我几笔试试。邹森说,那就请你先写几个字。张政委便掏出钢笔写了。没想邹森看了看,便将那页纸揉了,提笔便写,竟让张政委目瞪口呆无话可说。邹森和县里的一些头头过往很密,常在一起喝酒打麻将,一打就是通宵。经鉴别,伪造书信的事基本可以认定是他所为。我找市公安局鉴别字迹的专家看过你交给我的那两页书信,专家说,这好比假钞,若粗眼看,轻易难辨,但进了验钞机,就好比真假猴王站在了如来佛祖面前,妖猴的面目就暴露出来了。我再将带去的邹森的笔迹拿给专家,专家将他的笔迹和那封伪造书信放在一起看过后,肯定地说,你可以顺蔓摸瓜了。”

  成志超说:“现在就是你和我,不要藏头露尾怕三怕四,你还有什么分析推测,都说出来。”

  魏树斌说:“我想,此人既敢伪造你的书信跟省里要款,身后必有后台,至于后台是谁,我不敢妄下断言。据我所知,省里拨下的那笔款确实进了改造县里到东甸乡公路的专项账里,但有些支出让人费解。比如公路出城后建了个大转盘,转盘中心的那个所谓标志性雕塑,你知道光设计费就花了多少?”

  “多少?”

  “五十万,而且是白条子。设计是陈家舟最后拍的板,条子也是他亲自签批的,据说陈县长批条子时还说,知识产权嘛,歌星出场费还好几万呢,一个人一辈子能拿出几个这样的设计。”

  成志超冷笑:“哼,狗屁知识产权,吓唬哪个土老冒呢?就那样的设计,要新意没新意,要特色没特色,随便请一位美术学院搞雕塑的学生都拿得出来,还不定是哪家废弃不用的残次品呢。”

  “还有,你叫我打听樊世猛的事,也有了些眉目。樊世猛有个儿子,高中毕业后在家呆了两三年,去年入秋前,这小子突然变成了城关镇财政所的会计。财政所是县工商局的派出单位,按月拿固定工资。一家人正乐得鼻涕泡还没擦净呢,春节前那小子又突然被辞回了家,害得一家人哭哭啼啼没过好年。樊世猛是炮筒子脾气,那一阵出来进去的到处骂三七。成书记你别介意,他指名道姓,主要是骂你,说又想当婊子,又想立牌坊,算个什么东西!又说那五万元钱的人情费要不是已经退给了他,他就到县委大楼里揪你脖领子闹。这些日子又突然消停了,闭口再不说孩子的事,不知因为啥。”

  成志超掐指细算,蔬菜大棚现场会是在入秋后,儿子刚刚端上铁饭碗,老子自然又是秧歌又是戏,正在兴头上;樊世猛一时得意忘形,跑到成志超跟前敬酒,接了他人情费的人见露了马脚,便又慌慌张张地把那小子辞退回家,并且吐出了那笔好处费。想到这一点,成志超淡然一笑:

  “好,又笑又哭,又谢又闹,很好!但你知道不知道,县委早在常委会上做出过决定,为了严格控制吃财政饭的人员编制,凡县直机关和财政拨款事业单位的进人,最后都必须经我签字?依我推测,给樊世猛办这事的人极可能与前面所说造假信的事是同一伙人所为,而且采取了同一种卑劣的手段。”

  魏树斌点头:“这事起码要有人事局、财政局、工商局和县里分管的副书记、副县长点头,任何一个环节挡住了,梗阻不畅,都不可能办成。所以,在没请示你的情况下,我还摸到了其他一些也许更重要的情况,不知你是不是想知道?”

  “别卖关子,说。”

  “在你来吉岗工作的这两年多的时间里,县人事局调入和新录用的共是七十六人,都端起了县财政这个铁饭碗。”

  成志超吃了一惊:“你再说一遍,多少?”

