埋了马香林,热病病人就陆陆续续到学校来吃来住了。
冬天到了。天冷得很,落了一场雪,大雪鹅毛毛地飘。用力飘了一夜就白了。一世界的白。平原像是了一张纸。有些脆、有些棉的纸。村落都如纸上描的物。人就像点在纸上的鸡、猪、猫、狗、鸭。还有驴和马。冬天到了。
丁庄有了热病的人,天寒没地方去,大都愿意往着学校里跑。学校成了热病病人的活动场。以前它是关帝庙,后来就成丁庄小学了。到现在,它就要成了热病病人的活动场。往年给学生们准备烤火的煤和柴,都取来给病人烤火了。有火烤,病人就会越发地来。李三仁的热病到了中晚期,他在家吃饭、睡觉、熬中药,媳妇照顾不周全,便到了学校来,来了就不想回去了。就在他生了死色的脸上挂着笑,笑着说:
"丁老师,我来住到学校吧?"
李三仁就真的把他的铺盖搬到学校了。学校比他家里好,屋墙不透风,还有柴火烤。吃饭有时跟着我爷吃,有时在楼头上的一间屋里自己烧。
冬天到了。
冬天一到,庄里又死了一个压根没有卖过血、却也得了热病的人。她叫吴香枝,刚过三十岁,嫁给丁跃进时还不到二十二。那时候因她长得嫩,人小胆,看见血就昏在了庄头上,因此男人娇着她,就自己卖血卖死也不让她去卖。可现在,她男人卖了血,还活着,她没卖过一滴却得了热病死掉了。几年前,她的奶汁喂过女孩儿,她的女孩先她有了热病死掉了。这就不得不信热病这样、那样的传染了。就都哗哗地搬到了学校住。
有病的大都搬到了学校住。
二叔也来学校了。
二婶把二叔送到学校大门口,两个人立在雪地里,叔对二婶说:"你走吧,这儿病人多,我不传你不定谁会传给你。"
二婶就立在了校门外,雪花在她的头上飘。
二叔说:"你走吧,爹在这,我吃不了亏。"
二婶就走了。他媳妇就走了,走了老远,二叔又朝着老远的雪地唤:"记住啊——每天都来看看我!"待确认这话媳妇听见了,看见她朝他点了头,他还不往学校去,还立在那里望着我二婶。
痴花花的望。
痴花花的望,像二婶一走他们再也难见样,
叔爱我婶哩。
爱这世界哩。
二叔的热病已经熬过了几个月,最初的难受已经过去了,人虽然连提半桶水的力气也没有,可已经能吃一个馍,再喝半碗汤水了。年初时,热病扑在他身上,以为是家常的感冒和发烧,然过了三个月的平稳期,他的身上开始痒。一夜间,脸上、腰里和腿间,到处都是了蛇胆疮。浑身痒得要拿头去往墙上撞。喉咙里也莫名奇妙疼。胃里天天翻江和倒海,知道饿却是吃不下。吃下一口狠不得吐出两口来。那时候,他知道自己有了热病了,生怕病会传染到我婶和他的孩娃小军的身上去,自己就从正房搬出来,住到厢房里,一面对婶说:"三朝两日我死了,你带着小军就嫁人,和人家一样嫁得远远的,离开丁庄这鬼地方。"
又一面,去对我爹说:"哥,宋婷婷和小军都去沩县化验了,他们没热病,我死了你一定得想法儿把他们母子留下来,不能我一死她就改嫁了,让我死了心里不安宁。"
叔爱我婶呢。
爱这世界呢。
他想起自己有了热病后,不久就要死,泪就挂在脸上了。
二婶说:"你哭啥?"
