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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是个星期天,赵英杰和漆晓军一起挤在厨房里。漆晓军在择着菜,赵英杰在水池上洗着碗。这个厨房的确是太小了。当初他们刚分到这个房子的时候真的是非常高兴,可慢慢地他们就发现了许多问题。现实生活让他们感到了不知足。
主要是因为有了比较,有了参照系。原来你没有房子,是零,有了一,你就很知足了。可是,当你有了一,看到别人是二,甚至是三,情况自然就不一样了。很多人有了更好的住房条件,而他们现在还窝居在这样一个狭小的地方,一住十多年,心里自然就不太舒服。他们需要改善。尤其是漆晓军,很是羡慕那些已经买了大房子的人。她是女人,她需要有一个漂亮宽大的厨房。每当做饭的时候,她对厨房空间的窘迫,是相当的不满。赵英杰有个习惯,只要他不演出,不出差,他就喜欢在厨房里帮着漆晓军做些家务。从某种意义上说,他是一个很不错的男人。漆晓军的那些女同事,有时候来他家,正巧看到这样的情景,也非常羡慕。毫无疑问,赵英杰与她们的丈夫相比,感情上要更细致,更体贴。漆晓军有时在电话里和她的同学或是朋友聊天,也会悄悄地说起他这样的好处,——女人们在一起常常喜欢议论丈夫和孩子。赵英杰也满意自己在大家眼里这样的形象,有时,甚至忍不住自己也想:我真的是个很不错的丈夫呢。
夫妻俩有时就是在厨房里交流思想。
他们各有各的工作,时间有限,所以,谈天的时候大多在厨房里,一边干活,一边聊天,议论着社会上的各种事情。有时,两人的意见高度一致,有时,却不尽相同。甚至,还会大相径庭。大相径庭也没什么,因为他们从事着不同的工作,出发点不同,理解也就不一致。求同存异。只要不涉及他们本身,他们不会就某个问题进行争执。而家里的事,一般而言,赵英杰都是依着漆晓军。他让她做主。
女人需要有当家作主的感觉。
另一方面,赵英杰本身也不是一个喜欢烦家务的人。比如说,添置什么样的新家具,换什么样的窗帘,买多少国库券,等等,他都不太关心。照他的理解,都是无所谓的事情,一切由她自说自话做主。“我昨天看到吴灿然了,好像买了一辆新车子。”漆晓军说。
“他挺活络的,”她这样评价说,“整天忙。图个实惠。”
事实上,赵英杰早就知道吴灿然买车了。而且,那车买了其实已经有大半年的光景了。她那样说,有几分鄙夷,也有几分羡慕。更多的,其实是一种妒忌。大多数女人心胸都小,爱妒忌。漆晓军当然也不能例外。偏偏赵英杰对此并不羡慕。他对拥有小汽车一点兴趣也没有。男人小时候对枪械,成年后对汽车,应该说是有一种天然的兴趣。而赵英杰,好像天生的缺那根筋。当然,他并不认为是一种缺憾。
吴灿然和赵英杰算是同班同学,他们是同一年从音乐学院毕业分到了市歌舞剧院的。说真的,吴灿然无论从哪方面看,条件都不如赵英杰。吴灿然也知道,自己的天分不如赵英杰,在艺术上不可能有大作为。分到歌舞剧院后,他基本上不在业务上追求。随遇而安,不求上进。但他活得很快乐。他是个很现实的人。他们过去是很好的。在赵英杰结婚后,吴灿然经常到他们家来“蹭饭”。不仅“蹭饭”,还经常用他们家的电话,打长途电话。吴灿然当时在追一个远在千里之外的女孩子,那是他们的同班同学。在赵英杰看来,那是根本不可能的事。那个女同学同样也是志不在歌唱艺术,而在于一些更实惠的东西。果然,他在苦追了好几年后,包括在赵英杰家里,前后打了有一年半时间跨度的电话,以失败告终。
