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二:六国卷第八十五章讨债
几乎在喝声响起的立刻,火光便立即亮起。
一个褐衣男子,自一处帐篷中掠了过来,他奔过来的步法极其迅速,似一头苍鹰般扶摇直上,再在半空中一个大力转折,流弹般的飞过来。
泰长歌看着他的身法,隐隐觉得有些熟悉,然后又绝不是白渊。
男子落地,一声招呼都没有,抬手就是一件。冷喝道:“果然你们来了!”
泰长歌一笑,腰侧软剑一弹,精光耀起借了他一剑,身子一侧间突然发现楚非欢晃了晃,身处剑气边缘却没有推开,那凌厉剑风险些擦着他胸前过去。
泰长歌已经,急忙伸手去拉,楚非欢却已不退反进,身子一滑就到了对面,头也不回反手一剑,直刺男子背心。
泰长歌立即极其默契的一剑劈向男子前心。
两大高手前后夹击,剑风凛冽,男子武功不低,却也绝非两人敌手,眼见便要丧命剑下。
男子忽然怒喝一声,斜身向后一撞,竟然直直撞向楚非欢飞鱼剑。
噗嗤一声,利刃穿透肩骨的声响在静夜中听来极其清晰,鲜血狂涌中男子冷笑,狠狠往前一冲,将自己肩膀生生从剑锋中拔出,一个滑步,已经带着一溜鲜艳的血珠,滑出丈外。
“好!”
“好!”
两声叫好同时响起。
先一声是泰长歌,她目光里满是赞赏,对方武功不算太高,应变和决断却是十分的出色,仓促之间看出楚非欢前不久受了伤,半边身子稍欠灵活,因此选择了撞上他的剑,而此人心志坚毅也着实非凡,自撞剑锋,躯体被穿耳面不改色,着实勇悍。
后一声,则是完颜纯箴。
她已经带着属下赶来。
她本来想悄悄掩伏过来,可惜泰长歌手下精兵太精,几乎咋她的属下接近的第一时间便发现敌踪,她甚至还没来得及布阵势,对魏燕联军恨之入骨的敢死队已经扑了上去,刀劈、剑砍、枪插、鞭抽,无声无息却又杀气凛然,饿虎扑食般对上了完颜纯箴带来的人。
因为萧玦在猛烈攻城,所有城门都没有放过,左右两翼骑兵互相策应,发现哪里有异动就增援哪里,完颜纯箴断然不敢带着大军开城门出城,否则萧玦一定立即缠上来,不仅耽误时辰感到堤坝,还有可能折损在萧玦手下。
完颜纯箴带的是他自己的属下,人数不多,但个个都是高手,从西城门出城,施展轻功赶来的。
敢死队是不管你来的是谁,不是同僚便是敌人,喊杀声几乎在瞬间便响起,这个窄窄的堤坝,在过去就是树林,只有一长条空阔地带可供驻扎,根本无法埋伏布阵,连战场都无法大范围的来开,那些人只能人挤着人人挨着人拼杀在一起,而随着被惊醒的堤坝守军的加入,越发成了混战,反而导致完颜带来的高手无法立即施展开来,被裹挟在人流中,,用一样的鲜血和肌肉,来悍然肉搏。
半空里不断飞起碎肉头颅,时有断臂残肢自人群中崩开,再在那些飞耀的刀光中被绞成碎粉,血雨纷纷溅了人一头一脸,美人来得及去擦拭,便任那些肉屑粘在睫毛上,眼皮上,在鲜红摇晃的视野里,继续惨烈的厮杀。
敢死队心中只有一个信念,杀!杀!杀!杀掉这些手上沾着四十万西梁父老鲜血的禽兽,不惜牺牲的杀!如果用自己掉下来的眼睛,能换来挖下敌人的心,就掉!如果能用自己断却的手臂,能换来掏出敌人的肠,就断!
西梁军那种悍然拼命地激越之气已经惊到魏燕联军,气一阻则志为之夺,有人开始后退,一退便会绊倒,割喉,一串一串的死去。
士兵们纠缠成了一锅红色的沸粥,溅出的泡沫都是血雾。
却有一小方天地,安静如死气诡异。
敌对的双方将领,在不疾不徐的审视打量。
完颜纯箴在大大方方的鼓掌娇小:“伊城,伊将军,好但是,不愧是白国师手下第一爱将。”
伊城冷哼了一声,掉转头去。对这个妖邪女子,他和北魏军队一般,宁愿敬而远之。
完颜纯箴也不动气,目光流盼的看着泰长歌,“当日你我在我魏国杜城一别,今日在此再西梁云州重逢,人生际遇,当真神奇哪。”
泰长歌莞尔一笑,道:“当日杜城,纯妃娘娘钻地洞,遭埋伏,狼狈鼠窜数百里,方能逃回魏都;今日云州,纯妃娘娘打算钻什么呢?堤坝?河道?有没有带水靠?没有我借给你。”
“你还是自己留着用吧,哦不,我看你用不着了,我倒是有好东西送给你。”完颜纯箴手一招,身后有人递上一个匣子,完颜纯箴抚摸着精工镂刻的匣盖,无限温柔的笑道:“最近我在练一门新功夫,以音破心,昨夜我在云州城试了试,挺好,不知道找太师的心,破起来是不是和云州百姓一个感觉?”
“最近我也学了一门新功夫,我儿子教我的,”泰长歌慢条斯理的戴上手套,十个指尖,十个颜色,暗夜中光芒幽幽,“抓波龙爪手,也
‘挺’好,不知道春妃娘娘的波,抓下来当皮球踢的话,是不是会很爽?”
“什么波?”完颜纯箴怔了一怔,“你——”
“轰!”
前方堤坝后,突然出现爆炸声,一波波一浪浪毫不止歇地传来。
完颜纯箴神色一变,泰长歌已经悠然笑道:“改良过的霹雳子,着实是好东西啊。”
完颜纯箴抬手就去摸腰间。
蓝影一闪,楚非欢刹那间已经到了完颜纯箴身后,抬掌间掌力碧蓝,如起碧海海水千顷,轰然向完颜纯箴罩下。
他身后,伊城不顾肩上重伤,举剑悍然力劈!
泰长歌立即如令狐版窜了出去,手一扬一道黑光穿入地底,腰一转匹练的剑光飞出,击向完颜纯箴的天灵盖。
剑光飞出,她看也不看一个半空大旋身,一手掌拍于她。
哧一声,黑光突然从伊城脚底地下穿出,带出激越的鲜血,射向天空。
一声闷哼,伊城站立不稳倒下,一个翻身快速滚出,而楚非欢的掌力,已经到了完颜纯箴后心。
完颜纯箴身子一折,双手上举,手中突然神奇的多了一只精巧的小鼓!
红色的,宛如血液流动的颜色,坠着无数雕刻精细的金铃,完颜纯箴妩媚一笑,腰肢忽然从不可思意的角度一扭,宛如风摆残荷,雨打娇花,七彩锦绣的披帛妖娆飞散空中,摇曳婉转如天魔之舞,她越转越快,越转越急,漫天的金铃都叮铃铃的响起,清脆迷乱,宛如一个雨夜玉石枕上,带着球的凉意的迷离梦境。
楚非欢的掌力,宛如遇上玻璃屏障般突然缓了一缓,而泰长歌射来的剑光,则离奇的半空折转,竟转而向她自己射去。
泰长歌一斜身躲过,完颜纯箴一声娇笑,声音流媚如雨中烟光,掌中突然多了一对小小的纯金鼓槌,她一抬手,小鼓咚咚敲响。
“砰,砰砰”
泰长歌忽然听见自己心跳的声音,那么清晰地一声声响在自己的耳侧,近得彷佛自己的心突然被人掏出,举到耳边聆听一般。
而受之突然酸软,连抬起来都觉得艰难。
完颜家族一曲可破万军,纵横天下的音杀!
对面,离小鼓极近的楚非欢,脸色白了一白。
他的掌力还停滞在完颜纯箴面前,完颜纯箴举鼓作舞,铃响鼓起本来就是刹那间的事情。
鼓声沉闷的响起,沉闷中隐隐有躁动的气息,彷佛不知不觉在人心魂之上放进了一头怪兽,那怪兽在人心中左冲右突,撞击着每个人内心深处最脆弱最隐痛的伤处。
泰长歌的脸色,白中渐渐起了青。
……长乐宫……血……光影渐渐扩大……开启的殿门……走进来的那个……眼珠……火……机关……烟云……窥伺的人……无奈……绝望……挣扎……忧郁……
本就心思繁杂,比常人更多人生跌宕挣扎,更多内心隐秘疼痛的泰长歌,是“摄魂鼓”最容易攻破的对象,两世红尘,万千烟涛,刹那间俱被那幽魅躁动的鼓声唤醒,全身激血和真力再不受控制,冲破苦苦铸就的心防堤岸,冲向隐隐出现裂缝空隙的丹田和血管。
泰长歌急退,退得时候嘴角已经出现血丝。
对面楚非欢目光一凝。
他本已经缓缓放下的手掌,突然再次抬起。
抬起的极为缓慢,艰难得彷佛逆流而上,极尽挣扎,彷佛能够听见肌肉和骨骼在和音杀音浪的悍然冲撞中所发出的摩擦之声。
完颜纯箴目中露出诧异之色。
她来西梁之前,特意调查过西梁这位太师,直觉他是个神秘且复杂的任务,这类智慧出众的人,心志虽然强大,内心隐秘确实定然很多的,心思芜杂最容易为音杀所趁,这“摄魂鼓”就是专门练来对付这位找太师的,果然极有效用,效用甚至比自己想象得要好很多。
不知道这人,心底到底有多少不可告人的秘密呢?
然后眼前这戴了面具的蓝衣男子,居然能在鼓声当面中不为所动,甚至再次举章!完颜纯箴看着楚非欢的眼神,心底一慌——多么清澈的眼神,拥有这样眼神的人,一定心无旁骛,只想单纯,毕生只为一件事儿努力。
红尘中人,利欲万千,谁都难免为各种因由苦痛挣扎,谁都难免为外力侵犯磨折而动摇,真正心志坚定如磐石,并一生矢志不移者,能有几人?