他说:"我死了倒不怕,就是留下你太可怜呢。我死了你就领着小军嫁人吧。"
可他又去对我爷爷说:"爹,婷婷听你的,世界上没有谁比我更能心疼她,嫁给谁都没有我对她好,既然这样倒不如你时常劝劝她,让她将来就守在家里别嫁了。"
我爷爷不说不让人家改嫁的话。
我爷说:"老二,你好好活着她就不嫁了。"
我爷说:"凡事都有例外呢,都说癌症是绝症,不也有得了癌症又活十年八年的。"
二叔就为这例外在活着,又开始在有两个炒菜时,倒两杯白酒喝喝了。二叔活着最大的苦恼是,他还不到三十岁,婶才二十八,可她每天夜里果真不让他去碰她了。连拉她的手,她都不让了,叔就觉得努力为例外活着也没意思了,想和别人说说这事儿,也不知该从哪儿谈起了。
叔爱我婶哩。
爱这世界哩。
可是我婶朝着庄里回去时,我叔在学校门口久远远地望着她,她却忘了回头看看我叔了。叔就站在那,久远远地望着婶的后影儿,没有哭,咬了咬自己的下嘴唇。
用力咬咬下嘴唇,朝地上的一个石头狠狠踢了两下子。
学校忽然人多了。没有年少的学生们,却有几十个的成年人。大都是三十岁上下到四十五前后的男人和女人。都按我爷的意思分开来,男人住到二楼的教室里,女人住到一楼的教室里。有的从家里拉来了床,有的从哪儿弄来了几块板,还有的,把课桌一合并,就成床铺了。楼房头里的水龙头,总是不停歇地流着水。院里有了水流样的说话声。水龙头边上的两间屋,原是学校的空仓库,堆了几张坏桌子、断椅子,现在那里就成病人们烧饭的灶房了。你家在门口架了锅,他家在窗下支了面案子,那屋里一转眼就挤得没地方下脚落鞋了。
院子里的白雪被踩出了一片的泥。
楼梯的下面放满了瓦罐和粮袋。
我爷就在学校忙碌着,说把这个放这里,把那个搬到那里去。就把学校最有用的东西如黑板、粉笔和学生们留在教室的作业和课本,齐码码着锁进了一间屋子里。把一些新的课桌椅子也锁进了屋子里。
学生们不再上课了。可学校毕竟有了用。有了人。我爷他就忙起来,老脸上挂了年轻的汗,有些驼着的背似乎也直了。那花白的头发虽然还花着,可却也有些油油的润,润润的亮,而不是那枯干干的花白了。
把二年级教室里的桌子摆到一边去,将凳子摆在教室正中央,这也就是热病人的会场了。就在这会场上,不太会烧饭的病人他就说:"人都快死了,还自己烧饭吃,不如大家合到一块吃着就算了。"就都算了一笔账,每家的病人都自己立灶烧饭吃,又费柴禾又费粮,要各家按病人人头兑粮食,那就又省柴禾又节粮。
最为要紧的,是上边说过吃住到一块,会给补助一些精粉和大米。吃些别人的,便会省着自己的,又不需要你有病了还天天去烧饭,何不大伙合在一块吃饭呢。
我爷就在教室里给所有的病人开了一个会。我爷算老师,这里许多的人尽管识不了几个字,可那认字的大多是被我爷替课教过的,算是他的学生呢。这里差不多都是成年人,可谁也没有我爷的年龄大。这里是学校,学校本来就归着我爷管。这里的人全都是病人,是有了今天见不着明天的人,只有我爷身上没热病,我爷还不怕热病染到他身上,我爷就自自然然成了管着他们的人。
算领导。
大家就散散地坐在教室里。丁跃进,赵秀芹,丁桩子,李三仁,赵德全,还有七七八八的丁庄人,几十个人,站着或坐着,把教室挤满了,挤暖了,使每个病人的脸上都有些因挤在一块就轻松了的笑。都望着我爷不说话,像学生们在等着上课样。