漆晓军那时候也还是比较喜欢吴灿然的,因为感觉他很幽默,滑稽,能带来不少的笑声。同样,当他受挫的时候,又激起了漆晓军的许多同情。有一段时间,她甚至张罗着给他介绍对象。而吴灿然也是很积极,见了一个又一个,可见了以后就都没了声音。——全是姑娘们看不中他。
社会上一般的女孩子对搞艺术的,都有一种陌生感。由陌生而产生不信任感。
没了信任,就是不够安全。
吴灿然那一阵子是处于一种低潮状态,甚至都有些自暴自弃了。赵英杰也有些奇怪,吴灿然怎么就会那样的不顺。按照一般的道理而言,他的条件并不差啊,怎么就会没姑娘看中呢?大概也就是在吴灿然的恋爱到处受挫一年之后,忽然他就自己谈了一个。那个姑娘是在电视台工作,不过她并不从事艺术,而是位会计。长得也很好,挺漂亮的。吴灿然感觉很好。很迅速地,他们就结婚了。而在他成家后,吴灿然就几乎一心只过家庭日子。
过得很好。
这些年来,歌舞剧院的人几乎是眼睁睁地看着吴灿然发了起来。他四处走穴,挣钱。除了买车,他还买了一幢新房子,在郊外,据说装修得非常豪华。他是世俗的,也是精明的。在这方面,赵英杰远远不能和他相比。女人们当然喜欢世俗的,更为现实的男人。
世俗只是一个中性词。
世俗其实就是指在现实生活条件下,讲求实际追求。赵英杰和漆晓军这些年来也特别想买一处新房子。国家实行房改政策以后,再不可能分房了。你要想改善居住条件,只能自己去买。这些年来,他们当然也攒了一些钱,但离买下一处理想的新宅,还有相当的距离。收入的增加往往是非常的缓慢,而房价却像加了热的水银柱体,直线往上飙升。说起买房,倒真是可笑。越是没有钱的人,对房子的要求就越高。比如说,房子的位置,是不是在市区,生活是否方便,是不是靠近好的学校,以及价格是否合适,等等。而真正的有钱人,他可以在任何一个天涯海角处买房子。
赵英杰和漆晓军现在最大的希望就是除了已有积余外,再从银行贷一部分钱,然后在市内位置较好的地段买一处一百多平米的公寓住宅。他们必须要考虑到自己上班方便,孩子上学也要方便。而偏偏这样地段的房价,要比郊区贵好几倍。他们现在住的房子还是歌舞剧院好多年前建造的老房子,面积不够(只有七十多平米),结构也不合理。虽然当时经过装修,但几年一过,立刻就还原了它原来破旧的本色。漆晓军特别想买一处新房子,离开这个老院子。在这里她感觉已经住够了。
和所有的夫妻一样,赵英杰和漆晓军的日子过得不好也不坏。凑合。如果有什么甜蜜和风光,那也都是早期的,表面的。
而表面就是表面,不能真实地反映事情的实质。表面上看,赵英杰和漆晓军两人工作稳定,事业有成。儿子叫赵小磊,已经九岁了,健康、聪明。小磊长相上更多的像漆晓军,性格上却又像赵英杰。儿子是他们生活的重心。他们活着,好像一心只是为了经营这个家,为儿子提供一个稳定的,可靠的,比较幸福的、健全的家。漆晓军说过,好的夫妻经营家庭,就像是经营一支股票,你要是不能保持一种优良的业绩,至少要维持它。
他们就是在维持。
他们当然也想做出优良的业绩来,但事实上却发现根本不可能。要创造优良的业绩,必须有那种非常和谐的关系。而他们最初的和谐早就过去了。和谐,对许多夫妻来说,都是非常短暂的。它类似一种蜜月。夫妻之间不仅有单纯的那种蜜月期,也有关系上的蜜月期。蜜月的结束,就是裂隙的开始。裂隙的产生,有时候根本就不是谁故意而为,而纯粹就是由日常生活里不经意的一些小事所引起的。谁也不知道,裂隙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有裂隙,也被视为正常。因为社会上大部分夫妻都是有裂隙的。没有人认识到这种裂隙的严重性,也无意去修补。因为,旧的裂隙补上了,新的裂隙又会产生。所以,懒得去弥合。没有谁想过,要是旧的不补,新的增加,最后会导致不可收拾。等到你发现它足以伤害家庭的时候,心理上却早已经麻木了,无动于衷,甚至觉得是散了的好。