  “七十六人。”

  “操他妈的!”成志超一时怒起,竟不顾斯文,破口骂了,“这两年,经我手只批了三四个,最多不会超过五个,都是理应必批的,批过之后我都有备忘记录,怎么变成了七十六个?”

  “县里老百姓有几句顺口溜,你听了更得骂。‘成志超,扣大棚,花钱流水不心疼;坐在机关不管事,就会给人签名字儿;成志超仨字不白写,蘸的都是百姓的血。’”

  成志超反倒不骂了。老百姓都这般骂了,你还骂什么?骂什么还比骂吸血鬼更冷酷无情?清寒的夜风吹来,让他热胀的脑袋冷静了许多。这帮贪婪的蠹虫!这帮无耻的小人!这帮挤成一团蠢蠢拱动的蛆!他们知道我在这里呆不长,便打着我的旗号如此为非作歹胡作非为,真是欺人太甚!

  魏树斌问:“成书记,我所了解到的情况就是这些,下一步怎么办,你下决心吧。”

  “你在摸这些情况的时候,他们有没有可能察觉?”

  “这很难说。我尽量做得隐秘,不动声色,但鱼既动,水就难免起波起皱。那些人是惊枪的兔子,白了尾巴尖的狐狸,极机警也极狡猾,我可不敢保证他们一点儿没有察觉。”

  成志超伸过手:“给我一根烟。”

  成志超平时很少吸烟,偶尔叼上一根,必是情绪激动的时候。有时,烟确实是一种好东西,它能给人制造出一种稳定情绪、冷静思考的空间。他拧眉狠吸了几口,把烟尾巴摔到地上,狠狠地踩死:

  “那咱们就把这个事作为突破口,先采取第一步行动。明天,你就给我把人事局的档案封起来。为防意外,封存的档案暂时移放到你们公安局的密藏室去,没有我的命令,任何人不得开启。待县委常委会做出决定后,再做下一步行动。这是明的。还有一件事,你暗着办。可能你也听说了,前些日子,县钢管厂有人举报,说厂财务科发现了许多职工的私人印章,县常委会已决定派调查组去钢管厂。但我估计,调查组不会查出什么结果,你的任务就是再暗中查一查,看到底是怎么回事?”

  魏树斌也一口接一口地吸烟,不答应,也不说反对。待一根吸完了,又叼上一根时,才说:

  “这后一件事,我马上派人办。钢管厂的厂长高贯成,我知道这个人,跟县里的一些领导早就称兄道弟不分彼此,如果这事确有猫腻,我想也不会简单。但是……”魏树斌沉吟了一下,才说,“成书记,我斗胆提醒您一句,您可是不会在县里久呆的人,依我估计,顶多半年,市级班子就要换届,您是不是再仔细考虑考虑?这前一件事……档案既封,就要有进一步的动作;如果没动作就解冻,总得有个说法。”

  夜幕中,魏树斌的眼睛尖锐地盯着他,而且称呼改用了“您”。

  就是这双眼睛,就是这一声接一声的“您”,让成志超觉得有些承受不了,热血愈发沸腾,心如擂鼓咚咚。他几乎是低声吼:

  “少说废话,封!”

  21

  成志超又是一夜没睡好觉,一闭上眼睛,就见有一支如椽大笔在眼前舞动,笔走龙蛇,笔尖下出现的竟都是自己的名字。从操场回到办公室,他就有些后悔了,那一声“封”,是不是喊得过于轻率失之权衡?鲁书记一再叮嘱,免纷争,少疏漏。人事局的档案一封,便等于公开下了战书,纷争必然随之而起,自己将如何拼争厮杀,最后又将如何收场,都还没个周密统筹的考虑。当然,封并不等于查,查也并不等于处理。这是个动一发而牵全身直捅马蜂窝的大事,虽是公安机关经手的案子,但在查处之前必须通报常委会,起码也得经书记办公会议。只要上会,自己就要说出查办的理由,那些人不管心怀怎样的鬼胎,料也不敢公开跳出来反对。但查了就要有结论,结论之后就要抓人惩恶,一石激起千层浪,自己在这汹涌浪涛中,能保证稳坐钓鱼台吗?