完颜纯箴很有信心,自己的摄魂鼓,就是针对世间一切凡人而练,只要你在红尘中打滚,世事中挣扎,你就一定会辗转呼号,死于鼓下。
你不过,多挣扎得一刻罢了!
完颜纯箴冷笑着,身姿旋转成了一团金紫色的风,掌中小鼓舞得更急,摄魂鼓一旦开始击鼓,那么全数的真理都融贯于其上,是无法再分身对敌的,她也不惧什么,只要鼓声一响,谁还能动着自己?
楚非欢慢慢抬掌。
每一动作都重如千钧,每举起一份都似举起一座山。
心头在突突乱跳,全身热血乱窜,耳鸣声阵远阵近,天地间一会儿完全失声,一会儿吵闹得令人想要发疯。
楚非欢却面不改色,只是抿着唇,抬掌,一直齐胸,然后按向小鼓。
他已经看不清完颜的位置,眼前金紫之光飞舞若练,不知道完颜的要害在哪里,但是那鼓,凭声音可以断定位置。
他慢慢的按下去,不管哪影子旋转得令人一看就会晕倒,他干脆闭上眼睛。
完颜纯箴目光中已经露出惊慌的神色,手中的鼓敲得如狂风暴雨。
楚非欢面无表情,掌力终于碰上鼓面。
那一刻他的目色,突然分外的黑了黑。
没有人看见,那面具下本已苍白的脸,亦更白了白。
完颜纯箴惶然抬头看他,飞旋的舞姿已经有了错步。
深吸一口气,楚非欢强忍着连心脏都欲呕出的烦躁恶心,用力咽下一口上涌的鲜血。
他可以心无旁骛,少为外力所扰,但是……
不,没有但是。
但尽全力,无有所悔。
猛然张口,楚非欢低低一喝。
“破!”
目色更黑,脸色再次雪白,袖章的手掌,却一往无回躅的按下!
“轰!”
一声闷响。
掌出,鼓破!
鼓音止,金铃碎。
完颜纯箴喷出一口鲜血,洒落碎裂的鼓面上,再滴滴流过已经对穿的鼓声,落在地面。
泰长歌立即恶狠狠地扑了过来。
人在半空,刀光已经到了完颜纯箴面门。
完颜纯箴惶然后退,张嘴欲啸,楚非欢怎么可能给她开口的机会?默然一挥袖,完颜纯箴立时气息一窒,再也无法发声。
然后却有怪异的声音依旧传出,她张开的口中,舌头不住弹动,和喉间无声的气息挤压,居然也能发出幽魅慑人的怪声。
只是威力比起鼓声自然小了很多。
泰长歌却在刚才扑过来的时候,就已经赛了两个棉团到耳朵里,那东西挡不住鼓声,对这个微弱许多的声音却很有用。
她杀气腾腾铺上完颜纯箴的身子,盯着她的嘴,狞然一笑,“叫你唱!叫你杀!叫你屠!”
“老娘不介意做回蕾丝边!”
伸手“咔嚓”一声扭脱了完颜纯箴的下巴,泰长歌猛的凑过嘴去,牙齿一咬咬住了完颜纯箴的舌头,恶狠狠上下牙一碰!
“啊!”
惨叫声惊天动地,连堤坝上隆隆爆炸声和四周乱成一团的喊杀声都盖了过去。
鲜血呼的喷射出来,全数泼到泰长歌面上。
泰长歌冷笑着,半跪在惨叫抽出成一团的完颜纯箴身上,膝盖盯着她的胸,恶狠狠一偏头,将口中的半块舌头,往地上一呸。
“云州姐妹们,你咬掉的舌头,我叫她赔给你们了!”
完颜纯箴惨呼着在地上滚来滚去,鲜血喷了一地,却犹自未死,因为泰长歌存心不想让她快点死,咬掉的只是一个舌尖。
挣扎着,完颜纯真颤颤抖抖的意图给自己点穴止血,泰长歌一抬脚,啪的将她的手踢开。
完颜纯箴抬头,披散的长发和满面鲜血里眼光怨毒,如蛇般死死盯了泰长歌遗言,忽然深深吸气,腹部微有起伏。
一阵极其悠远雄浑,却令人心生悲凉的声音响起,死羌角,又似长笛,却又都不像,只让人听来,无限凄恻森冷。
“你将丧失一切,你将死无全尸,你将堕下地狱,我在黄泉等你!”
那声音一遍遍重复,却不知道从哪发出。
两边士兵齐齐茫然停手。
泰长歌有些怔怔出神。
楚非欢突然道:“腹语!”
他声音清锐,利刃般划破空气,惊得泰长歌一醒,一低头盯着完颜纯箴的肚子,目光中杀气一闪而过。
冷笑,丢刀,泰长歌大步上前,一拳狠狠击中完颜纯箴的腹部。
声音立止,完颜纯箴蜷缩成一团,最终伤口再次猛烈喷血。
拳心抵在完颜纯箴的腹部,泰长歌森冷的、缓慢的道:“你杀人害人之心不死,我又怎么舍得不成全你?不用你等我,云州城四十万父老在等着你,你去慢慢,一个个再杀一次吧!”
“啊!”
又一声惨呼划破长空。
魏燕士兵恍然回首,看见的就是那个血流满面的找太师,金刚般的手,剖开纯妃的胸腹,将那一颗心拽出,然后,轻蔑的踩到尘埃。
“噗嗤”,宛如鱼鳔破裂的声音。
所有人,都机伶伶打了个冷颤,所有人,接触到泰长歌燃烧着愤怒和杀机的眼眸时,都忍不住向后退了一步。
“轰!”
一声巨响,卷起冲天的烟尘,堤坝的缺口终于被越啃越大,高出地平面像是悬空于空中的平静的确商河水,终于被激怒,如巨龙翻腾而起,咆哮而出。
堤坝断了。
一千五百死士的拼命牵制,整整绊住了一万魏燕联军,使五百凰盟护卫能够心无旁骛泅水至堤坝之下,炸开了堤坝。
在刚才泰长歌两人和完颜纯箴的一场不长的对战中,一千五百死士已经死去一千余,但是,杀敌六千余。
地上全是尸体,纠缠着抱在一起,到死还保持着你挖我眼睛我扼住你咽喉的姿势。
远处,隐隐出现人群,当先一人淡金衣袍,飞驰如电。
白渊。
他给旧病复发的女王真气治疗以后,立即马不停蹄的赶来,然后泰长歌他们动作太快,他终究迟了一刻。
远远看见堤坝上奔涌而出的水流,白渊仰首,默然一叹。
忧郁之色一闪而过,随即一挥手,匆匆返回。
云州毕竟是西梁城池,而且前方战报,西梁大军会先一步赶到,此时大军困守于此已非上策,好在,刚才趁完颜纯箴不在,自己已经将东燕士兵不动声色的换下城楼,十万东燕军,从城北出城迎战,那里是萧玦相对估计不到,攻击比较薄弱的地方,从那里可以杀出一条血路,再和后续军队会和,大抵伤损不会太大,就让北魏,陪着云州被淹没吧、
萧玦还是厉害啊……阵法使得圆转如意风生云起,自己灭了他四分之一的军力,他依然有本事牵制住城内守军,使得自己明知堤坝可能有危险,也无法抽出更多的兵力去死守堤坝,从而等到自己的援军。
而伊城还在那里……从小唯一扶助过自己的同伴,一生理唯一生死相随的朋友。
可是,此时再去堤坝救伊城,定然来不及在水到之前回城。
天意……天意终不佑我么?
逼我,终负天下人。
白渊一声叹息散在风中,回程的脚步却更加的匆匆。
女王还在城中,必须先护驾出城!
确商河水如怒龙,不住咆哮冲击着已经出现巨大缺口的堤坝,恶狠狠撞着点,缺口两侧的泥沙不断但他崩溃,空隙越来越大,水流越来越急,商河浩浩烟波,一改往日的平静,如同被人从宝瓶中放出的妖魔,继续了久亟待发泄般凶猛不可控制,百里河道迅速涨满,水势连天,浊浪铺天盖地,掀起丈余高,如野兽出闸般,发出巨大的轰鸣声,冲向云州。
守堤的魏燕联军为那声威惊得神魂飞散,忙不迭的往高处跑,附近本有小山峦,泰长歌等人在过来的时候已经侦查过地形,堤坝一毁,第一时间往山奔,联军士兵慌不择路的跟着,被西梁士兵横过来就是一刀,仅是一路逃跑,山道上就堆了一地的尸体。
河水肆虐,淫威无限,如一条黄色巨龙奔入云州,所经之处荡村毁寨,万物席卷,泰长歌立于高处,看着前方脚下怒水奔流,转瞬成为一片浩瀚汪洋,而最多几个时辰后,云州便将被淹没,连同那数十万联军士兵。
不过,未必能淹死白渊吧……云州第十虽然略低,但是三面环山,只要白渊想办法出城,往山上一跑,穿行确商山脉,那谁是动不了他的。
今日来的是完颜纯箴,却不是白渊,令泰长歌颇有些讶异,什么事重要到能令白渊明知此地关于战局胜负,依旧不来抢救堤坝?
泰长歌一边赶回大营,一边观测四周地形,揣测着白渊如果要逃,会采取的行走路线,偶一回身,看见身后跟着哥哥带伤稀稀落落的敢死队,两千人,却只剩下不到八百左右,心中不由得一酸。
身侧,楚非欢牵着她的手,泰长歌突然觉得他手心冰冷,心里一惊,道
“非欢你——”
“赶紧回去,点兵去追白渊。”楚非欢飞快截断了她的话,“现在是最好的机会。”
他拉着泰长歌一路奔驰,路上泰长歌频频转首,楚非欢却根本不给她说话的机会,风声急速的向前直掠,不多时会了营,萧玦正在大骂负责城北攻击的副将谈树青,
“混账!发现敌人佯攻为什么不及时汇报?就这样给人家声东击西的跑掉!那是燕君!是白渊那个混蛋的军队!”