赵英杰他们不过同别的夫妻们一样,有裂隙,但还能过下去。
许多夫妻都是在裂隙中过着的。漆晓军只比赵英杰小一岁,在青年管理干部学院做老师,教市场经济理论与马克思主义哲学。虽然她的名字有点男性化,但她长得却是非常娇小。她的名字,与她的父亲有关。她的父亲年轻时在部队里干过(比较传统,子女们的名字和花草绝缘,一律很严肃)。但她的长相,却和她的母亲相似。当时,因为年轻,看上去比她的母亲更娇媚。当然,外人并不知道,她其实内心里特别地倔。性格上,又像她父亲。
赵英杰结婚很迟。在和漆晓军恋爱前,他刚结束了一次痛苦而绝望的恋爱。那个女孩子就在歌舞剧院,是在舞蹈团,跳芭蕾,叫唐嫩嫩。他们谈了整整三年多的时间。领导也鼓励他们谈,因为这样单位里以后分房也容易些。唐嫩嫩的父母挺喜欢他的。就在他们准备谈婚论嫁的时候,她久病的父亲去世了。唐嫩嫩的一个舅舅从美国回来了。唐嫩嫩突然生变,提出分手,她要出国去。去美国。
那时候全国上下,正是一片出国热。大潮。
一切都变得不可挽回了。
过去的那许多甜蜜与山盟海誓,一下子烟消云散。
人要是绝起情来,那真的是非常的决绝。
赵英杰那时候真的是痛苦得不行,很长一段时间,不能从痛苦中解脱。就在这时候,当时的一个副院长(如今已经退休了),给他介绍了漆晓军。事实上,他最先见的还不是漆晓军,而是她的父亲。她的父亲当时在文化局的群文处当处长。漆处长当然对赵英杰是满意的。小伙子白白净净的,很标致,身材颀长,文质彬彬。而且,人品方面他是放心的,因为毕竟是歌舞剧院的领导推荐的。自己又是在局里,想来不会出问题。在三个子女中,他最喜欢的就是这个小女儿。但,也就是这个小女儿最让他操心。在此之前,漆晓军已经谈过好几个对象了,但没有一个修成正果的。不是她谈到半途甩了别人,就是别人谈到半途甩了她。做为父亲,他不知道女儿内心里是怎么想的,但他直觉,女儿是被伤害者。无论是她甩别人,还是别人甩她,她都是受伤害者。赵英杰从来也没有想过自己会在圈外找对象。在文化局所属的艺术院团中,很多人都是在圈内找。一来是因为经常接触,容易生情,二来也是因为感觉有共同的艺术爱好。对漆晓军,见面以后,总的感觉还行。她比不上跳舞的那位漂亮,但看上还挺顺眼的。那时候,她还是在一个市级机关里当打字员。正是她这打字员职业,让他动了心。他想:没有事业是最好的,这样她就不会像唐嫩嫩一样,坚决要出国了。当然,最关键的还是领导的劝说起了作用。他相信领导的一些说法是有一定道理的。
领导是过来人,对婚姻有许多的体会,其中自然不乏真知灼见。
赵英杰相信。虽然他们的趣味并不相同,甚至可以说是大相径庭,但他们还是走到了一起。前后只恋爱了一年多一点时间,他们就结婚了。事实上,两人并没有过多的恋爱。赵英杰和漆晓军好上后,才知道她正在苦读本科课程。那时候,社会上普遍流行一股出国热的同时,还流行着一股学习热。文凭比什么都重要。学习,是上进的表现。赵英杰当然要全力支持。恋爱期间,赵英杰听她谈得最多的,就是如何在较短的时间里,结束全部课程,取得本科文凭。
结婚后最初的两年都还好,可自从她生了孩子,并且调到青年管理干部学院当了讲师后,她的性格就变了,说话的口气和方式变得霸道,变得爱指责,爱教训。对赵英杰和她的父母,全这样。每到这个时候,她的父母就会笑,说:“呵呵,我们把她惯坏了,惯坏了。”
漆晓军的脾气变得越来越乖张。表面上,她成功了,从一个打字员,成为一名讲师,很不简单。尤其是她是一个女性,更为难得。但事实上,自从调到学校以后,她的压力却越来越大。工作不再像原来那样单纯了。