  成志超抓起了电话,他想告诉魏树斌,封档案的事暂放,电话通了,就在那声“喂”传过来的时候,他又把话机放下了。自己如此出尔反尔,会让魏树斌怎样想?自己又是个什么样的形象?人家可是先把提醒说在前头啦。不错,封并不等于查,那就先封着,但拖着不上会研究,那就不能查。狐狸被堵在洞里,总是要想办法窜逃,到那时候再顺坡下驴草草收兵,起码也让狐狸们知道我成志超是枪口抬高一寸,放了他们一马,日后多少也会有些收敛,休想再把谁当成有眼无珠的瞎子,掰着手指不识数的傻子。这般一想,成志超就又把电话打过去,对魏树斌说,“封档案时,不论谁问,都不要说理由,更不要说这是我的命令,明白了吗?”魏树斌那边静了好一阵,才说,“好,我执行命令。”

  第二天,是星期五。上午,上班不久,魏树斌亲自点将,通知了刑警大队的十余名干警,马上到自己的办公室开会。干警们很快到齐了,魏树斌只是沉着脸,坐在那里不说话。干警们便紧张起来,又往刑警大队长脸上看,大队长也是一脸的茫然。魏树斌起身,亲自将房门关严,又将锁钮按下,才回身说:

  “今天上午,我带大家去执行一项紧急任务。为了保证这项任务的顺利执行,请各位现在把身上带的呼机、手机都交上来。同时我宣布一项纪律,在执行任务期间,没有我的命令,任何人不许和外界有任何方式的联系。”

  干警们面面相觑,面色都紧张肃穆起来,纷纷将呼机、手机掏出来,放在魏树斌的办公桌上。魏树斌又追问了一句,不会有谁故意遗留不交吧?干警们便又都在自己身上很夸张地摸,见一个个都摇了头,魏树斌才又吩咐大队长:

  “你去安排两辆面包车,再找几个密封文件的大袋子带上。要快,我只给你十分钟的时间。”

  待一切都准备妥当了,魏树斌抓着手机,独自走出去,进了隔壁的小会议室,掩了门,打电话给成志超说:

  “成书记,执行任务的队伍马上出发,您还有什么指示?”

  成志超说:“请稍等一会,我给你回电话。”

  魏树斌便在会议室里等。成志超身边一定有人,他要找一个适合下达这种至关重要命令的地方。

  果然,很快,成志超的电话打回来。成志超说:“马上执行吧。但一定注意,尽量不要出现冲突。”

  魏树斌问:“如果有人一定要阻止任务的执行怎么办?”

  成志超犹豫了一下,说:“公安机关执行公务,上级必有相关规定。我对这个不甚明了,你按规定执行就是了。”

  魏树斌说:“好,我明白了。如果没有特别紧急情况,在执行过程中,我不再向您请示汇报,行吗?”

  成志超说了声“好”,电话就断了。

  县城不大,执行任务的两辆面包车不过几分钟,就停在了县人事局大门前。公安局长亲自带队,干警们突然封锁了楼门和所有房门,这让人事局里的人都大惊失色。小个子的人事局长王奉良一窜一窜地跑过来,问:

  “魏局长,什么事?”

  魏树斌答:“马上封存所有的人事档案,我们带走。请通知你们局里有关人员,积极配合行动。”魏树斌掏出了盖着大红印章的公文,“这是搜查封存令,请你签字。”

  王奉良大惊:“我们的档案怎么了?”

  “对不起,事关案件,现在我不能明确给您解释说明。”

  “这事……跟县领导请示了吗?”

