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政府大院的铁门被关上了,还挂上了锁,老大的铁锁,生铁铸的。外面的人进不来,里面的人也出不去。几个工作人员和派出所的警察站在铁门边,阻止里外的人出入和通话。有人搬出两箱矿泉水,放在院心,随便喝。临近中午,又有人喊人们进食堂吃饭,大米饭,牛肉炖萝卜,还有凉拌海带丝和拍黄瓜,管够造。那时候,乡政府里的人都瞅着,眼巴巴的。炊事员笑哈哈地说:“你们吃你们的,吃饱了让他们捡剩儿。”有吃相不好的人噎得直挺脖儿,问:“我们都是大肚子,吃没了呢?”炊事员说:“那就让他们少吃一顿,也该减减肥啦。”
这期间,大门打开过一次,人们看到有人从外面搬进来两个大纸壳箱子,也不知装的啥物件。很快,大家的手机都打不出去了,也不能接发短信。有明白的人说,这是不知从哪儿借来的机器,人家这是给屏蔽了,怕咱们跟外面联系。可吃公饷的人办公室里还有座机,人家可啥也不耽误。不懂的人问:“啥叫屏蔽?”答说:“好比有人放了个臭屁,你不想闻,是不是你就要用手捂住鼻子?那你的手就是对你的鼻子实行了屏蔽。”乡下人这才知道,高科技真是厉害,原来手机还能屏蔽,并不是到哪儿都能畅通无阻。感慨之后,人们心里便有些发慌,嘀咕说这大门给关上了,手机也给屏蔽了,咱们这不是牛马进棚猪进圈,被变相软禁了吗?心一慌,有些人就坐不住了,想寻衅找事,让警察把大门打开,说有急事要出去办。警察说,你们要想好,出去可以,我马上开门,但再想进来,就绝对不行了,我们已经接到了领导的命令。想整事的人都是霍林舟和赵斌的正宗亲戚,跟三姨来的那些人却不急不躁,泰然处之,有人还靠在阴凉处打起了盹儿,看来是久经战阵,见怪不怪。三姨看在眼里,对赵斌说:“告诉他们,杨三姐打官司的年月还没手机呢,人家也把官司打赢了,让大家都消停消停吧。”赵斌把话传过去,人们很快就安静了。
从乡政府的食堂出来后,三姨对两位上了年纪的老头老太太说:“你们回去吧,别再把你们折腾出病来。”两位老人似还犹豫,三姨把他们拉到一边,低声嘀咕了一阵,两人都点头了。霍林舟看在眼里,心里说,这么大岁数了,本就不应该叫他们来。但看大铁门打开了,还是要送一送,非亲非故的,站脚助威也好,摇旗呐喊也罢,人家还不是来帮咱家的忙?老太太临出大门前问:“那我们就不回来了?”三姨紧点头,说:“别回来别回来,回家好好歇歇,这边的事就放心吧。”又叮嘱说:“出去不远就有出租车,别舍不得钱,打车走啊。”
正是秋老虎逞凶的时节,大太阳仍很毒辣,火球子般高悬在天空,晃照得人睁不开眼睛。在不停歇的哀乐声中,吃过午饭的人们散坐在院子四处的荫凉里,有人恹恹欲睡,也有人在说着悄悄话。霍家的亲友很快就和三姨带来的那些人混熟了,俨然真的成了姑舅叔姨或兄弟姐妹,彼此敬着烟,谈说着家长里短。霍林舟心里生出一些焦躁,对坐在树荫下的三姨和赵斌说:“吃了饭,咋还谁都不理咱们了呢?”三姨冷笑说:“还不让领导们坐在一起商量商量对策呀。一会儿就可能有人找咱们谈了,这回要一个一个地轮着来。你们记住,不答应条件,说出天花来,也不能点头。还有,要谈就在这院里谈,不管他们说是什么事,都不能出去。”赵斌问:“可能会问到我们和你的关系,怎么答?”三姨说:“咱们不都攀过亲了嘛,我是你妈表哥老丈母娘的闺女,他们有兴趣,就去查。”也是,一个县,几十万口人,说少不少,说多也不多,真要这么攀起来,三拐五绕的,几乎都能搭上点儿亲戚的边。
果然,这边的话刚落地,林乡长就亲自跑了出来,对霍林舟说:“我刚接到的电话,县领导听说了你家小宝的事,已经亲自带着教育局局长和河东小学的校长到你家慰问去了,我这就派车,送你和你媳妇快回去。”
霍林舟看了三姨一眼,臭硬石头一样地说:“我家小宝都死了,死了还上什么学?教育局局长和校长一百竿子也打不着了,我不回去。”
林乡长赔笑说:“自古以来官都不打送礼的,他们总不能空着手去你家慰问,你咋比当官的架子还大?有什么要求,你们两口子正好可以跟他们谈嘛,他们谁都比我小乡官说了算。”
赵斌接话说:“县官不如现管,他们想谈,直接到这里来嘛,领导都有轱辘,转一转就到了。乡政府大院就不能慰问和商量事了?”