我爷就站在那用三层砖垒起来的讲台上,望着病人们,像望着学生样,说:"你坐呀。都坐呀。"待那些倚着墙和窗台的人都坐了下来后,他就很有经验地对着大伙儿道:"丑话儿说在前,我在学校干了一辈子,也算半个老师吧,大家都来学校了,到学校就都得听我的。现在,谁不想听我的请你举起手。"
我爷就瞟着台下的人。
瞟见几个大人像孩娃样在那台下笑。哧哧的笑。
我爷说:"没人举手就都得听我的。我说,一、上边的补助粮没有下来前,得先把各家的粮食收缴到一块,有丁跃进来当会计,把带来的粗粮、细粮分别记上账,你带多了下月少缴点,带得少了下月多缴点。二、学校里吃水不掏钱,用电是每月都要缴费的,大家不能到了半夜不睡觉,谁都得像在自己家里一样省着电;三、烧饭是女人的事,干活是男人的事。女人们烧饭有秀芹管,病轻的多干些,病重的少干些,你们可以一轮一天烧,也可以一轮三天烧。四、我已经年过了六十岁,你们也都到了看见今天摸不住明天了,咱们话都往明里说,我们下世了别人还要过日子,孩娃们今后还要来这学校读着书,从今天你们住到学校里,就不要有事没事都往家里跑,碰破皮,流滴血,和你媳妇、孩娃亲一下嘴,说不定就把病传给了你们家里人。可你们住到学校里,也要爱着这学校的桌子、椅子和窗户。别以为不是自己家里的,就使着用着不爱惜。五、住到学校里,不光是怕把热病传染给别人,还得让大伙有一天就快活活着过一天,所以大家除了下下棋,看电视,你们想干啥儿就都说。想吃啥儿也都说。能干啥儿就都干啥儿,想吃啥儿就都吃啥儿。来这儿吃住就是一句话——有了热病啦,天塌下来也要最后过上几天好日子。"
说到这,爷在讲台上顿了顿,扭头看看外面的大雪天。雪花和梨花一样大,和梨花一样白,转个眼,又把校院里的一片黑泥脚印白着了。白白茫茫一片了。有一股清新的寒气从门外扑进来,碰着教室里浑浊浊的热病的味,像清水浑水在一处搅着样,有隐约约一丝搅着的响。校院的篮球架子那地方,谁家的花狗跟着主人走来了。找着主人找来了。它茫然地立在球场边上朝着这儿望,一身白,就像一只找不到家的羊。
我爷把目光从那收回来,看着满教室的丁庄人,看着那一片铁青带黑的脸,他说:"谁还有意见?没意见了就开始烧饭吧,今天是第一顿饭,不管谁烧都要烧好些。锅就用学校给外庄学生备的大铁锅,灶就用篮球架西边的学生灶。"
也就散会了。
就都嘻嘻笑着往屋子中央的火边围,往自己还没有架好床、铺好被的教室里走。
我爷从那教室走出来,雪飘在他脸上,像水洒在了他脸上。有风吹,那雪不是飘,是被风扔在脸上的,掴在脸上砰砰的响。脸上还有教室里的暖,还带着刚才爷说的一、二、三、四的热劲儿。雪被扔在脸上就化了,和雨滴被风甩在脸上样。
一地白。
茫茫的白。
踩上去吱吱喳喳响的白。
正走着,我叔从后边追上我爷了,他叫了一声"爹",待我爷扭回身,他说:"我也和别人一块睡那大屋子?"
我爷说:"你和我睡到一块吧,那屋小,有暖味。"
我叔说:"爹,为啥让跃进管账目?"
我爷说:"他当过庄里会计呀。"
叔就说:"还不如让我管。"我爷说:"管这干啥呀?"