  “我们依法执行公务,没必要。”

  王奉良脸色变得煞白,额上的汗也下来了,说:“这……这不行。你们要执行公务,我们也要正常办公。档案被你们封存带走了,我们怎么办?你们没必要请示,我却不能不请示。”

  “你可以请示。但在请示前,请让档案管理员先将所有档案柜的钥匙交到我们手上。”

  “这……这不行。魏局长,我知道,你、你们公安局比我们人事局牛、牛逼,但你们也没、没权……”

  “事关维护党和国家的法纪,公安机关有责无旁贷的职责。你是国家干部,这些基本的法律知识,就不用我再多说了吧。谁抗拒公安机关的正常公务,后果自负!”

  王奉良转身往自己的办公室跑,魏树斌一把扯住了他的袖子:“你干什么去?”

  “我、我给县长打电话。”

  “我再说一遍,请档案员先交出钥匙。”

  王奉良只好气急败坏地高声喊档案员,待那串沉甸甸的钥匙交到魏树斌手上时,他才得以跑回办公室,把门咣地一声关严了。

  常务副县长伍林很快就赶来了,进了楼就哈哈地笑,一副大大咧咧不以为然大事化小的神态。

  “树斌,什么了不得的事呀,整的这么严重。”

  你既大咧咧,魏树斌也一改严肃,以轻松的姿态作答:“涉及案子上的一点事,没想还把县座惊动了。”

  伍林说:“人事局,公安局,都是我主要分管的部门。我能不来吗?什么案子,事先一点风也不透透?”

  魏树斌说:“所谓案子嘛,也许挺大,也许啥也不是。现下还只是嫌疑,在没彻底明朗前,我哪敢就请示汇报?一旦走露风声,影响了案件的侦察取证,对我,对县长您,也许都不好。我想了想,那就不如先由我一力担承着,一切按有关规定,公事公办。没事都好,有事再请示不迟。”

  王奉良凑过来,以为有主管县长撑腰,口气就比刚才硬了许多:“你请示不请示主管县长,我不敢妄加评说。但就我所知,这么大的事,你也没经公安局局长办公会议吧?你是不是以为在公安局,你就可以熊瞎子打立正,一手遮天了?”

  魏树斌立即正色对人事局长,也是对伍林说:“要不要我提醒你一句:事涉重要案情,公安局长有权做出应急决定,事后再向局长办公会和公安局党委汇报,包括向上级主管领导主管机关报告。我郑重声明一点,此事如果造成不良后果,我魏树斌甘愿承担一切责任,包括法律责任。”

  伍林又笑了:“责任不责任的事,先别整那么严肃好不好?一个人事局,一个公安局,哪家出了问题,我都有推卸不了的责任。”他又凑近魏树斌,低声说,“这事可不可以先放放,咱们一块去找找成书记和陈县长,商量商量再说?”

  魏树斌摇头:“我看大可不必。一定要请示,那也先等我把档案封存起来再说。事关案情侦破,眼下不能有一丝一毫疏漏,眼下我只能这么办。”

  小个子枯枯干干的人事局长王奉良突然扯起公鸭一般的嗓子,嘶哑地喊:“人事局的同志们,考验我们的时候到了,谁要敢强抢人事局的重要文件,我们就跟他拼了!”

  果然就有男男女女许多人从办公室跑出来,惊慌失措地不知怎么好。

  魏树斌从腰间摘下手铐,嘭地一声摔在身旁的窗台上,厉声喝道:“所有公安干警请注意,现在我以吉岗县公安局局长的身份宣布命令,谁敢干扰阻碍执行公务,请立即按国家治安条例的有关规定,实行强制拘捕!”

  此时,人事局的人和干警们几乎都在走廊里,听到命令,干警们立刻都将腰间的警棍擎在了手里。人事局的人本都是一些文弱之士,见此情景,都惶惶地僵了手脚,不知怎么好了。

  伍林怔了怔,忙向王奉良瞪眼睛:“你要干什么?反了你了!有事好商量,你急什么?”说罢,将魏树斌往一边扯,到了稍静一些的地方,才将嘴巴凑到魏树斌耳边去,低声说:“树斌,你也要冷静。有一句话,不知你想不想听?”

