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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三章

  一

  黄丽琼愤愤不平地走了,赵兴华一时有些不知所措。意外的打击、一夜未眠把这个青年折腾得精神憔悴。羞愧和懊悔也似乎让这个充满朝气的大学生变得老成、凝重起来,往日那种锐气和充满幻想的活力荡然无存了。

  赵兴华沉思了一会,心情更加复杂而矛盾起来,他低着头,说:“你也走吧!今后的路我自己选择,不会连累任何人。”

  “我能理解你,我也能理解她。”洪燕开始讲话了,她的态度让人感到特别亲切,既不是一味同情,也不带任何责备。赵兴华知道她说的那个她指的是黄丽琼。

  对于发生在自己身上的灾难,赵兴华不可能对这两个伸出热情双手的姑娘有半点看法。真的,他从心底里太感谢她们两人了。这两个姑娘在他人生最困难的时候同时向他伸出援助之手,他甚至还没有来得及思考这到底是为什么。在这一瞬间,赵兴华的思绪倒了回去。在他的记忆当中,真正认识洪燕还应该从考上初中后的第一堂课算起。

  他们两家后来虽然变成一个村的,这只是由于近几年乡村行政区划调整时,将原有的四个自然村合并为一个大塘沟村。他们小时候两家不仅不在一个村,而且隔着一条小沟,孩子们基本不到一块玩。但是对于洪燕的家庭,赵兴华不仅常常听大人讲过,而且在他幼小的心灵中,洪支书真是一个了不起的人物,至于洪支书的女儿洪燕,在赵兴华的记忆中仿佛知道一点,或者说也知道洪支书家有这样一个女儿。孩提的记忆是模糊的。

  考上初中的第一堂课,班主任自然是先点名。老师点到一个同学的名字,那个学生都要站起来,答一声“到”。当老师点到洪燕的名字时,坐在后面的赵兴华见到站起来的一个小姑娘的背影。而这个女孩与众不同的是,她不像其他女同学总是羞涩得不知所措,而是落落大方,甚至还回过头向大家微微一笑,那一笑像春天的第一朵桃花,仅此一笑,给少年的赵兴华留下深刻的印象。然而,这种深刻的印象是纯洁的、美好的。谁知洪燕的这一回头引来了许多男同学的议论,甚至引起一些男孩子的妄想。

  赵兴华的学习成绩在班上是名列前茅的,洪燕常常主动向他请教问题,而赵兴华总是非常认真,也非常尊重这个相貌出众的女同学。

  初中毕业后,高中又迎来了新同学。开学第一天,赵兴华在公布新同学的名单里看到了洪燕的名字,而他在离开的那一刻见到了洪燕。在当时的一刹那,俩人虽然都没说话,但各自都点了点头,朝对方微微地笑了笑。那是难忘的,也是美好的。

  进入高中以后,学习一下子紧张起来了,同学之间个个都整天埋头学习。高一第一学期,那年中秋节正是周六,学校放半天假,赵兴华在回家的路上,突然一辆自行车停在他面前,他一看,原来是洪燕。洪燕叫赵兴华坐她的自行车,赵兴华怎么也不肯,两人推让了半天,还是赵兴华提出由他带着洪燕。赵兴华是第一次和女同学距离那么近,他似乎感觉到女孩子那特有的清秀和纯洁。洪燕坐在自行车后面,一会发出爽朗的笑声,一会提出一些天真的问题。赵兴华清楚地记得,当时洪燕问:“赵兴华,你成绩那么好,将来考什么大学?”

  赵兴华想了半天,说:“不知道,还没想呢!”

  赵兴华突然刹住了自行车,从车上跳了下来,说:“洪燕,我真的还没考虑,但是好好学习,争取好成绩,这是每个学生的本职,不过我想我将来还是想改变农村贫穷落后的面貌!”