如果说婚前她对赵英杰的工作还有几分欣赏,结婚后则完全不同了。她动不动就批评文艺界,说文艺界乱七八糟,藏污纳垢。虽然她的父亲也算是文艺干部,但她却认为文艺圈里没有好人(她认为她父亲和文艺一点都不搭边,——他只是一个行政干部)。的确,在实行了市场经济以后,报纸上差不多每天都会登载一些艺人的绯闻。对自己的丈夫,她多少也有些放心不下。时不时地,她要用语言敲打敲打。
对赵英杰的获奖,她的态度也是暧昧的。一方面,她对他的成功感到欣慰,但另一方面,她却又感到未必是好事。成功的男人,变心的太多了,尤其是文艺界。她有危机感。她希望他成功,出大名。但她又害怕他成功。成功之后,他就有可能学坏。她对他不放心。不是说她认为他的人品不行,相反,她认为他是一个很好的人,是一个好丈夫,也是一个好父亲。他生活上没有恶习,忠于家庭,对她,对孩子,都很关照,而且,有很强的事业心。但,实在是这个世界,诱惑太多了。品质不好的人学坏了,不值得让人痛心。好品质的人变坏了,才格外让人伤心。
漆晓军在乎他。
但她越是在乎他,赵英杰就越感到窒息。她的有些做法和语言,有时让他无法忍受。比如说,她对文艺圈里一些不好现象的批评,一打一大片,事实上也同时伤害了他的自尊。他一次次地告诉她,那只是极个别的,可是她依然不依不饶。比如说,对他外出演出,她经常要盘根问底。家里有时候来个年轻女性的电话(只是同事),她也要发一通火。因为职业的关系,他经常要参加这样那样的活动,这就经常引起她的不满和发作。
她的疑心太重了,重得让他有些无法忍受。有一次,他们甚至吵到了要分居的地步。他气得睡在单位里有半个多月。当然,最后还是和好了。除此,他还能有什么办法呢?
一切都是命运使然,赵英杰有时想。只有这样想,心里才会好受一些。
他的婚姻基本是失败的,他想,而他本来是可以有其它选择的。就在他和漆晓军刚接触那会,同时还有一个女孩追求他。但他放弃了。如果……呢?算了,人生没有“如果。”人生永远只是“现在”。
他只能在“现在”的路上走着。如果有谁对社会上的人的婚姻状况,进行曲线绘图,你会发现,所有的婚姻都是在下滑的。假设一定要有所区别,那就在于,有些下滑得快些,几乎是一道斜直线。有些则下滑得缓慢些。有些中间是起伏,但总的趋势仍然是下滑的。就像国内的股市,总体一路走低。
赵英杰对自己的婚姻是有清醒认识的。
有苦恼,有遗憾,有许多的不满足。但是,他也需要稳定。他要事业。
没有稳定的家庭,要想有事业和成就,根本就无从谈起。
是对事业的执着,让他不过多地注意家庭里的一些龃龉。再说,他是一个爱面子的人,他不想把婚姻的矛盾弄大。弄大了,到头来伤害的还是自己。他尽量妥协。每次到了和漆晓军关系非常紧张的情况下,都是他先妥协。“我并不看重吴灿然的那些东西。”那天赵英杰这样说。
漆晓军说:“人跟人不一样。”
“我没有那样要求你。”她说。“我们就这样也挺好。”她说。
赵英杰说:“好和不好总是相对的。”
毫无疑问,赵英杰拿了大奖,对一个从事歌唱艺术的人来说,又哪里是金钱可以相比的呢?吴灿然未必就不羡慕他。甚至,可以非常肯定地说,吴灿然是羡慕他的,非常羡慕。再进一步地说,整个歌舞剧院,也不止吴灿然一人羡慕。所有的人都会羡慕。
“是是是,”漆晓军回答说,“那是你的实力。”
“你和他们不一样,你就好好在事业上奋斗吧。”她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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