叔又说:"好坏我是你儿子,我管着你就放心啦。"
爷便说:"他管我也放心呀。"
二叔就笑了,"其实谁管都一样,都是快死的人,谁也不会在账上有文章。"
父子两个就往大门口的平房里走,拔着雪,说着话,一转眼人就融在雪里了。
融在雪地了。
一些日子后,雪化后,热病病人的日子过得胜着天堂了。饭好了,我爷扯嗓唤一声,就都拿着碗,晃到西边平房前边去吃饭。想吃多少盛多少,想吃啥儿盛啥儿,稠有稠,稀有稀,有素还有荤,吃完后,到水池边上洗了碗,把碗放在一个位置上,或装在一个袋子里,挂在树上或者篮球架子上。找了个说能治热病的中药方,熬一大锅中药每人都去盛着一碗喝。有人家里送来了蒸包子,也都拿出来大伙一块儿吃。吃了饭,喝了药,然后呢,然后就不见事情了,想晒太阳晒太阳,想看电视看电视,想打扑克了找下四个人,下石子儿棋了两个人,蹲在壁风朝阳的地方用力对弈就是了。
啥儿也不想。你在院子里悠悠地转,在你的床上鼾着睡,没有人管你和问你,人自由得像是草地上的蒲公英。
想回家里了,你就回到丁庄去看看。
想你的庄稼了,你就到你家田头站一站。
还想了啥儿事,带个口信你的家人一会就到学校了。
热病病人的日子过得胜着天堂还要好。可好了半月就不能再好了。出了贼。贼像老鼠一样满校园里跑。先是灶堂的大米丢了大半袋。后来是放在灶角的一袋黄豆也丢了。再后来,李三仁说他压在枕头下的几十块钱也跟着不见了。还有庄里娶来的新媳妇,是给我叔叫哥的亲叔伯弟弟丁小明的新媳妇,她男人小明和我爹、我叔同是一个爷,她公爹和我爷同是一个爹。她今年二十多几岁,名叫杨玲玲,刚嫁来就有热病了。几年前她在娘家卖过血,现在有了热病她谁也不报怨,只是每天愁着不说话,脸上从来没有挂过笑。知道她有热病那一天,丁小明在她脸上打了一耳光,说,"咱俩见面时我问你卖过血没有,你一口咬定没卖过。现在你不说没有卖过了吧?"
一耳光就把她脸给打肿了。
打得再也挂不上去笑容了。
连活着那点儿意思也给打丢了。
就把她送到学校这边和热病病人们一道过着了。
来的第七天,她说她挂在床头的红绸棉袄不见了。一天都在着,落日时分要穿时,袄却不见了。
贼和老鼠样,满着校园跑。这就不能不管了。天黑前我爷把所有的人都叫到那两间教室里,让大家都坐下,可大家很少有人坐下来,便都立站着,我爷也就大着声音说:
"都到了这时候,命都快没了,你们还偷钱偷粮食,偷人家新衣裳。没有命你们要钱干啥呀?快下世了要那粮食干啥呀?有火烤要人家棉袄干啥呀?"我爷说,"都听我的话,一是今天谁也不能回庄里,不能把偷了的东西往家里送;二是谁偷了东西我也不追查,今天半夜你们自己送出来。偷了粮食送到灶房里去,偷了钱的送到人家手里去,偷了人家衣裳送到人家床头去。"
落日粉淡着,从院子里边爬过来,教室里流满了黄昏的红。冬天的风,呼刺刺地刮,把那屋里的火灰吹得四处里飘。丁庄的病人们,轻的或重的,听了爷的话,都在那屋里相互地看,像一看就能把贼看出来,把贼找出来,然却看了一阵子,找了一阵子,没有找到贼,我叔就在人群里唤:"搜!——搜!"
年轻的人就都唤着搜。
爷就在台上说:"搜啥呀搜,半夜拿出来就行了,不好意思送到人家床头和手里,就拿出来送到院落里。"
也就不再说啥了,让人解散了。便都从那屋里走出去,男人们骂说这庄里的贼真他妈的没出息,人命都没了,还贪那半袋大米一袋豆。
我二叔就走到他弟媳妇的身边说:
"玲玲,你咋不把你的衣裳放好呢?"
"棉袄呀,不穿了不挂床头挂哪里?"
"我还多一个毛衣给你拿来吧?"
"不用了。我把两个毛衣都穿在身上啦。"
入了夜,和往常样有人看电视,有人说闲话,有人不相信大锅熬的药,又自己在灶堂或住的屋里支着药锅熬药喝。教室里,屋子里,楼上楼下的过道中,到处都摆着砂药锅,倒着黑药渣,让教室、校院和那平原上,日里夜里都是苦香香的中药味,像丁庄小学是了一个中药厂。
熬了药,各自喝下后,也就睡下了。陆陆续续都睡了。院子里变得和野外一样静。野外也和这院里一样静。只有那冬风,像哨样响在校园里。
二叔住在爷的屋子里,把原来放了许多作业的桌子挪了挪,抬一张床放在窗口下,就和我爷住在一起了。宋婷婷回她娘家了。她一回娘家我叔就心慌,说:"爹,我让你给婷婷说的事情说没有?"