  洪燕有些不解地看着赵兴华,她不明白赵兴华这是什么意思,好像改变农村贫穷面貌与考什么大学有什么直接联系似的。

  也许赵兴华当时的这番话并没有经过大脑的深思,也许是他出生于贫苦农民家庭,目睹了全家人的艰难与困苦,有感而发而已。

  赵兴华用自行车带着洪燕,一路上赵兴华默默无言,而洪燕则是兴高采烈,不时地低声唱着歌儿,他们是那样无忧无虑,那样天真烂漫。快到家时,赵兴华要送洪燕先回家,然后自己跑回去,而洪燕则坚持要先让赵兴华回家,然后自己再骑车回家。谁知这次事情过后,不仅传到老师那里去了,还七传八传传到洪燕家去了,弄得班主任找他们谈话,洪燕还被父母批评了一顿。洪燕觉得很委屈,男女同学之间就不能相互帮助吗?从那之后,赵兴华吓得处处躲着洪燕。直到高三快毕业时,有一次洪燕找到赵兴华说:“赵兴华,你真是胆小鬼,我们没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

  洪燕后来知道,造成那次严重事件的原因,是班上两个对她不怀好意的男同学故意制造的谣言。从那之后,直到高中毕业,洪燕三年都没和那两个男同学说一句话。

  但洪燕对赵兴华还是一如既往,有时利用上学途中塞给赵兴华一些铅笔、橡皮。不知道她怎么知道赵兴华的圆规坏了,有一天晚自习后,赵兴华最后一个离开教室时,突然一个女生跑过来,丢下一个小盒子,说:“赵兴华,你的圆规坏了,这个给你。”说完就头也不回地跑了。

  赵兴华一看,是洪燕。心头顿时流过一股细细的暖流,那种激动的心情让他刻骨铭心,记忆犹新。

  按照洪燕的学习成绩,赵兴华认为洪燕考取本科是不成问题的。所以赵兴华不仅鼓励她,也想尽力在高考前帮助洪燕,只是因为那次骑车带洪燕回家,给他们造成了思想上的压力。高考前几天,赵兴华总想找机会把自己认为重要的问题告诉洪燕,可是一直没有找到合适的机会。高考之后,在等待公布分数的那段时间里,每个同学都是心急如焚的。赵兴华希望能见到洪燕,问问她考得怎么样,可是洪燕始终没有出现过。赵兴华甚至想去洪燕家,可是每每想到洪燕家那紧闭的铁门,想到洪燕是洪支书的女儿,他又退缩了。

  公布高考分数那天,赵兴华四处留心,洪燕依然没有出现。直到第二天,赵兴华终于知道了洪燕的分数。显然洪燕的分数和她平时在学校的成绩有不小差距,这是赵兴华没有想到的。他怎么也不明白,如果洪燕发挥正常的话,是绝不会考了那样的成绩的。后来他得到消息,洪燕在高考前一天哭了一场。但是为什么哭的,没人知道。如果是这样,说明高考前洪燕的情绪受到影响,在这样的情绪下怎么能充分发挥一个高考学生的实力呢!赵兴华的心里忽然有些同情和关心洪燕了。但是,赵兴华总是抱着一丝侥幸,他还是希望洪燕能够考取大学。可是,洪燕不仅没有考上本科,连大专也没考上。

  赵兴华如期接到录取通知书了,他在激动兴奋之余又想到洪燕了,连他自己也有些奇怪,自己对洪燕为什么如此关心!然而有关洪燕的消息他一点也得不到,又不便于向同学打听。

  其实赵兴华哪里知道,生活在另一片天地里的洪燕,尽管家庭条件比较优厚,可是她生活得并不愉快。就说她在高考前的事吧!高考前几天,有一天晚上洪燕下自习回到家里,正要推门,听到父母的对话,起因还是因为她和赵兴华的事。

  父亲说:“看来是无风不起浪,我真担心洪燕和赵家那个小子的事。这孩子,这么小就……”

  母亲说:“你别听外面胡说八道,千万要等考过大学后,洪燕考上大学没问题。”

  父亲说:“不管怎么说不能和赵家儿子,你说像什么,门不当户不对!公安局的刘政委给我说了,县公安局田局长的儿子前年考上大学,比洪燕大两岁,我也见过田局长的儿子了,我已经答应人家了。”

  听到这里,洪燕再也忍不住了,气得两眼直冒火,一头冲进屋子,父母知道坏了事,怎么解释洪燕就是不听。从那之后洪燕两天没开门,不吃饭,也不上学。急得父母到处请人说话,眼看就要高考了,这不毁了女儿的前程吗?父母知道洪燕和姐姐洪怡感情深厚,急忙打电话给洪怡,洪怡从上海赶回来,好说歹说才把洪燕劝说吃饭了。

  洪燕在这样的情绪下走进了高考考场,三天的考试,洪燕怎么也摆脱不了笼罩在自己头上的阴影。她的心里非常清楚,她这辈子和大学是无缘了!高考后她一头扎进自己的房间,谁的话也不听。

  在公布分数、大学发录取通知书的日子里,洪燕白天躺在床上,眼睁睁地看着屋顶。头脑中想着同学们看到了自己的高考成绩、接到大学录取通知时的情形,洪燕的泪水如泉涌而出。只有到夜深人静时,她望着漆黑的夜空,望着嘲笑她的星星。她想,赵兴华多幸运啊!