  魏树斌冷冷地说:“县长想说,我自然得听;您不想说,我也不敢勉强。”

  伍林说:“来之前,我去过陈县长那里。陈县长让我给你捎句话,现在县里形势非常复杂,希望你从长计议,千万不要让人把你当枪使。”

  魏树斌重重地拍了拍胸脯,有意放大了声音:“请你也转告陈县长,我魏树斌这杆枪的枪机保险在这里,请他放心,枪口对着谁,什么时候扣扳机,我心里有数!”

  伍林对王奉良一摆头,说:“脚正不怕鞋歪,你怕什么?那就请魏局长执行公务吧,我且看这出戏怎么收场!”

  伍林说着,怒冲冲转身先下楼离去了。

  22

  成志超料想封存人事局档案的重头戏一开场,陈家舟就可能亲自去“赴汤蹈火”软硬兼施,但陈家舟没去;他又料想陈家舟即使不去,也会将电话打过来,所以一和魏树斌打完电话,他就将手机关了,再不接任何电话。但转念一想,又觉不妥。一个县里发生了这么大的事,一号首长拒不接电话是怎么回事?是怕着谁或怕着什么,还是此地无银先以这种方式声明此事是自己授意所为?所以他很快又将手机打开,端坐在办公桌前,等着陈家舟来电话,心里已想好了应对的词语。陈家舟很可能会以惊慌失措的姿态,请他出面平息;陈家舟也可能先发制人,问他为什么不经县委常委会决议,擅自动用公安力量?无论怎样发问,他都将先佯作不知,然后申明一个态度,既涉法律,公安机关就有独立办案的权力,党政领导干部还是不要干涉阻挠为好。

  但陈家舟没到现场,电话也没来一个。这,只能说明一个问题,陈家舟已认定此事的背后策划与直接操纵者是成志超。争端既起,暂时沉默的一方不是认输,就是准备发起反扑。陈家舟不会轻易认输,那他的反扑将是怎样的呢?

  先是秘书张景光跑进办公室报告:“成书记,公安局的魏局长带人去了人事局,说是要封人事档案。”

  成志超故作沉着地从文件堆里抬起头,问:“哦?是涉及到什么案子了吧?”

  张景光答:“还不清楚。”

  成志超说:“不是办案又能是干什么?让他们办去就是。不要大惊小怪。”

  过了一阵,办公室主任纪江又跑进来报告:“县公安局去封人事局的档案,两家差点儿没动起手来。伍县长急急火火地赶去了,也不知是怎样个结果。成书记,你不去看看?”

  成志超再把头埋到文件里去,说:“伍县长是常委,既可代表县委,又可代表县政府,他去了,我还去什么?”

  “县委县政府两家大院里的人都毛了,大家没心办公,都在议论这件事。”

  “谁说都毛了?我就没毛嘛。我看你也不用毛。公安机关依法办案,本是正常。美国的检察官还到白宫去找总统克林顿取证呢,我看天也没塌下来。你去跟大家说,安心工作,不要大惊小怪。如果把本来很正常的事也当作不正常的事来看,人心慌慌的,那就真不正常了,是不是?”

  将近午间的时候,魏树斌来了电话,极简单,只说任务顺利完成,东西已全部带回局里,就撂了电话。成志超嘘了口长气,却觉心头仍有一块石头压着,一点也没轻松下来。

  一上午,表面看似平静而心中惊涛翻涌的就是县长陈家舟了,不断有人打进电话,又不断有人跑来向他报告情况,问他怎么办,他的回答竟和成志超惊人的相似,说慌什么?公安局在办案,执行公务,就像各位每天都要吃喝拉撒睡一样,没什么大不了的嘛。人事局怎么就不能去?谁规定的就不能去?及至伍林跑回来,关严了门,瞪着眼睛大喘粗气望定他时,他才恶狠狠地低声骂了一句:

  “他娘的,还真下手了!”

