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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极之心 第16——18章

  无极之心第十六章你心我心

  朦胧的视野在摇晃,所有的景物都如浸在水波之中,叠加幻化,层层摇曳,那些歪斜的景物里,有衣裳半解的男子,握着滴血的手掌,狞笑着上前来。

  那笑容如鬼魅如妖物,淫邪而阴沉,那脸是歪的,眼是横的,大张着的嘴是黑洞洞的,看得见所有白牙,利齿般的闪着光。

  身后有女子嘤嘤低泣之声,听来令人心烦,孟扶摇挣扎着伸手,拔出后颈上那一枚针,霍然向后一插。

  低泣立止,对面的男子却露出惊异之色,骇然道,“你还能动?”再不迟疑大步上来,先将孟扶摇身后的巧灵解下扔在一边,随即一把抓住孟扶摇,打横抱起,一脚对墙上一踢,立时墙壁轰隆隆移开,现出一间暗室,郭平戎抱着孟扶摇钻了进去。

  孟扶摇的神智微微飘荡,却奇异的没有晕去,隐约间嗅见似有若无的药香,香气清锐凌厉,利剑般的穿透混沌的大脑,那些星火般散飞向四周的意识,立即又飞旋着聚拢来,一点点聚沙成塔般,凝固堆积,渐渐拼凑出完整的蓝图。

  耳边突然听见衣料撕裂的声响,随即便觉胸前一凉,一双滚热的手带着血腥气息靠了过来,触上肌肤,齐齐一颤。

  郭平戎并不知道孟扶摇此刻的变化,他充血的眼正死死盯着眼前的春光,孟扶摇脸上的易容已经被擦去,现出那夜惊鸿一瞥的容颜,长睫微微颤动,而唇色饱满如榴花,郭平戎的目光慢慢下滑……少女的衣襟被撕裂,肌肤的雪色比窗外积雪还要亮上几分,却又多了种冰肌玉骨的莹润和光泽,用目光也可以感觉到那种属于处子的温软和芳香,被沾血的手那般一揉,鲜红映上洁白,有种触目惊心的脆弱的艳,宛如落红轻轻离了枝头,不胜可怜的做出任君蹂躏的怯怯邀请。

  这种沉默的邀请,最能激发男子的兽性和狂欲,郭平戎低吼一声,一挥掌灭了室内的烛火,喘息着伏下身去。

  室内骤然光线沉黯,越发显出空间狭小逼仄,外间不知道是谁点起一盏灯,颜色却是不多见的淡紫色,一点幽幽的紫光,自墙壁后隙间漏了进来。

  孟扶摇突然震了震。

  幽闭的空间……自缝隙透露而出的紫光……这幕场景如此陌生而又如此熟悉,好似在很久很久以前,曾经日日这般见过……

  “啊!”

  脑海中宛如被重剑狠狠一劈,剧烈的疼痛瞬间贯穿了全部的意识,摇曳的视野重重一震,天摇地晃中一些深藏于记忆深处不愿开启的久远往事突然录落了一角,一些场景飞旋出现……狭小的动弹不得的空间……一盏远处高悬的紫色宫灯……中年大叔的涎笑的脸……伸向自己身体的青筋毕露的手……

  噩梦般的旧事重演,唤醒了被封印潜藏的记忆,最后一丝涣散的神智被刹那聚拢,一点久伏的悲愤的星火被刹那激发,体内灼热如火而又寒冷如冰,全身真气骤然自丹田爆涌,泄洪冲堤般横冲直撞,直欲裂胸而出!

  孟扶摇突然直直跳了起来,一仰头,一口鲜血樱雨般喷出,再泼喇喇落下来,落了郭平戎一头一身。

  郭平戎骇然爬起,拎着裤子急速后退,他惊骇的看着孟扶摇,怎么也想不明白中了自己“锁魂针”的孟扶摇,是怎么脱离钳制恢复正常的?

  孟扶摇一跃而起,血雨喷出,灼艳的红里她的愤怒也如烈火般熊熊燃起,她低头看看自己衣衫不整的前胸,霍然回首,盯住了郭平戎。

  她目光森冷而灼热,像是火焰中燃烧的曼殊沙花,散发着属于黄泉彼岸的杀气和死气,她盯住郭平戎的神情,就像用目光的铁链,刹那间已经捆住了郭平戎的灵魂,然后将他绑上地狱之火,瞬间焚化成灰!

  郭平戎被这目光一盯,竟然后背霍然出了身汗,下意识的手一伸拔剑而出,连退三步。

  连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退,明明这少女武功未必能对他造成威胁,然而这一刻她的眼神太过可怕,他有生以来竟然从未见过这般利剑般锋锐,似乎一个目光便可杀人的眼神!

  哦不,其实还见过一次,很多年前,还是少年的太子殿下在听闻那个消息之后,也曾露出过和这一模一样的眼神,令在场的他当时就软了腿……

  事隔多年,在另一个人眼底,他竟然再次看见了这种带着无限黑暗杀气的目光!

  郭平戎横剑一掣,名动天下的“星辉剑法”起手式刚刚摆出,便见对面,黑发披散的孟扶摇怒虎般扑了过来。

  她扑过来时全身的真气都在鼓荡,带动得室内桌椅翻倒,帐幕飞扬,啪的一声桌上粘在瓷碟里的蜡烛被齐齐折断,黑暗中垂帘“呼”地一卷,孟扶摇已如一朵黑云般飞至,顺手抓起一个锦墩,狠狠对郭平戎当头砸下!

  郭平戎的瞳孔顿时缩成针尖大小——这女子何时功力大涨如此?这一击竟有拔天裂地之威!

  只是,自己作为十强者的弟子,怎么能临阵退缩,又怎么会畏慎一个女子含怒一击?

  郭平戎长剑怒卷,卷出一片惊涛巨浪,一波波竖起一人高的水晶墙横矗在自己面前,却又有轻微“哧”的一声,自水晶墙中分水而出,化为一线锐芒,直击孟扶摇空门大开的前心。

  漫天星芒,一线流光,快得有如彗星横扫天际,目光所见处尽是星芒光辉。

  星光笼罩孟扶摇,孟扶摇只是一声大喝。

  “破!”

  手腕一振,一道碧光涌起,荆那间孟扶摇手臂宛如碧玉铸成,那碧色越来越亮,雄浑凝固,如一柄坚不可摧的碧玉杵。

  “破九霄”第五层,“光明”!

  平日里孟扶摇不能使出的真力,今日一番强烈刺激下,终于被她不顾一切的会力使出,这一条手臂顿时无坚不摧,生生一划便划裂郭平戎精钢似的罡气光幕,直直抓向他的咽喉。

  郭平戎低喝一声,剑势一横挡住孟扶摇,猱身而上,刹那间剑势一改,绵绵密密抽丝织茧般在半空中划出一道道剑影,将孟扶摇密密裹起。

  两人瞬间缠战在一起,黑暗的室内没有剑风没有喝斥没有桌椅翻倒声没有物件碎裂时,甚至连最初的低喝声也不闻,只能隐约看见两条人影翻腾起伏,听见因为身形移动过于快速而带动空气的咻咻声响,以及闻见挥洒于空气中的汗水和鲜血的气息。

  这是一场无声的惨烈的搏斗,那条纤细的身影一次次被逼出再一次次翻身而起再度扑上,被突然惊破的混乱噩梦旧事逼迫缠绕的孟扶摇,脑海中几近一片空白,唯一仅存的思绪便是:杀了他!杀掉这些让我害怕的记忆!

  第三十招……第一百招……第三百招!

  郭平戎额上浸出汗水,反光得油亮亮一片。

  这女子疯了!

  他从未见过有人这般打法,从未见过有人可以这般不顾一切的去作战!

  交战至今,孟扶摇在他身上留下了七处破裂带血的伤痕,他在孟扶摇身上则留下更多的剑伤,足足有十二处!

  他自幼打熬的好筋骨,年岁也大孟扶摇许多,孟扶摇给他的伤,暂时还不能钳制他的行动,但是他的剑,哪怕只是轻轻擦过,孟扶摇也会爆出一片血光!

  正因为如此,郭平戎才越战越心惊,他熟知人体疼痛的界限忍受力,他的下手都在最疼痛的关节部位,正常人在这样恶毒的剑伤下,早已丧失战斗力,可这个看起来甚至有几分清瘦的少女,竟有这般强大的爆发力和忍耐力!

  郭平戎更心惊的是,对方越打越起劲,自己却越打越衰弱,不是心理上的气势衰退,而是实力的倒退,他此刻心里才明白,那张脱裤图何止是要激怒他出拳毁画伤了手?更阴险的目的是为了走窜他的真气。

  他练的武功是至刚一路,任何极阳或极阴的武功都更易走火入魔,他被一再激怒,又心生邪念,真气不知不觉间便走了岔路,一番快打快攻下来,情况越发不妙。

  这个女子好生厉害,居然仅从接他一箭的手法,便判断出自己的内功!居然算准他的性格和每一步举动,有备而来,步步算计!

  郭平戎气势渐退,目光震惊,孟扶摇却在冷笑。

  这点伤痛算什么?

  如果一个人自五岁开始起便得接受无穷无尽的挨打训练,没日没夜在山谷的具有腐蚀性的泥浆水中摸爬滚打,和山谷中各种猛兽生死搏击,为练“破九霄”的纯净真气曾经将自己埋在地坑里闭关数月,饿极了连蚯蚓都吃,这点苦还算个屁?

  大无上心法,只有在和高手搏击的生死之境才最容易突破!

  一流高手算什么?

  只要被人察觉了武功脉络,对症下药,一样可以被比你弱的人攻其不足,狠狠打倒!

  如今便拿我的血和你的剑,来造就我的再一层进境!

  第五百招!

  满身浴血的孟扶摇突然抢身直进,横臂一挥,用自己的手臂拦下了郭平戎暴起的一剑!

  长剑刺入肘部,自肘底穿出,剑锋穿过骨头,发出令人牙酸发冷的格格之声。

  郭平戎不可避免的被这以血肉之躯御剑的冷血应招惊得怔了一怔。

  只这一怔,孟扶摇便不会再给他拔剑的机会,她突然横步一跨,穿剑而过的手臂一扭,穿骨而出的长剑立即被生生拗弯一百八十度,“咔嚓”一声戛然断裂!

  断剑飞起,剑身上鲜血四溅,孟扶摇一跃而起身如飞凤,一仰头一声厉啸冲口而出,那啸声清亮如凤鸣,穿云裂电,上达苍穹,啸声里碧光大亮,孟扶摇半空中抬腿一踢,将断剑直直踢向郭平戎下身!

  带血的剑光来势如飞电,刹那便闪入郭平戎无限放大的惊惶的双眼,郭平戎警觉到孟扶摇的意图,隍然怪叫一声,火箭般急忙窜起。

  可是却已迟了一步。

  断剑擦着郭平戎下身而过,半空中郭平戎用尽全部武功死命一扭,一声轻微的哧响,一点血光细线般蹿了出来,带着一嘟噜东西飞出郭平戎身体。

  “啊!”

  郭平戎从半空中栽下来,死鱼般的在地上蹦了蹦,他颤颤伸出捂住裤裆的手,掌心里全是鲜血。

  孟扶摇却低低骂了一句,“妈的。怎么只害了一个蛋!”

  她挥剑欲待再补一刀,刚走上一步便觉得脑中一昏,脚步一个踉跄,知道自己失血过多,想要再一鼓作气的杀人,已是不能了。

  她摇摇晃晃过去,举着剑,准备慢悠悠的给郭平戎补一刻,如果郭平戎挣扎,再打一场就是了。

  远处却突然传来悠长的传报声。

  “太子驾到!”