  雨果在《悲惨世界》中说过,“世界上最幸福的人是活着的穷人!”她现在确信这句话多么千真万确啊!是的,她家和赵兴华家相比,那是天壤之别啊!然而,此时此刻,她是多么痛苦,她沮丧的心情几乎到了想死的地步。而赵兴华此时说不定正拿着大学录取通知书,陶醉在无限快乐和幸福之中!

  直到赵兴华在满腹猜疑当中证实洪燕落榜了,他更想见她一面了,又多么想安慰她几句,这样的愿望在赵兴华临走前一直没有实现。赵兴华就要离开家了,踏上离家的路时,他还是不时地回过头。就在赵兴华转身准备踏上那条留下他们足迹的小路时,他发现了洪燕。她瘦了,满脸憔悴,赵兴华放下行李,愣在那里,然而,站在不远处的洪燕却向赵兴华挥着手,赵兴华知道她的意思,洪燕随即转过身,大步地往回走去。

  这种痛苦,深深刺激着赵兴华,大学——这是人生当中的一个分水岭,洪燕失去了上大学的机会,意味着什么?这是人所皆知的。这对于一个只有十七八岁的少女来说,无疑是一个巨大的灾难。赵兴华看着洪燕渐渐远去的身影,千言万语化作了无声的叹息。

  赵兴华走了,带走了许多疑团、许多伤感、许多担心、许多牵挂、许多无奈,离开了大塘沟。

  二

  在这一瞬间,赵兴华的思绪飞回了过去天真烂漫的年代,洪燕当初的悲痛与失落,今天又在他身上再现了。昨天一夜未眠,赵兴华对未来进行了种种设想,让他感到幸运的是,四年大学的课程他已经基本完成了,如果只用理论水平来衡量的话,他可以坦坦然然地说,他已经达到了大学本科毕业的水平。只不过是那张令人兴奋和值得骄傲的大学文凭与自己失之交臂罢了!而这又算得了什么呢?

  现在赵兴华的心情已经平静多了,好像这场不幸的灾难已经是发生在遥远的年代,固然回忆往事时,还依然是一种痛苦的回忆,可那只是留在记忆中的往事,而现实已经又是另一回事了。

  他将要回到生他养他的那个黑山坳,那个大塘沟。他所想的只是不知道该如何面对自己的父母,父母对他抱的希望太大了。他知道父母无论如何也接受不了这个现实,无论如何也经受不了这个打击。这一切都来得太突然、太不可思议、太残酷了。这个只有二十二岁的青年完全没有思想准备。

  “赵兴华。”洪燕开了口,“那个黄丽琼是你的同学?”

  赵兴华点点头,目光在洪燕身上停留了一会儿,说:“你们俩……”

  洪燕摆摆手,说:“现在不谈这个,咱们先去吃饭,我们一边吃一边商量,眼前的关键问题是你该怎么办?”

  是啊,自从昨天他从看守所里出来,突然间宋书记告诉他一个意外的决定,他不仅一夜未眠,更是滴水未进,虽然腹中空空,可他没有一点饥渴之感。现在洪燕提出吃饭这样的问题,对于他来说又是何等的重要!可是一说到吃饭,赵兴华顿时有些心慌起来了,现在他是身无分文,昨天去看朱大妈时,还是向黄丽琼借了二百元钱。不管怎么说,这是他和洪燕一起吃的第一顿饭,自己总不能坐在那里一动不动,让一个女孩子去买单吧!在一瞬间,赵兴华又一次认识到钱的重要性。

  洪燕似乎看出赵兴华的心事,她一边取出钱一边说:“赵兴华,你现在正处在困难的时期,这点钱你先用着。”

  “不,不,不,洪燕。”赵兴华双手推开洪燕,慌得一时不知所措,“我……”

  “赵兴华。”洪燕的脸一下子红了起来,“你这个人……唉,我怎么说你呢!你拿着,算我借给你的!等你有了,加倍还给我不行吗?”

