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秋萍和罗春芬两人之间可能只明明朗朗地说过一次贴心话,还被许多人听到了,因为那是一个极特殊也极其惨苦的场合。
秋天了。大山里的枫叶红了。厂工会组织一些女职工去游山赏秋,还洗了温泉,那天回城时夜空已布满了星斗。大客车在山路上行驶,大陡弯处,迎面突然冲出一辆满载木材的卡车。卡车速度很快,如发了疯的野牛,还熄着大灯。事后得知,是盗运木材,后有追捕。大客车急忙躲闪。但已来不及,尾部被重重剐了一下,司机控制不住方向盘,大客车滚下了陡峭的山坡。
那一刻,就像突然遭遇了天崩地裂,很恐怖,也很绝望。大客车侧翻在山石间,严重变形,好在没有起火。空气中弥漫着鲜血的浓重腥气,车里的人滚压在一起,到处是支棱巴翘的铁皮和角铁,还有破碎的玻璃。呼救声,哭喊声,咒骂声,呻吟声,一片凄厉,如坠丰都鬼城。
张秋萍和罗春芬都在车上,她们分坐在座位过道的两侧,此刻则被扭曲的钢管挤压在一起。在片刻的惊悸与慌乱之后,张秋萍率先冷静了些,她忍着锥心的疼痛,问:“请求救援了吧?”
罗春芬答:“我听刚才有人打110了。”
张秋萍说:“告诉大家,忍着点,别喊别骂了,没用,不如留点力气等候救援……也别再往外爬了,再碰了伤了不值……身上流血不止的,抓紧想办法包扎,扎紧点,捆住动脉血管……谁也不许再打手机,更不许用打火机和火柴,小心起火……”
张秋萍一句一句地说,罗春芬便一句一句地重复,大声喊,嗓门仍很响亮。车内安静了许多,只剩了忍不住的哎哟与呻吟。车外却嘈杂起来,还有人用石头在砸车门和玻璃,那一定是过往车辆上下来的人,已开始救援。
罗春芬抓住了张秋萍的手,两人的手都在颤抖。罗春芬说:“秋萍,我可能……躲不过这一劫了。”
张秋萍说:“不许瞎说。”
罗春芬说:“我找人算过命,说我今年有一道坎……没想到应在今儿。”
张秋萍说:“那些人都是骗子,我从来不信。”
罗春芬说:“我也想不信……可我不光是皮肉伤,不知什么东西扎进我肚子里去了,疼,疼死了……喘不上来气……”
张秋萍说:“别怕,挺住,一会儿就来人了。”
罗春芬问:“你伤在哪儿了?”
张秋萍说:“腿被压住了,腰也动不了。”
罗春芬说:“秋萍,我求你一件事……你一定要答应我……”
张秋萍说:“都什么时候了,你还求不求的,说嘛。”
罗春芬说:“这个念头,我可不是遇了事,才冷不丁想起来……我要是死了,你把欢欢接过去……让她考上大学,帮她结婚成家……”
张秋萍说:“净胡说,怎么就会死。不是还有柴放吗?”
罗春芬说:“男人的心在外面,不在家里,他顾不过来孩子……再说,男人都是花心,守不住,总是要再找的……不管找谁,我都不放心,我只信得过你……”
张秋萍说:“我也伤得不轻……如果挺不过去的是我呢?”
罗春芬说:“那你放心……不管你信不信得过我,笑笑都是我亲闺女……”
一团漆黑,什么都看不见。两人伸出手,往对方脸上摸,都摸到了湿淋淋的,也都摸到了黏稠稠的,那是泪水,还有鲜血。
“自从进厂……咱俩就争,一直争了这么多年……秋萍,你后悔不?”罗春芬喘息着问。
“我们可没争,我们是比,比的含义和争不一样。我们都没下过绊子,我们都盼着对方好。如果不是跟你比了这么多年,我不知道自己会成什么样子。”
“你说得真好,都说到我心里去了……下辈子,我还跟你比……”
“什么下辈子,这辈子我还没跟你比够呢。”
“秋萍,我一直嫉妒你……”
“我也嫉妒你。好在我们都有节制。”
“我困……”
“哎,春芬,挺着,别睡,千万别睡,受伤流血的时候不能睡觉。再大声喊喊,让大家谁也不能睡……咱俩还是说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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