  伍林说:“人家是有备而来,矛头是直接对着你我的。”

  陈家舟说:“废话,这步棋我还看不出来?”

  伍林说:“东西现在已在了人家手里,更狠的将是下一步。”

  陈家舟冷笑说:“下一步姓成的能不能走,怎么走,还难说。他就不怕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依我估摸,眼下成志超正感为难的也就在这一步。狗咬狗,他未必愿意自己也是一嘴毛。两败俱伤的道理,即使他一时性起忘在了脑后,也一定会有人给他提醒。”

  “那我们怎么办?”

  “你让我再想想。眼下不可再有大动作,但一些小的招法还是不妨使一使。主要是给成志超降温,帮他冷静,让他提前看到结局,他也许自己就缩了手脚。”

  这些天,陈家舟也一直没闲着。据他安排的各路眼线报告,这一阵,成志超和魏树斌接触频繁,有话不在办公室里说,也不在电话里说,而是出去散步,在县一中操场秘密接头。以陈家舟料想,成志超肯定还对樊世猛的那句酒话起疑,虽然张景光已按自己的吩咐,对那事连描带涂,但成志超不一定会相信,所以陈家舟采取的对策就是让樊世猛的儿子彻底回到家里,让人事局把那份档案也撤出去。再一个可能让成志超过问的事就是钢管厂高贯成那里,高贯成是下面企业的厂长,成志超对他下手,可能少些狗咬狗的顾虑,打便打了,打了还可充打虎英雄,陈家舟甚至想到把高贯成暂时舍出来,丢卒保车。魏树斌这一阵在忙,甚至几次亲自往市公安局跑,但他在跑什么,却一时难以得知。陈家舟完全没料到的是成志超会突然对人事局的全部档案下手,这让他又惊又怕。推理分析,只有一种可能,成志超已经知了不仅樊世猛儿子的一例,他要清查这几年间调进的全部人员。那事情可就大了。陈家舟甚至有些后悔,前些天,伍林曾建议,在成志超办公室安进窃听装置去,那就可以及时掌握对方的动向。陈家舟没点头,他知道只要那样一做,一旦事发,自己的责任可就大了。而且那种手段一用,牵扯进的知情人就不仅仅是一两个,谁敢保证那些人都跟自己一心一意死心塌地?即使得手,也要授人以柄,等于自己将小辫子交到了那些人手里。授短于下人,也是为官之大忌呀,不到万不得已,怎能轻易走出这步臭棋?

  这一天的下午,县委县政府两家大院表面上都风平浪静,两位主管首脑也都按兵不动,各自坐在自己的办公室里看文件打电话,似乎上午发生的事的确很正常,不值得大惊小怪。但人们却猜测着,成志超来县里两年多,这是第一次和县长陈家舟过招,一攻一防,胜败难定,紧接着的,是一场恶雨腥风的搏杀呢,还是双方各留后手的握手言和?

  隔日,成志超乘车去了北口市,他没让张景光跟随,跟司机也只说是省民政厅厅长到了市里,他去为县里争取扶贫款。他让司机将小车开进了位于市郊的梅园宾馆大院,那是市里专用来接待上级领导的地方。司机坐在小车里等,他进了宾馆,却闪身又从侧门出去,打车直奔了市委。他自嘲,连自己的秘书和司机都要防着,真快成了地下工作者啦!

  成志超是去向市委书记汇报吉岗县这些天发生的情况。疑点重重,一切却又似乎在朦胧之中,县人事局的档案已经封了,怎样进行下一步的动作,他必须请示市委领导。而眼下,这事也只能跟市委主要领导一个人说,在情况尚未最后明朗之前,严守机密便是争取胜利的基本保证。