  洪燕把钱硬塞到赵兴华手里,赵兴华尴尬得僵在那里,像一组定格的镜头。他虽然从内心非常感激洪燕,可他毕竟是一个血气方刚的男子汉,捏着钱的右手不知该怎么办,像没人指挥的木偶。

  洪燕是一个细心的女人,她太能理解一个男人此刻的心情了,男人不能没有自尊,何况他们之间目前还没有任何关系。

  洪燕突然拉着赵兴华,笑着说:“走,我们找个地方吃饭去,我今天陪你喝酒!”

  出了门,洪燕又说:“要不要把黄丽琼也叫上?”

  赵兴华停住了脚步,看着洪燕,一时弄不明白洪燕的意思,想了想说:“算了吧,她心直口快,接受不了眼前的现实。”

  “不能怪她,”洪燕说,“叫谁都想不通,我看得出来,她真的是一个好姑娘,眼里容不得沙子,容不得黑白颠倒!”

  “洪燕,你说得对。”赵兴华说,“可是中国还处于不断完善法制的阶段,权和法的关系有时还会发生错位。你想,我是一个农民的儿子,而人家的老子是一个县的副县长,我们都是农村长大的,在一个县里,副县长和农民之间的差距有多大?这就是现实。”

  突然,洪燕想到田晓军。田晓军那时已经是华东政法大学的二年级学生,学的是经济法。田晓军毕业后考入了省城所在市的公安局。直到现在,田晓军还对洪燕充满信心。洪燕自然想到利用田晓军这个关系来解决赵兴华的问题。

  有一次洪燕和父亲去上海,田晓军主动到宾馆看望他们,还请他们父女吃饭。谁知田晓军一见到洪燕,就喜欢上她了。固然,洪燕对田晓军的人品、学历包括相貌也都认为是无可挑剔的。但是她觉得她的心里容纳不下他,因为在她从少女时代起,内心就深深隐藏着另一个人。尽管他们谁也没有向谁表示过什么,尽管她还不知道他的心里有没有她,但是在她心中,好像注定了只有他才是她惟一的选择。

  想到田晓军,洪燕似乎充满了信心,可她却又不知道这样的事该怎么对田晓军说。

  到了饭店,洪燕点了菜,要了两瓶啤酒,两人虽然是第一次坐在一起吃饭,但是当初因为那场骑车带人的事引出一场不大不小的风波,如今又经历了一场人生旅程当中的考验,赵兴华和洪燕都有一种难以言表的感慨。

  生活就是这样不可思议。这两个同学了六年的少男少女,似乎又回到了当年,尽管这么多年来,洪燕对赵兴华从没改变她内心的感觉,甚至她没有因为自己没考上大学而放弃对赵兴华的情感。相反,随着时间的推移,她仍然一如既往地惦念着他。只是她始终没有向他作出任何表白。随着时光的流逝,有些东西早已消失得无影无踪了。然而当他们第一次面对面地坐在一起时,洪燕仍然觉得有千言万语涌上心头,却又不知从何说起。

  赵兴华给洪燕倒了半杯啤酒,又给自己倒了满满一杯,随后举起酒杯,半天才说:“洪燕,此时此刻,我不知道该对你说些什么,人生有些局面,是自己难以控制的,也许这就是命运吧!”

  赵兴华的这些莫名其妙的话,也许只有洪燕才能理解,洪燕举着酒杯,严肃地看着赵兴华,说:“每一个人到世界上都是受苦受难的,要不怎么每个人降生后的第一声都是啼哭?世上不经历苦难的人怕是没有的,只是这种苦难各不相同而已!”

  赵兴华把酒杯在洪燕的杯子上碰了一下,随后一仰头,把一大杯啤酒倒进肚子里。

  洪燕刚喝了一口酒,她的手机响了。她急忙放下酒杯,取出手机,看了看号码,立即接通了电话。

  三

  电话一接通,洪燕愣了一下,她看看面前的赵兴华,说:“是我……哦,是你呀!”洪燕愣了一下,接着说,“我现在正有点事,待会我打给你好吗?不好意思。”