  那传报声明明还很远,却有步声快捷而来,脚步声一听就是高手的,轻捷得几乎没有声音,一刹那便到了不远处。

  孟扶摇摇摇晃晃回首,她此刻全身又是血又是汗,早已脱力近乎半昏迷状态,所中的那枚针上附着的药物,也有点脱离她的准备和控制,竟然有些影响她的神智,她只隐约听见最后两个字,并从逼近的脚步声里感觉到自己不能抵抗的高手正在接近,甚至还有更多人围拢了来。

  恨恨的跺了跺脚,孟扶摇吸一口气,一窜而起,一脚踢开密室门,自后窗扑出。

  几乎就在她身影刚刚消失在窗外的同时,密室门再次被人打开,一线天光从门外涌进,天亮了。

  和天光一起涌进的还有两列锦衣侍卫,和寻常的王府护卫不同,这些侍卫神情冷峻,目光隼利,往那一站便有浑然气势外放,一看便知个个高手。

  他们身上都佩戴着碧色镶金的如意玉牌,上有篆书“上阳”二字。

  无极太子上阳宫专属侍卫队,名动天下的“上阳飞骑”。

  这些等闲事务不会出动的顶级侍卫,今日一来就是一队之多,一来就将将军府护卫驱散到一边不许乱走,其余全数涌入节堂,迅速找到了密室,在门边雁列成行,齐齐躬身。

  昨夜下了一夜的雪,以至于四更时分天色便已亮了,从节堂里看过去,庭院里玉树琼枝,一色洁白如毯,点缀红梅如血。

  雪地里众人拥卫中,渐渐行来修长的人影,看起来步子不快,却刹那近前,淡紫镶银龙边的长衣微微飘拂,披一件比雪更灿烂的银白狐裘,腰间碧玉腰带色泽温润纯正,那般醇和的碧色,给漫天雪野忽然添上一场春意。

  那行来的男子,虽然一半脸上遮着面具,但发若乌木,面如莹玉,银狐裘光芒灿烂的毫尖掩映下的那双眸子,似海深沉,波光明灭,教人一看便仿佛被摄了魂魄去。

  看见这个男子,那些骄傲的,冷肃的,看谁都目中无人的上阳侍卫都极其尊敬的深深躬下身去。

  当世之杰,龙中之皇,享受着国人最崇高的爱戴,十五岁便监国辅政,将无极国治理得富盛强大名动七国,令七国高层凛然畏惧不敢轻樱其锋的,长孙太子。

  长孙无极。

  雪地里,绝代风华的长孙太子,冒风顶雪尊贵优雅点尘不惊的一路行来,他所经之处,连雪片都不曾被踏破一丝。

  节堂一夜落雪,台阶上极其湿滑,侍卫队长上前来迎,长孙无极却连停顿都没有,一掀衣袂便到了节堂内。

  队长僵在那里,有点诧异的扭头看着太子背影,不知道为什么,今日太子有些不对劲,明明步伐神情都没异常,但他这跟随他多年的老人却发觉,太子好像有些心急,素来深邃得看不出心意的眸子里,也似有隐隐的焦虑,甚至有些……怒气。

  他在那里揣摩,长孙无极却已经直接行入被打开的暗室门口。

  他在门口停下,一直抄在狐裘内的手缓缓放下,扫视了室内一周,深吸了一口气。

  侍卫更低的低下头去。

  室内,桌椅翻倒一片凌乱,满地血迹,淅淅沥沥的从这头淌到那头,看起来触目惊心。还有一小件东西,汪在一处厚厚的血泊里,大家都眼尖的发现了那是什么,震惊的抬头看去。

  室内尽头,郭平戎目光呆滞,捂住下身,他并没有伤重到完全失去战斗力,然而宝贝被毁的打击实在太过突然,他竟一时没能反应过来。

  长孙无极目光扫过那东西,眼瞳一缩,突然缓缓向前一步。

  他这一步行得轻描淡写,但是随着这一步跨出,室内所有物件,包括桌椅帐幔蜡烛等物,突然全部无声诡异的化为齑粉,簌簌扬扬的飘落地面。

  护卫们对望一眼,目中露出惊诧之色,这些东西原来竟然早已毁了,只是勉强维持着原形,外力一激便化为灰,可以想见刚才在这暗室里发生了怎样的一起惊天激战,以至于所有东西都被拿来做了武器,然后被真气摧毁。

  长孙无极的眼睛,却只盯着那一地的血,目光在郭平戎身上扫视一番,立即确定仅凭郭平戎身上的伤痕,绝对流不出这么多血,这一霎长孙无极眸光变幻,似有浪潮刹那卷起,却又瞬间消逝。

  他抬了抬手,侍卫立即无声退下。

  暗室的门再次关上,雪光很亮的从半掩的门缝里透进来,映得太子眼眸神光变幻,如苍穹之上风云叠卷。

  郭平戎此时已经恢复了神智,伏在地下深深向太子磕下头去,哽咽道,“殿下……殿下……”

  他伏在满地血腥的地面,嗅见那鲜血的气息,有他自己的也有孟扶摇的,他想着那个既机变百出又霸气豪烈的女子,她将流满她的鲜血的断剑刺进自己下身,从此毁了他一生。

  他在这样的血腥森冷的气息里不住的发抖,只觉得自己灿烂而辉煌的前半生都好似在这一刻结束,如烟花易冷美梦易碎,刹那间便出乎意料的做了无奈的终结。

  “殿下……我要报……”

  眼前血泊映出光影浮动,倒映出一袭淡紫华贵袍角,袍角在他面前停住,郭平戎仰起头,满怀希冀的看着自己尊崇并畏惧的太子殿下。

  他看着那双熟悉的眼睛,那双眼睛一向和若春风,虽深沉却永远笑意微微,然而这刻这眼底的神情他竟然觉得无比陌生,他看着那样的神情,就像看见九天之上飞龙冷然下望,注视着胆敢闯入自己不容侵犯的领地的凡人。

  遥远、逼迫、森冷、而杀气微微。

  他的必杀的誓言瞬间破碎的喉咙里,会身却不由自主的开始打战。

  对面,长孙无极轻轻蹲下身,蹲在一地淋漓的血色里,他注视着那些热血,眼底光芒也如有火焰燃起,淡淡道,“平戎,你犯错了。”

  郭平戎愕然抬头,再不明白太子殿下为什么突然说出这样一句话,又为什么不叫太医替自己诊治?

  “你错在睥睨自大,自以为是,你出身底层,成名前吃了太多苦,飞黄腾达之后便管不住自己的性子,睚眦必报心胸狭窄,你曾一夜奔出三百里,将当初吐过你一口唾沫的人全家灭门,你曾命人轮奸你的嫂嫂,只因为你在寒微之时她没给过你好脸色,你曾因为夜间醉酒,被人于小巷子擦撞,你一怒拔剑杀了那人,连那人的朋友,好心来扶你好心劝架的无辜之人也一并砍杀。”

  郭平戎听着这些自己以为一辈子都不会有人知道的秘事,全身都在微微颤抖,他抬头看着深不可测的太子,不明白他为什么会在这个时辰提起这些旧事,而既然知道这些事,当初为什么又一句不提。

  “我用的是将,不是圣人。”长孙无极似看出他的疑惑,淡然俯视他,“将,不需道德文章,只要杀气凌人,只要你善战勇武,能御敌能杀敌,能为我守住南疆一向不安分的十八部族,能为无极朝廷建功立业,你个人德行有亏,私节不谨,又与我何干?与朝廷何干?”

  他负手而立,衣袂无风自动,扬出一股奇异的淡香。

  “但是,平戎,你今天做了我不能忍受的事。”

  迎上郭平戎越发疑惑的目光,长孙无极突然没有笑意的笑了笑,他俯下身,轻轻在郭平戎耳侧说了几句话。

  郭平戎的脸色立即就变了,像是突然吞下一个火炭,整张脸都被极度的震惊扯扁,他张开嘴,好像突然接不上气急促的喘息着,又似想努力的蹦出字眼来,然而无论他怎么努力,都无法再顺利的说出一个字。

  他瞪着长孙无极,浑身都在颤抖,脸上神情由最初的震惊渐渐转为后悔、不解、绝望等等诸般情绪,最终他大叫一声,膝行于地,一路爬过去死死拽住了长孙无极的袍角。

  “殿下!饶我!”

  长孙无极手拢在袖中,看着自己这个因为失衡的人生所以扭曲了心性的爱将,眼眸里没有任何情绪。

  “……还有件事……托利的那个青楼‘春深阁’用上童妓,是因为你吧?”长孙无极笑意淡淡,“你真会玩,也真是玩得肆无忌惮,你真以为那些童女是中州乡下贫苦人家的孩子?那是南疆十八部族的女孩,被托利掳来堕了这风尘,你这个掌管南疆征伐事的将军,居然自己先挑衅了桀骜不驯的南疆,平戎,你真令我失望。”

  郭平戎怔怔的松开满是鲜血的手,不可思议的瞪着长孙无极,他不明白日理万机的太子怎么连“春深阁”十分隐秘的童妓也知道,更不明白托利为什么要骗他,他绝望的看着长孙无极,却无法在对方眼睛里找出答案。

  “不……”郭平戎突然发疯般的跳起来,嚎叫着便向门外冲,“要我束手就死,办不到!我是建武将军!我是真武大会第四名,我是十帝中排第七的星辉门下!我……”

  他的声音突然凝结在了咽喉里。

  门外微雪未休,有细碎的雪花从未全掩的门窗处透进来,翩飞着扑向热力散发的人体,却在相隔尺许处如同遇上无形的阻碍,略顿了顿,飘然落下。

  天光大亮,照见室内凝定着的一立一跪的人影,照见几朵雪花落在一根手指上,那手指纤长如玉,点在半跪着的那人的额头。

  只是那么一个轻轻的姿势,疯狂如虎而又实力超卓的郭平戎,便再也无法冲过长孙无极身前一尺。

  郭平戎的意识,突然旋转着混乱起来,脑海中有很多横的竖的斜着的线,一根根交叉纠缠,绞扭成绳,那绳子吱吱收紧,压榨并扭紧了他的记忆和清醒,直至绞成乱麻。

  他缓缓的歪下去,脑海里突然跳出个最后的清醒的意识。

  “自己的师傅在十帝中排第七,而长孙无极……”

  “悔不该得罪错了人……”

  这个念头没能转完,他已经委顿在地。

  长孙无极缓缓收回手,再次将手拢回狐裘中。

  他微微仰首,偏头看了看窗外的天光,他那一偏首间眼眸的神情难以描述,像是看见一朵珍视的花,突然被风雨打斜,而他伸手欲待呵护,那花却刺了他的手。

  他默然良久,突然抬脚,极其轻蔑的踢了踢郭平戎。

  “我不杀你……只是从此后你就真的只是个机器了,这个手法,我本来真的不想用在我的臣属们身上……你能成为第一个,那是你的荣幸。”

  他转身,拂袖而去,侍卫小跑着迎上来,更远处,将军府护卫跪满一地,大气也不敢出。

  长孙无极头也不回的上了御辇,车帘垂下的那刻,他淡淡吩咐:

  “传我均令。”

  “是。”

  “南疆十八部族有异动,有不臣之心,当伐之,着德亲王改封戎王,封地戎、镇、离三州,永镇南疆,着建武将军听令戎王麾下,为平夷前驱,即日就封。”

  “……”

  “嗯?”长孙无极目光一转,正因为这个均令而震惊犹疑的侍卫队长立时惊出一身冷汗,赶紧嚓的一礼,大声应,“是!”

  眼见着御辇轧轧离开,侍卫队长眼底渐渐涌上一阵不解和阴霾,半晌他抬头看看雪后犹未放晴的天空,那里层云涌动,如浪潮迭起不休。

  半晌,他一声低叹,散在雪后请凉的空气里。

  “要出事了啊……”——

  “砰!”