"说啥呀?"
"说我下世了不要让她改嫁的话。"
"睡吧你!"
他们父子就不再说话了。在阴冷冷的天气里,屋子里的暗黑黏稠稠的重,空气胶样在那屋里流。夜已经很深了,枯井似的深。在那又深又寂的半夜里,我叔听到外边好像有了脚步声,仔仔细细地听一会,又在床上翻个身子问:"爹,你说这一堆热病里谁是贼?"
等着爷回答,却等了枯井似的静,还听见那静里好像有走动的脚步声。
我叔警觉着:"爹——你睡了?"
仍然没回话。
仍然不见爷的那边有声音,叔就慢慢下了床,想去院里看一看,是谁把偷了的东西往那院里放。也便悄没声息地披着衣服下了床。要走时,我爷在床上翻个身。
"你去哪?"
"你没睡着呀?"
"我问你去哪?""婷婷今天又回娘家了,我一点睡不着。"
爷便在床上折身坐起来:"老二,你咋这样没出息。"
我叔说:"爹,我给你实话说了吧,婷婷嫁给我前她找过一个婆家哩。那男的就和她娘家一个庄。"
我爷就不再说啥儿,在黑暗中望着我二叔,像看一根被烟熏黑的柱。看一会,他说了一句话:
"今天熬的中药你喝没有?"
"不用满我了,我知道这病治不好。"
"治不好也得试着治。"
"管它哩,治不好它就治不好,只要我能把这病传到婷婷的身子上,让她改不了嫁,就是死了我也心安了。"
爷猛地怔一下,愕然着,二叔就穿着他的棉袄出去了。到了院子里,宽宽大大的校院里,月光像薄冰一样结在地面上。又像铺了一层薄玻璃。叔小心地把脚落上去,如怕把那玻璃踩碎样,试着走两步,停下来看那正西的一排楼。两层楼。原是教室的楼,现在每个教室里都住了五个、八个男人或女人,它就成了热病病人的家。还有贼的家。他们都睡了。几十个人都睡了,能听到那睡的声音像水道里的水,呼呼噜噜响。断断续续响。我叔就朝那楼下的影里走过去,他看见那楼下影里有样黑东西,像贼送在影里的一袋米。便朝那黑的东西走过去。
走近了,是个人。
是我叔的叔伯弟媳妇,半年前娶进庄里的杨玲玲。
"谁?!"
"我。你是丁亮哥?"
"玲玲呀,大半夜的你在这儿干啥呢?"
"我想看看你们丁庄谁是贼,是谁偷了我的袄。"
我叔就笑了:"你和我想到一块了,我也想看看谁是贼,是谁偷了你的袄。"说着他就去和玲玲蹲到一块儿。玲玲往边上挪了挪,他俩蹲到一块儿,像两袋粮食竖在一块儿。月色亮得很,能看见校院里远处跑的野猫和老鼠,能听见野猫、老鼠脚蹬着球场沙地的嚓嚓声。我叔说:"玲玲,你怕吗?"玲玲说:"以前啥都怕,看见人家杀鸡我的腿都软,可只从卖了血,人就胆大了,现在知道自己有了这个病,就啥也不怕了。"
我叔说:"你为啥卖血呀?"
玲玲说:"想买一瓶洗头膏。我们庄有个姑娘用洗头膏洗的头发顺,和流的水一样,我想用一用,她说那是她卖血才买的洗头膏。我也就去卖血买了洗头膏。"
玲玲说完了,我叔望着蓝水似的天:
"这样呀。"
"你咋卖血呢?"
"大哥是血头,看别人都找他卖我就也卖了。"
玲玲望了一会叔:
"人家都说大哥黑,抽人家一瓶血其实都是一瓶半。"
我叔就笑了。对玲玲笑了笑,不说血的事,用胳膊肘儿去碰了玲玲的胳膊肘,笑着说:"人家偷你的袄,你不会也去偷别人?"