  市委书记对成志超的报告很吃惊。以前,他只知道陈家舟在吉岗县的能量和势力都不小,前两任县委书记都与他弄得不欢而散,但他没料到陈家舟结党营私已闹到目无法纪的地步。当然,市委书记也知道成志超是省委鲁副书记的爱将,派他到吉岗县锻炼,用意不言自明。此前,或是他去省里开会,或鲁书记来市里调研,几次都问到成志超,并一再示意说,他还年轻,也缺少基层工作的经验,我只担心他做什么事失之毛躁,你要多帮助他,培养一个年轻干部不容易呀。市委书记思忖良久,才对成志超说,此事若真如你分析的那样,确实非同小可,但要想从根本上解决问题,至关重要的一点是要稳妥,要等待合适的时机,千万不能操之过急。这个意见我就不多说了,你能懂,凡事都要从长计议啊!

  成志超已意识到,自己的那一声“封”已操之过急了,市领导已在不动声色地批评他,既批评了他的用力过猛过急,也在批评他在动作之前没有及时请示。但他没料到,他刚刚离开,市委书记便将电话打给了鲁书记,报告了吉岗县发生的事情,也原原本本地汇报了自己的意见。鲁书记说,好,要稳妥,等待时机,这个意见我支持。

  当天傍晚,成志超乘车直接回了东甸乡。这一阵,主要是筹划大棚蔬菜的销售,又一喷(一茬,数量很大很集中)青菜眼看要下来,此一喷不比春节前,销路难免不畅。鲜菜不比粮食,不好存放,别说烂掉了,放蔫了都将直接影响菜农的收入。成志超听说乱季鲜菜出口俄罗斯的数额不小,便忙着找人拉关系跟省外贸公司挂钩。对方答,我们的货源已完全充足,你老兄既说了话,我们也不好不办,但货你们一定要保质保量,而且要保时送到边境通商口岸,我们总不能为了你们那十车八车菜再派车去拉吧?成志超心里高兴,便又忙着和乡长商量雇车运菜的事。

  几天后的一个上午,陈家舟突然到了东甸乡,这让毫无思想准备的成志超心里不由紧了紧。“家里表叔数不清,没有大事不登门。”常委会早有决定,县委县政府的日常工作,除非特别重大,都交给陈家舟酌情定夺,是什么事情让他亲自跑来了呢?电话里不能说吗?

  成志超将陈家舟请到自己住的屋子。张景光给两位领导沏上茶,便退了出去。

  陈家舟说:“倒也没什么了不得的大事。最近几个月,两个大院的办公经费开销很大,尤其是电话费,每月都在十几万元。我派人到电信局查了查,办公电话用于私事的不在少数。有些电话,即使是公事,也是可打可不打的,比如三楼找四楼的人,多跑几步道就可以当面说嘛,为什么非要用电话说?还有,一些电话也明显打得过长,正经事没几句,闲话废话却说起来没完没了,时髦词就叫煲电话粥。咱们这个县,财政状况本来不好,这种支出再这么无限制地膨胀扩大,别说老百姓不满,连咱们这些当家主事的都感到心里不安。”

  成志超心里便有些不悦,这是鸡毛蒜皮嘛,找我做什么?可他还是笑着说:

  “那你老兄就狠狠抓一抓,也别只限电话费。差旅费呀,水电费呀,公车使用啊,还有其他别的什么,一并抓,我完全同意,坚决支持。厉行节约,反对浪费,这条原则到什么时候都要坚持。有些方面,也可以先做些试点改革。”

  陈家舟说:“政府那边,我在会上已经说过了,为了引起重视,我说得挺狠,甚至可以说挺损,都有点不顾情面了。县委那边,我想还是你回去亲自说一说的好。有些话,我在政府那边说,谁心里不服,他也得给我立起耳朵老实听着;可县委那边,我再那么说,可能就是牛犊子上套,使不上正经劲儿,还拉了偏套,整不好,让一些人嚼舌头,还会起负作用。”

  成志超说:“你这就多虑了。除了一县之长,你还是县委副书记嘛。两边日常工作你一手抓,这是常委会早就定下来的。该怎么说就怎么说,你的意见就是我的意见,我完全支持。”