  孟扶摇一身冷汗的扑在一株树上,树身上立时沾满了她一身的血和汗,冷风从身后呼呼的刮过来,孟扶摇后背冰凉,前心却灼热如被火烧。

  她勉强翻了个身,张嘴喘了口气,按住前心,努力盘膝而起想要调匀体内真气,然而那里有如无数条火蛇在纠缠拥挤翻滚,所经之处,全身经脉都似着了火,都似变成了一条条火蛇。

  那见鬼的针里面有什么奇怪成分?似春药又非春药,似有什么东西撩拨着她的欲望,但是一旦动情又觉得内腑刺痛,若不是衣领处散发的清锐的药香时不时在逼她清醒,以及调动了全部的“破九霄”真力来压制,孟扶摇早已失态,然而经过这一场耗尽真元的激战,她身受重伤,哪里还能控制得住。

  孟扶摇意识朦胧的傻笑一下,模模糊糊的想,自己还是低估了郭平戎啊,十强者的弟子,即使人品再差,实力也不会差哪去的,她有备而来,步步小心,还是差点着了道儿。

  千防备万防备,注意力都集中在强者身上,对“受害者”因为习惯性的同情而戒心不足,其实她也防备了,一开始就点了巧灵穴道,但却没有想到被点了软麻穴的巧灵,竟然一直将毒针含在齿间,等她奔到节堂,狠心对她下了手。

  虽然也算因祸得福,和郭平戎全力一战,她的“破九霄”果然好像又有突破,只是她还是没想到,那件薄裘里的辟毒香,医圣宗越亲自调配的可解百毒甚至连春药效力也能隔挡的奇药,居然没能完全抵挡住那见鬼的针里的毒力!

  “妈的!”孟扶摇低低骂,“赤脚医生!江湖郎中!庸医!”

  眼前突然黑影一闪,有人在接近,孟扶摇立即挣扎而起,抓住了自己身前的匕首。

  来人在她面前停住了脚步,他面容平凡枯槁,赫然是元昭诩身边那个时不时出没的黑衣人。

  他犹疑的看着孟扶摇,目中有后悔之色,主子闭关休养,他奉命保护孟扶摇,却因为一件意外事故分散了注意力,导致她出了事,如今人在眼前,他却不敢近前,因为孟扶摇两腮桃红,明显异常,此时他哪里敢接近?

  立于原地犹豫半晌,忽听身后有人掠来的风声,黑衣人霍然回首,却见白衣男子立于身后,平静看他。

  舒了一口气,黑衣人躬身,“先生来了,最好不过。”

  “交给我吧。”宗越简单的打发走黑衣人,走上前去看孟扶摇,孟扶摇迷迷糊糊仰起头,在混乱的视野里瓣清了熟悉的人,咧嘴笑一下,伸手去推他,“你……离我远一点……”

  宗越不语,蹲在她面前,伸手要去把她脉,孟扶摇手一挥避免他的碰触,喃喃道,“庸医,我好像居然……恶俗的……中了春药了……”

  宗越笑了笑,道,“历来中春药的都应该是美人,你怎么有这个资格的?”

  孟扶摇无力的笑了笑,已经没力气和这个毒舌男斗嘴,懒懒道,“治得了不?……治不了趁早……滚蛋……别和我说什么阴阳交合不药而愈……要是靠那个才能解决……我就……鄙视你一辈子。”

  宗越突然笑了笑,他虽然看起来温和,却很少笑,这一笑便如日光从云层后温柔遍洒,悲悯而温存。

  他轻轻道,“其实我不介意你一辈子鄙视我……”一伸手将孟扶摇抱起,孟扶摇如被电击浑身一颤便要挣扎,宗越却淡淡道,“这里已经是德王府后门,你已经撞回来了,难道从这里坚持到府里的定力,你都没有?”

  孟扶摇低骂,“……你明明可以点我穴,偏要我忍……”

  宗越一低头,看见她红霞上涌的脸,眼波却熏人如醉,那是三春柳是四月桃花是五月碧水是六月满池莲,是这个世间最当令的最美好的事物的总和。

  他看着这样的容颜,素来稳定的手也不禁微微一颤,孟扶摇却突然睁开眼,她眼底微红目光却明净,像是隔着清澈的溪水看得见水底澄净的白沙,历历分明。

  宗越垂下眼眸,不再说话,抱她回到自己的院子,先点了她的穴,喂了她一颗药丸,给她推宫活血包扎伤口,这一切都是亲自动手,忙完后他久久站在窗前,负手沉吟不语。

  孟扶摇醒来时,第一反应就是检查自己衣着,看有没有在欲火焚身情况下XXOO了谁,随即觉得那燎身的火蛇好像已经缩回了自己的洞穴,缩成一团不再肆虐,然而丹田深处却突然多了一处燥热感,盘桓不去,她运气试了试,若有所悟,盘膝坐起道,“这药力你居然也不能根除?”

  宗越回身看她,皱了皱眉,“你中的不算春药,或者说,比春药厉害得多,这是“锁情”,用了万年鸨母的精血,中者欲望强盛,不分日夜渴求交合,但是每一次交合都会戕害身体,颠倒淫乱的生活过了三个月,必死无疑。”

  “提前预支生命来燃烧欲望?”孟扶摇喃喃道,“这谁这么缺德,搞出这个东西来啊。”

  “郭平戎的师傅,星辉圣手方遗墨。”宗越神情里有点异样,“据说方遗墨年轻时爱上过一个女子,那女子却在他出游四方时,在家和人私通,方遗墨回来后,就弄出了这个东西,让那女子和那奸夫,日日春宵通宵达旦,直至男子精尽人亡,女子血脉枯干而死。”

  孟扶摇倒抽一口凉气,摇头叹气,“难怪郭平戎那么不上道,原来他师父也不是好东西。”

  宗越淡淡道,“郭平戎这几年被酒色掏空了身子,修为不及乃师三成,而且……方先生很护短。”

  他看看毫无惧色的孟扶摇,叹了口气道,“其实用七叶草配出的‘辟毒香’熏染过的裘衣,是真的百毒不侵,你原本应该安全无事,可是我却刚发现,你体内竟然早早潜伏着和‘锁情’成分相辅相合的暗毒,这毒毫无踪迹,平日也没有症状,却在遇上有些毒物时会致你于死,万章的是前面十七年,你居然没遇上那些毒引,今日要不是辟毒香,仅凭‘锁情’和你体内暗毒一起爆发,你须臾之间便会暴毙……”

  “说了半天你还是怕我喊你庸医,特地告诉我中毒不是你的药不好,而是我自己有暗疾,可是我听你口气,你对这个毒也束手无策?”孟扶摇斜挑眼角看他,“不会吧,医圣耶。”

  “我没有办法,别人自然更没有办法。”宗越平淡的语气里自有一股傲气,“但是我有减轻药效的办法。”

  “什么?”

  “一是用药,将之转化为真正的春药,只要你肯和男子……”宗越话还没说完,就见孟扶摇穿鞋下榻向外走。

  宗越苦笑,待她走到门边才道,“还有一个办法,这药是春药和毒药的合体,既能转春药自然也能转毒药,我可以将这药力转化为毒力,但此毒一日未解,你一日不能动情,否则立即七窍流血而亡……你自己选吧。”

  孟扶摇走回来,满不在乎的盘膝一坐,道,“我选哪个,还用问么?”

  宗越立于窗边看他,他的容颜沐浴在浅白的天光里,比常人更淡一些的眸色和唇色似被光芒涂白,看起来有点漂浮不定而又心事微生,半晌他道,“你……确定?”

  孟扶摇很直接的挥手,“你啰嗦。”

  “你真以为你自己一生能不动情?”宗越看着她,“你正当妙龄,青春少艾,你有什么理由去抚拒感情的到来?”

  “我的爱情的方向,本来就不应该在这里。”孟扶摇抿紧唇,神色间突然多了层怅惘,“如今中了这东西,就当多了个防护盾,也好提醒我自己收心养性……哎,挺好。”

  她仰头笑了笑,笑容中有微微的遗憾和惘怅,有对世事无情的抚拒和无奈接受,最终她轻声却坚决的道:

  “就这样吧。”——

  无极国政宁十五年冬,无极国南疆叛乱,无极太子一纸均旨,德亲王长孙迦受命封为戎王,率军二十万远赴南疆平叛,建武将军郭平戎为前锋。

  因为德王有旧疾在身一直未曾痊愈,是以重金礼骋医圣宗越随行,宗越听闻南疆多奇花异草便于入药,欣然应下。

  孟扶摇和姚迅,作为宗先生的“小厮”,自然也跟随大军前进,孟扶摇在出城时,经过“春深阁”,发现这个昔日车水马龙的销金窟已被查封,当日风流,如今云散,孟扶摇站在空荡荡的妓院门前,不知想到了什么,嘴角一抹微笑渐渐漾起,却又渐渐淡去。

  她默立良久,终于转身,忽听得身后墙角有呼吸细微之声,伸手一抓,却抓出个小人儿来。

  那孩子不过六七岁年纪,小脸上却化有浓妆,只是污脏得不成模样,被孟扶摇抓出墙角,惊惶得瞪大眼睛,却没有哭。

  孟扶摇只觉得这孩子面熟,打量了半天才想起来这竟然是那日和元昭诩逛妓院时看见的童妓,不由皱眉问,“不是说‘春深阁’擅自掳劫南疆部族少女才被查封,而你们都被朝廷收容了吗?怎么你一个人落单在这里?”

  那孩子一双微带褐色的大眼盯着她,半晌道,“小刀,要回家。”

  这孩子说话简短,声音有种少见的金属之质,听起来有种掩藏不住的锋芒,孟扶摇挑起眉毛,有点担心这孩子是不是屡遭磨难被吓得精神不正常了,然而那个叫小刀的小姑娘,只是死死攥紧了她的衣襟,一遍遍重复,“小刀,要回家。”

  孟扶摇几次想走,却也无法硬生生拽开那孩子枯瘦的手,她又不愿用武功强行拉开她,最后只好拖啊拖的拖回去,姚迅看她衣服后面拖着个孩子回来,诧异的挑高眉毛,还没问,孟扶摇已经没好气的答,“小刀要回家。”

  于是队伍中便多了个叫小刀的小厮,小厮很沉默,目光永远紧盯着南方。

  大军出城时,孟扶摇回首望了望沧阑行宫的方向,微微绽出一丝笑意——那里,某个深沉的美人和某只自恋并恋主的肥鼠,是不是在享受今日这难得的冬日暖阳?肥鼠是不是睡在主子掌心,露出它萌里个萌的粉红肚皮?而那屋檐上刚化的初雪,滴落的雪水是否正一滴滴流入沧阑湖晶莹的湖心?

  她没有去向元昭诩告别。

  选择跟随德王离开,一是为了德王分管南疆及附近几州一切事务,包括对相邻无极南境的国度发放通行令,孟扶摇指望着有所收获,二是她还是想找机会在据说突然变了个人的郭平戎那里拿到解药,第三,则是为了离开元昭诩。

  因为接近,所以离开。

  她本就不该在这异世大陆为诸般红尘情爱羁留,那是对旧日往事的凌迟割舍,穿越后,从一开始的焦虑焚心到后来接受现实,她经历了惊涛骇浪的心理历程,当如海奔涌的心情恢复平静,代表的决不是放弃,而是甘于蛰伏,甘于和时间和机遇永久作战的蛰伏。

  她相信只要她一路前行,总有触摸到终点的那一日。

  然而人的生命中总会出现变数,这样的变数随着不可抗拒的命运接近,她几乎已经看见那样变数会带来怎样的后果,她来这里十七年的全部坚持和梦想,都会因此而功亏一篑。

  她希望在元昭诩还没能完全成为那可以颠覆燃烧她全部执念的变数之前,亲手掐灭那点萌发的火焰,将来便不必因为有所亏欠或有所挂念,而在最后的关键时刻踌躇。

  她希望自己能风过无痕,不在这个本不应属于她的世界留下任何改变自己或他人命运的痕迹。

  和郭平戎一战,“破九霄”因祸得福接近第五层的同时,也沾了这要命的怪毒,孟扶摇觉得这就是冥冥中的天意——助她以更强的实力闯关前进,并以命运的慧剑,斩断某些暗处生发的缠绕的丝。

  她在城门前徘徊良久,终于在宗越一次若有意若无意的回首中,毅然拍马,急急追上。

  她黑发扬在风中,纤细的背影镀上一轮硕大的鲜红的夕阳,远处晚霞满天,天色一层层丰富而鲜艳,策马而去的女子,背影渐渐淡入一色微金深红之中。

  她却不知道。

  她所看向的那个方向,冷阑行宫最高的“折春楼”巅,衣袖当风的尊贵男子久久伫立,高楼上的风吹得他长衣鼓荡,而乌发散飞如墨,那些飞舞的发丝掩住了他的眼神,只有一缕若含深意的笑,嵌在唇角。

