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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事的时候是一个秋天。
那个秋天的早晨与往日多少有一些不同,它的一个特别不同之处就在于下了大雾。据环卫工人说,五点多钟的时候还好好的,但六点一刻的时候,大雾弥漫,迅速就把整个城市洇了,就像在一杯水里加进了一勺牛奶。林凤瑶像往常一样,吃好了早饭,就去上班。
另一个和往常不一样的是,林凤瑶的丈夫不在家,到外地出差去了。自然,这样就没有车送她了。过去这种时候,她要么是打车,要么就是乘坐公交车。但这个早晨,她决定骑自行车上班,——她早就想骑车了。因为,她想那对身体是有利的。她一直想多增加自己的运动,减少腹部的脂肪。前一个晚上,她在衣橱的镜子里,打量自己时,发现自己的腰围越来越粗,撩起衣服,看到小腹上有了非常明显的赘肉。她想过各种方法减肥,可是效果总是不明显。有人告诉她,其实骑车能减肥,尤其是对小腹的脂肪。而就在一个月前,孙克俭参加了一个什么购物摸奖活动,商场里奖励了一辆女式自行车。而这辆崭新的自行车,还一次没有骑过呢。所以,这个早晨她决定去实现她的健身计划。
事实上,这是一种非常冒险的举动,因为她已经好久没有骑自行车了。毫无疑问,她对车技已经相当陌生了。但她对自己是自信的,觉得骑车就如同一个人学会了做爱,有过一次以后,就算是多年不做,也不会遗忘的。想到这个比喻的时候,她自己也忍不住笑了一下。显然,这样的想法对她而言,是多么的不恰当啊。想到做爱,其实她也是很长时间没做了,因为孙克俭太忙了,经常很晚才回家。就算有时在家里,也常常因为有别的事而忽略掉。他们有多久没做了?两个月?三个月?也许是四个月。当然,老夫老妻了,她早已习惯了。在整个家庭生活中,那事并不重要,她想。
林凤瑶从车库里把自行车推出来,擦干净车上的浮灰,骑上后,感觉很快就适应了。她骑出小区的时候,物业的保安还表示了一下对她的惊讶。她住的是市中心比较繁华地段的一个高档住宅小区(明湖山庄),很少有人家还有自行车,新来时间不长的那个保安更没有看过她骑车。她在经过小区门口的时候,车子扭了一下,但很快她就控制好了。那骑在上面的感觉,有点特别。当然,和车子是新的也有点关系。上了路以后,她不得不骑得很小心,因为雾太大了,有点看不清。路上所有的车子也都开得很慢。她出了小区,上了繁华的中山北路,然后过赵府园,前进大道……上班的人真多,平时坐在车里感觉不到。再次骑着自行车上班,还真有种特别的感觉。骑着车子的人黑鸦鸦的,真的就像是过江之鲫。路,现在是显得越来越窄,而车子是越来越多。汽车道不断地扩张,而人行道则越来越窄。现实就是这样,富人的权利(权力)越来越大,穷人的权利越来越小。
雾很浓。城市里原来林立的那些高楼全不见了踪影。路两边都是高大的法国梧桐,根深叶茂。林凤瑶一路上骑得很慢,当她到达上海路的时候,心里松了一口气,因为再过一条马路就到单位了。就在她快到单位大院外的门口时,突然从前面一条巷子里冲出一辆灰色的轿车,一下就把林凤瑶撞倒了……
那一撞其实是非常致命的。她的那辆崭新的自行车,被撞得完全变了形。林凤瑶当时完全没有思想准备,只听一声巨大的声响,然后整个人就飞了出去,随即眼前一片漆黑……所有的目击者都惊呆了,没有人会相信林凤瑶还活着。因为那一撞实在是太强烈了,那巨大的声响把路上所有的人都惊呆了。众人纷纷向躺在离已经变了形的自行车有一百多米远的林凤瑶跑过去,发现她身底下是一片血污。那片血污正在迅速地扩大,触目惊心。有人赶紧打电话叫急救车,而这时她单位里的同事也发现了,七手八脚地把她弄上了车,送往医院。一切都是那样的惊悚。而当大家从惊悚中恢复过来的时候,才发现他们忽略了最重要的东西,那就是那辆肇事汽车早已经不见了踪影。那一切发生得太快了,众人只想着救人。而那辆车在出事后,并没有停留,反而是加速向前开了。最重要的是,当时那条路上处于一种相对空荡的状态,而且在不远处就是旧南城的圆形广场,而广场之外的道路则呈X型向外放射。这给那辆肇事汽车的逃逸提供了特别的方便。
万幸的是林凤瑶被抢救过来了。从出事地点到最近的市立第二医院只有短短的一千多米距离,所以,送过去也就是三四分钟的时间。“时间就是生命”,这回是充分地体现了出来。奇怪的是,她虽然被撞出很远,摔得很重,但伤得却并不像想像的那样严重。她的额头处都撞裂出一个口子,大量的鲜血往外涌。但医生说,并未伤到颅骨。右臂也受了伤,骨折,鲜血染红了整条衣袖,湿淋淋。
她整个成了一个血人。
