考试很公开,也很透明,考场设在厂部旁边的文化宫大礼堂,因担任主考官的副厂长(前几年叫革委会副主任,刚改回来的)白天忙,时间安排在下班以后。大礼堂也可称为剧场,备着现成的折叠排椅,能坐近千人,竟一下挤满了,好像来了首轮新影片。观众却几乎都是清一色的青皮后生。红星厂是男人占绝对主导地位的世界,还没娶上媳妇的小伙子多,听说未来的师妹们要当场比拼,百花竞开,争奇斗艳,不来凑凑热闹才是怪事呢。
考场设在舞台上,正中一块黑板,两侧各五张桌椅,呈雁翅形摆放,面对观众。新人厂的女青工们几乎都报名了,但经过民主推荐和厂里的政审,进入了决赛圈的只十名,十取二,很残酷。那个年月,凡是需选拔的人事业务,都须政审,审你个祖宗三代,查你个三姑六姨,大气候,寒暑随天,没办法。
一声铃响,考场安静下来,帷幕后走出十位姑娘,清一色的崭新工装,宽袖肥腿,显不出谁的身材更魔鬼,小伙子们打分便只能看脸蛋。姑娘们各站一张课桌后,考官依次喊了姓名,既是点名,也算介绍,姑娘们依次向台下深深鞠躬。考官再喊展示算盘,姑娘们便将各自的参战武器高高举过头顶。比赛规则上有说明,算盘可以自备,这一下就引出了台下片刻的轰动。令大家注目的是张秋萍和罗春芬,别人都是当时寻常可见的窄长算盘,或漆黑,或白亮,但罗春芬举起的却是一种老式家什,宽大笨重,珠子足有12毫米口径的螺母大,横梁上的且是两颗。这种算盘在表现旧中国的电影里常见,黄世仁逼杨白劳卖闺女时,穆仁智就是在这种算盘上拨打出的阎王债。
考官走过去,接过算盘,举起摇了摇,问:“你这算盘可有年头了吧?”
罗春芬响响脆脆地答:“我爸说,我太爷爷就用它教过我爸爸打算盘。”
考官说:“哦,快成文物了,是什么材料制成的呢?”
罗春芬答:“黄梨木,连珠子带这杆这框,都是,听说是一棵树上的木头。”
考官又问:“咱们北方干燥,这个算盘不怕裂吗?”
罗春芬答:“不怕。木头加工前,放进清水中浸泡,把木头里原来的汁液拔干净,再风干,就永远不会干裂了。”
考官又走到张秋萍前。张秋萍的算盘正与罗春芬的形成鲜明对照,只有巴掌大,极精致小巧,可以随手装进衣袋,似可视为玩具。全国人民响应领袖的伟大号召,正在批《水浒传》,有人在底下嘀咕,一个玩关胜的大刀,一个耍时迁的攮子(匕首),这个仗可怎么打?
考官也把张秋萍的算盘举了起来让众人看,问:“这么小巧,只有十多位数,好打吗?”
看来张秋萍好羞,脸红了,淡淡一笑,答:“试试呗。”
可别小看了考官这几句看似无关紧要的询问,有了这过门或日前奏,选手们绷得紧紧的心弦就有了一些松缓。姑娘们肃然入座,各自的“兵器”端放面前。第一轮,考官要求从81加起,一数不落,一直加到150,按报出准确结果的先后顺序得分,第一个是10分,以下的便是9分、8分……
一声令下,姑娘们的手指在算盘上拨动起来。那一刻,千人剧场里安静极了,人们屏住呼吸,瞪大眼睛,倾听着来自舞台上十个姑娘的算盘齐奏。如果把演奏的曲目比作《百鸟朝凤》,那领奏者就是罗春芬,她是那只凤凰,百鸟之王,算盘珠在她指下弹跳,清脆而欢快,宛若珠落玉盘,声声入耳。当时有一首歌是唱人民公社八大员的,女声小合唱,其中就唱到了会计员,打着算盘庆丰收,“滴了个滴,答了个答,滴了个滴滴答了个答,算出了丰收的好消息呀,好消息……”人们想到了那首歌,也想到了民乐演奏里的木琴,木琴最适宜表达轻松与快乐,罗春芬弹奏的就是那木琴,而别人呢,手中的乐器不管是扬琴、二胡或琵琶,扮演的角色也不管是仙鹤、杜鹃或百灵,栖落在凤凰面前,便都哑然失声了。事后,罗春芬对别人说,她的算盘可是个祖传的宝贝,解放前兵荒马乱家无一颗隔夜粮时,曾有人许下十块大洋,她爷爷都没舍得出手。
那一刻,人们不会不想到那个拿着最小算盘的张秋萍,只见她安静着一张脸,微微垂头。手指也在算盘上拨动,但没有谁听得到她发出的声响,唉,小麻雀落在百鸟之王面前,吓得连声唧喳也叫不出来,惨了。
考生桌上都备着几片纸,还有削好的铅笔,那是呈报计算结果所需。片刻,木琴的演奏戛然而止,罗春芬执笔,起身,向着站在黑板前的考官走去。谁也没想到,几乎在同一时刻,坐在考场另一侧的张秋萍也起身,分秒不差地也将纸片递送了过去。嗡嗡嗡,礼堂内骚动了起来,如果两人的计算结果都准确无误,那这一局谁是第一呢?