  他看着城门的方向,半晌侧头对肩头的某动物道,“她就这样一声招呼都没便走了,最狠妇人心哪……”

  某动物很高兴的摊开爪,抓紧机会表白:我永远不会这样对待你……

  表白还没完,便听主子似笑非笑喃喃道,“没关系,你不来就我,我来就你。”

  无极之心第十七章有所必为

  东风吹,战鼓擂,南戎十八部族的好汉要打围。

  久已臣服无极国治下,信服人头鸟身的格日神的南戎和北戎,这次不知道被触了哪里的虎须,在安定十二年后,携手进行了叛乱,彪悍的两戎壮汉如潮水般涌出山谷和山寨,迅速占领了邻近的平城和黄县,并扬言要攻入中州,让长孙无极跪迎出昌安门,戎王派郭平戎的前锋军队驻扎荆城,自己的主营则盘踞于与荆城相隔三十里的濉水,两军遥相呼应,成犄角之势围住了平城和黄县。

  孟扶摇却和宗越离开大军,到了离平城最近的姚城,因为据说在姚城郊野和戎族接壤的莽莽山林里,生长着全五洲大陆数量最多品种最少见的各类草药异兽,宗越身为大夫,自然不会错过,而孟扶摇也指望他突然人品爆发,能替自己研究出解药来。

  姚城作为最邻近戎族的城,城中戎汉杂居,朝廷一直以来为示安抚之意,在姚城设置了一正一副两位掌事人,主官在朝廷户部的文选清吏司官员名册中称为县令,但在本地按戎人风俗称城主,负责实户口、征赋税、均差役、修水利、劝农桑,集行政、民政、财政于一身,由戎人担任,副县执掌仓储、刑狱和文书,是中州汉人,看起来戎人是最高行政长官,极具权势,却又将一县护军分离出来,设都护将军,率兵三千驻扎在离姚城二十里的白亭村,和姚城主官们不相统属,无极国朝廷对于彪悍又难以管束的戎人部族,可谓恩威并施双管齐下,用足了心思。

  在来之前,从当地负责引导宗神医前往姚城的向导口中,孟扶摇早已为姚城勾勒出了图像——美丽,祥和,戎汉和睦杂居,遍地开满大朵大朵色彩艳丽的花。

  然而当走进姚城,孟扶摇却突然倒抽了口冷气。

  街巷残破,到处可见被烟火焚烧过的焦黑房屋,到处是被踏碎的花低伏在泥土里,到处是冬日里依旧裸着半个胸膛,穿着大花彩裤的戎人,雪亮的弯刀大摇大摇系在腰后,随着横冲直撞的步子不断晃动,他们横着眼神,睨视着四周,满眼腾腾杀气,似乎一块石头挡路也会立即拨刀砍碎。

  而本地国人则大多神情畏缩,目光躲闪,连走道都避着这些一看就很想惹是生非的戎人。

  空气里充满暴戾、杀气、挑衅、火药桶般欲待爆裂的不安分张力,令每个身入其中的人,都不自觉的嗅见了危险的气息。

  孟扶摇几个“异类”一进城,立即感受到四面八方射来的敌意的眼光,甚至所有客找酒楼都不对外地汉人开放,孟扶摇和宗越原本可以凭着德王信物直接住到县衙里去,两人却嫌不自由,想寻家民户住下,不想找了几户人家都无人敢给他们借住,直到很晚了,才有一户老人收留了他们。

  当晚在老人家里吃了简单却干净的饭菜,老人的儿子十分木讷,媳妇挺着大肚子快要生养,一盏小油灯下,老人不住给两人夹菜,满脸笑意如菊花,“山野小城,没什么好东西,吃,吃。”

  孟扶摇坐在满是裂缝和黑泥的小桌前,抱着个碗发呆,十七年,十七年了,她没有和谁一起坐在桌前,享受着家庭般的晚宴,她没有享受过这小屋暗淡却温馨的灯火,没有人给她夹过菜,没有人陪她在一间类似于家的屋子里吃哪怕一餐粗茶淡饭。

  死老道士只逼着她练功练功再练功,做他徒弟十年,每餐都是边练功边胡乱啃几口,某些属于前世的温暖的家的记忆,早已远得像天际那抹淡云,风一吹便了无痕迹。

  有那么一瞬间,她恍惚了一下,好像看见那双苍老的夹菜的手,变成了一双细瘦的,青筋绽露的病人的手——属于母亲的手。然而那幻觉刹那消失,她依旧坐在陌生的异世的小城某间屋子的灯下,看着属于别人家的团圆。

  孟扶摇坐在那里,盯着满碗的菜,突然想流泪。

  她立即飞快低头扒饭,一滴眼泪却突然滴落在青菜上,孟扶摇毫不犹豫的夹起,准备吞下属于自己眼泪的味道。

  却有一双筷子突然横空出世,夹走了那筷青菜。

  白衣如雪的宗公子本来是用自己的碗筷,夹了几块菜远远站在窗边象征性的吃,不知怎的突然走过来,好像也不嫌弃那青菜沾过她的筷子了,慢条斯理的将青菜夹走,道,“有虫子。”

  孟扶摇无语,接着便满脸黑线的见他姿势有点不习惯的夹了一筷菜,放进了她碗里。

  “你太胖,吃这个容易瘦。”

  孟扶摇盯着那筷野菜,露出古怪的神情,半晌噗嗤一声笑出来。

  “你能不能不要这么毒舌?明明好心也能给你说坏了。”

  她眼底犹自含着一点泪意,盈盈晃荡,那本就如黑珍珠般的眸瞳更多了几分晶莹的莹润之光,倒映着这一室灯火,屋外寒霜。

  宗越的筷子在半空凝了凝,随即掉开眼光,去看窗外的月色。

  他眼神有微微的动荡,侧影这一刻看来有些孤寒,像是一棵经过秋风打磨的竹,坚挺而萧瑟。

  孟扶摇看着这个神秘而年轻的一代医圣,有些出神,想着他虽因身份重要而享尽各国礼遇尊荣,然而内心里,依旧是寂寞的吧。

  因为寂寞,所以懂得她的寂寞。

  孟扶摇抿了抿嘴,夹了一筷韭菜到他碗里,还恶作剧的将菜拼命往他饭里捺了捺混在一起,坏心眼的笑道,“这个好,壮阳草。”

  ……

  人至厚黑则无敌。

  毒舌男宗越碰上无耻的孟扶摇,也只好甘拜下风,当做什么都没听见,低头吃饭,连饭碗不是那么干净也不计较了。

  孟扶摇只顾自己吃饭,没在意到埋头吃饭的宗越,嘴角一抹淡淡笑意。

  几天住下来,孟扶摇已经和这家人混熟,也爱上了这种白天带着小刀和宗越出门采药,晚上回来吃饭体验家庭氛围的平静生活,将这南疆乱地的日子,过得挺有风味。

  不过孟扶摇命不太好,平静安谧的日子一向享受不了太久,这天出门时经过一条街,听见有喧嚣声,探头一看,好几户人家门上不知何时挂上了彩布,那些住户正在打点包袱关门锁户,一副要逃离的样子。

  孟扶摇愕然看着,道,“咋了?花花绿绿的搞得像殖民地一样。”又指着房上挂着的彩布道,“这是什么?万国旗吗?”

  “小哥儿别说笑,”有个路人低声道,“这是戎人寻仇的标记,若有平日结怨的人家,需要了结的,便挂上这布,警告不相干的人不要再来拜访这户人家,免得误伤。”

  “这么嚣张?”孟扶摇眯起眼,“不是说这些年戎族和汉人和睦共处么?怎么现在这么多彩布寻仇?””所谓和睦相处,也得看在什么情形下,”姚迅突然接口,“戎族天生是个好斗而骄傲的民族,一生里追逐自由和霸权,如果遇上比他们强的,他们会臣服但不会永远忠诚,只要一有机会,他们都会反叛并抗争,在无极国的历史上,这个民族反叛过十三次,有七次险些被灭族,依旧不改血液里天生的不羁,因此和已经划分给上渊国的南羌部族一样,被无极国人称为:流动的战车。”

  他指了指那彩布,道,“这许多年戎汉杂居,看起来和睦无间,可是对于戎族这样一个骄傲得近乎变态的民族,一点点小事都有可能成为流血械斗的理由,汉族作为大族,拥有与生俱来的优越感,有时难免言语举止上有失当处,这些戎人记恨了,却因为朝廷管束放在心里,轮到如今十八部族联合叛乱,他们便认为报仇的时机来了。”

  孟扶摇摇摇头,骂一声“什么骄傲不羁,完全就是欺软怕硬。”倒也没在意,和宗越继续上山,傍晚下山,离老汉家还有段距离,走在前面的宗越突然住了脚。

  远远的,老汉家有哭叫之声传出,尖利而凄厉,随即翻箱倒柜声,人体撞上桌椅等物的沉闷之声,狂笑声叱骂声,女人尖叫孩子惊哭之声一连响起,闹嚷得不可开交,四面的邻居凝神听着,都露出了同情和愤怒的神色,然而愤怒过后,却都匆匆赶紧关紧了自己的屋门。

  满街的戎人在狂笑,有人顺手抓过一家沽酒铺子的酒壶,咕嘟嘟一阵猛灌,喝了一半将酒壶啪的砸在那家房顶上,大笑,“烧!烧!”

  更多人仿佛被这一声惊醒般,捋着衣袖围拢来,兴奋得手舞足蹈,呼声如潮。

  “烧!烧!”

  孟扶摇立在街心,眼瞳缩了缩,她一眼看见了老汉家门上突然多了一幅彩布。

  老汉一家那么老实巴交的,也会得罪戎人?孟扶摇一把扯住一个悄悄上街倒水的邻居,问,“怎么回事?”

  “他家那混小子,三年前被一个戎人在集市上撞了,骂了人家一声‘夯货’!这下好了,人家来报仇了。”邻居鬼鬼祟祟说完,赶紧挣脱她跑了,留下孟扶摇骂一声,“靠,这也是烧家报仇的理由?”

  “看来这城中戎人按捺不住,想闹事了。”宗越走过来,站在她身侧道,“你伤还没全好,不要插手,他家如果被烧了,咱们帮衬点银子另寻住处就是,这城中戎人势大,正愁没有扫衅起事的由头,你不要惹事。”

  孟扶摇深吸一口气,握紧双拳,勉强按捺下自己出手的冲动,历来种族之争,延祸深远,是历朝历代都难以解决的难题,她熟读历史,怎会不知,相较于战争大势,个人意气有时确实耍不得,一时冲动救人倒不要紧,但如果激怒全城戎人,将事端闹大,只怕死的人会更多。

  攥紧了小刀的手,她退开一步,那孩子不住回头看,唇线抿得很紧,眼神中有种狂热的兴奋,孟扶摇低头看着她的眼睛,皱了皱眉,道,“小刀?”

  小刀转过头来,眸子亮得妖异,她口齿清晰的道,“该杀。”

  孟扶摇一怔,停住脚步,有点不相信的问,“谁该杀?”

  小刀手一指老汉家,“全杀了。”

  她一字字都说得极其清楚,还有种不属于这个年纪的森然的杀气,听来感觉像是钢钉慢慢钉入乌黑的棺木,血腥而铁硬。

  姚迅“咝”的一声,道,“这什么娃娃啊……”

  宗越却突然淡淡一瞥小刀,神情间若有所思,随即道,“是吗?”

  他唇边浮起一抹森凉的笑意,伸手慢慢去拍小刀的肩。

  那孩子不明所以的看着他,看着他气质干净光明,神情平静温和的,伸出手来。

  那只修长洁净的手突然被另一双飞快伸过来的手架住,孟扶摇抬着手,挑高眉毛,直视着宗越。

  “不过一言之失,罪不至死。”

  “言为心声,”宗越不让步,“这孩子太危险。”

  他言语简单,眼神里却分明还有内容,孟扶摇抬眼,只觉得心口突然一紧,她分明在那眼神里读出了“留在你身边太危险”几个字。

  这毒舌男居然还有这份关心,孟扶摇感动了一秒钟,手却丝毫不让,只抬头执拗的看着他。

  雪白的衣袖一分分的沉下来,孟扶摇的手停在半空,额上微微绽出了汗,却一动不动,一字字道,“最起码她现在手无搏鸡之力,她还是个孩子,我做不到。”

  “你只需让我来做。”宗越看着她,神情似冷似热,“你刚强聪慧,杀伐决断,唯一的缺陷便是心地过善,就像那次,若不是看不得那个巧灵因为你的原因陷身郭府,你何至于明知有诈还不得不冒险去救?在这弱肉强食的五洲大陆,你这样心软,要如何生存?”