孙克俭在出事的第三天下午才急急地从外地坐飞机赶了回来。林凤瑶单位里的同事先是通知了他的公司。他公司里的人又打电话给在外地的孙克俭。外人当然不知道他在外面的情况,但据孙克俭自己说,他在接到电话后,赶紧放下了手里正在谈的生意,买了第二天最早的一个航班往回赶。他下了飞机,出了机场,打了一辆车就直奔医院。他到林凤瑶的病床前时,她早已经脱离了危险,但还处于昏睡状态。林凤瑶的父母都焦急地守在外面,心神不宁。孙克俭脸色凝重,找来了医生,问了一下大概的情况,医生告诉他,并无大碍,只是需要住院医疗一段时间。她的臂上打了石膏,缠上了绷带,估计是可以很好地得到恢复的。
林凤瑶的兄弟姐妹,还有单位里的同事,都来看望过了。儿子也来看过了,但因为要上学,又走了。照顾她的任务,主要就落在了她的父母身上。而孙克俭回来后,他就让她的父母都回去,他一个人守着。林凤瑶醒来看到孙克俭的时候,眼泪一下子就涌了出来。孙克俭赶紧就一边帮她擦,一边安慰她。他告诉她,医生说,让她休息一阵就好了,伤口缝了针,骨折的地方也打了石膏和绷带。而林凤瑶看上去很憔悴,一张脸像纸一样白。
在医院里,林凤瑶足足躺了有二十天。在那二十天里,孙克俭差不多一直守在医院里。公司里有什么事,全是专人把文件或材料什么的送过来。林凤瑶让他回公司里去忙,说自己现在好多了,用不着那样照看的,但他却不同意。他不仅为她端茶送水,还给她换内衣,倒尿壶,搀扶着散步,等等,忙得不亦乐乎。医院里的医生和护士,她的病友,单位里的女同事,看在眼里,全都说他是一个很不错的丈夫。
林凤瑶的父母和他的父母也都劝他回公司,怕他耽误了挣钱。她由他们来照顾就行了。她不是一个娇气的人。她已经能从病床上半坐起来,自己进食了。既然她已经没了危险,而且并没有大碍,他就应该去忙他的“事业”。
“事业”对男人而言,应该是仅次于生命的,他们虽然不能体会,但是懂。
孙克俭见她恢复得不错,终于答应了由她的父母来照顾她。当然,他也会时不时地过来,加以看望。而林凤瑶觉得有父母陪她,她也不寂寞了,挺好的。事实上,她更盼望能早点出院。她觉得自己回到家里,感觉会更好一些。她不喜欢整天躺在医院里,医院里的呆板、感伤与消毒水的气味,让她感觉很不好。
有一天下午,林凤瑶半躺在床上,情绪上有点伤感。当时病房里空空的,原来的两个病人也都走了。外面的天气已经有些凉了,但室内还好。从病房向外望去,可以感觉到明显的深秋的几许寒意。但阳光看上去还很灿烂,它们从窗户射进来,形成一道斜着的笔直的光柱。光柱里,有无数的细小灰尘在飞舞。她盯着那些飞舞的微尘,有点发愣。这些微尘,在一般情况下是根本看不到的。可是,在这样的一种环境下,你却可以看得很清楚。它们以一种很自由的状态在舞蹈,极端的优雅。
林凤瑶感觉自己的身体也轻飘起来,就像一根羽毛,浮在床上。不,她感觉自己更应该像那些微尘,可以自由地飞舞……
她妈妈那天一直在陪着她,絮絮叨叨地说着医院里的一些事,以及在林凤瑶小时候,家里所发生的一切。林凤瑶似听非听,恍恍惚惚。忽然,她感觉脑子里一亮,猛地想起来,好多年前的这一天下午,她也是在医院里。同样是这家医院。当然,那时候的医院非常破烂,都是平房,只有院长办公室才是二层的青砖小楼。她当时是来医院看望外婆的。外婆已经不行了。妈妈说,外婆本来还可以,但住进医院后的第十七天,病情突然恶化了。尤其是那个姓杜的主治医生在给外婆用了那种昂贵的进口药之后,外婆就完全陷入了昏迷。
外婆去世已经有好多年了。
林凤瑶随着她妈妈的话语,慢慢地走进了一个时间隧道。那条隧道的开端是冥暗的,混沌的,曲折的,幽深的。她的思绪在里面有点跌跌撞撞的,就像一个人夜深时行进在一个没有灯光的山道上。但渐渐的,她找到了感觉,眼前越来越亮,空间也越来越宽敞。突然间,一切都明亮了起来。她就像到了一个朝阳的,有着巨大落地窗的房间,无比明亮。她不仅看清了屋内所有的物体,甚至连飘浮在光线中的那些非常细小的灰尘都看清了……
那一天里的事,她全想起来了。接着,稍前的,和稍后的,她所经历的事情,也都全记起来了。从早晨醒来后,一直到晚上入睡,她所经历的每一件事,和人说的每一句话,都能想起来。尤其是,她在她母亲的叙述中,发现了很多记忆上的错误。她不得不一一地进行更正。她的更正可以细微精确到当天的天气、具体的时间、人的衣着和所做的每一点小事。当然,在更正过程中,她的母亲开始时还进行抵赖,——她不肯承认自己的记忆有误。但是随着林凤瑶的一步步叙述,她就完全投降了。
林凤瑶自己在心里也诧异极了,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一下子变得那样的强势。她对多年前的回忆,有了一种惊人的精确。而在此之前,她是从来记不住太远一点的事情的。就算是两三天前发生的事,她也只可能记一个大概,而现在,居然是把多年前的往事,像翻旧照片一样,全清楚地呈现在了面前,连点滴都不会遗漏。
这真的太神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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