玲玲说:"人得有个好名声。"
"人都快死了,还顾狗屁名声呀。"我叔说:"你的名声好,可你男人小明不是一听说你有热病就打了你一耳光?有病了,不心疼,还那么狠地打你一耳光。"我叔说:"那是你。要是我,有病我也不给男人说,非把这热病传到他身上。"
玲玲就有些吃惊地望着我二叔,像望着一个她压根不认识的人,稍稍把自己的身子往远处躲了躲,像躲着一个贼。
"你传给嫂子啦?"
"早晚得有那一天。"
说着话,我叔坐在铺了水泥的檐下滴水地,把背靠在砖墙上,头对天仰着。砖墙上的寒,一会就透过他的棉袄钻到他的后背脊,使他的背脊有一股冷气穿过去,像有一股冰冷的水从他的脊柱流了过去了。他就把脸和天平行着,不说话,竟有两行泪从他脸上流下来。
玲玲没有看见他有泪,可她听见他说话时有着哭的调儿了。
她就勾头去看他:"你恨我嫂子?"
我叔擦了泪:"你嫂子以前对我好,可我有了病就对我不好了。"把头扭过来,看着黑影里的弟媳妇:"不怕你笑话",我叔说,"玲玲呀,哥不怕你笑话,我有病后你嫂子没让我碰过她。你说呀,我还不到三十岁。"
玲玲就又把头勾下去,像要勾到地上样。她默着不说话,月深年久地不说话。我叔看不见她脸上泛下的红,泛着的热,直到过了月,过了年,红退了,热冷了,她才又抬头瞟了一眼我二叔,轻轻慢慢说:"都是一样丁亮哥,我也不怕你笑话,我有病了小明也没有碰过我一下。我才二十四,刚过二十四,刚结婚也才几个月。"
终于的,两个人也就对望着。
很近地对望着。
月亮已经移到了校园外,可校园里还是依然地亮。水融融地亮。融融着亮,像是结着一层冰。像铺了一层薄玻璃。因为亮,在楼下的暗影里,他们就能你我、我你看得清。我叔看见玲玲的脸像一个熟苹果。熟透了,都已经熟得有了斑点儿。那是她脸上起的热病疮。可那苹果上,有时有几个斑点儿,它会有令人爱惜的好看和味儿。我叔就像望着一个熟到有斑的苹果样望着杨玲玲,闻见她身上除了疮味儿,还有一股压不住的没结婚的姑娘的味,像没被人沾过的清水味;有一股刚结婚的女人味,像煮开又放冷的清水味。
我叔咳了一下嗓,大大胆胆说:
"玲玲,我想给你说过事。"
她就问:"说啥儿?"
我叔突然说:
"他妈的,还不如咱俩好。"
玲玲怔着了:
"好啥儿?"
我叔说:
"都是结过婚的人,快死了的人,想好啥儿就相互好啥儿。"
玲玲就又吃惊地望着我二叔,像望着一个她不相识的人。
下半夜,冷得很,二叔的脸上有些青,热病的疮痘在那青里像埋在冻土里的石头粒。玲玲望着我二叔,二叔也望着她,他们的目光在月光里碰着撞着响。到末了,末了她顶不住叔的目光了。二叔的双眼像是两个黑洞样,要把她整个人儿活活吸进去。她就不得不把头又重新低下去。
"丁亮哥,你忘了小明是你亲叔伯兄弟呀。"
"要小明对你好,我就没有这想法。"我叔说:"可小明对你不好呀。还打你。宋婷婷对我那么不好我都没动手打过她。"
"好坏你是他哥、他是你弟呀。"
"啥儿哥呀弟的,你我都是快死的人。"
"别人知道会剥了你和我的皮。"
"剥去吧,反正你我都是快死的人。"
"别人真的会剥了你我的皮"
"反正都是快死的人。别人知道了咱俩一块死掉就行了。"
玲玲就又抬头看着我二叔,像要认清我二叔是不是他说的那种说死就死的人。她就看见我二叔白天泛青的脸上现在不青了,在模糊的影里是一团模糊的黑。然在那模糊里,二叔说着话,从他嘴里喷出的热汽浓浓的白,全都喷在玲玲的脸上了,像蒸汽样暖着喷在了她脸上。
玲玲问:"你死了会和我埋在一块吗?"