待十个考生都交出了考卷,考官宣布结果,张秋萍和罗春芬同获10分,掌声响起来,足有一分钟。罗春芬站起身,举起手中的那个大算盘,高兴地摇动,表达她的喜悦和对掌声的感谢,而张秋萍却平静如初,只是对着台下淡然一笑。她是心里没底还是不以为然呢?
第二局的考题很快悬在黑板上,是早备好的,写在一张大纸上。应用题,说厂里准备维修厂房,需各种钢材、木料、玻璃、水泥若干,钢材和水泥分不同型号和标号,又若干,都给了价格,问所需资金共是多少。如果前一道题只是测验加法,这次就是四则综合运算了,难度虽不大,运算起来却复杂,要求精确到小数点后面的两位,那就是角和分。剧场里又安静下来,《百鸟朝凤》的演奏再一次响起,有了第一局的热身,木琴显得越发娴熟,那落入玉盘的不再是珠子,而变成了密淋的春雨。人们自然又想到了张秋萍,就她那个玩具样的小算盘,能够体现出来的数位超不过10位,玩玩加减法或可将就,进行如此复杂的多位数乘法还行吗?但令人大感惊异的一幕是,在罗春芬起身送交答案的一瞬,张秋萍也将纸片送到了考官的手上。又是分秒不差。
距离第一局结束只是短短的几分钟,但逝去的就是历史,历史的一幕真的会重演吗?这次人们不再嗡嗡,大家期待从考官脸上读出结果,那考官似乎知道人们的心,却故意绷着面孔,不动声色,直到所有选手都交了考卷,才举起那两张纸片,面含笑意,微微颔首。哈,仍是平局!
前两位胜出,似乎已无悬念,眼下人们期待的是,谁是状元?第三局,考官说,现在我来报账,只报一遍,务请诸位听好。厂财务账上的材料经费尚有256万元,又有数笔支出清单已经呈报上来,同时,又有工业局拨进的材料专用经费数笔若干,请计算出眼下材料经费的准确金额。
这题出得好,不仅将加减法混在了一起,还考查了选手的反应能力,人家报出数目,只一遍,你必须马上在算盘上体现出来,或加或减,容不得丝毫犹豫。账房先生嘛,可不就得这样。
考官开始报数了,不缓不疾,不快不慢,标准的电台播音速度,标准的平平仄仄,有支出也有收入,大到一笔数十万,小的只是几角几分。算盘珠随着那节奏唱起来,领奏者仍是那只悦耳的木琴,一忽儿水滴入潭,一忽儿湍溪奔窜,一忽儿又马蹄声碎。很快,人们发现,有人推开算盘,无奈地摇头苦笑,那是乱了方寸,跟不上步伐,甘认了放弃。一步乱,步步乱,想往上追也没用。放弃的先是一个,再一个,后来都超过半数了。再看那张秋萍,竟是从一开始就没拨动珠子,只是小尼打坐一般端然肃坐,微微垂首,额上的刘海儿披垂下来,让人没法看清她的表情。终于,考官宣布报账结束,罗春芬执笔,张秋萍也执笔。人们惊讶了,张秋萍没动算盘,也有计算结果了吗?
