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是霍林舟开车,奔上了去县城郊区火葬场的道路,旁边坐着三姨和赵斌,车后厢里则放着小宝的尸体。车开出乡政府大院前,霍林舟让媳妇带其他人,去了乡政府附近的饭店,跟着站脚助威吆喝一天了,又正是吃晚饭的时候,总不能让大家瘪着肚子回去。王咏梅说:“好几十号人呢,我身上哪带那么多钱?你能不能先跟乡里借点儿?”霍林舟看三姨正在旁边望着自己,再去找乡长借钱,怕跟乡里做下的猫腻露馅,便说:“能赊就赊,不答应赊就让他们跟你回家取钱,这个月的工资不还在家里放着嘛,正好没来得及还饥荒。”有人喊三姨一块儿去吃饭,三姨说:“我正好坐车顺路,也不饿,回家再说吧。”霍林舟知道她这是怕身上的卡出闪失,十五万呢,不到家谁的心里都不落底。三姨又将王咏梅拉到人少的地方,塞过去一张百元票子,低声叮嘱:“当着领导的面,有些话我不好说。一会儿吃完饭,你务必叫上两辆出租车,把那几位岁数大腿脚不好的送回家去。”王咏梅点头说:“三姨放心,要是我身上有钱,这钱哪能让你出?”
汽车开出乡里,就是蜿蜒的山路。天已经黑透了,有点儿假阴天,夜空中的星星和月亮时闪时没,天地间就更黑得有点儿邪乎。车灯的档次又低,只在前方投射出不能不让人格外小心的光亮。三姨靠窗坐着,掏出手机摆弄,说:“别都闲坐着,我给你们念几条短信,都是手机被屏蔽时发进来的。头一条,‘我们已兵分两路,分别到了县政府和市政府。我们这一路是常务副市长亲自出面接待,答应天黑前一定给答复,并要求我们立刻撤兵。”’
霍林舟蓦地想起吃过晌午饭时,三姨催促两位老头儿老太太回家歇息,那可能只是个幌子,实质是让两位不惹人眼目的老人带出她的指令,调兵遣将,另出两路兵马佯攻;又想起傍黑前乡领导找他谈话,武书记让秘书报告市领导一个小时内顺利结束的话,原来一切尽在三姨的掌控之中。你们有手机屏蔽的高科技,三姨有送出鸡毛信的土办法,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不等生孩子,人家早已先备下了猫月子的鸡蛋,而且一大筐,不少呢。
三姨又念:“又一条,‘报纸清样已电传发出,县委宣传郡的人已约去一家咖啡馆面议。一切只可相机而动。”’
赵斌说:“哟,连媒体都参与进来了!”
三姨说:“没有大领导在上边压,媒体在旁边挤,乡里的这块豆饼能这么快滴出油来?当然了,也不光是那一块豆饼出油。听听这一条,‘县长刚刚开过紧急办公会议,已定拨款二十万,资助乡里尽快平息事态。’再听下一条,还是午饭前发过来的呢,‘派出所所长到了局里,局领导已派人再查三姨背景与相关情况,务请小心。”’
赵斌吃惊地说:“了不得,连公安局,三姨都有人啊!”
霍林舟只觉心里越发紧上来,说:“有人也得小心。”
三姨冷笑:“我早小心了。犯法的事情不做,毒人的东西不吃。人家画了圈儿,咱们就只在国家法律准许的范围内行使民主权利,不过界,不犯规,不然,我叶奉华早他妈的坐进大牢里去了。”
说话间,汽车已到了一处盘山道,一侧是黑黝黝的山岭,另一侧则是不知深浅的山涧。山涧里传来哗哗的流水声,像水怪的狞笑。唉,水出山就平缓了,小宝就是在这条河里淹死的。突然,灯光照处,只见三条汉子并立山路中心,手里都杵着锹镐之类的家什儿,两辆摩托车则停在道路两旁。霍林舟情知大事不好,急踩刹车。三姨倒还沉稳,吩咐说:“你们别慌,都少说话,一切由我应对。”
汽车停在了汉子们面前。灯光下,原来拦路者脸上还都束着黑布或围巾,只留了眼睛在外面,让人恐惧。三姨开门下车,平平静静地说:“兄弟们有事呀?”
一个高个儿汉子因围巾堵嘴,瓮声瓮气地喊:“都下来。”
三姨说:“车后还有一个死孩子,也抱下来?”
汉子说:“少废话,别拿死孩子吓唬人,他成不了精!”
那个时候,霍林舟和赵斌还坐在车上。霍林舟心中陡地闪出一个不祥的感觉,他小声对赵斌说,会不会这也是三姨事先安排好的,不然她为啥不让派出所的人送咱们来?赵斌说,这种时候,活命第一。说话间,见三姨回身招手,两人都下了车。
三姨说:“孩子叫河水淹死了。这位是孩子的爹,那位是孩子的姨父,都是土里刨食老实巴交的庄稼人。活人不挡死人道,这是自古以来的讲究,几位兄弟不会不懂吧?”
另一位细瘦汉子说:“借着死孩子,你们也算发了一笔小财。你们吃肉,总得让我们也喝上一口汤吧?”
三姨说:“这位兄弟说得有点儿不近情理。请问,又不是买彩票捡钱包,这种财谁愿发?你们会盼着家里的闺女儿子也去死吗?”
一把镐头呼地抡过来,打在三姨的大腿上,抡镐把的是那个一直没吭声的人,粗壮而敦实,还恶声恶语地骂:“×你妈,你才盼着你的闺女儿子死呢。快把钱拿出来!”