  孟扶摇沉默,半晌道,“有所不为,有所必为,但为此故,虽死无悔。”

  长街寂寂,少女身姿立的笔直,长风从她发间掠过,将言语的铮铮之音更远的传开去,那些属于热血属于执着属于信念的坚同字眼,一次次如利锥,敲破世俗寒冷的藩篱,透过明亮的天光。

  宗越雪白的衣袖似乎微微一震,他出神的凝视着孟扶摇,眼神如琉璃光华流转,半晌一笑,收回手,道,“但望有朝一日你莫要后悔。”

  孟扶摇放下手,掠掠鬓发,回望一直沉默注视着他们对峙的小刀,一笑道,“我相信人性本善,我相信本善的人性纵然因为命运的拨弄而走斜了道路,但最终会有机会被引回光明的境地,如果我们一点机会都不曾给他们,只用杀戮作为解决问题的唯一手段,那最终成魔的,会是我们自己。”

  她豪迈的伸手一拍宗越,笑道,“放心,我不是那种不舍得杀人的人,该杀的,我一个都不放过。”

  “一个都不放过!”

  仿佛在为她这句话作呼应,身后突然一阵大响,一群男子暴声大叫,伴随着女子凄厉的惨呼。

  “不要动我的孩子!”

  轰然一声,身后突然飞过一扇门扳,重重砸落在街心,激起漫天灰尘,险些砸到小刀,孟扶摇手一伸将她拽到安全地带,回身看见半幅门扇歪歪斜斜的挂在门洞里,像缺了牙的黑洞洞的嘴,门洞里爬出衣衫带血的老汉媳妇,艰难的挪动着身子,一次次的想爬迂门槛,却一次次因为力气不足扑倒,身后亦步亦趋跟着一群看好戏的戎人,抱臂冷冷的看着。

  一个身高足有丈二的戎人,紧抿着唇,倒提弯刀,弯刀上犹自滴血,在地上蜿蜒出一路如蛇的血线,他一步步跟在地上蠕动的妇人身后,每行一步手中弯刀便轻轻一挑,哧啦一声挑破妇人身上衣服。

  衣服碎片如蝴蝶不断飞舞,随着妇人艰难挣扎的前行,她身上衣服碎裂的地方越来越多,露出的肌肤也越来越多,那一点点闪耀的雪色,衬着地上零落的衣襟和鲜血,那种原始脉动般的鲜艳对比,如同薪火般点燃了那些如兽男子野性的眼眸。

  老汉媳妇腹部高高隆起,孩子已将足月,她拼命护着肚子,艰难的在地上爬行,怕伤着孩子,她不敢脸朝下爬,只得仰面朝天艰难的拖动着身体,一寸寸挪移。

  那戎人不急不慢跟着,一步一刀,一刀一片破碎的衣花。

  只一会儿,妇人衣衫尽碎,看得见裸露的肚腹上因为怀孕后期浮现的淡淡青筋。

  那戎人蓦然大笑道,“胡本道,你看着,你媳妇儿和你的小崽子,就要被我这不小心撞了一下你媳妇的夯货给挑了!”

  戎人轻蔑的笑着,刀光一闪,挑向那妇人肚腹。

  四面的邻人们,面露不忍之色,叹息的转过头去。

  被其余几个戎人紧紧按住的老汉和他儿子,撕心裂肺的大叫,“环儿!”,声音冲破云霄,在寂静的四面激荡出悲愤的回音。

  刀风劈下,杀气四溢毫无怜悯,那撑得薄薄的肚皮早已不堪重负,眼看就要在刀锦之下裂开,换得一尸两命的惨烈结局。

  “铿!”

  极细的微响在屏息的寂静中听来十分清晰,随即一人清晰而又明锐的道:

  “堂堂男子,当街欺凌孕妇,这就是你们戎族的骄傲和高贵?”

  自衬必死,早已心胆俱裂的妇人只觉得那扑面的刀风突然一歇,随即面上发痒,睁开眼便见自己的发丝被刀风害断,正扫过面颊缓缓落地。

  她抬眼,看见自己身前一双洁白而有力的手指,捏住了离腹部只差毫厘的刀尖。

  满街寂然,都在盯着那双手指,那手指轻描淡写的捏在了戎人的刀尖,那精钢铸成的长刀便再也不能下沉一分,那戎人用力将刀往下劈了劈,刀却纹丝不动,他惊骇的将目光顺着手指上抬,便看见对面,目光冷然看着他的黛色衣衫的清瘦少年。

  那自然是孟扶摇。

  有所不为,有所必为,有所必忍,有所不忍。

  有些事,终究是有底限的。如果她能任这凶残戎人在这长街之上众目睽睽之下挑破那跃动生命的肚腹,她就不是孟扶摇。

  迎上戎人惊愕和闪烁着凶光的眼睛,孟扶摇突然深吸一口气,大骂,“滚你丫的!”

  咔嚓一声,她恶狠狠捏断了戎人的刀尖,顺手将那碎裂的刀尖反手一扔,啊的一声惨叫爆起,一个正提刀偷偷逼近她的戎人立即惨呼中倒栽出去,手背上明晃晃插着断刀。

  “格日神在上!哪里来的找死的混小子!”那被夺刀的高大戎人一声怒吼,赤手空拳扑了上来,拳风猛烈,居然是个练家子。

  可惜遇上孟扶摇,一堆这样的练家子也没用。

  孟扶摇冷笑,负手,跨出了一步。

  只一步。

  这一步恰好踩在掉在地上的半裁刀的刀把上,刀把翘起,刀旋转着飞了出去,恰恰迎上那戎人钵大的拳头,那戎人急忙缩手,缩手时拳风带动气流涌动,刀也被卷得方向一变,一个翻滚啪的击上他的鼻子。

  哗啦一下那戎人鼻血长流额头青肿,五颜六色的蹬蹬后退。

  宗越一直默然站在一边,看见孟扶摇手都没动便将人收拾了,眼底掠过一丝赞赏,孟扶摇不仅所学功法非凡,更兼悟性极高,虽说现在还不能跻身顶尖,但总有一天,五洲大陆武学的巅峰的位置,会是她的。

  击退戎人,孟扶摇转身去扶起老汉媳妇,把一把她的脉象,知道胎儿无虞,欣慰的点点头,道,“你家不能住了,无极国每城都有收容无家可归及苦难人士的护民堂,你们去找县尉大人寻求庇护吧。”

  那妇人抬起一张惊魂未定满面是泪的脸,哽咽道,“多谢……”

  老汉和他的儿子连滚带爬的冲过来,满脸是泪的扶起自家媳妇,又连连感激的朝孟扶摇作揖,暗自庆幸自己一时好心收留,关键时刻竟救了命。

  孟扶摇摇摆手,回身看着宗越,道,“你先走,我送他们去护民堂。”

  宗越眼中露出奇怪的表情,却什么都没说,只是站着不动,孟扶摇瞟他一眼,刚要走,忽听身后风声一荡,孟扶摇头也不回,猛然一个后踢,扬起的长腿在阳光下划出一个超越人体柔韧极限的漂亮弧度,砰的一声踢上了偷袭者的胸膛。

  “啊!”

  来人偌大的身子被这看似轻飘飘的一脚踢得直线般飞出去,重重落地,发出一声惊破天的惨叫,身子在地上扭了几扭,不动了。

  半晌,他身下流出猩红的血液,渐渐扭曲着积成一滩,浓郁的血腥气立即窜入所有人鼻端。

  “杀人了!”

  一声惊呼将已经走开的孟扶摇定在原地,她一转头便看见那高大戎人已经躺在血泊里,孟扶摇快步过去将他身子一翻,便见他身下插着半截断刀,正是先前被自己捏碎又插入另一个人手背,然后被那人拔出扔在地上的刀,看起来像是自己刚才一脚将那家伙恰巧踢到了断刀上,送了他的命。

  不对。

  孟扶摇端详着那刀,心中一跳,她记得自己刀插那个戎人的手背,那人拔刀后刀随便往地上一扔,如今却是竖起的,是谁动过了这碎刀的位置?

  她霍然抬头,便见一个身影匆匆挤进了人群。

  孟扶摇飞身要追,却有更多的人涌上来,那些跟随来寻仇的戎人突然都发了狂,挥舞着长刀拼命的冲过来,大叫,“杀人啦!他杀了罕木帖!”

  “抓住他!抓住他!”

  无数竖起的长刀反射着日光,如一道道雪色泉水般泼洒过来,泉水奔腾,疯狂混乱,欲待淹没那人群中央的清瘦少年。

  叫声更远的传开去,极其有穿透力的穿过重重屋宇,穿过街道。

  四周的汉族百姓也慌乱起来,在家的赶紧砰砰砰的关紧房门,互相告诫着,“千万不能出去,要出大事了!”

  在街上的人们,靠近孟扶摇的赶紧跳开,大声申明,“我不认识他!不认识!”

  更有一些人,后退的同时捋起袖子,讨好的对愤怒的戎人大喊,“戎家兄弟们,这个小子侵犯了格日神的尊严,杀了戎家兄弟,咱们也看不过去,咱们去通报县今……”

  街上闹哄哄,顿时乱成了一锅沸腾的粥。

  孟扶摇一把将那戎人尸体扔回地面,冷笑,“众生相!众生相!”

  宗越不动声色站在她身后,道,“你现在不是感叹众生相的时辰,你要紧的是不要将事态进一步激化。”

  他说得轻描淡写,孟扶摇却听得目光一闪。

  不将事态激化,不让这戎人被杀的消息传出了发全城戎人暴动,导致更多的人死亡,唯一要做的就是将在场的戎人全部杀掉!

  风雷隐隐,干戈将起,一旦城中占绝大多数的戎人暴动,等待姚城人的将是一场浩劫!

  想着那样的后果,孟扶摇的眼色变了,眼底渐渐浮上一层如网的血丝,她霍然抬头。

  迎面操刀冲来的戎人呼啸着举刀奔来,随即便看见对面那个清瘦少年,眼神一瞬间变得极为可怕,如果说刚才还是一柄出鞘的锋利的刀,现在刀沾了血,杀了人,成为了真正可致人死地的杀器!

  那样的眼神,让他们看见决心……和死亡!

  打头的男子和这样的目光相遇,没来由的便觉得心中砰然一撞,下意识的发一声喊向后便退,他退得突然,后面的人还在埋头猛冲,顿时砰的撞在一起,引起一阵不满的大骂。

  骂声未毕,孟扶摇突然动了。

  她一掀衣袍,突然炮弹般直冲出去。

  身形在半空中冲击过快,拉出一条黑色炮弹般的长线,几乎在那黑色人影刚刚摄入人群瞳孔的刹那,孟扶摇已经冲到了戎人的人群中心,二话不说便拔刀。

  “呛!”

  刀光在浅淡的阳光下闪耀着如白虹,只一霎便到了众人头顶,刀光盖过日光,泼水一般罩下!

  刺、戮、搠、劈!

  身起、肘出、腿踢、厉踹!