  挂了电话,洪燕的心里觉得有些奇怪,这世界上有些事情太不可思议了。刚才她在头脑中突然想到田晓军,想请他帮助赵兴华的事,可就在这时田晓军居然给她打电话了!其实自从她和田晓军之间挑破了这层关系后,洪燕不单是回避他,而且也有了明确的态度。但是田晓军却照样时不时地给她打电话,可电话里却又只字不提两人之间的事,时间久了,洪燕反倒觉得田晓军这个人说话办事很实在,也比较得体。田晓军毕业后,有时一两个月也不打一次电话,可偏偏在这个时候给她打电话。挂了电话,洪燕犹豫再三,决定暂时不把刚才的电话告诉赵兴华。

  赵兴华却没有注意到这一切,他再次给自己倒了满满一杯酒,看着洪燕说:“洪燕,我非常感谢你为我所做的一切。这半年多来的特殊经历让我成熟起来,让我长大了,也让我进一步了解你了。”

  “赵兴华,我能理解你。”洪燕说,“或者说你作出的任何选择我都会支持。固然我对这件事也是不服气啊,也认为天理难容,但是我不会像黄丽琼那样固执。”

  “洪燕,不是我没有自尊,也不是我软弱,现实中的这种冤案太多了,一方面是法制不健全,一方面是当时的那种特定情况下,我真的是有口难辩,再者是对方的势力太强大。”赵兴华显得异常平静,“我不止一次想过,如果我豁出性命来上访、打官司,一年两年、三年五年,或许我能把这个冤案扳过来。可是我的青春、我的生命、我的事业都要白白地搭上去。利和弊、轻和重,我不能不认真思考和权衡。除此之外,我是一个农民的后代,父母拼着命供我上大学,那是有时间的,也是有希望的。大学毕业了,我就可以参加工作,而这种打官司告状,不但需要一笔钱,我还要全身心地投入进去。我的生活怎么办?难道我的青春就是为了这场官司而消耗的吗?”

  洪燕默默地注视着赵兴华,赵兴华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字,都重重地敲打在她的心上。她同样在想,一个人最宝贵的是什么?生命,而生命当中最珍贵的又是青春,一个人一旦青春逝去了,那是任何代价都无法挽回的。从这个意义上说,赵兴华的理论是千真万确的。

  赵兴华沉思了一会又说:“所幸的是在大学里该学的东西,我都顺利地完成了。既然是这样,我对那张毕业文凭已经不是看得那么重了。洪燕,我的决心已定。”说到这里,赵兴华看向窗外的远处,他的目光里闪动坚定和睿智。

  洪燕看着赵兴华,这是她第一次发现他目光中这种与众不同的东西,老实说,这样的目光不是人人眼中都会有的,洪燕陡然间觉得,自己过去并不完全了解这个和他同样出生在黑山坳那片黄土地上的男人,尽管她不知道他会做出什么样的选择。

  赵兴华端起酒杯,只见他微闭双目,把一大杯啤酒倒进嘴里。洪燕想阻止他,已经来不及了。洪燕很理解他此刻的心情,一个人在对自己的人生作出重要抉择时,那是要下非常大的决心的,何况赵兴华要放弃的是即将拿到的那张令人向往和羡慕的大学毕业文凭呢!

  “我决定回到黑山坳,回到大塘沟。”赵兴华的语气是那样坚决、那样果断,“洪燕,我要用我所学的知识改变家乡的面貌,现在各级政府不是都在提倡奔小康吗?广大农村的小康在哪里?不是等来的,也不是哪一天天上掉下来一块大馅饼。黑山坳,大塘沟为什么不能成华夏第一村?我赵兴华为什么非要在一棵树上吊死?上帝为你关上一扇门,必定会为你打开一扇窗!”

  原来是这样!洪燕终于明白了赵兴华的选择。老实说,对于赵兴华这样的决定,她一时真的还没来得及去深思,但是洪燕觉得自己没有任何理由去反对他,甚至她还没有来得及去想象未来摆在他面前的是一条什么样的道路。但她知道,那绝不可能是一条笔直、平坦、装饰着鲜花和绿茵的漂亮的林阴大道。那很可能是一条布满荆棘、坎坷而崎岖的山路。中国的就业形势不容乐观,不要说你是一个没有大学文凭的青年,就是那些重点高校热门专业的毕业生,就业都是非常困难的,难道他也想一辈子和土地打交道吗?

  赵兴华看出洪燕的疑惑,他又喝了一大杯啤酒,也许是酒精的作用,赵兴华两颊红润,眼睛红红的,一把抓住洪燕的手,激动地说:“洪燕,你以为我在说胡话,说醉话?你以为我会从此颓废,从此沉沦了吗?那你就小看我赵兴华了!洪燕,你记住我今天说的话,将来我如果不混出个样子来,我就把自己的名字倒过来写!”