  陈家舟说:“成书记这边我不顾忌什么,可县委那边的干部未必都这么想。浮皮潦草不疼不痒地说一说呢,肯定不会引起人们的重视。但说多说重了呢,兴许就有人以为我把手伸得太长了。出了误会,反而不好。”

  成志超见他一再这么坚持,便说:“行,等我哪天回去,找机会特别强调一下,和老大哥充分保持一致。”

  陈家舟听成志超这么说,就起身准备离去了,走时,还从文件包里抽出一叠纸,放在成志超面前,说:

  “这是电信局的电话明细记录,你回去讲话前,不妨先看看。不然有些人还以为我们是没根没据敲山震虎乱放空炮呢。”

  成志超便在那叠纸上拍了拍,笑说:“老大哥果然是要粗有粗要细有细的人。好,我一定认真看看。”又说,“眼看傍晌了,吃完饭再回去吧,乡里的水豆腐做得不错,又鲜又嫩。老大哥来了,我再让他们好好做碗肉卤。”

  陈家舟却不留,说:“家里还有两拨客人要陪,都是上头下来的爷,怠慢不得。我这是忙里偷闲跑来的。改日吧。”

  陈家舟一走,成志超就打开了电信局的电话明细单,厚厚的一叠,县委机关的每部电话都有,是最近半年的。再细看,心便一沉,通话超过二十分钟的,陈家舟都用红铅笔勾了出来。成志超翻到自己那一页,勾出的竟最多,共十一次,多数是打给董钟音的,最长的一次是一小时四十三分,最短的也有二十六分钟。陈家舟专程送来这么个东西,到底是什么意思呢?他是真希望我在会上说说,还是提醒我要以身作则呢?或者说,是知我有过多的超长通话,有些话怕伤及我才这般委婉地提出批评?按电信部门的规定,除非用户的长途电话,这种市话的明细是不给开列的,陈家舟一定是动用了行政手段,才讨来了这份清单。但再退一步想,为了做过细的工作,即便开列明细,也不该将常委和主要领导的电话明细张扬开来。身为副书记的陈家舟不会不知这个起码的常识。如此所为,既不符合常规,也不符合陈家舟的性格。外表看,陈家舟本是粗粗拉拉的一个人,此一番突然如此精细起来,他究竟要干什么?

  成志超心头突觉一震,心猛地揪上来。那就只有一种解释,陈家舟明修栈道,暗渡陈仓,在旁敲侧击告诉我,他已经注意到了那个数次超长时间通话的号码,甚至可以推断,他已知晓了接电话的那个人是谁。

  成志超呆住了,只觉脑门刷地出了一层冷汗。

  陈家舟此行,居心叵测,他将矛尖直指了我的心窝窝,却又虚晃一枪,并不伤及要害。他这一手,是为了人事局的档案呢,还是为了高贯成的那堆私人印章?或者,是为了那封已露了马脚的仿造信函?伪造信函的事眼下我还只是说给了魏树斌,难道陈家舟也知道了吗……

  一下午,成志超心烦意乱,再无心考虑别的事。看来,自己真是操之过急了,才逼得陈家舟动起了反击手段。陈家舟这一手叫“卧槽马”,直逼帅府,眼下自己最好的应对办法只能是调兵遣将,把对方的马腿别上。可男女私情这种事,又哪有兵将可调,万般无奈的另一个办法便是老帅移位,但小小帅府,又能移到哪里去呢?思来想去,成志超想到了回家。对,回家,一是要静下心来好好想想下一步棋该怎么出手,二也是让对方难以揣摸我的心态,且看他们还会不会有什么动作吧。

  正巧又是周末。傍晚的时候,成志超对张景光说,蔬菜外销的事出了点岔头,我得抓紧去省城一趟,你不用跟着,替我跟陈县长打声招呼吧。小张问,您什么时候回来?成志超说,不好说,回去一趟,我总得把这条青菜外销的路跑下来。有事电话联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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