看见泰长歌他惊喜的迎上来,也不管跪在地上的谈树青,一把拉着她进了主帐,现实上上下下一阵好摸。
泰长歌没好气的一把打开他的手,道:“摸什么摸!点兵给我,我要去追白渊!”
萧玦盯着她嘴角没有抹干净的血迹,心疼的用自己的衣袖轻轻抹去,道:“我去,你一夜搏杀辛苦,也该休息一下。”
“我去,刚才接报,单绍大军要到了,你不能不在,等下随后接应我吧。”泰长歌匆匆向外走,突然停住,看着一进账就盘膝坐下,低头看军报的楚非欢。
“你先去吧,我稍后就到。”楚非欢对她抬头一笑,神色如常“我把手头的新到的信息整理一下,就来追你。”
“好。”泰长歌微笑。“我等着你们,我们一起,斩白渊于马下!”
卷二:六国卷第八十六章真相
乾元六年正月二十,西梁在攻城不下之后,怒掘确商堤,引确商河水倒灌云州,城中十余万敌军,全军覆没。
虽然只是一处局部战场的小型战役,确商堤之战确实真正扭转云州战局的关键,史称:确商之战。
此役,北魏纯妃死。那个野心勃勃的女子,期望着云州令西梁大军覆灭,进而掠夺瓜分西梁腹地,从而为自己三分之一的北魏政权再加上一份够分量的砝码,结果在确商堤折戟沉沙,曾经妄想竖起的凤凰旗帜,化为碎屑,被滔滔确商河水彻底卷没。
此役,东燕将领伊城重伤,后得手下拼死救护,逃得一命,与保存大部分实力及时出城的白渊大军在云州城背后的确商山脉古道内会和,在那里,后续的魏燕联军也已经赶到,白渊一力阻止众将提出的反扑西梁军队的建议,带领大军跨越确商山脉,进入平原。
泰长歌带领两万西梁骑兵衔尾急追,骑兵无法穿越山脉,她直接从临近边境原南闽地面绕道,数日连夜她自己不吃饭不下马不睡觉,骑兵们也只是在马上迟迟干粮,第二日晚上追上北魏,自此进行不断地追逐与骚扰战,时不时于露在后面的燕军打上一架,时不时在人家埋锅造饭的时候去踏营,或者半夜三更睡的正香的时候去骚扰,弄得燕军也不能休息,频频狂奔不胜其扰,若是想要回头集阵对付她,泰长歌立即拍屁股跑路,逃得无耻之极。
泰长歌同时发令前路上原定阳守军发兵来助,只是她跑得太快,援军居然一时间追不上,双方由攻城战转为不断地野战,战场由西梁边境转为原先北魏的地盘。
追到第二日,军中来了一位客人,被泰长歌大喜引入营内。
追到第三日,前方是离禹城百里的“虎口崖”,“虎口崖”逼仄一线,崖石嶙峋,犬牙交错成利齿,远远看去有如一张虎口大张,正待择人而噬。
风从崖口穿过,也被那利齿割得支离破碎,声音破碎宛如低吟。
山崖背后,是重重密林,黝黑深谙,一望无际。
斥候从前方奔来,扬眉道:“启禀太师,没有动静,前方马蹄杂乱,还有些丢弃物,从印记看,有大批军队过了崖口。
泰长歌在崖口前驻马,抬眼望了望前方崖口,突然伸了个懒腰,道:“我累了,传令下去,不追,睡觉。”
跟随的副将谈树青愕然抬头看着泰长歌,太师这是怎么了?前方虽然地势险要,但这几天联军被西梁军追的这么急,哪里来得及不知陷阱?何况斥候已经查探过,没有可疑之处,不赶紧趁着机会去追,双方会拉得越来越远。
泰长歌笑了笑,道:“看我做什么?我脸上生出花来了?”
谈树青被噎得一句话也不敢再说,层层下令埋锅造饭,就地休整,泰长歌看了看他们扎的营,道:“围成一圈,枪弩队驻扎在最外,离那条溪水远点,也不要在崖附近。”
谈情书无奈,明明靠崖背风,进水方便,太师大人为什么要反其道而行之,不过太师大人的命令,谁敢违抗?
扎营完毕,泰长歌一头钻入帐篷道:“我睡觉,谁也不许吵我。”
谈树青一连悻悻然的看着太师大人酣然高卧,自己乖乖的去亲自站岗放哨。
夜静无声,唯有穿越虎口崖的风,带着自洪荒时代便开始的孤独的韵律,在崖中和密林里,不断吟唱。
崖尖上一轮残月,淡淡冷格罗宁根的挂在树梢,像是一点欲待熄灭的烛光。
那些横斜的树影映在月中,像是永生不能痊愈的伤痕,而铁壁似的崖身,那些在月光下或明或暗的褶皱和阴影,看起来也像是一张经历无数沧桑和烽火的脸。
月色清冷,照着那张“脸”,那“脸”上,忽然好似有泪痕缓缓蠕动。
仔细一看,确是一些黑色的小点在快速移动。
沉静的西梁营地,毫无动静。
“咻!咻咻!”
突有艳红火光,摇曳一线,如漫天突降红色星雨,自崖壁上纷纷射下,在夜空中曳出灿烂的火凤尾羽。
向着,西梁营地。
黑沉沉毫无动静的营地中,突然弹起数百条黑影,矫健,利落,半空中身子如临水一跃的飞鱼,数百柄长剑齐刷刷绽开,在夜空中化成巨大的光幕,水泼不进明亮璀璨,将那些意图烧毁西梁营地,烧掉士兵斗志的火箭,全是拨飞熄灭。
蹭蹭连响,原本火把黯淡的营地突然光芒大亮,亮光里所有的牛皮帐篷都弹出强弓劲弩,齐齐对着山崖上攀下的燕军,下一个,杀一个。
一声长笑,主帐账门霍然一掀,泰长歌衣服齐整大步而出,黑色披风在风中飞卷,抬头,对着山崖笑道:“等不及了?不喜欢被追得狼狈鼠窜的感觉了?这里风水很好,我打算就把你葬在这儿,你可满意了?”
淡金身影一闪,山崖上出现白渊,极其危险的站在一枝不住摇摆的枯树之尖,微笑道:“好啊,我们合葬好不好?你追我追得那么狠,一定有很多话想对我说,是想我继续纳你为妾吗?”
他手一挥,轰然一声断崖后涌出一队队燕军,反向包围西梁营地。
“我不想做你的妾,我想做你的生命终结者。”泰长歌眯眼笑着,“这是燕军重步兵精锐吧?看我骑兵不利于近战肉搏,在这个地形也无法发挥远程穿插冲击的功用,想要一拳灭了我?啧啧,一万弩兵,五千弓兵,一万长枪兵,五千刀盾兵,五千陌刀兵……对付骑兵的好战术啊。”
“你眼光真利,于是我越发坚定了我的想法,”白渊笑着。“让儿郎们自己打架吧,你要不要上来,我们两个好好谈谈?”
“这本就是我和你的私怨,到得今日,终于又机会面对面说清楚,我怎么舍得放过?”月光下泰长歌笑得森凉,目色幽深。
她腿一抬,已经利剑般跃身而起,三步两步上了崖,立在白渊对面一株树的树枝上,选择了一个他无法偷袭的角度,笑得:“晚上好,柳女王凤体安康?”
“托福,”白渊答得温和,“我已经命大军护送他离开,不然你们俩见一面也不错。”
“她去了哪里?”泰长歌如对佳客,问得坦然。
“你们去哪里,她就不去哪里。”白渊答得令人绝倒。
两个人对答得谆谆儒雅,全无剑拔弩张的敌对气氛,光是看他们的神情,不知道的人大约还要认为这两个人是在月下谈家常。
“那真是可惜,”泰长歌微笑,“能让白国师不顾一切去保佑的任务,还真想会会呢。”
“能仅仅凭在下的举措便能推断出女王在军中,您也不亏是和女王齐名的人物。”
……
一刹静默,盟主秘密的薄纸,被那人不凉不热漫不经心的揭开。
良久,泰长歌微笑,轻轻道:“你终于确定,我是我了?”
这话问得奇妙,白渊却笑起来,道:“是,正如你也终于确定,是我了。”
目光里翻腾云烟,云烟尽处无限私怨渐渐涌起,泰长歌感慨的开着白渊缓缓道:“长乐大火,皇后被杀,世人都以为不外乎是宫闱倾轧,或者朝政谋局,或者帝后离心相害,谁也没能猜测到,一切的布局,竟然延吉西梁之外,六国之远,那背后罩下的杀戮之网,网扣,竟然我在远在东燕的国师大人您的手上。”
将手中一枝枝条轻轻一截截粉碎,泰长歌淡笑道:“您真神奇,手真长。”
白渊负手微笑,半晌道:“您也很神奇,一个明明死掉的人,一个被穿割眼,死的透的不能再透的人,竟然在数年后复活,卷土重来,最终对六国造成了极大地威胁……这时间怪力乱神之事,不得不信啊!”
“有人到今天都没有相信啊,”泰长歌温柔的道:“比如,水镜尘。”
眨眨眼睛,白渊奇道:“你怎么知道?”
“废镇一役,水镜尘称我‘赵太师’,他并没有将我和睿懿联想到一起。“泰长歌淡淡道:”当时我就确定,他当晚一定有份参与谋杀,因为只有眼见证过睿懿死亡,并且以后也一直没有什么机会和我本人接触的人,才不容易相信她的重生,正如你所说,睿懿死得不能再透,连骨头都被分掉了凭什么认为她还会活着?”
“你猜出是镜尘抢了你三分之一骨殖了?”白渊扬眉,“你可知道那骨殖现在在何处?”