林乡长无奈,只好又跑回楼里去。三姨点头赞许,说回得好,只要林舟和媳妇一离开这个院,怕就难回来了,他们有百样的招法缠住你。你们皇上和娘娘撤了朝,我们小太监们还在这里闹腾个什么劲儿。这种时候,千万不能上了他们的道儿。
过了一会儿,又有工作人员跑下来,说乡领导要单独和霍林舟谈话。这回进的是乡党委书记办公室,一见面,乡党委武书记就上前紧紧握住霍林舟的手,说自己正在外地和客商谈招商引资,听说这个事,就急赶了回来,刚进屋。又说,我的年龄肯定比你大,那我就是哥,你是弟,当哥的说话轻了重了些,都是为你好,兄弟可得多担待。霍林舟知道乡里当家主事的是武书记,年龄比林乡长大,在乡里干的时间也比林乡长长,以前没少去村里,又是宣讲又是动员的,早就面熟。只是奇怪,刚才也没见有人开大门,他既是刚回来,怎么进的院子呢?
武书记又说:“乡长上午跟你们谈话的情况,他都跟我汇报了。家里死了人,心情肯定不好。人啊,越是在心里空虚无助的情况下,越容易被人蛊惑。蛊惑是啥?话说得好听,就是让你一时分不清啥是黑啥是白,啥是大啥是小,顺着他给你指的道儿,迷迷瞪瞪地往前走。过去世面上有一种说法,叫拍花,尤其是给年轻的女人拍,让她去哪儿就去哪儿,让她脱衣就脱衣。眼下有人破解,说是拍花人施了迷魂药。拍花人为啥让你顺着他的道儿走呢,因为他们包藏着祸心,想从你身上获取好处。再好比传说中的黄仙狐仙迷人,它们迷惑人的目的就是吸人的精,喝人的血,它好成仙得道。我先要提醒兄弟的就是,千万不要受人蛊惑,上了别人的当,咱们自己的日子还得自己过,自己的章程还得自己拿。”
霍林舟知道武书记说的是什么意思,指向很明确,可人家蛊惑我j起码能给我两勾儿好处,我要是听了你的,那就得把死孩子送到火葬场去,变成灰拉倒。账如果这么算,还不一定是谁蛊惑我呢。他说:“我不傻不茶,家不趁钱,我又不是黄花大姑娘,谁费心巴力地蛊惑我干什么?今儿陪我来的人,都是我家亲戚。家里死了人,要是连亲戚都不管不问的,那我霍林舟可活成了什么样的人啦?”
“那你说说看,那位所谓的什么三姨,是你什么亲戚?”武书记不绕了,枪口直指了靶心。
“她是我连襟的姨,他喊三姨,我也跟着喊三姨。”
“你们以前见过面吗?”