但这次罗春芬没有抢先将纸片交上去,她站起身,对着张秋萍说:“秋萍,你先来吧。”
张秋萍没有谦让,只是淡淡一笑,把答案呈了上去。
稳操胜券的罗春芬当众卖了个关子,如果张秋萍的计算结果准确,那么你第一,我第二,前两名当选,我无悬念,而且还是我礼让在先,这有目共睹。如果你张秋萍算错了呢,那对不起,我就只好捧起这冠军杯了。罗春芬不知道第三局张秋萍一直没拨算盘,她在忙着运算,眼睛和脑子都无暇他顾,不然,这个关子也许她不会卖的。
第三局的排名很快公布,那就等于整场比赛已有了胜负。张秋萍第一,30分;罗春芬第二,29分。但这个结果让获得了24分的第三名大叫不平。第三名叫刘承谨,算盘打得虽然没有罗春芬那么精彩,运算速度也没有罗春芬快捷,但运算结果却均准确无误。而且,邻桌的选手已悄悄告诉她,第三局张秋萍根本没动算盘。名次将直接决定一个人的职务安排,甚至是终生的命运,第三与倒数第一本质上无异,别人可以保持沉默,紧随在前两名之后的人却不能不说话了。
刘承谨高高举起了右臂,大声说:“报告考官,我有疑问。”
考官说:“请讲。”
刘承谨站起了身,说:“既是比赛打算盘,但据我所知,第三局张秋萍根本没拨算盘,将她排在第一名,我觉得这是违规操作,不公平。”违规操作是在学习班里新学到的词儿,现学现卖,用上了。
张秋萍也举起了一只手,但她没举那么高,胳膊肘还在桌面上,就像小学生在课堂上要求发言。
考官点头示意,张秋萍也站起身,她说:“我会打算盘,但为了更有把握,我就用了心算速算,而且不光是第三题,前两题也是。考试通知里既没说明心算速算的结果不算成绩,那我就没有违规。”
一根棍子捅进了马蜂箱,大礼堂里嗡的一声炸了,一片哄杂。
刘承谨大声说:“我怀疑张秋萍的心算能力,也怀疑是否有人在比赛前泄露了试题。”
有人鼓掌,还有人打起了呼哨。在号召与人奋斗、其乐无穷的年代,这绝对是出令人兴奋的好戏,好比《智取威虎山》里的“智取小炉匠”,又好比《沙家浜》里的“智斗”,有的看了!
考官跳下台,与坐在第一排担任主考官的副厂长低声嘀咕了几句什么,复又站回台上,将手里的第三局考题交到刘承谨手上,宣布说:“请大家安静。经与主考官研究决定,为了体现本次比赛的公平,决定临时增加一个补试项目,按照第三考题的模式,由刘承谨担任临时考官,具体数目完全由考官自由掌握,当然,这一局只请张秋萍心算。同时,拜托罗春芬再操算盘,参与同步计算结果。张秋萍,你愿意接受复试吗?”
张秋萍起立:“愿意。但我有个建议,再请安排随便哪两位姐妹或师傅执笔,将考官出示的数据即时记录下来。口说无凭,存字为证,以备复核。”
掌声顿起。这个建议了不得,那是精明,也透着自信。
剧场重又变成空寂的山谷,随着刘承谨一串串的抑扬顿挫,一只百灵又开始了婉转的啼唱,那是罗春芬,为她伴奏的是数百人的怦怦心跳。再看张秋萍,双目微阖,气定神闲,仍是宛若参禅。
终于,刘承谨口出“请出示结果”,张秋萍和罗春芬同时执笔,再将纸片同时送到考官的手上。考官看了两人的结果,面无表情,又卖了个关子,对台下说:“为了保证考试的公正公平,现在我请两位师傅到台上来,监督我宣读张秋萍和罗春芬的计算结果,好不好?”两个小伙子应声蹿起,蹦到台上,敏捷得就像猿猴。结果读毕,掌声大作,连刘承谨都怔怔神,然后红着脸,也拍起巴掌来。刘承谨的加入,让掌声如海涛击岸,再起了一个高xdx潮。
考官说:“心算、速算,应该是比珠算难度更大,也更高级的一种运算方式。如果质疑心算是不是违背了算盘比赛的规则,那责任也在比赛组织者,是组织者疏忽了这种可能出现的情况。现在我宣布,这次比赛,张秋萍和罗春芬胜出。”
掌声又起。有人突然亮了一嗓:“好,春秋平分!”人们愣愣神,转瞬就是欢畅的大笑。这个发现有意思,张秋萍和罗春芬的名字里,去掉张罗两个姓氏,余下的岂不正是“春秋平分”四字,而且此情此景,恰如其分,亏他想得出!
考官又说:“在这里,我也当着众多工友的面,向厂领导和相关部门的负责同志提请一个建议,刘承谨的算盘水平在本次比赛中,也展示得很为出色,所以我请各位领导记住刘承谨的名字,以后厂财会、统计或相关部门再需要这方面的人才,是否可以不必再进行考试或比赛,直接考虑到刘承谨?”
担任主考官的副厂长站起身来鼓掌,坐在他身边的几位部门负责人也都起立,一致表示赞同。
大戏落幕,兴奋的人们一边往场外走一边议论,说没想到厂里还来了这样几位高手娘子,个个可比阿庆嫂,又说这可比参加大批判会好玩多了,有那谨慎的便提醒,别顺嘴瞎咧咧,小心抓你个现行。人们便一吐舌头,挤眉弄眼地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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