“我没兴趣知道,”泰长歌耸耸肩,“骨头就是骨头,你拿去垫猪圈也好,当鸡饲料喂了也好,都与我无关。”
“怎么能那么侮辱西梁开国皇后的遗蜕呢?”白渊轻笑:“我拿去给我妹妹垫坟了,可怜她死后,我人小利微,埋得太浅,第二日尸体被野狗拖出来啃干净了进了肚子,我只好后来瞒着我娘把她给烧了,小小的一捧灰,装在盒子里,我觉得她太寂寞,而且她一定很想亲眼看看西梁皇后的尸骨,看看那个害她早夭的人的骨头是不是和她一样,所以我叫镜尘拿给我了。”
他语气平静,萧溶流动如风,申请依然如前的散漫咸淡,不像在和生平死敌说妹妹的惨死,倒像是对着佳人,月下花前。
崖上却突然起了一阵阴风,盘旋着掀起两人的袍角,风里有,清人肌骨的寒意阵阵袭来。
泰长歌沉默了下去,半晌道:“沙场胜负,成王败寇,本是再寻常不过的事……白渊,你太偏激。”
想了想她又道:“错了,我想,我应该叫你成渊……是不是?”
白渊的神情,刹那间有了微微的震动,这个姓氏的出口,令他的思绪微微飘远,想起了一些自己宁愿尘封的往事,响起当年成氏家族一门融化,却一朝倾覆,从此流露异国备受欺凌,想起妹妹死去母亲的一夜悲歌。想起景阳宫那远去的飘香的裙角,那一生的错过,
这一切,都拜这个女人所赐。
成渊,成渊,多么陌生的名字。
那个曾经高贵的姓氏,早已泯灭在北魏风起云涌的历史中,成为贵人们踩在脚下的故纸上最为空白的一页,再不会有人提笔为之写下光荣的记载。
那些被践踏破碎了的,早已散在风中的,家族,姓氏。
离开北魏时,他改姓白,谐音“败”,相当于那个“成”。
他曾对自己发誓,一日不复仇,一日不改姓。然后当他终于复仇了,他突然也觉得改回姓氏已经没有必要。
因为女王说,白渊,如雪之白,如渊之深,很好的名字。
这句话,女王分了三次说完,他很欢喜。
仇既然已经报了,姓什么已经不再重要,让那个成渊永远死去,只留下女王喜欢的那个名字。
白渊浮起一抹讥讽的笑意,暗夜里依然光华万里的眼眸,瞟向泰长歌,“……我偏激?皇后殿下,如果你父亲被我所杀,并因此家族罹祸,被抄家,被驱逐,大王勒令所有人不得收留你孤儿寡母,北魏再也呆不下去,一家流落异国,受尽欺负和白眼,贵妇从此跪伏于地,操持着贱役以养活家小,依然不能阻止弱女的死去……你告诉我,你会无动于衷?你会风轻云淡?你会不思报仇?你会的话,你就不是泰长歌,正如我,我不报仇,我不是白渊!”
泰长歌深深看着白渊,当初,玉梭湖底三夜共枕,当她询问“夫君大名”,他答“陈渊”,她问“成败之城,抑或耳东之陈”,那一霎他的神情变幻,俱为她看在眼底,脱险后她想了很久,最后想到了当年禹城之战中,因为偷袭重伤萧玦而被她怒而箭杀的成羽,她立即拜托非欢,动用所有的凰盟力量,去查成氏家族的下落,最后得到的消息是,成氏家族在当年禹城一战后,便被魏王清算,抄家驱逐,百年簪缨巨族风流云散,族人沦为北魏下贱平民,多操底层贱业谋生,直系一脉的成羽妻儿离开北魏不知所终,再多方探查,一直找到当年成夫人闺中密友,才查到,成家后人流落到了东燕。
到了这个时候,再想不到白渊是谁,再想不到谁这般处心积虑的杀了自己,泰长歌就不是泰长歌了,是猪了。
轻轻一叹,泰长歌道:“你父是被我所杀,但是战场敌对,不是你死就是我亡,何况你父之所以被魏王清算,是因为当时魏王遇险,你父亲却没有去救,只顾着暗杀我,,他的心思,我想你我都清楚,因为魏王认为你父亲其心可诛,才导致了你成家之祸,他之所以成为为一个没有在北魏立国后,牌位入驻功臣祠的从龙阵亡重将,成为唯一一个没有任何荫封的将领,究其原因,根本出于你父亲自身。”
白渊默然良久,淡淡道:“我只知道,如果我父亲不死,那么后来的一切都不会发生。”
“对,如果你父亲不死,以你父亲当时的威望,和他隐忍阴狠的谋算,说不准现在坐在王座上的第二代魏王,是你。”泰长歌讥讽的笑了笑,“说到底确实是我坏了你父亲的好算盘,直接导致成家从天堂坠入地狱,你压在心底那么多年的仇恨,自然要好好地很我算。”
“这帐,我已经算过了,你,还有魏王元献。”白渊负手向天,“丈夫私怨分明,我已经杀过你一次,父仇早已经得报,按说我不应该再杀你第二次,所以我在隐约猜出你是谁以后,并没有完全的痛下杀手,便是我不想再杀你,你也绝不肯放过我,是不是?”
泰长歌不答,半晌道:“白渊,对你,我有三个问题不明,你可愿答否?”
白渊掸掸衣袖,淡淡道:“能答就答。”
“你为什么要屠云州?”
“那不是我的意思,但是,我也没有反对,”白渊仰首出神的看着崖顶的月,“既然对我军有好处,为什么要反对?”
“你为什么会出兵助魏?为什么选择远离本国在他国作战?甚至连女王都来了?”
白渊慢慢的笑了一下,这回给了她一个不打算回答的表情。
泰长歌却在摇头,啧啧有声道:“这是我一直疑惑的问题,但是我不需要你的答案了,白渊白国师,这些年你的传说甚嚣尘上,什么玩娈童不近女色,什么性跋扈架空女王,我看都是胡扯,是你故意放出的烟幕,你,倾慕你家女王吧?”
白渊微笑。
“可惜佳人罗敷有夫,心有所属。”泰长歌笑得诡秘可恶,“不可近也不可得,看着自己心爱的女人依偎他人身侧,而自己只能干咽谗言,这怎么符合你白国师的风格?你倾东燕之兵远战他国,你撺掇着女王亲征,却又秘而不宣,你打的什么主意?”
“什么注意?”白渊笑,“我王亲征,天威浩荡灭你西梁的主意。”
“你是个疯子,”泰长歌不理他,只是满脸寒意的摇头,“什么家国天下,什么吞并征伐,统统不在你的心上,你在乎的,从来就只是自己的私欲,东燕对你算什么?尊荣对你算什么?只要能换来此生红颜相伴的机会,不妨扔弃!”
白渊笑吟吟的看着她,还是不答。
月光越发冷汗,像是一块巨大的青涩冰块悬在夜空,高远的风吹过去,彷佛都能听见敲击出的梆梆轻响。
“可怜的东燕,可怜的女王,竟然都是被你随手拿来利用的工具,”泰长歌怜悯的一叹,“威严联军赢不赢,你根本不在乎,东燕灭国,正好,当女王不再是女王,当王夫‘护国身死’,当然,他不护国你也会趁机要他死的,那时,失去丈夫又失去国家的女王,不过是个普通的伤心地小女子,那时,谁能比一个一直誓死追随,倾心护佑的白国师,更能安慰她,更能给她后半生的幸福生活呢?”
“你不能篡她位灭她的国,那样你就算得到她的身,也永远得不到她的心,所以你只有推波助澜制造灾难,再在灾难中一力护花,以你的武功,护她周全全当无问题,这天下之大,什么地方去不得?保不准你连后路,都早已安排好了。”泰长歌鼓掌,“白国师啊白国师,你这种人,我生平第一次看见,该称呼你什么?多情的疯子?残忍的情种?扰乱天下换红颜回顾的独夫?”
“你果然智慧无双,一点点线索可以推出这许多的事情,甚至连别人的内心隐秘都看的清清楚楚,泰长歌,我佩服你,”白渊温柔的道:
“但是你错了一样,不要说我利用挽岚,挽岚和你不同,她虽然和你齐名,其实齐的只是容貌而已,她因为身体原因,并不沉迷权欲,脱去女王的冠冕,她是再普通不过的凡人,她因为身体的原因,并不沉迷权欲,也不能过多沉迷权欲,这些年,我看着她困于朝政,日夜苦心思虑如何抵御西梁,三更眠五更起夙夜匪懈,身子一日比一日不好,她那个只爱琴棋书画的才子王夫,却只会在云葵宫堆满天下名品字画,日日埋没书堆,着实是个废物,你看,她这么累,我不帮她,谁帮?”
“得了吧,帮她解脱就是灭她国家,杀她老公,白渊,你的逻辑真是令人发指,被你爱上真是八辈子霉,”泰长歌嗤之以鼻,“我懒得和你讨论你的情史,那只会让我害怕,现在问你最后一个问题。”
“你到底是怎么杀掉睿懿的?”
你,怎么,杀掉,我的?
冷月无声,层云飞动,风突然大了点,将树叶刮得哗啦啦的响,地下的战争还在继续,这两个东燕西梁的最高层实权人物,都已经事先将对敌之策交代过手下的将领,此时只管树枝高坐,黯然平静的将昔年恩怨,天下局势,人心诡谲,风云变幻,一一道来。
地下的喊杀声,传到崖上,立即被风吹散,和那碎成千片的月光一起,被平和却暗藏森冷的言语,挤压成齑粉。
“我怎么杀掉你的?想杀,便杀了。”白渊轻笑着,伸指做了个碾碎的姿势。
“只凭你一人之力,伸指你还没亲自出现,就想杀掉我?那也未免太瞧不起我了。”泰长歌冷笑,“吹牛皮也得看着对谁,白渊,我不会低估你,但是你也别让我觉得,以前我高估了你。”
“那么你觉得,是谁呢?”月光下白渊上挑的眉峰像是一个难以到达的倾斜的高崖,在暗处远远传递着生冷和窥测。“如果我杀不了你,那么是谁帮了我呢?”