三姨哎哟一声跌坐地上,疼得嘴里吸溜冷气。霍林舟和赵斌急去扶,三姨却往旁边推二人,对打她的人说:“要命一条,尽管拿。但现金没有,钱都在卡上,想要卡,你们也拿去。密码我不知道,我也是奉命而来,想去银行提款,那你们去找二舅。”
高个子问:“二舅是谁?”
三姨说:“连二舅是谁都不知道,你们还在这条道儿上混个什么劲儿?”
敦实人又高高地扬起镐把,恶狠狠地说:“我这一镐头下去,叫你脑袋瓜子立马开瓢儿,这你信吧?”
三姨仍坐在地上,举起那只缺了三个手指的巴掌,说:“那咋不信,人的脑壳,比山上的核桃也结实不了多少,一敲就碎。你们看我这个巴掌,我可是在鬼门关转过一回的人啦。人死了比活着容易,我早有体会。你们可以一镐头打死我,还可以把这两位兄弟一人一镐头都砸死。人为财死,鸟为食亡,可你们得到了什么?我身后这辆破农用车你们肯定看不上眼,
开走了也未必好处理。我们身上还有三部手机,都是过了时的低档货。可出了人命,就是大案,哪个国家的警方都不能不管,二舅也不会袖手旁观,那你们日后要遭的罪可就比我挨了一镐头厉害多啦。依我的意见,你们就此罢手,我可以把今晚这个事看作是三位兄弟酒后犯蒙,一时取乐,保证不报案,还保证我的这两位老弟也守口如瓶。如果你们信得着我,还可以给我留下银行卡号或通信地址,五日内我会把一千元钱给你们打过去,算作三位兄弟今晚出来的车油钱。”
细瘦汉子说:“我知道大家都喊你三姨,姓叶,还知道死了孩子的那位叫霍林舟,家住河东村。”
三姨说:“知道了好,明人都别做暗事,我更不想跟谁坐仇结梁子。”
三个汉子对了一下目光,细瘦汉子一甩头,率先奔了摩托,另两个持着家什儿,倒退着,也到了摩托车边。在摩托的轰鸣声中,细瘦汉子留下话:“三姨,对不起啦,给二舅带好!”
两辆摩托逆着汽车来时的方向迅速驶离,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坐在地上的三姨撑不住了,突然趴在地上,哎哟哎哟呻吟起来。霍林舟和赵斌急上前去扶,三姨越发喊疼,说别碰我的腿,可能是把骨头打折了。赵斌掏出手机,说我这就报警,路上还留着摩托车印,跑不了他们兔崽子。三姨说:“这几个人像是初犯,还算听人劝,没恶到家呢,做人要言而有信,也别给咱们自己日后找麻烦,得饶人处且饶人,拉倒吧。”霍林舟说:“那就抓紧送三姨去医院。”
两人把三姨抬上了汽车。三姨不能再坐着了,只能趴在副驾驶的双人座上,赵斌便跳上了车后厢。还是霍林舟开车,心里急,却不敢快开,怕颠疼了受伤的三姨。霍林舟问:“要不要再告诉什么人先去医院等着。”三姨说不用,又不是什么要命的伤病。霍林舟说,我和我姐夫身上都没带钱,医院要交押金的。三姨说:“我身上不是带着那个卡吗,就先从那个卡上划,行吧?”霍林舟说:“那个卡你不是不知密码吗?”三姨苦笑道:“我蒙歹人的,你怎么也信?”
想想刚才对三姨的猜疑,再想想三姨面对高扬的镐头脸不变色的从容与镇静,霍林舟心里好生惭愧,好一阵说不出话。三姨侧伏在车窗上,手在脚下的挎包里摸了又摸,问:“还有烟吗?”
霍林舟说:“带一包都抽了,还有老旱烟,得自己卷了,”
三姨说:“那也给我。抽上,兴许不再那么疼。”
三姨接过烟口袋,在汽车的颠簸中伏在那里卷烟,一个巴掌外加两个指头竟上下翻飞,卷得很熟练。她的烟瘾很重,坐在乡政府的院子里,手上几乎没离过,扔下一支又一支,估计一天两包都不够,但档次并不比卖力气的人强多少,是五块钱一包的硬红河。霍林舟说:“三姨,想想这一整天的事,你还不都是为了我们家,真得谢谢啦。”
三姨说:“也不光是为了你们家,我不是还要了你的一勾儿嘛。你放心,我只拿五万,多一分都不要,去医院看病的钱,也从那五万里出。”
霍林舟忙说:“那可不行三姨。你不说我也知道,那五万,最后到了你手上的,不会剩下多少,那么多人跟着忙了一天,露了面的,还有不露面的,你都得有所表示,这个钱哪能再由你出?那我不太食亲黑财了嘛。”
三姨叹息一声说:“你心里有数就行啦。但这个事,你别再跟我争,这不符合我给自己定下的做人做事的原则。为人办事,应到哪儿,就得办到哪儿,哪能见财起意,半道变桄子。那往后谁还能让我插手人家的事情。再说,你到手的这笔钱,不比那些办动迁争产权的,没了正招人喜欢的孩子,你和你媳妇心里够懊糟的了,我哪能再让你们心里不舒坦。”
霍林舟心里越发感动,只觉脸上灼烫起来,突然之间,他心里涌动了把那猫腻十二万元的事说出来的冲动:“三姨——你听我说——”
没想,半趴在座位上抽烟的三姨打断了他的话:“大黑夜的,路不好,好好开你的车,别说了,啥都别说了。其实,有些事,何必说出来,你不说谁心里就没个小九九?这样的事,我经的见的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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