  洪燕只觉得心脏一阵狂跳,满脸炽热,她非常理解赵兴华此刻的心情。任何人在这样的时候都可能有怨恨、有情绪、有过火的言行,这也是人之常情。洪燕本想把手抽回来,可他却紧紧地握住了她的手。

  “赵兴华,我相信你。”洪燕说,“但是……”

  赵兴华打断洪燕的话:“洪燕,现在在我面前已经没有‘但是’这两个字了,我现在需要有人支持,需要有人理解我。凡是曾经为我付出过的人,将来我一定会加倍报答,加倍偿还的!”

  洪燕紧紧握住赵兴华的手,她觉得他们两人之间的感情在急剧地升温,刚才赵兴华的一番话,犹如一股汹涌的热浪,直冲她的心扉。青春期的少女还没有来得及准备谈情说爱,但她充分理解一个男孩子的凌云壮志。

  突然,赵兴华似乎意识到了自己的鲁莽,急忙抽回自己的手,眼睛里充满羞涩和窘迫。细心的姑娘感觉到赵兴华的尴尬,立即转了话题说:“赵兴华,我从来就没有小看过你,你考上大学也罢,你回到农村也罢,或者说在你被诬陷囚禁的那些日子里,我都一如既往地认为你将来一定会干出一番事业来。”

  “谢谢你,洪燕!”

  四

  人就是这么奇怪,一种关系的连接,或者是有了共同的目标,会使反感的不再反感,排斥的不再排斥,矛盾成了统一体。就说黄丽琼吧,她虽然和赵兴华憋着一口气,愤愤而去,然而她却怎么也放不下赵兴华的事。黄丽琼一口气跑到校长办公室,校长凌亦志的办公室的门开着,黄丽琼不知哪儿来的勇气,连门也没敲,大声叫了一声:“报告!”

  听到声音,凌校长抬头朝门口瞥了一眼,见是一个女学生,便说:“你找谁?”

  “凌校长,我叫黄丽琼,是农经系三年级学生,有事要报告凌校长。”

  “好,你进来吧!”凌校长抬起头,看着这个还带着几分孩子气的女学生,说,“黄同学,有什么重要事找我,为什么不去找农经系的李院长和张书记呀!”

  “凌校长,”黄丽琼站在凌校长面前,大大方方地说道,“不是为我自己的事,是……”黄丽琼看着凌校长,没有说下去。

  凌亦志有些莫名其妙了,一个女学生不是为自己的事来找校长,他上下打量着黄丽琼,笑了起来:“那是为什么?”

  “是为了农学系赵兴华的事。”

  “就是那个被公安局关了半年多的赵兴华?”

  黄丽琼点点头,随即又摇摇头,说:“不,凌校长,不是那样的,那个人真的不是他砸死的,是他们同伙自己失手砸死的。”

  凌亦志觉得这个女学生好笑,从椅子上站起来,走到黄丽琼面前,说:“你怎么能肯定呢,你当时在现场吗?”

  “不,凌校长,我虽然不在现场,但我敢保证,那个人绝对不是赵兴华砸死的。”黄丽琼涨红了脸说,“按说赵兴华应该算是见义勇为,他只是为了救一个女孩。那三个流氓调戏一个女孩,赵兴华当然不能视而不见了!可是公理何在?见义勇为反成了杀人嫌疑犯!凌校长你们就忍心这样下去吗?怎么还能叫赵兴华退学呢?”

  凌亦志认真看了一眼面前这个漂亮的女学生,说:“黄同学,你是不是从个人的感情出发,片面地看待此事啊!我们可以认为你的分析、推测有道理,但是我们没有足够的证据来证明,我当然希望赵兴华同学是一个见义勇为的英雄,我们中大农业大学真的出了一个英雄,那好啊,可是我们缺少足够的证据,现在你能把那个被调戏的女孩子找到,让公安部门认为你刚才讲的是事实吗?否则,公安部门说他是杀人嫌疑犯,我们把他树为见义勇为的英雄,这不成了大笑话了吗?”

  “但公安部门现在也没足够的证据证明那个流氓是赵兴华砸死的呀!而且有一个叫朱友兰的大妈目击了当时的现场。”黄丽琼有些激动起来了,“否则他们为什么要把赵兴华放了出来。凌校长,在这样的情况下,学校怎么能把一个好学生开除了呢?你们连一点同情心都没有吗?”