泰长歌抿唇,半晌淡淡道:“玉自照。”
现出一抹神秘微笑,白渊道:“哦?”
“六年前那夜,是个群雄毕集,风云际会的夜。“泰长歌半边容颜沉在暗昧的月色中,微微低沉的语声在黑暗中幽深的飘散开来。
“我很荣幸,因我之死,大抵牵动了许多人的关注。那夜,江太后立于长廊之外,远远指示着火上浇油;那夜,赵王萧琛站在长乐宫前,调开了所有的守卫;那夜,还有远途而来的客人,等待着那死亡的结局,但是,他们都不是真正的凶手。”
将手中树枝扭成一个圆,泰长歌微笑,“万事循环,生灭不休,有终,必有始,正如事情要从更远一点的地方说起。”
她做了个捞取的姿势,如同就那些散落在不为人知的角落、如珠子滚了一地的线索,慢慢串起。
她轻轻道:“陈东大豪,安飞青。”
白渊的眉梢,不易觉察的动了动。
“这是你在西梁安排的联络人吧?专门负责你和玉自熙的联系,长乐事发前后他出城,其实是去向你,或者水镜尘回报相关动向,之后他被灭门,我的属下从他家留在京城别业的一个被逐的仆佣口中得到了一些线索,确认了他原先出身东燕。”
“出事当日,安飞青命车夫套车,说要去天衡大街买些礼物带回家,从南寺大街出,明明可以抄近路到天衡大街,安飞青却坚持从西府大街绕路,期间不知怎的,车子走得好好突然一歪,撞倒旁边一座府邸的守门石狮,守门人出来喝骂,车夫忙着道歉说好话,他不识字,只隐约记得匾额上是四个字。”
泰长歌笑了笑,“是静安王府四个字吧?”
白渊笑而不语,泰长歌已经接道:“我一听见这个信息便想到了静安王府。当时西府大街四个字的匾额的府邸并不多,有两个闲散郡王,还有一个前朝徳公主府,更是不相干,那么,最有可能的就是出入宫禁最无拘无束的玉自熙了,那个时辰,他和安飞青街头,你说,能干什么呢?”
“只是,”泰长歌自嘲的笑了下,“当时,我不愿相信,玉自熙在战场上,救过我和萧玦的命,我和他虽然看起来不合,其实颇为惺惺相惜,自认为就算他不当我朋友,也不至于相害,不过,世事难料,谁知道呢?……”
“是啊,”白渊接口,居然神情颇为扼腕,“谁知道呢?”
“谁知道呢?杀人杀得太急也会错过机会的。”泰长歌也扼腕。“不知道是你还是玉自熙,对安家灭口灭得太急了,你知道不?其实安飞青应该是个狠警觉的人,是个优秀的暗探,他居然能发现我们在查他,居然能顺着源头摸到我的头上,在炽焰帮,他布置了杀手想杀我,买没有成功,随即,他便被灭口了,没有来得及将怀疑回报给你,所以我才能多混了这许久,说实在的,那个杀手之后我等了很长时间,等待进一步的杀招,却没想到,你们自己把我找到我的线索,给掐断了。”
她斜眼看着白渊,“这叫不叫老天有眼,或者自作孽不可活?”
白渊笑着看她,“泰长歌,我怎么觉得你在绕弯子不入正题?你怎么不问,是谁定的计策?谁做的机关?谁挖的眼睛?谁令你死后尚负污名,使萧玦认为你和人私奔,而不去给你报仇?”
“谁?你呗。”泰长歌冷笑,“这帐,我只算到你和水镜尘身上,甚至玉自熙,虽然他在这其中扮演了很重要的角色,但是我也依旧认为杀我不是他本意,他一定有软肋掌握在你手上,白渊,你到底做了什么?令这么一个桀骜不羁的人,能被你掌控于此?”
“我什么都没做,”白渊神容闲散的把玩掌中玉箫,“从头到尾,这件事,我只动了动脑子和嘴巴,你的鲜血,我可一丁点也没沾着。”
“你都让别人沾了而已,你把事情都交给别人去做了而已,就像当初我叩阁之时,水镜尘放出蕴华,使我和萧玦将注意力都转移到萧琛身上,也是你的指示吧?”
“泰长歌,你心如明镜,你既然已经什么都明白了,该知道的,不该知道的你都知道,那为什么还要来问我呢?”白渊大笑,手中紫竹箫一点崖下,“说了这半天的废话,仗也该打完了吧?”
他姿态优雅的站起身来,做出打算离开的模样。
泰长歌看着崖下,东燕军队不敌西梁悍勇,何况还有泰长歌的凰盟属助阵,应经耗损得七七八八,伤损如此,白渊居然毫无焦灼可惜之色,就这么拍拍屁股打算走了。
想了想,泰长歌不由冷笑,“这又是那个倒霉蛋的军队,给你拿来消的?”
白渊极其雍容的微笑,“今日留下拦截的这一路三万五千重弓步兵,王夫家族的私军,女王爱重王夫,特赐王夫家族统兵之权,不过如今强敌当面,事关家国,一点个人私欲,当不足挂齿耳,王夫深明大义,踊跃以献,我怎么能辜负他的好意,弃而不用呢?”
他直起身来,轻轻迈步,前方就是虚空他却如履平地,就这么一步步,迈在半山飞云之中,负手凌空蹈步,衣袂飞舞中悠悠看着天上的一弯冷月,轻轻道:“泰长歌,你自己也知道,事情,还是没这么简单的……”
他微笑着,手一抬,浅金淡碧的光芒一闪,极其温柔的道:“不过你也知道的七七八八了,可以安心的再死一次了。”
泰长歌坐着不动,剔剔指甲,道:“我没兴趣,还是你死吧。”
话音未落,白光一亮。
宛如深黑崖上爆开一朵巨大的白色曼陀罗。
千丝万缕,剑气纵横,银河般倒挂而下,漫天星月之光瞬间聚集到了拿华丽一剑的剑底,带被狠狠拖拽而起,呼啸着罩向白渊。
苍穹一剑,劈裂长空。
白渊却突然不见了。
他刚才攻向泰长歌的一招竟然是虚招,那掌风半路上突然拐了一拐,击到山崖之上,轰然一声碎石大片掉落,泰长歌等人都不由一避,而白渊已经借着那反震之力,远远地荡了开去。
几乎刹那之间,他的带笑的声音已经远在数里之外,“就知道你没有那么大胆子和我单独相处,果然有倚仗……咱们前方见,到那时……哈哈。”
最后一笑,已经远到几乎隔了山脉。
泰长歌无奈一笑,喃喃道:“为什么最坏的大BOSS,都强悍得令人发指呢?这个规则,真令人不爽啊。”
抬头,对着前方负手看着她的白衣人一笑,那人也回她一笑,萧溶里有些淡而遥远的味道,却仍旧是风神挺逸清华无限。
他轻声道:“抱歉,这家伙一旦先一步开溜,我也是追不上的。”
泰长歌摆摆手,“素玄,你来救我就很好了,没有你,我哪敢和这种人面对面说话?”
“你也有不敢的事?”素玄一笑,笑容却转瞬便散去,他神情间似有心事眉宇阴霾,欲言又止。
“怎么了?”泰长歌的水晶心肝自然不是白长的,诧异的注视着他。
素玄沉吟半晌,再三斟酌的模样,他素来洒脱放纵,何曾有过这种犹豫不决的神气,泰长歌盯着他,不知道怎的突然心跳如故头晕目眩,那感觉就似前些日子完颜纯箴施展的音杀,击中自己内心深处最薄弱处,那般窒息的疼痛,那般心脏被人捏紧,举起,挤出滴滴鲜血而无能为力。
她倾了倾身,险些从树枝栽落,赶紧一把抓住树梢,不知怎的忽然觉得有些手软。
“怎么了?”忍不住再问一次。
“长歌,”素玄看着后方,目光似乎透过黑暗中某些屏障看见某个场景,缓缓道:“我觉得,你最好,回大营一趟。”
卷二:六国卷第八十七章重生
这一夜月色朦胧,远远看过去好似隔了一层略有沙质的水晶,月光边缘有些毛躁,带着淡淡的红色的阴影,星子稀稀落落的挂着一两颗,忽明忽暗,好似天公正在诡秘的眨眼。
风呼呼掀动营帐门帘,门帘上的束带噼里啪啦打在木桩上,一声比一声紧。
有时风越发猛烈些,带出隐隐飘散着清淡的香气,有点像桐花和木樨混合的味道,但是不仔细闻是闻不出来的。
营帐里有暗黄的灯光透出,映出一坐一卧两个人影。
“你真的没事?”萧玦盘膝坐在拥被而卧的楚非欢对面,“我怎么觉得你有点不对?你把面具除下来吧,主帐中就我们两个,你还戴着面具干嘛?”
“没事,”楚非欢并不抬眼看萧玦,斜斜倚着被褥,手指轻捏军报一角,道:“习惯了。”
他似乎不愿意多说话,语速也很慢,萧玦知道他寡言,也不以为杵,自己哗啦啦的翻着军报道:“白渊大军改道了,以他的行事风格,你觉得他会去昶城,还是禹城?”
楚非欢不答,半晌萧玦诧异的抬头看他,他才轻轻动指,指尖向着地图上的禹城。
“嘿!英雄所见略同!”萧玦一拍腿,长眉飞扬,“那家伙一向不按常理出牌,昶城近,而且临近现在的北魏边界,按说他在被追逐的情形下是该选择昶城,可我觉得,他更有可能看中禹城,那里城防层次分明,荒芜圈、警戒圈、城防图都很完备,侦哨、护城壕、转关桥、冯垣、拒马带、女墙、横墙一样不少,粮食储备也是,而且因为原先两国界碑的北移,早先的军力部署有了更动,禹城现在不再是要塞,守军不足,白渊要是没动禹城的心思,我跟他姓。”
他匆匆将军报看完,道:“他军中居然还有东燕女王,两路大军在虎口崖分兵,看似往昶城方向,可我看是虚晃一枪,昨日素玄经过我们大军,受我拜托先去保护长歌,她的安全应可吴虞,我还是直接奔禹城,在那里等她吧。”
苦笑了一下,他又道:“反正也追不上,步兵哪里比得上骑兵,还带着辎重,我从禹城等她过来,保不准还能比追她来得快些见到她。”
楚非欢轻轻颔首,萧玦向来是个说风就是雨的行动派,立即站起,道:“今夜我就带一半人先去守株待兔,我这里离禹城比白渊近,这回,总该我抢在前面了吧?”