  人体和人体接触的时间短如星火,一碰即分,一分开便有大蓬大蓬的血花绽放开来,这里的血花刚刚怒放,那里的擦撞再次发生,发生的刹那又是一蓬艳丽的血花。

  孟扶摇冲入人群的身姿如同一道黛色的飓风,穿行入长刀与肌肉的堡垒,所经之处,带出左右纷飞的血雨,她出刀和收刀一样快,收割生命和收割稻草一样简单。

  当断不断,反受其害,该杀的时刻,孟扶摇不会给自己时间犹豫。

  这是一场无声的屠杀,孟扶摇每刀出手都顺手点了对方穴道,以免惨叫传到巷子外引来更多的人,刀身不断入肉再拨出的声响沉闷却惊悚,一具具尸体无声的倒下去,这种沉默的死亡只会令人更加心生惊怖,在第十三个人被割完稻草之后,所有人都停住了脚步,拨刀的拖刀后退,逃开的呆在原地,捋袖子要帮忙的抖着腿,裤裆出现可疑的潮湿,砰砰砰关门的将偷看的眼睛从门缝移开,虚软的背贴上门扳,这一贴才发现满背心都是冷汗,冰凉。

  孟扶摇重生以来从未杀过这么多人,也从未这般杀人,却毫不手软,作为一个穿越客,她并没有鲜明分出戎汉种族,但她知道,妇人之仁不适用于乱世,而以杀止杀有时候是扭转大局的唯一办法,她不惮于以少量鲜血的流出,来阻止火药桶般的姚城被有心人挑起的火种引爆,阻止姚城苍生之乱,血流漂杵的结局。

  眼见还有三个戎人终于要逃,孟扶摇腿一抬,乌云般从他们头上卷过,落在他们前方,劈手夺过最前面那个的刀,反手一掷。

  刀如穿麻花一般将三个同方向逃窜的戎人钉入地下,最后一个被巨力撞得脱离刀身,摇摇晃晃前冲几步,趴倒在街边一条水沟旁,鲜血将半条沟染红。

  何止是半条沟,整个一段街面,鲜血已流成沟渠,横七竖八缓缓流过青石路面,像是无数条巨蛇在扭曲蠕动。

  满街泥塑般的人,僵在那里不知道动弹,孟扶摇一人立于血泊当中,仰首,向天,一叹。

  叹完了两手在衣服上擦擦,很爱惜的还刀入鞘,她一般用三种武器,小匕首藏在肘弯或袖里,方便偷袭或自卫,长鞭栓在腰间,用于逃生或不想杀人时的对敌,只有这把刀,她佩在身后,这许多年来第二次使用,用来大批量杀人。

  刀名“弑天”,死老道士传给她时,神色慎重,称这刀中有莫大秘密,不过孟扶摇从未发现过这秘密到底是什么,然而刀确实是绝品,明锐得就像一流杀手对敌时的眼神。

  她仰头看看天色,不知何时阳光已经淡去,起了一层层鱼鳞样的霾云。

  身后,一直堵在巷子口引开路过的人注意力的姚迅和宗越的手下松了口气,抹抹因为这场惊心杀戮而渗出的冷汗,看孟扶摇的眼光都不同了,老汉一家,早已瘫在地下说不出话来。

  只有虽然没有插手,却一直站在孟扶摇最重要的后背位置,有意无意掠阵的宗越平静如前,甚至还微微笑了笑,道,“该是我派上用场的时候了。”

  他上前,取出一个小瓶,在每具尸体上撤了撤,那些伤口立刻狰狞的扩大,发出肉体焚烧的滋滋声响,血肉逐渐消融,骨骼逐渐软化,最终化成了一摊细碎的骨屑,被风一吹便飘散在天地间。

  一个人在这世间的全部痕迹和存在,便在弹指间被消弭。

  老汉蹬蹬蹬的奔过来,急急的拽宗越和孟扶摇,“快走,快走,戎人经常在外游荡,有群人要过来了!”

  孟扶摇扶起老汉媳妇,道,“这批人失踪,定有他们的同伴寻上你家门来,你们赶紧和我走。”

  她匆匆离去,宗越本想留着,看完这些尸体全部化尽再走,忽然眉心一皱,脸色一白,他伸手抚了抚心口,侍候他的属下赶紧上来,拥着他离开。

  当这场杀戮的制造者全部离开,巷子中的人才如梦初醒的从震惊中醒过来,他们惨白着脸互相望了望,都在对方眼中看见深切的恐惧,然而那目光一碰就掉开,所有人都擦擦身上被溅上的血迹,默不作声的走开,回家,将门闩牢牢栓紧,将门用顶石顶上。

  他们虽然在生命威胁之前有直觉的趋利避害之举,然而到了这时也会自觉的维护孟扶摇所造成的局面,都准备沉默的,将这个下午发生的事情永久的埋在心里,直到危机真正过去。

  危机真正过去了吗?

  昏黄的夕阳降下去,暗昧的月亮升上来。

  今晚的月像是蒙了一层雾气,模模糊糊的看不清楚,那些街巷、小道、树木、建筑,都朦朦胧胧罩在一片灰色的流动的雾里。

  小巷里的水沟,先前漂在水里的鲜血已淡去,水面反射着一层粼粼的光,水沟旁生着暗褐的野草,形状有点怪异。

  水沟里伏着的先前那最后被孟扶摇一刀穿身的“尸体”,突然动了动。

  无极之心第十八章步步紧逼

  月色惨青,照上沟渠。

  沟渠里漫生野草,将那尸体掩在当中,良久,那具“尸体”手指一蜷,抓住了沟侧的野草,挣扎着,缓缓支起身体。

  他喘息半晌,一点点从泥浆里爬起,满身的鲜血和淤泥,不住从衣角往下跌落。

  他背后一道狰狞的伤口,足足好大一个洞,翻出血肉露出白骨,在深浓的夜色里,看上去令人惊心。

  那是孟扶摇最后一刀穿三人捅出的伤口,其实原本没有这么大,中刀刹那这人借着冲力前冲跳进沟里,背心里的伤根本不致命,但是宗越的化骨散帮了忙,将伤口蔓延开来。

  至于为什么没有继续蔓延,像那其余十几具尸体一样化为骨屑飘散,宗越如果在这里,看见沟边那奇形怪状的草,就会明白了。

  “钩草”是宗越化骨散里一味主要成分的最大克星,这草一般生在峭壁边,如今竟在这沟中出现,这人跌落时压碎钩草,断草落入水中,被贱起的水花又带起,冲入了他背心的伤口,阻断了化骨散进一步腐蚀的效力。

  难得使用的化骨散,居然遇上了钩草,数量很少的钩草居然生长在这小、城陋巷的水沟旁,又恰巧救了这落入水沟的戎人一命,使他成为这场灭口杀戮里的漏网之鱼,这世事之奇巧,只能说冥冥中自有天意。

  天意要让密织的秘密之网撕裂一道缺口,来造就一场乱世烽火,成全一个女子的绝世之功。

  那戎人挣扎而起,在惨淡的月色下一阵喘息,粼粼的沟渠死水倒映着他的脸,一脸不甘的戾气。

  他摇摇晃晃站直了身体,弯着身,扶着墙和树,一点点的挪出了小巷。

  月色下,小巷青石板路上,留下两行沾着鲜血和泥浆,一路远去的脚印——

  月色降临的那一刻,孟扶摇正扶着胡老汉媳妇,敲响了县永苏老爷的官署的门,她们原本先去了护民所,不料所丞不同意这一家人入住,需要城主或县丞亲笔命令才可以,孟扶摇只好带着他们去县衙,反正她和宗越原本也是要去那里拜会城主的。

  不料县衙大门紧闭,孟扶摇敲了半天门,才有一个衙役懒洋洋出来道,“都什么时辰了。敲什么敲?惊扰了大人休息,有你好看!”

  孟扶摇忍了忍气,不想和这狗仗人势的势利小人计较,尽量平和的道,“这位官爷,麻烦通报,这妇人一家被戎人欺负,连屋子都被烧了,需要老大人手令求护民所庇护……”

  话没说完那衙役就变了脸色,连连挥手道,“戎汉私人械斗纠纷,本署一概不受理,回去回去!”

  孟扶摇怔一怔,怒道,“不受理?这是你的意思还是城主的意思?”

  “你傻了吧?”那衙役一脸新奇的看着她笑,“城主大人不在县衙的,他在城东自己的庄子里,衙里是县丞大人,这自然是大人的意思。”

  “那给我传报县丞。”

  “你算什么东西?”那衙役斜着眼,“你说报就报?我告诉你,这种事苏大人绝对不会管,别在这啰嗦了,早点滚蛋吧你。”

  孟扶摇抬眼看看他,突然笑了。

  她这一笑,老汉一家人看这衙役的眼色就像看个死人,这家伙不知上下,竟然敢惹这杀神!

  孟扶摇却突然一扭身,大步走到官衙前的登闻鼓前,抓起鼓槌,狠狠一敲。

  “嗵!”一声巨响。

  那声音巨大得令人震惊,如巨雷滚滚,瞬间穿透黑暗震散浮云,啪的一声,登闻鼓从前到后突然穿出一个洞,鼓槌从洞中飞出,重重砸在官衙大门上,又是一声轰响。

  轰响声里孟扶摇清晰的道,“登闻三击血沾襟,这烂鼓居然一击就破,那么下一击我只好敲大门,大门敲完我敲人的脑袋,到时候我的衣襟会溅上谁的血,我可就不保证了。”

  衙役呆在当地,他呆滞的看了看原本很结实现在破得一塌糊涂的鼓,再看看被飞出的鼓槌砸出一个坑的包铜的大门,抖着手摸了摸自己的脑袋,赶紧道,“我去通报,我去……”

  “不用去了!”一声冷叱传来,大门忽然打开,一个尖脸老者已经站在了门后,他身后跟着大批衙役,守门的衙役急忙小步奔过去行礼,“大人!”

  县永苏大人铁青着脸一挥袖,怒道,“什么人胡作妄为!竟然毁坏登闻鼓,辱我堂堂公廨威严!当真置我无极朝廷于无物吗?”

  孟扶摇瞟着他,这就是一县副官苏老爷?就是身负守牧一方重贵明明是个汉官却置万千汉民不顾,任他们被戎人欺凌任他们陷于水火的苏大老爷?

  孟扶摇盯着他,下意识的在磨牙,磨了半天却突然把锋利的牙齿一收,笑眯眯的上前,一个温文尔雅的长揖,“见过苏大人。小子失礼了。”

  “你现在知道失礼了?可惜惊扰本官的罪由不得你区区一句话便可罢休!”苏县永愤怒的看着这个前倨后恭的小子,越发肯定他是被自己的浩浩官威所折服,很威严的一甩袖子,“来人,拿下他,先枷号三日,叫这些刁民,看看不知进退的下场!”

  衙役轰然应了,上前去拿孟扶摇,孟扶摇眯着眼,毫不抚拒的任他们绑了,宗越一直平和的站在一边看着,也没有干涉的打算,只在看一个衙役手脚粗鲁并碰着孟扶摇肩头时,眼神才微微跳了跳。

  孟扶摇被一堆衙役推搡着向里走,衙役的手狠狠卡在她纤细的肩头,宗越的眉梢又跳了跳,突然道,“慢着。”

  孟扶摇哀怨的回头看他——丫的你太没耐性了,我还想玩呢。

  宗越不理她,只是袖手温和的道,“苏大人,这个人你不方便枷号。”

  “嗯?”苏县永皱眉看着宗越,“你以为你是谁?可以在这堂前对本官指手画脚?”他鼻孔朝天,看也不看宗越,不耐烦的一挥袖,“带走……”

  他话声突然顿住。

  对面,宗越伸出的掌心,一块黑色令牌静静躺着,浮雕的金色“德”字熠熠生光。

  德王令牌,象征皇族贵胄,德亲王亲临。

  “在下姓宗,单名越。”宗越语气温和客气得如对挚友,娓娓和煦,“在下不才,蒙德王殿下抬爱,赐王府及封地任意通行之权,别说苏大人这七品县令的大堂,便是德王殿下的虎威堂,在下若想站在堂上说几句,想来也是可以的。”

  苏县丞僵在了原地。

  宗越!

  这是个几被神化的传奇男人。

  出身神秘无人能知,自幼师从医仙谷一迭,天资颖悟青出于蓝,二十岁开始行走五州大陆,活人无数,五洲大陆崇尚武学,皇族都会武,伤病是很难免的事,伤病这东西也不会因为谁地位高尚便不降临,因此大夫一向地位超然,更何况宗越这种颠峰人物,更是各国君主都曲意笼络的人,他早已得五洲大陆诸皇族特许,见君主不必拜,各国王公想见他一面还得辗转请托,各国贵族欠他活命恩情者不计其数,虽然只是个大夫,但是地位和号召力远超一般王公,可谓登高一呼,万众景从。

  如果说长孙无极是政治领域的神,宗越就是生命领域的神,前者收割领土,势力,和人命;后者拯救伤痛、疾病,和人命。

  像苏县丞这种身份,平日里连宗越一幅衣角都摸不着,他瞪着对面白衣如雪,光明清洁的年轻男子,吃吃的说不出话来。

  宗越却只是微笑着指了指孟扶摇,客气的道,“可以把我的朋友放开么?”