  凌校长确实被黄丽琼死死地将了一军。是啊,这样一个再普通不过的道理,难道一个大学校长没有想过?黄丽琼有一种胜利之感,昂着头,目不转睛地看着凌校长。

  凌校长冷静了一会,转身回到办公桌,拨通了电话:“喂,是老宋吧?我是凌亦志,关于赵兴华的问题……”凌亦志说了一半,“这样吧!你到我办公室来一下。”

  挂了电话,凌亦志说:“黄同学,具体情况你和农学分院的宋书记讲讲好吧?”

  “不。”黄丽琼说,“凌校长,赵兴华的事就是宋书记处理的,他的处理太没有道理,所以我才来找您,您叫我还找他,能有什么结果?您是中大农业大学的校长,我就找您。”

  这时宋书记来了。宋玉飞一看凌校长办公室有一个女学生,不知凌校长是什么意思。这时凌亦志说:“宋书记,这位黄同学为了赵兴华的事来找我,所以我还是请你来。”

  凌校长的话音一落,宋玉飞立即瞪大眼睛看着黄丽琼说:“你是谁?赵兴华的事情不是已经处理了吗?还有什么疑问?怎么跑到凌校长这儿来了?”

  “宋书记,我叫黄丽琼,是农经学院的学生,我是来找凌校长反映情况的,讲的是真理,难道我连这点*权利也没有吗?”

  “黄同学,”凌亦志说,“怎么能这样和领导说话呢?一个大学生要讲文明、懂礼貌,不好好读书,你有什么能力去管别人的事?”

  “凌校长,我怎么不讲文明,不懂礼貌了!”黄丽琼激动起来了,“我讲的哪个地方错了,作为一个堂堂的高等学府,不为自己的学生着想,在没有弄清事实真相的情况下,就轻而易举地把一个学生开除了,难道你们真的忍心吗?”

  “你这个同学,怎么随便乱说呢?”宋玉飞急了,“那是他自己要求退学的。”

  “那还不是你们逼的!”黄丽琼大声说,“你们说一个大学生他好好的干吗要自动退学呢?他当初考大学干吗?何况他还有几个月就毕业了!”

  “他未经任何手续批准,半年多不上课,这就违反了学校的规定,按说是应该按照学校的规定处理的,正是因为考虑他的问题的特殊性,所以……”

  “黄同学,”凌校长说,“我们现在都冷静下来想想,你现在也换位思考一下,假如你是学校领导,你将如何处理这件事?”

  “赵兴华应该是全校学习的榜样,是见义勇为的英雄!”

  凌亦志摆摆手,拨通了农经学院的电话,黄丽琼气愤地叫起来:“我又没有违反校规,我不怕,你们没有一点同情心……”

  黄丽琼含着泪,冲出门,奔下楼去。尽管这个结局黄丽琼也预想过,但是当她面对两位大权在握的领导时,她还是感到万分意外。

  黄丽琼的无功而返,深深地刺痛了她那颗纯洁的*。

  黄丽琼一边擦着眼泪,一边狂奔着,谁也不知道为什么,此时此刻,黄丽琼忘记这样一件痛苦而伤心的事与她却是毫无关系的,当然她也没有去细想她和这件事情的关键人物赵兴华是什么关系。

  五

  洪燕和赵兴华从饭店里出来后,赵兴华说要回宿舍收拾东西,洪燕觉得心里不是滋味,赵兴华难道真的这样回农村去?但是她又想他如果不去,哪里是他的立足之地?现在中大农业大学已经不属于他了,或者说,这个令他无限留恋的集体已经与他没有什么关系了。

  此时的洪燕还在想着为赵兴华的案子最后努力一把,她把希望寄托在田晓军身上。尽管过去她千方百计地躲着田晓军,可是刚才在饭店吃饭时,当她接到田晓军的电话时,洪燕在那一瞬间决定找田晓军帮忙,不管结果如何,她还是要去试一试。

  洪燕和赵兴华分手后,她立即给田晓军拨通了电话。田晓军一听洪燕要见他,简直不敢相信这样一个事实。自从那次在上海他和他们父女俩见面之后,田晓军对洪燕更加钟情,虽然不是穷追不舍,但是洪燕感觉得出来,田晓军对他似乎是动了真情。可是现在,为了赵兴华,她不得不主动去见田晓军。

  洪燕如约在市区一家茶馆和田晓军见面了。

  对于田晓军的印象,老实说洪燕已经不那么深刻了。洪燕推开茶馆的玻璃门,她没理会迎上来的服务生,目光在一组组低矮的沙发里搜寻,没有发现田晓军。洪燕有些怀疑自己,难道时间久了,把他的形象都忘了!