他一边向外走一边朗声笑道:“你看来精神不好,就不必赶着急行军了,好好休养,我不许冯子光来吵嚷你,实在有紧急军情了,你再点拨他一下就行了。”
他最后一句话说完时,人已远在帐外,意气风发的年轻帝王,反掌间决定万人命运,看着别人接受已成习惯,他不知道说出口的话应该要等待别人回答,因为向来,他的话就是旨意。
所以他永远都不知道楚非欢对于他的安排的,那句答复。
案几上,油灯灯火悠悠颤动,被他离开时带起的风声卷得飘摇欲灭,恍若生命即将油尽灯枯的那一刻,那一点坚持不灭的光,时时都将湮没。
帐外传来喧腾的声响,人声,马嘶,兵器撞击、大声呼喊的口令,一切都这么蓬勃而有生气,带着新鲜的明亮的热力,一阵阵扑进冷清的帐篷。
帐篷穹顶沉沉,罩下一大片深黑的阴影,那一方黯淡的空间里,静卧的秀丽男子,沉默如即将永远凝固的冰雕。
楚非欢轻轻吐出一口气息。
他的手,按在了自己心口胎记的地方,那里,没有人看见,曾经鲜活璀璨的金色鲤鱼标记,已经黯淡无光。
这是楚氏皇族,即将大去前的征兆。
知道自己会死,但是也没有想到会这么快,可供珍惜的时光总是短暂得残忍……楚非欢按着心口,露出一丝淡淡笑意。
玄螭宫那个密室真幽暗啊……睁开眼时嗅见的浓郁的腥气,他的心在下沉,不住的沉,然而当阴离问出那句,“你是想要残废着活十年,还是完好着活一载?”时,他突然就平静了下来。
这是选择吗?这不是选择,这只是宿命,在度过那样失去健康肢体和武功,在泥泞中挣扎的三年后,在多少次眼睁睁看着长歌遇险自己却无法相救,甚至连站在和她一样的高度去看她都不可能之后,他早已别无选择。
当时唯一的犹豫,是看见啸天,剖心而死的啸天,用自己的心换了他的命,他本应当好好珍惜。
……啸天,我对不起你。
一年之期,算算,恰是今日。
那天对战完颜纯箴,最后的真力击破金鼓,鼓碎的那一刻,他突然觉得全身的真力都被抽空,神智仿佛突然抽离了躯体,悬浮于半空,他竟然离奇的透过自己的躯体,看见自己的心,越来越缓的跳动,渐渐趋于停滞。
那一霎他以为自己即将死去,或者已经死去。
仿佛深海的黑暗潮水,无边无际的涌过来,将他淹没至顶,他睁着眼睛,却突然看不见任何事物。
也看不见她。
隐约听见她在关切的询问,却根本听不见她在问什么,他只是紧紧的拉着她的手,用那般真实的触感和力度,去最后感受她的温暖。
长歌,这将是一生里,我最后拉你的手。
帐篷里一灯如豆,照人此夜凄凉,男子乌发黑眸深如静水之渊,那点挣扎而起的波澜,终将归于寂灭。
楚非欢慢慢解下面具,烛火颤了颤,斜斜的偏向一边,似是不忍照上他惨白的脸。
……萧玦,我帮不了你了,让冯子光自己去奔忙吧,我累了。
打完这仗,尘埃落定,你和长歌之间也就没有最后的障碍和为难,那就,痛痛快快的,揽她入怀吧。
她清冷微寒的心,最需要的,最易被震动的,始终是你的灼烈和热情,假如她明知一切,却为了你装作依旧懵懂。
她始终在守护着你,从前生,到今世。
你真幸福。
但望你好好爱她,比我更多十倍百倍的爱她,但望你把因为我离开,长歌所失去的那一半关怀,加倍的补给她。
我相信你能做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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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夜很短,这一夜很长。
短得于瞬间便拉断了维系生命的游丝,长得令人疯狂拍马也无法冲破那似乎永生难灭的黑暗。
三更时分,离奇的下了场雪。
碎雪纷扬,万里无声,那般沉寂而漠然的边塞之城,睁着永恒不闭的眼,看着那单人独骑,一力长驰,如鸣销呼啸着穿越茫茫原野。
三更时分的这场雪,最先落在了秦长歌的眉睫。
在疯狂的奔驰中扬起脸,秦长歌只觉得眉间那缕凉意直直的透入心底,冰凉彻骨,冻得人几欲窒息。
素玄的话,一遍遍响在耳边。
“长歌,我从大营过,觉得楚兄精神似有不对,他始终带着面具不肯摘下,我无法观测气色,但是……”
未尽的言语,向来比直接说出来更可怖。
秦长歌几乎是在第一时间便直跳而起,冲出营地拉了匹马便真奔出去。
心底一直盘旋不去的窒闷不安感受,在这一刻得到解答,秦长歌懂得了自己的直觉,却又无比害怕自己的直觉。
她已什么都不敢再想,只是狂奔,策马狂奔。
古戌荒城,夜鸟悲鸣,马蹄嗒嗒踏碎积雪的冻土,寒风猎猎从耳侧刮过,那般砭骨的厉烈疼痛,仿佛一场邂逅便是一抹殷红的血丝。
束起的长发在飞奔中被风雪打散,乱七八糟的身后狂舞,不多时便积上一层冰白的霜花,再在无尽的颠簸里被丝丝碎去,散落在边塞的平原上,化去无声。
秦长歌已经不懂得怜惜胯下骏马,长鞭破空,连连挥下。
非欢,求你等我!
……不知道哪里吹来的风,潜进帐篷,依稀熟悉的气味,桐花幽甜之香里带着海岸微腥的气息,交织成神秘的香氛,氤氲在暗淡朦胧的大帐中。
远处的马嘶声被风吹断,一抹苍烟里不知何处吹起了悲凉的金笳,万帐穹庐,孤镇边城,一片欲碎的星影光华明灭,最西边曾经光华璀璨的那一颗,渐渐淡去。
那奇异的带着桐花和海岸气息的风,在帐中缓慢的盘旋着,似是从遥远国度奔来的天使,等待着接迎它们的羁旅游子的永久回归。
帐中没有玉鼎,却突然多了些迦南香的清貴香气,缓缓罩向那幽暗角落。
楚非欢支枕静听午夜长风呼啸若吟,幽沉在那似有若无的香气中,一抹笑容恍惚如破碎的波影。
……哪里飞来了芦花?飘扬在秋日淡蓝的高空里,有一枚落在水面,他低头去看,看来自己也浸在水中,却不觉得冷,他伸手去捞那芦花,如镜的水面突然起了微微的涟漪,白鸟般的影子映上水面,以一个流丽至令人惊叹的弧度飞掠而来,翩若惊鸿。
他一笑回首,说:哦,原来你在这里。
……她掠过来,指尖突然多了一朵桃花,笑吟吟的递给他,他微笑接过,这才发现不知何时秋水已经淡去,脚下是坚实的青石桥,而身后桃林烂漫。
她牵他进入树林,林深处却是雄伟威严的大仪殿,他怔怔的看着她放开他的手,着凰袍佩珠冠,登御辇步丹墀,于宫阙之巅微笑下望,长阶尽处,百官俯首山呼舞拜,而她笑容雍容眼神悲凉。
……一转眼她半跪在他轮椅前,说,非欢,人生不过一场是非之欢。
……她说,非欢,我很孤独,这个时辰,你不能抛下我。
……她说,等我。
长歌,我等不了你了……
眼前飞旋若舞,梵花坠影,是桐花。
……桐花,桐花……宫阙巍峨,彩屏迤逦。雕刻着云龙飞凤的白玉殿门开启,现出种满了这种普通的淡紫色的花朵的玉桐宫,铺了厚厚一层花瓣的长长的玉阶在他面前展开,无穷无尽,直欲延伸向天际,他轻轻拾阶而上,足底鲜花娇艳如故,而前方仙云缥缈彩光迷离,隐约有九道飞虹横贯天际,而长风之巅更远之处,韶音奏起。
华光尽头,立着玉帛飘飞云髻高耸的女子,雪肤花貌,依稀是母妃的颜容。
……母妃,你来接我了么?
他缓缓走上前去。
女子轻舒双臂相迎,笑容婉娈,身后云霞五色斑斓,流光飞舞。
“欢儿,人生如劫,终有一渡。”
她微笑着轻轻牵过他的手。
“我等你,已有很久。”
……风声渐渐静歇,帐中桐花和迦南的香气,一丝一缕的淡去。
那飘摇欲颤的烛火,突然跳了跳,随即如被人轻轻吹熄般,彻底消黯。
黑暗笼罩了整个帐篷,隐约中似有轻声叹息,宛转悠长。
楚非欢一直轻轻捏着军报的手指,微微一松。
军报飘然落地。
……
长歌。
原谅我不能陪你到老。
――――――――
夜静无声。
一声马嘶,惊破喧嚣后复归平静的大营。
守卫的士兵直觉的抬头,便看见地平线上,一个雪人策马直撞过来,士兵惊恐的抬枪要拦,那人一声大喝,“赵莫言!”