“当然见过。我姐夫家有什么大事小情的,比如红白喜事,他家买楼,送闺女上大学,我去了,她也去了,我看她挺能张罗事的,所以这回我也求她帮助张罗张罗。”早防着有人这么问,回答是早准备好的。武书记冷笑了:“张罗?据我所知,这位三姨可是在公安局里早挂了号的人物,姓叶,叫叶奉华,满族,五十一岁,年轻时在县农机厂当过工人。后来农机厂黄了,她去南方打工,右手掌被机器轧去了三个指头。老板黑心,说她操作违章,后果自负。但有人帮她打官司,听说还是个律师,替她争到手二十万补偿金。她回到县里后,就开始学帮过她的律师,翻过不少书,却一直考不下律师证,所以就四处整事,不管是谁家的,也不管跟她是不是真的沾亲挂拐,她都出面张罗,当了原告当被告。她的张罗可不是白张罗,都有抽头儿,文词儿就叫提成。她先生原先也是农机厂的,当过班组长,跟她一起从南方回来后,在道边摆过修车摊,前两年病了,脑血栓,在家躺着呢。她还有个闺女,结婚了,在外地,日子过得也挺艰难。她的日子全靠她的提成撑着呢。你给我说说看,她从你手里要的提成是多少?”
霍林舟心里吃惊,原来领导什么都知道,而且远比自己详细具体。但他知道不能在这样的话题上跟领导绕下去,一句话说秃噜了嘴,被当官的抓住,那就崴泥坏菜,再挺不起腰张不开嘴啦。当官的有当官的打击目标,咱老百姓也有自个儿的靶心,同样爹娘给的一根舌头两片唇,何苦非让你牵着走?他故意倔哼哼地说:“老母猪下不出羔子你抽驴,整那个没用。你就说吧,俺家小宝死得冤不冤?你们官家有没有责任?”
武书记说:“刚才县领导和县教育局局长不是要去你家慰问嘛,可你又端着架子不回去。那我就当回二传手,把他们的处理意见转达给你,本着人道主义的关怀,他们准备慰问家属五万元钱。钱到手后,你必须马上把孩子的尸体送到火葬场去。”
领导存心避着责任二字,只说慰问而不提赔偿,可没责任你掏钱干什么?老百姓过苦日子的多了,你们咋不慰问慰问别人去。三姨的招法果然不错,叼住理啦!霍林舟学着领导的样子冷笑:“书记大哥,你也有孩子吧?我家小宝十一了,还是周岁,你说从他妈十月怀胎算起,再去县医院把孩子生下来,再一把屎一把尿地把他拉扯到这么大,再今儿这个费明天那个费地供他上学,我就不跟你说精神损失不损失的啦,你说五万元钱够不够?”
武书记沉吟片刻,说:“教育部门是清水衙门,让他们再多拿也是勉为其难。那就这样,乡里另拿五万,这就十万了。你知道,咱们乡也不富裕,农业税取消了,工业项目虽有几个,也都不大,作为最基层一级的人民政府,我们已经仁至义尽了。”
霍林舟说:“你们真要仁至义尽,那就拿三十万,钱到手,我和这些亲友立马走人。”
武书记黑下了脸,不再说客气话:“霍林舟,我提醒你,不要得寸进尺!这里不是农贸市场,你再胡闹下去,就涉嫌讹诈,你是不是以为国家的法律就没有办法惩治你啦!”
霍林舟也挺身而起,还重重地拍了一下茶几,大声说:“你也别搬起块大石头吓唬俺们小蚂蚁,那石头落下来未必砸得着蚂蚁,倒是你们当官的臭脚丫子要注意!”
正在这时候,乡里的一个秘书推门走进来,手里还拿着几张纸片片,有些慌急地说:“武书记,《关东嘹望》报社传真发来了报纸清样,说请乡领导抓紧审定核实,一个小时不回话,他们就要发稿付印了。”武书记怔了一下:“什么事?”
秘书看了霍林舟一眼,说:“就是——他们的这个事,不知怎么让报社的人知道了——”
武书记勃然大怒:“我说你还有没有个脑子?知道不知道我在干什么?出去,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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