  “……啊,可以可以!”苏县丞急忙挥手命令放人。

  他要放人,孟无赖却不依了,刷的一跳让开前来解她绳索的衙役,“解什么解?我还要枷号呢,边去!”

  “不解!就是不解!”孟无赖灵活的左窜右跳,坚决拒绝衙役解绳索,“枷号啊,枷号我啊,放了我,还怎么让姚城百姓看看‘不知进退’的下场?”

  一边嚷一边三避两让的便窜进了大门,一路从青石甬道上蹦进内堂,“枷呢?站笼呢?快上啊!莫要浪费时间!”

  衙役们看她这小人得志的嘴脸,都无奈的放开手,求助的看向苏应化,苏大人怔了半晌,悻悻的一跺脚,快步上前,亲自伸手去解孟扶摇的绳索,”小兄弟,是老夫唐突,你莫见怪……”

  孟扶摇身子一侧让开他的手,正色道,“草民是安分良善之民,坚决遵从老大人教化,老大人说枷号就一定要枷号,说站笼就必须要站笼,草民不折不扣,坚决执行。”

  “你……你……唉!”苏县丞脸色铁青的呆了半晌,才尴尬的道,“是老夫不如……老夫给你赔不是……”

  孟扶摇等的就是这句话,笑嘻嘻转过头来,道,“老大人真要给我赔不是?”

  “是老夫唐突失札……”苏县丞抹了一把汗,他向来是个能屈能伸八面玲珑的琉璃蛋儿,要不然也不会给派了来这戎汉杂居的复杂地盘来给戎人城主做副手,来了之后发现戎人城主阿史那性子刚厉彪悍,就越发的做小伏低,将“调和”戎汉关系的重责发挥得淋漓尽致,凡是戎汉之争,必偏戎人,凡汉人有所抗争,必镇服汉人,换得在阿史那强权下的安稳日子,如今德王大军就在三十里外,宗越又是德王礼遇的贵客,打死他也不敢得罪宗越的朋友。

  “那好。”孟扶摇笑得比他还客气,“老大人那么有诚意的赔不是,我怎么好意思不接受,既然诚心要赔礼,那么老大人放不放我不要紧,先将那家子安顿了吧?安顿了他们,我心情就好了,我心情好了,就决定不枷号了。”

  苏县丞悻悻盯着她,进堂写了个手令交给一个衙役,命他带老汉一家去安置,看着那家人离开,孟扶摇这才伸了个懒腰,啪啪两声,捆的紧紧的绳索随着她这一懒懒的动作全部断裂,一截裁落在地下。

  苏县丞瞪着那轻描淡写被挣断的绳索,脸色铁青,眼底却闪过一丝怯色,赶紧微笑让客,“后堂请,请。”

  孟扶摇却站着不动。

  “苏大人不必客气了,现在也不是客气的时辰,”她神色慢慢沉静下来,眉宇间生出凛然之气,“大人,危难在即,百姓将堕于水火,你当真一点打算都没有吗?”

  愣了一愣,苏县丞上下打量了她一眼,一边猜测着她是不是朝廷派下来的观风使,一边斟酌着答,“这个……戎人势大,性子又刚烈彪悍,撩拨不得,当徐图缓之,徐图缓之……”

  缓你个毛!孟扶摇的火气蹭蹭蹭的上来,上前一步道,“老大人现在,缓之,也可以,就怕将来轮到刀刃加身的时刻,再想‘缓之’还来不来得及?”

  “小兄弟何必这么危言耸听?”苏县丞笑得难看,“戎汉一家,已经在姚城和睦共处几十年,何至于刀兵相见呢……”

  “我呸!”孟扶摇在心中恶狠狠吐了口唾沫,脸上却强自按捺了,缓缓道,“大人愿意自欺欺人也由得你,只是大人牧守姚城,将来姚城汉人若真有难,朝廷雷霆震怒,大人也是难辞其咎吧?”

  苏县丞笑不出来了,沉着脸道,“这与阁下何干?”

  孟扶摇注视着他,摇摇头,道,“无干。”

  不等苏县永讥笑,她便一字字接了下去。

  “只是本着一个人基本的良知而已——眼见灾难在即,眼见百姓将陷兵戈之火,眼见无辜之人遭劫掠欺辱,生而为人,无法坐视。”

  她冷笑瞟着苏县丞,“大人身为姚城之主,能够安之若素坦然至今,在下也是佩服得很。”

  “那你又要怎样?”苏县丞给她挤兑得紫涨了脸,半天才愤然道,“我一介书生,手无缚鸡之力,如何和豢养私兵的城主作对?我一人之力,又如何保护这万千子民?”

  “对敌三策,以智为上。”孟扶摇盯着他,朗声道,“大人可以用的办法,其实很多。”

  “哦?”

  “庇护汉民,集结兵卫,邀护军进城驻扎,武力镇服戎人,此下策。”

  “荒谬!别说本县无权请调白亭护军,就算他们来了,大军一旦入城,戎人立即便会暴动,到时便是一场无谓的干戈!”

  孟扶摇瞟他一眼,一个“原来你也不算白痴”的眼神,若无其事道,“以德王殿下征丁为名,召集汉民青壮年男子,集结操练,这民团说起来是要离开姚城派入德王军中的,戎人必然不会阻扰,必要时,这便是一支民团军,此中策。”

  苏县永不说话了,目光闪动,拈须沉吟。

  “大人这就动心了?”孟扶摇微笑着凑近苏县丞,低声道,“还有不费一兵一卒,自取戎人的上策呢……”

  “哦?”

  孟扶摇低低在苏县丞耳边说了几句,苏县丞眉梢一阵急速跳动,目光变幻,半晌却道,“你疯了!”

  孟扶摇冷笑看着他,不语。

  “阿史那的庄子,警备森严,阿史那本人也是高手,你想软禁他,谈何容易!”

  “那是我的事。”孟扶摇淡淡道,“大人甚至不需出面,借几个衙役给我充个场面混过关就成。”

  苏县永怔在当地,目光变幻,似在将关系利害在心中迅速分析剖解,半晌一咬牙,重重一跺脚,道,“好!给你!”

  “大人心系子民,不惜冒险,在下佩服。”孟扶摇目光一亮,微笑大赞。

  “哎……”苏县丞叹息一声,悠悠道,“小兄弟你定然是因为先前本县所为而有所不满,其实本县但能尽微薄之力,何惜此身?只是一直被强权压制,无可奈何罢了。”他转头,招手唤几个衙役过来,道,“你们随着这位兄弟,去城主庄子一趟。”

  “那怪不得大人,大人不过韬光养晦以待时机而已,如今救民重任,舍你其谁?”孟扶摇笑得十分灿烂,“如此,多谢大人仗义。”

  她轻轻一礼,随即从苏县丞身边走了过去,苏县丞下意识的还礼,腰刚刚弯下去,忽觉后心一凉。

  仿佛背后突然被开了个缺口,然后塞进了一把冰冷的雪。

  他艰难的扭过头,便见那清秀少年,慢条斯理的从他后心抽出一柄黑色的匕首,匕首上鲜血淋漓,不住跌落,那少年平静的轻轻一吹,将鲜血吹落。

  那血……是我自己的……

  这样一个念头还没转完,苏县丞突然觉得撕裂般的疼痛,那疼痛以后背为中心,烟花炸裂般炸开,瞬间遮没了他最后的意识天空。

  他喘息了一声,如一段朽木般沉重的倒了下去。

  出手的自然是“孟吹血”孟姑娘。

  孟扶摇平静的看着苏县丞死不瞑目的倒在血泊里,将匕首收回,摇摇头道,“别总当别人是傻子,以为我和你一样智商为零咧。”

  苏县丞连庇护汉民都坚决不肯,会这么爽快的同意答应她这个大胆计划?

  这么机密的议事,他让衙役站在一边听候?

  招手唤衙役,眼睛干吗眨个不休,抽筋啊?

  孟扶摇最恨吃里扒外泯灭天良不认祖宗助纣为虐的人渣,留下这个熟悉衙门和全城事务的老油条,肯定挡不住他通风报信,很明显他和阿史那是利益共同休,那么迟早会挨无极朝廷一刀,她孟扶摇比较积极,提前帮砍了。

  宗越的眼神飘过来,有询问的意味,孟扶摇明白他的意思是“你确定现在就对城主动手么?”轻轻点了点头,不知道为什么,她心中一直有隐隐的不安,先前虽然将戎人全部杀人灭口,但她脑海中总在不住闪回那柄原本平放后来却莫名其妙竖起来的刀,以及那个匆匆挤进戎人人群的身影,正是这个身影鬼魅般始终浮现在她眼前,激起她不安,她才想先下手为强,掌控目前的局势。

  苏县丞愿意出面帮她,最好不过,不愿意,她只好送他永远休息。

  苏县丞眨眼间变成尸体,惊呆了那几个衙役,孟扶摇不急不忙过去,汉人衙役一人嘴里弹了颗药,戎人衙役则各自在后颈点上一指。

  “药是长生大补丸。”完了她袖手笑嘻嘻道,“也没什么,如果没有解药,你们就真的长生了,灵魂不灭嘛。”

  “后颈那一指嘛,”她斜瞄着那几个明显神情不服,眼光闪动的戎人衙役,“更没什么,不分筋也不错骨,我知道你们不怕死,你们最怕的是亵渎真神,所以我只是截了你们的穴,十二个时辰后如果不用独门手法解开,抱歉,你们会头脑昏聩,神智迷乱,什么拿刀砍城主啊,放火烧城楼啊,甚至对着你们伟大的格日神撤尿啊,都有可能做一做。”

  不去看齐齐脸色死灰的那几个衙役,孟扶摇笑容可亲的挥挥手,道,“现在,就请诸位陪侍着在下,至城主府走一遭吧。”——

  夜色沉肃,星子明灭。

  一线黑云如铁,压上城东一座古怪的庄园。

  说古怪,是因为在这建筑风格等同内陆诸城,白墙青瓦层层院落的小城之中,突兀的出现了一座完全是戎人风格的寨子,寨子除了围墙大门还是汉人风格外,里面的房子都是最原始的杉木树皮房,南疆特产铁线木的廊柱毫无装饰,隐约看见牛角形状的风灯,在房檐角上悠悠晃荡,一线微黄的光,很远的晕染开来。

  很明显,建起这座和城中风格极不协调庄子的主人,一定固执而坚持,有着对自己出身的最深沉信仰和膜拜。

  深夜,庄子很安静,一些起于青萍之末的风,还没有刮到这个方向来。

  “城主大人!”

  一声带着哭音的嚎叫却突然惊破这一刻的寂静,声音未落,门上铜环已经被人拼命扣响!

  “什么人在此喧哗!”几乎是立刻,明明看来一片安详的庄子内便爆出警觉的沉声大喝。

  那层层叠叠的树皮楼上,也隐隐约约有些森黑的东西在闪着光,戒备森严的对准了夜半来客。

  “属下是郭二!听差班的班头!”那人拼命扣着门环,“城主大人,出大事了,出大事了哇!”

  “大人夜间不见客!你昏了半夜来惊扰!”那声音不放行,“滚回苏应化那里去!”

  “苏大人遇刺了!”

  一声高喊石破天惊,门内那个沉雄的声音也顿了顿,似在消化这个惊人的消息,随即庄子里响起一阵杂沓的步声,半晌后声音再度响起,却不是先前那沉雄声音,而是一个带点厉气的金铁之音,“怎么回事?”