随即士兵便觉得一阵狂风从自己身边卷过,硬生生的被卷得原地打转三个圈,才踉跄站稳。
大营被惊动,人流在聚集,战马烦躁的仰首高嘶,而那个雪人已经直奔向了主帐。
冯子光匆匆冲出来,还没来得及仔细辨认下对方容貌,就看见黄影一闪,主帐大帘一掀,那人已经冲了进去。
冯子光急急想跟进去,突然看见那人僵在了帐门口,随即退一步,再退一步。
冯子光怔在当地,终于认出了自己的太师,他怔怔看着那个微微颤抖的背影,突然不敢再说一句话,不敢再上前一步。
秦长歌的手,紧紧抓着帐门布帘,抓得那般用力。
她知道,不用力的话,自己一定会倒下去,从此再也难以爬起。
然而现在要怎么过去?方圆数丈的帐篷,已成咫尺天涯,天上与人间,永远无法飞渡的距离。
前方,黑暗的大帐,飘散着淡淡的奇异的香气,那一角非欢常呆的地方,他静静睡着。
那般安详的姿势,那般沉静的睡眠。
秦长歌却觉得黑暗铺天盖地的笼罩过来,一阵阵如巨石般砸向自己脑海,砸的血花飞溅骨肉尽碎,砸得神智尽失五内俱焚。
非欢睡眠极为警醒,向来微声便可令他惊醒,自己闹出这么大动静,他怎么可能不睁眼?
她为什么听不见呼吸,感觉不到生命存在的气息?
秦长歌目光颤颤抖抖的在他面上仔细梭巡一遍,手突然一松。
不!不!
不要是真的!
不要!
有什么在轰然倒下,有什么在飞快远去。
秦长歌僵立着,不肯走近。
她在帐门前站成了石人,死死盯着那一角,等待那个秀丽男子张开眼,像以前很多次那样对她微笑,说,“长歌。”
……不知道过了多久。
或许有时一霎就是一生。
……不知道等了多久。
一片沉寂无声,那个永远在她身后扶着她的肩,对她说,我始终在等你的男子,再也不能给她回应。
非欢……你为什么不说话?
秦长歌慢慢的,一寸寸的撇开手。
一点一点的挪动步伐。
一步一步,走入那彻底的黑暗之中。
十步的距离,永生无法接近的天堑。
她用尽全身力气,一步一血,丈量。
最终,秦长歌的脚尖,碰着那沉睡的人身下的木榻。
突然失却了全身的力气,秦长歌腿一软,跪倒在榻前。
闭着眼,眼泪刹那间汹涌而出,秦长歌缓缓伸手,向榻上摸索,她的手触到那昔日温热如今冰冷的胸膛,停住。
跪在榻前,秦长歌双手抱住那逝去男子的躯体,将头倚在他胸前。
这一刻我不为听你永远消失的心跳,这一刻我只想给你最后的一点温暖。
非欢……
……那年的栈渡桥上的桃花,开灭了一个人一生的繁华,她越桥而过,而他在桥下冰冷的水下洇开血花。
“长歌,我希望这一生,能有个独属于你我的秘密。”
非欢,从此后,我便又千千万万个秘密要和你分享,却又到哪里去找你来聆听?
……炽焰帮里,满桌佳肴突然令人乏味,他怔怔看着那个袖囊里的玉佩,看见那一幕烟华消散,英杰自云端跌落,垂死挣扎于泥淖。看见重伤、残疾、背负着被兄弟误会剿杀和皇后死去的苦痛,苟延残喘的于街角巷肆,失去武功无力谋生,最终沦为乞丐的他。
然而他只是淡淡说:
“你……武功未复,现在很辛苦吧?我陪你……从头开始。”
非欢,你陪我从头开始,为什么不陪我一起走到结束?
……施家村暴雨之夜,万千杀机凝于一线,那个隔窗而语的男子,一袭蓝衣清如仙渠之水,以此残躯,冒雨而来,解救她于千钧一发,他沉静的眉宇之间,波澜不惊,没人看得见背后的苦痛和挣扎。
“我昨夜只觉心神不宁,非同往常。”
非欢,这一生我与你时时默契心灵相通,为何却连最后的一面都无缘相见?
……幽州内乱,诈昏的李瀚于万军中暴起,剑光刹那间到了他的胸口,换得她惶然回首,无限自责。
他只是浅笑,“如果我需要你的保护才能生存,那我还不如立即死去。”
她急急辩解,他说:
“我只是,永远不想让我在乎的人,为我忧虑担心。”
非欢,你错了,重生以来,从来都是你在保护我。
非欢,这一世我终将不再为你忧虑,却换了此生永久疼痛于心。
……忽有大喝惊天而来。
“让我进去,和人共死!”
她于混沌中惶然回首。
……万民围困,群情愤怒,她被困中央,如一叶小舟,随时会被暴民的人海撕碎,无限嘈杂拥挤之中,万众瞩目中,声音低微,中气不足的男子,轻轻道:“如果我不能救他,我希望能和他死在一起。”
非欢,你为什么要食言,最终选择了,死在我之前?
轰!
神灵之手大力聚齐开天巨斧,恶狠狠劈裂了无辜的大地,地面抽搐颤抖,撕裂痉挛,不堪痛苦的,将所有依附于其的物事,悍然抖落!
猗兰之殿,她迎着如铁板击面而来狂风发力而奔。
……远处明光闪耀,废墟之间,哧哧闪烁着火花的引线,不愿独生的他的稳定的手,毫无畏惧的凑近那火光。
她满身冷汗的奔上,扑下。
“我们都不要死。”
非欢,这一生你从无违拗我任何意志,为何这最重要一句,你选择忘记?
……谁的心脏,永久的留在了南闵的一碧深翠。
那个鲁莽而鲜明的男子渐渐化为青烟和惨白的灰末,远远飏向遥远的东方,那里,最东方的青玛神山沉默伫立千年。
“啸天,我对不起你。”
非欢,直到这刻,我终于明白了你这句话的意思。
你所经历的选择,为什么从来不肯让我参与?
……碧水之中,谁的指尖,轻而缓的划在了她的心上?
青衣蓝衫柔曼纠缠,彼此的黑发在流动的水中轻轻拂动,水流冰冷而相接的唇却温暖如春。
那一刻是谁攥住了谁的手,在手心一字字刻下心中盘桓已久却始终不愿出口的希冀。
“我多么害怕再次失去你。”
“原谅我,我只想有一刻拥你在怀的真实感受。”
非欢,我亦多么害怕失去你,然而此刻,噩梦成真。
……是谁轻轻凑近耳边,语声低如极远海岸掠来的清风。
“长歌,我曾多么希望,此生能娶你为新娘。”
非欢,心愿犹在耳,你却撇手弃我而去。
……是谁微笑俯身,唇如蝶翼,落于长睫。
清淡如佛手柑的气息恍惚重来,如飘落的轻烟悠悠笼罩,明月之下,满室辉光之上,秀丽男子一一珍重吻过双眸。
“长歌,此生我从不愿意对你有所隐瞒。”
“长歌,今生今世但望你不要再为谁流泪。”
非欢,你坦诚一切,却隐瞒了最重要的生死之择;你不要我流泪,此刻我却仿佛要流尽一生的泪水。
……是谁的秀丽身姿被月色星光剪影成清逸弧度,佳节里高楼上清风鼓荡,吹起长发蓝衣,而前方苍穹之上,满载祝愿的天灯飞远。
“长歌,我唯愿这盏灯,放飞你人生里所有的寂寞、仇恨、无奈、悲苦,给你带来永生的幸运、喜悦、美满和幸福。”
非欢,心愿美好而现实无限冷酷。
我人生里所有的无奈和悲苦,俱在此刻;所有的喜悦和幸运,随你离去而被放飞。
……
长夜漫漫,悲苦不已。
帐外的光影变幻,由亮至暗再亮再暗,时光缓缓前行,不因人间离别而怜悯停步。
雪却一直在下。
秦长歌什么都不知道,甚至没有变过姿势。
她只是静静伏跪在楚非欢榻前,伸长手臂,紧紧将他抱紧。
她靠近他的心脏,却再也听不见想要听见的心跳。
风穿越帐门,带进落梨般的碎雪,那风如此的凉,似是很多很多年前,那冰凉的湖水。
那年的碧湖,湖水中央回首的少年,秀丽眉目亦如此清凉。
他说,“那日,其实我不是要寻死。”
“我只是觉得,湖中心的那朵芦花,特别的美一点而已……”
那一朵芦花,如今飞到了哪朵云上了呢?
三更落雪,万里冰封,凰盟三杰和开国皇后的知己传奇,从碧湖秋水的初遇到边塞孤枕的星火,那原以为可以永不停歇的纠缠、追随、等候,在那个夜半飞雪的凄冷的夜,缓慢的画上最后的终止符。
刹那间一生流过,一滴泪作别你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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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雪了。”
萧玦勒马,仰首看着天际飘落的雪花,心里突然有些模模糊糊的不安,一闪而过。
他直觉的皱眉思索,却没找出内心里那阵突然的烦躁的缘由。
没什么好担忧的,和白渊已经交战一日,他抢先一步扼守禹城关隘,已经将白渊的大军围困住,单绍的援军也到了,两军合围,兵力足达六十万,今夜最后一次猛攻,应该就能把已经出现慌乱的燕军打散。
要么是长歌?可是据传报,虎口崖长歌大胜,何况素玄在她军中,至不济也不会有性命之忧。
萧玦扬眉笑了笑,将那不安抛开。
胜利在即,逐鹿之手将落幕,过了今夜,天下将再没有可以和西梁抗衡的力量,彻底一统诸国,剩下的只需要时间。
对他来说,最满足最愉快的不是即将而来的天下大帝的无上至尊,而是,长歌。
杀了白渊,恩仇俱结,长歌心事得解,当能抛下一切,和自己双双与归,如果她不喜宫廷生活,自己也可以早点扔了那劳什子皇位,和长歌双双策马,笑傲天涯去。
想到那些并肩看夕阳,茅屋话桑骂的平淡却永恒的日子,萧玦的笑意越发明亮,目光闪耀如天际星子。
“陛下。”
先锋李骥的声音惊破他的幻想,萧玦转头,“嗯?”