  “洪燕!”有个人很有礼貌地看看洪燕,然后做了个手势,引导着洪燕朝座位走过去。

  茶馆里人并不多,该男子把洪燕引到旁边的一组沙发里,等到洪燕坐下来后,该男子才在她的对面坐了下来。洪燕朝他看了看,头脑中努力回忆着那次在上海见面时的情景。

  两人坐了一会,洪燕用小勺子慢慢搅着咖啡,开始考虑怎么对田晓军说赵兴华的事。虽然她与这两个男人都还没有什么特殊的关系,但是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这两个男人不可能同时装进她的心里。

  “洪燕,”田晓军说,“你能给我这样的机会,我非常高兴。”

  洪燕没有什么表情,目光停在田晓军的脸上:“田晓军,不是你想象的那样,我有事求你……”

  田晓军笑了笑:“求我?只要我能办到的事,那还需要求吗?那是我求之不得的事。”

  “真的?”洪燕严肃而认真起来了。

  “我田晓军是什么人?你将来会知道的,为了朋友我可以两肋插刀,可以舍弃一切!”

  “要不要什么附加条件?”

  “附加条件?什么附加条件?”田晓军认真地看着洪燕,“你指的是什么?金钱,物质。我田晓军还不至于腐朽到那样的程度吧!”

  洪燕摇摇头,脸上闪过一片不易察觉的红晕:“怎么说呢?如果世上什么事都能用金钱和物质换来的话,那很多事情就简单了,也就好办了!”

  田晓军莫名其妙地看着洪燕:“我不明白你的意思!”他觉得洪燕有点怪怪的,把他弄得云里雾里的。

  “好,那以后你慢慢体会吧!”洪燕说,“世上有许多话和许多事其实不必弄得那么清楚。糊涂点也未必不是好事,难得糊涂嘛!”

  “洪燕,看不出你还有些哲学思想,真的让我刮目相看了。”

  “好,咱们都别玩深沉了,我想过了,既然咱们见面了,我还是坦诚地说了吧!”

  田晓军无言地喝了一口咖啡,默默地等着洪燕说出什么样的话来。

  洪燕说:“我有一个同学……”洪燕不慌不忙地把赵兴华那天晚上发生的事,以及后来事情发展全过程如实地说了一遍,最后加上自己的观点,无非是认为这事是一场法与权的较量,希望田晓军能帮帮忙。

  听完洪燕的话,田晓军一言不发,也没有问这个赵兴华是什么人,直到把一杯咖啡喝光了,他才倒抽了一口气,说:“洪燕啊!没想到你给我出了这样一个大的难题,我如果说愿意帮的话,我肯定是在吹牛。因为这样的事已经不是一般人能干预得了的,我说的是假如事情的真相真如你所说的话,这事并非那么简单,要想把事情扳过来……”田晓军没有说下去。他紧紧皱着眉头,看得出他在认真思考。沉思了片刻,他才严肃地接着说,“如果我说没能力的话,可你对我那么信任,对我那么坦诚,对我抱那么大希望,我真的不愿意让你失望。洪燕……”

  “是啊!你说的是实话,我不是没有想过。”洪燕认真地看着田晓军,说,“可是你想想,他一个没有任何背景的大学生,碰上这样的倒霉事,太冤枉了,何况他还有几个月时间就毕业了,可是……”

  “洪燕,这事要说帮忙,或者能否帮成功,”田晓军为难地摇摇头,“我连一点把握也没有,可我真的不愿意让你失望。这样,我只能找找关系,摸一摸幕后的东西,再作打算吧!”

  第一次单独见面,就这样在一种沉重的气氛中结束了。洪燕首先站了起来,不知道为什么,在这一瞬间,洪燕的心里出现了几分歉疚,觉得自己是在欺骗一个善良的男人。她还是无奈地伸出手,这是他们之间第一次握手,洪燕紧紧地握着田晓军那温暖的大手,而她自己的手却是冰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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