玩鸟卖艺的汉子姓翟名大林,家住八十里外的一个小山村。那个村子四面都是大山,山上林木繁密,是省里划定的一片生态森林保护区,禁伐禁猎。林子深处设有林场,寻常百姓想动动保护区里的一草一木也违法。
翟大林骑摩托回到家里时,天已傍晚。虽说大山里黑得早,也有五六点钟了吧。灶间热气腾腾,弥漫着锅贴饼子和土豆炖豆角的香气,又是一锅出。翟大林架好摩托,扑进屋里,外衣也不脱,把自己扔到了热炕头上,对老婆嚷,炖肉炖肉,今晚喝两盅。老婆问,肉在哪儿,炖你大腿呀?翟大林说,自己去车上找。老婆气得嘟哝,买了怎不带进来?我在家闲着啦?非得遛遛我,把我当成你的宝贝雀儿呀?翟大林说,累死了,让我烙烙腰。
一天的奔波,确实把翟大林累得不轻。为赶城市里晨起的那份热闹,鸡叫两遍就得动身,顺着漆黑的山路颠簸出去。一天至少得串三个场儿,少练一场,这卖艺的日子都没法往下过。这笔账在家里算过多少遍了。一年四季,占了一半的冬天是不能出去的,出去了也白扯,天冷,游人少,没有谁愿意在冰天雪地里伫下脚步瞧热闹,连鸟儿都团了翅膀打不起精神来。可两个孩子却得一年四季去上学,上学就得一日三餐;还有那些管得着你的爷爷奶奶们,供果台上可不讲春夏秋冬,一次孝敬不到位,人家就可能冷下面孔,砸了你的饭碗。
老婆解下捆扎在摩托车上的编织袋,顺手将装鸟的小木箱也提进屋。打开编织袋,老婆的眼睛瞪成了牛铃铛,有猪肉,有鱼,有火腿肠,还有老娘儿们早想买却舍不得掏票子的飘柔洗发露。老婆还拿过一只蛇油SOD蜜的小盒子,问:“这是啥呀?”
翟大林说:“雪花膏,老丈人改叫岳父,俩名。”
“不贱吧?”
“二十多。”
“我的妈,听这价,哪还敢用!”
“这就是最便宜的啦。”
“这一堆,你得花多少钱?不年不节的,不想过啦?”
“没花钱,一分钱也没花。”
“看把你能耐的!你还敢偷敢抢啦?”
翟大林在怀里摸了摸,把那张消费卡甩出去,落在炕席上还砸出一声清脆的响儿:“咱也刷它一次卡。就那么一下子,啥都妥了。真他妈的爽,怪不得城里人都好用这玩意儿,好像没花钱似的!”
老婆惊奇地拿起卡,前前后后地看:“我的妈,家乐福的,三千元呢。你捡的?”
“做梦找野汉子,你咋净想美事?你把它收好了,再想买啥,你提前琢磨好,我进城给你带回来。我困了,先眯一会儿,别的话,等吃饭时再说。”
女人见了洗发露、雪花膏之类的东西,就好像扎了吗啡,立时兴奋起来,何况都是高级的玩意儿。老婆忙着去灶间切肉,还大声问,肉炖熟了,和豆角土豆烩在一块行不行?但应答她的,已是男人的呼噜声了。
两人坐在炕桌前,已是掌灯时分。一双儿女都是读书的材料,念大学的要等寒暑假才回来,在县城里读高中的也要等周末。翟大林刚刚斟上酒,就听院子里的狗叫起来,先是自家的大黄狗叫,紧接着另一条狗更凶猛地叫起来,两犬对吼,此一声彼一声,真正的原生态二重唱。女人趿鞋下炕,跑出去,迎进来的是林业派出所的小徐,怕两狗撕咬,小徐把他雄赳赳的黑贝牵进来了。
翟大林忙起身,做着要下地的样子:“哟,不知是领导来,坐,快请坐。”
小徐不客气,腿一抬,就坐在了炕桌对面,正是女人刚才坐过的地方,两眼盯着桌面,嘴巴打起了哈哈:“哟,提前进小康,伙食不错呀。”
翟大林急给女人使眼色:“快添副碗筷,加个酒盅子,难得领导来,我陪领导喝两盅。”
小徐也不等碗筷到,就用右手的拇指和食指在菜碗里拈出两块肉,丢到地下去。又拈盘子里的火腿肠,也丢下去。火腿肠能存放,想留给闺女周末回家呢,没敢多切,也就几片,给当家的下酒,没想让人家这一拈,就拈去了近一半。看那黑贝吧嗒吧嗒吃得香甜,女人心里拧了一下,心疼地看了看男人。翟大林只当不觉,忙着招呼:“别木桩子似的愣着,快给领导倒酒呀。”
小徐说:“你不知道我们警察当班不许喝酒呀?中央领导下的死命令!我刚吃完,肚里饱着呢。奉所长指示,我就两句话,说完就走。明天上午,你去所里一趟,所长有重要事情跟你商量。”
翟大林心里一惊,说:“另换个时间行不?明早天不亮,我就得再奔城里去,一年到头,全指着这一阵呢。”
小徐把脑袋摇得很坚决:“那不行。我看所长的意思,你要是不去,你这鸟笼子就别往外提了,还是送到野生动物保护协会去吧。”
翟大林再问:“那你多少也先给我透透话,所长找我,是个啥意思?”