“燕军开始对左翼猛冲,好像打算突围,请陛下示下。”
“左翼么?”萧玦慢慢勾起一丝笑意,策马看了看前方战况,果然被围的燕军开始猛攻,隐约还可以看见黄衣红甲的士兵浪潮中,黄色彩凤的旗帜。
“陛下,燕军这么明显打着帝旗突围,倒未必可信,实则虚之虚则实之,以白渊之狡诈,他要护主突围,定然不会这般彰显旗号,臣以为,这定是佯攻。”
“哦,那你觉得呢?”萧玦回身笑看李骥。
那男子决然答:“当守右翼!臣已经派军加固右翼防守。”
萧玦哈哈一笑,道:“错!”
李骥瞪大眼,看着萧玦,萧玦微笑着拍拍李骥的肩道:“你也算是知道点白渊了,但知道的还不够多,不过你有句话说得对,实则虚之虚则实之,白渊这个人,洞察人心,他知道你定然有此一疑,因为国师大人智慧名动六国,绝不会蠢到公然打旗号突围的地步——于是他就这么蠢给你看。”
李骥愕然道:“难道……”
萧玦一扬马鞭,朗声道:“朕是老实人,老实人也是可以逮狐狸的,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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包围圈的右翼,相对薄弱,部分骑兵被秦长歌带走,机动性和冲击穿插力受到影响,而东燕这一批突围的,以重甲步兵为先锋,随后是重骑,随后轻骑,中军再次,强力冲击西梁方的密集阵型。
萧玦赶到时,只看到彩凤旗已经过了己方一半防线,旗帜下那普通士兵装扮的男子,不是白渊还是谁?
忍不住畅快一笑,萧玦长剑一指,提足真气喝道:“白渊,玩花招有用吗?倒不如痛痛快快过来与朕一战!”
“跟你打架很有意思么?”白渊似笑非笑看着萧玦,目光流转里闪烁着奇异的光芒,淡淡道:“打架是粗人的事,能不做就不要做的。”
萧玦气极反笑,皱眉看他,“你想不战而胜?白渊,你号称智人,如今这情势,你觉得你还有胜的可能?”
“是没有,绝对没有,”白渊微微一笑,慢条斯理从怀里取出那管紫竹箫,很爱惜的拂拭了遍,道:“但是智人,就是应该于不可能中制造可能的,就是应该草灰蛇线,伏延千里。”
他用微带怜悯的目光看着萧玦,突然拨马就走。
萧玦自然要追。
萧玦的护军层层维护而上,生怕那箫中飞出暗器来,萧玦一把挥开护卫,道:“朕自己又不是木头,看见兵器过来不知道闪躲?”
白渊忽然返身,一弯身捞起马侧玄铁黑羽长弓,遥遥对准萧玦。
萧玦大笑,道:“比箭么?好!”
他一伸手,从箭筒里抽出三只金箭,手一掣搭于自己特制的长弓,满弓如月,金光灿然的重箭亦一步不让的对准白渊眉心。
战神萧玦,当年纵横沙场,箭艺可谓独步天下,多年前秦长歌就曾说过,单论箭术,天下当无超出萧玦者。
“嗡!”
白渊一箭如电,破空而来,隔着人喊马嘶正在厮杀的军队,依然能听见那利箭格列空气发出的尖锐之声。
萧玦却觉得这一箭好像并不能算白渊的最高水准。
然而他依然没有掉以轻心,手臂一振,三箭连射,射箭那一刻,眼角余光好像看见白渊突然弃弓,举箭就唇。
箭出,快如追光,第一箭便迎上那黑色重箭,将那箭劈成两半,那两半重箭余势未尽,一分左右再次呼啸而来,然而萧玦的第二箭第三箭也到了,连珠而发,也神奇的在半空中一分左右,精准的将分成两半的箭再劈四片。
西梁士兵目睹这神乎其技的箭术,都不禁哄然叫好。
那被劈成四片的箭,居然还向着萧玦袭来,只是余力不尽,前面三支还没到萧玦近前,就被中军护卫打落,最后一支,一个士兵横枪拍落时,突然尾部炸出一段黑色物事,那东西在那士兵抢上一碰一弹,突然加速,越过挥挡的人群,一道流光般向萧玦射来。
萧玦扯了扯嘴角,白渊果然还有手段,只是这箭,依旧不可能伤着自己了。
他挥剑,欲挡。
却有箫声突起。
粗嘎,暗哑,毫无音律美感,甚至难听得令人想捂耳的声音。
萧玦突然颤了颤。
……心深处有一处凝固了的天地,突然被什么东西悍然一劈,豁开了一道裂口,涌出一些飘摇如水中海草的变形的物事,似是消失已久的昔日噩梦重来,然而却又不同于当日的灰白模糊,而是随着那一声比一声拔高的奇异箫音,一点一点清晰,如同罩上水晶的屏风,外力劈下,水晶哗啦啦一点点剥落,现出深埋在记忆中,一直被等待唤醒的画面。
……长乐宫宫苑深深,一弯冷月镂在黛色长空,空气里隐隐飘荡着淡淡的血气,那男子茫然而行,越长廊,退宫门,吱呀一声,暗色光影被缓缓推开,地上铺开淡白的月色和……鲜血。
……他漫步上前,目光下移……地上女尸寂静无声,心口一枚金拨子鲜血淋漓,身下洇出一摊鲜红。
……他蹲下身,拔出金拨子,慢慢移到女子脸上。
……他缓缓,挖出女子双眼,搁进掌心……
那人……
萧玦突然松手,木然放开缰绳,放任马儿缓缓前行,他在马上仰首,远远想云天之外看去,像是努力的想透过此刻风烟血火,看清楚什么。
他看见了……
“陛下小心!”
“咻!”
萧玦身子一颤。
那支本该被他轻描淡写就能挥开的利箭,因那一刻的魂飞外天,射上了他的胸膛。
血花飞溅,如那日挖下她双眼的鲜血流溅。
萧玦缓缓抬手,却不知道该按在哪里?哪里都在痛,分不清哪里更痛,有一处地方突然被人挖空,填进了粗盐和烈火,那般粗糙狠毒的磨砺着,一手一个血印,满天地都是斑斑血痕。
是我……原来是我……
那个欲待寻找的仇人,那个苦苦追寻的凶手,那个残忍的,自己诅咒了无数次的敌人,却原来,是我自己。
那一直在离奇梦境里哭泣的细小的红色物体,那看也看不清楚的令他无限畏惧的飞翔的东西,却原来,是她的眼珠。
萧玦突然想笑,却不知道该笑谁。
世事如此荒唐。
鲜血于指间奔涌,越流越急,全身的热量和血液,都随着这一刻的奔涌而滔滔逝去,或者,在此之前,在那雷霆般劈裂被封印的记忆的那一霎,自己的全部的信仰和力量,全部的爱与勇气,都已被狠狠攥紧,然后,大力拔去。
只剩下一个苍茫血色永不愈合的空洞,贯过这边塞之上永不停歇的风。
萧玦捂着心,极缓极缓的转身。
那些征战杀伐,那些惊慌呼号,那些潮水般涌来和退去,他已统统听不见,看不见。
他只是努力的,挣扎着,向着后方,秦长歌所在的那个方向。
带雪的风,掠过他的胸前,略停一霎再次舞起,那雪花已成了桃花。
萧玦于风中艰难回首,于黑暗降临的最后一刻,遥遥望向那个爱人存在的方向。
他此生已无颜再见她,却想再看一看她的背影。
身后却只是无穷无尽的黑夜。
缓缓放开手,萧玦一声低喃,飘散在飞雪的长空中。
“长歌……”
――――――――――――
时光流转,不知今夕何夕。
帐篷里一睡一跪的两个人,一个再也不知红尘变幻,一个再也不愿理会红尘变幻。
秦长歌埋首楚非欢胸前,浑浑噩噩也不知转眼间已过三日。
最后那一夜,累极的她在楚非欢胸前睡去,朦胧中自己依旧在听着非欢心跳,而那心跳竟渐渐从无到有,她大喜着扑上去,非欢却怎么也不肯睁开眼睛。
她颓然坐倒,捂脸啜泣,突然帐门一掀,萧玦大步带风的进来。
她扑过去,扑到一半泪水已经飞在他身前。
萧玦拉起她的手,牵她到非欢榻前,她喃喃抱怨着非欢不肯醒来,萧玦却在没心没肺的笑。
她大怒着要赶萧玦出去,萧玦却突然道:“谁说他能醒?谁说他没死,他死了,你明不明白?”
她跳起来欲待推萧玦,萧玦忽然笑容一收,轻轻道:“和我一样。”
“和我一样。”
“和我一样。”
宛如一个霹雳闪电横空劈下,硬生生将她劈醒,秦长歌直直的跳了起来,抚着胸口,怔了半晌才看清这里依旧是大营主帐,而自己依旧和非欢在一起。
秦长歌舒一口气,颓然靠着长榻滑下,刚才那一霎梦中的晴空霹雳令她心悸犹存,一片沉静中甚至能听见自己的心跳依旧在砰砰轻响。
她按了按心口,不知怎么居然真的有些疼痛……伤心太过的缘故吧。
这么反身一靠,她突然看见非欢的垂在榻下的手,手下一封军报,而军报之下,有一封淡黄的信笺。
秦长歌盯着那信笺,缓缓伸手拿起,捏在手中。
她知道这是非欢绝笔,然而此刻,自己真有勇气开启?
“太师!!”
突有飞奔的杂沓急切脚步声响起,惶急的呼喊划裂长空。
秦长歌手一颤,遗书落地。
刚才那疼痛而窒息的感觉再度卷土重来,一刀刀,仿佛在凌迟她的心肺,那般细碎而令人难以忍受的莫名疼痛,令从无畏惧的她突然开始惧怕,她捂着心口,瞪着帐门,那里先前没有掩紧,微微露出一丝缝隙,外间的光影透进来,火把闪烁,无数双脚步匆匆。
训练有素西梁精兵,何事至于如此慌乱?
秦长歌想开口,突然发觉自己已经失声。
然而外间,不知谁重重撞扑在地,随即,极度压抑的哭泣声,在冰冷的地面积雪中,呜咽响起。
“太师,陛下驾崩,我军大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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