  “属下也不明白……有刺客……刺客还在苏大人尸身上留了一封信!”郭二站离门一步,让那门内透出来的灯光照上自己的脸,将一封书信深深递过头顶。

  门内一点灯光缓缓的转出来,扫过郭二,扫过他身边几个面貌熟悉的戎人衙役,随即移开,半晌后,有人低低嗯了一声。

  超过寻常厚度的大门终于开启。

  两盏牛角灯漂移出来,一群人拥卫下,一个中年男子步伐稳定的出来,按照戎族风俗,冬日里依旧半裸着胸,披件七彩毡袍,并不如寻常戎人般高壮,居然是个中等个子,一双眼睛眼珠微褐,转动时凶光一闪而逝。

  他一抬头,看见前方独轮车上草席盖着的苏县丞尸体,不由一怔,道,“怎么连尸首都拉了来?”

  “大人。”郭二弯下身去,“苏大人就是在这附近遇刺的,他听闻城中汉民有异动,赶来向您通报的时候出了事,属下们没法子,只好……”

  阿史那皱了皱眉,道,“附近?”他突然想起了什么,道,“我看看伤口,也许能知道凶手来路。”

  郭二躬身递上信,阿史那一皱眉,身边一个护卫立即喝斥,“别用你的脏手靠近大人!”将他搡到一边,夺过手中信递上,阿史那这才顺手接过。一边拆一边向独轮车走去,苏县丞一张惨白的脸暴露在月光下,死鱼般的眼翻向天空,看起来诡秘而阴冷。

  阿史那自然不会惧怕死人,他不急不忙的拆信,手中信封口却粘得紧,他盯着苏县丞的尸身,一边无意识的舔了舔封口,用唾沫将封口濡湿,哗啦一下撕开。

  信撕开的那刻,他也走到了苏县永的尸身旁。

  他去掀盖着尸首的苇席,一边瞄过从信中抽出的那张薄薄的纸。

  纸薄软,纸上字迹大而凌厉龙飞凤舞。”借我挟持一下。”

  几乎在眼光刚刚触及那纸的刹那,阿史那便立即醒悟,反应极快的向后暴退。

  可惜已经迟了。

  一双手,一双沾着血色却形状精致的手突然从苏县丞胸中穿出,刹那间穿过苏县丞的尸首,掐向阿史那的咽喉!

  那手快得像一抹追蹑星光的闪电,半空中一弹一点,阿史那要避,突然觉得胸中气息一窒,脚下莫名其妙一软,这一软,那手已经到了他咽喉,钢铁般捏住了他气管。

  那手指一捏上来,阿史那立即心中大叫一声我命休矣,虽然只是一双手,但对方指力间透出的稳定和劲气坚如磐石,令人觉得一旦被抓住,便永不可甩脱。

  那手指弹了弹,弹飞指间的肉屑,随即,苏县丞的尸身慢慢坐了起来。月色请冷,尸体惨白,尸体的胸前破了一个大洞,洞中伸出一双手,手掐在阿史那脖子上,怎么看都是一昏恐怖而诡异的画面。

  有人已经吓得腿软,啪一声,一盏牛角灯掉落地上,迅速燃烧起来,却也没人喝斥,没人说话。

  一片惊心的窒怖中,却有银铃般的笑声响起。

  “长孙无极的法子就是好,可惜我没有透明手套。”

  笑声里苏县丞尸体突然软软落在一边,一个黛色人影从独轮车上坐起,手仍旧卡在阿史那咽喉上,笑吟吟道,“多谢城主,你真大方,我讲借,你就借了。”

  阿史那盯着这陌生少年,吸气道,“你……是谁?”

  那少年不答他的话,偏头嗅了嗅自己身上的尸臭,恶狠狠对着远处黑暗看了一眼,道,“懒人,苦差事我都做了,你还不出现!”

  有人低低笑了一声,随即白影浮现,淡淡唇色笑意温和,正是宗越。

  那少年自然是孟扶摇,她手一伸,推着阿史那往回走,“来来,城主大人,这半夜三更的,何必在门口吃风呢?”

  她推着阿史那向门里走,一路大摇大摆登堂入室,衣袖一拂将房门关上,随即拖过一张纸,道,“我说,你写。”

  她刚刚说了几句,阿史那便变了脸,怒道,“不成!”

  他话音刚落,远处突起喧哗之声,听来像是人的呐喊嚎叫,轰然如雷,远远听来便有拔城之威开山之势,呐喊声里隐约还有刀剑铿然声响,一波波逼了来。

  孟扶摇脸色一变,仔细聆听,身侧宗越突然道,“大群的人向这里过来了,也许……消息走漏了。”

  随着他的话声,急如乱雨快如抽鞭的擂门声起,没擂几下,大门便被冲开,一群花花绿绿的汉子呼啸着冲了进来,领头的手中拎着几个人头,鲜血在地上沥了一条长线。

  “城主大人,这家汉民勾结外人杀我格日神子孙!我们已经宰了他一家!请城主大人发兵去捉那杀人凶手!”

  人头在凶悍的戎族头人手中晃荡,鬓发苍老,满面伤痕,看眉目赫然是胡家老汉。

  已经退入门楼内的孟扶摇一眼看清那人头,立时脸色大变,宗越靠得她近,听见她牙齿格格微响,全身都在控制不住的颤拌,担心她暴怒之下真气走岔,将掌心轻轻按上她后心。

  孟扶摇却根本没有注意到他的举动,她只觉得浑身灼热而又手脚冰凉,胸腔里仿佛被沸腾的水给狠狠烫着,大片大片的灼痛,那疼痛放射性的迅速传遍全身,将她的心都快撕裂。

  是她安排胡老汉一家进了护民所,是她没能将戎人全数灭口才导致胡老汉一家被报复,是她大意以为消息不会走漏而使胡老汉一家离开了自己的保护,是她,无意中做了凶手!

  全家灭口,三尸四命!

  我不杀伯仁,伯仁因我而死!

  激越的愤怒刺激得孟扶摇眼前发黑,手下的力道也控制不住,她卡在阿史那脖子上的手指微微抽搐,阿史那只觉得脖子上的手掌越卡越紧,他拼命挣脱却无力挣脱,脸色涨成了红紫色,眼看就要窒息而死。

  宗越眼看不好,赶紧一指点过去,孟扶摇神智一轻,手掌一松,阿史那大口大口喘气,拼命直着脖子呼吸,孟扶摇转头,眼底刹那全是血丝,她森冷的看着阿史那,那眼光令以刚厉著称的阿史那也不寒而栗。

  孟扶摇却只是慢慢的,一字字的道,“人都到齐了么?很好,你这做主人的,还不快请?”——

  无极政宁十五年腊月,一个微冷的冬夜,无极南境戎汉杂居的姚城,迎来了它建城以来的第一场动乱。

  事端起于一次普通戎人寻仇之举,却因为一个女子的介入而引发了一场灭口血案,其中唯一逃生的戎人纠结了族人前往城主府求城主主持公道,却被那女子守株待兔,抢先一步杀县丞挟持城主,逼迫城主阿史那“宣诸位头人入庄议事”,诸位戎人出于对城主的尊敬,解剑入庄,进庄之后,其中几人被“宣召单独相见”,兴致冲冲的进了内室。

  没有人知道其后发生了什么,只知道那几个人从此失踪,他们留在这个世间的最后痕迹,是事隔多日后,一个仆役透出的口风,称那间内室的门槛下端,有一些鲜红的痕迹始终擦拭不去,像是曾经被鲜血浸透,那门槛中血痕的位置在离地面一脚背深的地方,换句话说,除非有盖过脚背深的鲜血,汪满了地面,并长久浸润了木质坚硬的门槛,才会留下这样鲜明的血痕。

  那该会流出多少的鲜血?

  那鲜血又是谁的?

  那几个戎人的离奇失踪从此成为姚城历史上永远的谜团,连同那夜某个清瘦的影子,带着杀气的行走如风的步伐,滴血的刀尖的乍现又隐,漫过地面的大滩血泊一起,被时光永久掩埋。

  除了这几个只有自己知道自己遭遇了什么的倒霉蛋,其余人都被请到正堂等候城主,这些人一边羡慕着“被城主请去单独议事”的同伴,一边高谈阔论的喝着几上的茶,茶没喝几口,齐齐倒地。

  等他们醒来,已经和尊贵的城主大人一同,分别囚在城主府的地牢的隔间,头人们同仇敌忾,决定至死不向敌人屈服,谁知敌人根本不出面,很殷勤的送上食物和水,头人们不知怎的特别的饿与渴,算准对方不想杀他们,放心吃喝,吃完喝完却开始闹肚子,赶紧找恭桶——地牢里是有恭桶,可惜恭桶上刻着他们信仰的格日大神像。

  打死这些人,也做不到对着格日神像拉屎,而且那恭桶还十分缺德的把神像的嘴当做开口,这恭桶谁要敢用,这辈子也别想活了。

  当着大家面公然在地上解决?——大家都有头有脸,也实在做不来,所谓饿可忍屎不可忍,不过一天下来,从阿史那到诸头人,都被折腾得奄奄一息。

  此时一张纸摆到他们面前,有人高叫着——按要求写字吧,给你拉屎的自由。于是诸位不怕死不怕刑讯却至死不敢亵渎尊神的头人,乖乖写了手令,交出了本族所有的刀剑武器,以后需要取用,需得由县衙配发,并对着格日神像立了血誓,发誓永生不得再起背叛之心。

  唯一不肯屈服的是阿史那城主,他死死蹲在墙角,三天三夜没挪窝,生怕一挪窝就把满裤裆的臭气泄露出来,这般毅力倒也令人佩服,于是他继续把牢底坐穿,头人们则继续奔向排泄的自由。

  一场原本足够席卷全城,毁灭全城汉民的大祸事于是便被这种近似无赖的手段消弭于无形,而始作俑者,那横空出世的女子,很快便将一纸盖上县令官印的文书昭告全城:城主因病不能视事,县丞暴病身亡,现由其代任城主,掌管姚城境内军政民政全部事宜。

  这是发生在无极南疆小城姚城的一场不算牵连甚广的动乱,本应如泡沫瞬间消逝于史卷和时间的长河,然而正如锌芒在囊,无论如何不会被掩盖其应有的光华一般,一些七国高层人士,仍然从这场局部动乱之中,嗅见了一些不同寻常的气息。

  “阴谋手笔,杀戮之锋。”璇玑国主凤旋斜躺在寝宫里一盏淡紫宫灯前,漫不经心把玩榻前垂落的流苏,微笑如是说。

  “因势而为,占人机先,造事者,非凡也。”轩辕国摄政王细细读完本国飞骑密报,淡淡赞了一声。

  扶风国神空圣女非烟倚在她那全扶风最高的高楼之上,透过飘飞的金色纱幕和浮云,眼神朦胧的看向南方,良久,手指一抬,空空如也的指尖突然出现一枚黑色晶石,她沉默的和那眼睛般的黑石对视,半晌,轻轻道,“神的旨意,她的方向。”

  天煞国烈王立马于葛雅沙漠,浩瀚黄沙之中遥遥看向无极国的方向,他比常人更黑的眸此刻幽光闪烁,跳跃着炽烈而兴奋的火焰,如同这沙漠之上,那轮永远燃烧的炽日。

  “女人,是你吗?”

  突然仰头大笑一声,烈王殿下扬鞭策马,骏马喷的打了个响鼻,扬蹄长嘶,泼风般驰去,留下一道深深的蹄印,一路向南,向南。

  姚城城门处,浅紫衣袍雍容优雅的男子,微笑看了看城门口的布告,喃喃道:

  “我不过略迟一步,你连我的城都抢了……”

  他扬眉,看向城主府的方向,那里,那个笑意明朗如骄阳,身姿柔曼如春柳,行事却雷霆万钧霹雳风范的女子,此刻,正在做什么?是否,会想起某个被她不打招呼就扔下的人?

  此刻,城主府内,新番城主孟扶摇并没有想到被她无情甩下的元昭诩,更没有想到小小姚城的动作会引起七国高层的反应,她正蹲在城主府地牢内,目光呆滞不可置信的盯着地上那一具尸体。

  姚城数万戎人尊奉的大头人、姚城戎人的实际领袖、在戎人中拥有绝对威望,一旦真正出事就会引发动乱的姚城前城主阿史那。

  突然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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