小徐又拈了两块肉丢到地下去,还把手在狗身上擦了擦,看样子不想再拈了,说:“市里的工资都涨了,县里也不知还想拖到啥时候。一样当警察,一样执行警务,一个月就差着上千元,所里的同志们心理不平衡啊。所长就是想找你再商量商量赞助款的事。”
翟大林心里紧了一下,忙用手抓了一块肉塞进嘴里,要是不堵住嘴巴,他就要骂了。
女人说:“我家每月不是赞助一千五百元钱了吗?还要涨呀?”
小徐站起身,拉狗往门外走:“你们吃肉,总得让我们也喝口汤吧。有啥想法,你们去跟所长说。反正通知我已经送到了,你们喝酒吧。”
还喝个屁!两口子坐在炕桌前,傻子似的发起呆来。为这捕鸟驯鸟的事,林业派出所不知来找过多少次,说野生动物保护协会有话,那小黄鸟属国家二级保护动物,无论是捕是杀,都是违法。夫妇俩去找村支书,又去找村委会主任,哪次去都不敢空手,总算约出所长坐进了县城里的高档饭店,海参鲍鱼上了,粉条子似的鱼翅也上了,喝的是国酒茅台,最后总算达成口头协议,翟大林每月拿出一千五百元,赞助派出所的办案经费。喝成了关公脸的所长还比比画画地说,你们就偷着乐去吧,我们五位干警,每位每月才三百,不够一桌饭,算个蛋呀!给你们担的这份风险和责任可比天大。还是你们赚大头。
一月一千五,一年十二月,那就是一万八,这是给派出所的。村里还有支书和主任呢,都是土地佬,别把豆包不当干粮,做糖未必甜,做醋却肯定酸,逢年过节的都须打点,那又是一笔必不可少的支出。还有城里公园的管理员,不是县官,却是现管,他们心里不乐和,会把你当成黑老鸹一样地往外轰。再加上每天往返的油钱,一年下来,积少成多,也是一大笔。两口子掰着手指头不知算过多少次,一年就算进城二百天,一天按二百元赚,不过四万元,这一笔那一笔抠出去,真正落在手里的,连一万元都没有啦。
早晨在城里公园碰上的那笔交易,真要能成,就是瞎猫碰上了死耗子,一辈子也难再碰上第二回。翟大林跟屈维秋说的那些话,多一半是真,其中也有假,虚虚实实,雾里看花,连捕鸟抓獾都得整这一套。比如说母鸟只恋窝不听驯,这就是实;但说鸟要现抓现驯,那就是忽悠。下棋都得看三步,既捧着这个泥饭碗,就不能不防着可能出现的各种意外,那鸟儿要是飞丢了呢?那鸟儿要是被车撞了被坏小子的弹弓打了被空中的鹰隼抓去被哪位戴大盖帽的人没收了呢?还能再现和泥现捏碗呀?翟大林家另一间屋子里还另养着两只黄鸟儿,一公一母。那只公的,已驯得差不多了。翟大林的打法是一手抓卖艺,一手抓捕鸟,两手都要抓,两手都要硬。每天,在他进城对着小鸟吹口哨的时候,老婆已将扣鸟的滚笼高高地挂到林子里去了。
捕黄鸟不能张网,那东西金贵,粘了网一扑腾,就可能断了爪子折了翅膀,废了。再说,张网也太张扬,连收了赞助费的派出所都不敢再睁一眼闭一眼。翟大林心灵,手也巧,他用竹篾扎了一个带滚盖的鸟笼子,里面放了一只母鸟,再明晃晃地放进一小盅酥子。那酥子与母鸟之间要有隔栏,防着母鸟贪嘴活活撑死。每天天亮后,老婆将鸟笼挂到林子里去,那母鸟的叫声和气息,还有那酥子的味道,把远处的雄性黄鸟引过来。天下万物,与两条腿的人无异,为食,为性,都不要命。公鸟飞过来,探头探脑小心翼翼地落在树枝上,又落到鸟笼上,滚盖一动,公鸟一惊,扑地飞了。飞不远,它还会回来,再试,如是三番,胆子越来越大,喙子直向笼子深处探去,那滚盖彻底一翻,便将这位新成员扣在了里面,锁死了机关,纹丝不动了。但这种成功的概率极低,黄鸟珍稀,堪比野生的灵芝,忙活一大年,能捕回一两只,已是烧高香了。
鸟笼挂入林中,只能是清晨送出去,傍晚再收回来。天下百鸟,除了猫头鹰,可能都是鸟盲眼(夜盲症)。但越到夜里眼睛越亮的野物可不少,饥饿的野猫、猞猁、豹子,都可能把笼子里小鸟当成塞牙缝的点心。到了白天,祸害小鸟的再加上凶猛的鹰。为了这份忧虑,为黄鸟站岗放哨的任务就落在了狗身上。大黄尽职尽责,清晨随着女主人出去,傍晚再跟回来,整日整日地伏卧在草莽间,眼睛盯着鸟笼,寸步不离。
想到大黄,翟大林抄起筷子,在菜碗里翻出几块肉,一并夹住,爬起身,推开窗子,丢出去,恨恨地说:“妈的,他的黑贝吃得,我的大黄怎就吃不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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