我叔说:"巴不得能和你埋在一块儿。"
玲玲说:"小明对我说,说他死了都不会和我埋一块。"
我叔说:"我巴不得和你埋到一块儿。"
说着叔就往玲玲身边动了动。
叔就把玲玲试着抱住了。先抓了她的手,后来把她抱住了。像抱一个找了半辈子家的羊羔儿,紧紧地抱,怕她反悔跑了样。她也由他抱,往他怀里轻轻地偎。夜已经快要深透了。深透了天便要明亮,就要到了第二天。平原上这个时候的静,能听到夜气的流动声。背荫地上积的雪,这个时候要往死里冻。雪冻声,像无数无数的冰粒在天空走动着,微细细地撞到楼墙上,跌下来落到我叔和玲玲的身子上,和周围的地面上,哗哗哩哩响。
他们就那么偎着坐一会,没说话就都从地上起来了。
没说话,就往灶房边上的一间屋里走去了。
灶房边上有一间屋,仓库屋,放了热病病人的粮食和杂物。他们没说话,就往那间屋里走去了。
那屋里暖。到了那里他们就暖了。
人暖着,抓住活着的意味了。
日光的明亮把丁庄晒暖了。
四面八方的花都在一夜之间轰轰隆隆开起来。庄街上,院落里,庄子头的田地里,还有再远的黄河古道上,菊花、梅花、牡丹、芍药、玫瑰,还有野生的迎春花,兰草花,平常都开在有山有崖坡地上的车轮草、蒲公英,狗尾巴、清翠子,红的、黄的、紫的、粉的和白的,还有那些半紫半红、半红半绿、半绿半蓝,半蓝带青的说不出名的花,大的如碗,小的似扣,一大片轰轰隆隆开起来,连各家各户的猪圈墙上、鸡窝棚上和牛圈的槽边都盛开着各色各样的花。有一股刺鼻的花香在那庄里疯狂地流,像一股发香的洪水在丁庄泛滥着。我爷不知道这千草百花为啥会在一夜之间开起来,他疑惑地沿着庄街从东向西走,看见各家的主人们,大人和孩娃,脸上全都挂着笑,忙得在那开着百花的庄街上走来走去着,你挑着两个用衣服盖了的蓝,他扛着一个扎了口的袋,连几岁的男娃、女娃手里都抱着沉甸甸的一包啥东西。问他们干啥儿,忙啥儿,他们谁也不说话,只是慌忙忙地往家走,又慌慌忙忙从家里走出来,脚下说走其实是和跑着没二样。
爷就跟着他们从那一片盛开的花街中间走过去,到庄西口上才看见庄子外的田地都铺天盖地、络绎不绝地盛开成了花海了。从庄头望过去,一马平川的花海在风中起伏着,汪洋的绚丽把天空染成了粉红、淡黄色,而那些忙着的庄人们,三三或五五,都在自家的田地里,男人们举着镢头拿着锄,在那花棵的下边刨着或挖着,像入冬前在地里刨着红薯样。刨着花生样。我爷站在庄口上,看见很少说话的李三仁,这时候也和人们一块忙将起来了,脸上挂着笑,额门上流着汗,厥着屁股在他家田里一锨一锨地翻着和刨着,不停地把挖出来的花棵弯腰抖一抖,又把那花棵扔到一边去,再忙着去挖下一棵儿花。待挖到十几棵、二十几棵时,就又忙着蹲下来和他媳妇、儿女们一块把抖掉的东西朝着蓝里捡。捡完了,又用床单把那蓝子盖起来,就挑着那两个沉甸甸的蓝子往家走,一走一趔趄,似乎会立马倒下去,可他却硬撑着身子不让自己倒下去。
李三仁是丁庄的老村长。他比我爷小几岁,当过兵,当兵当在南方的天堂杭州城,在那座用铁丝网围起来的军营里,入了党,立了功,部队要给他提干时,他脑子一昏觉悟升上来,便咬破手指给上边写了一封信。血的决心书。说自己一定要回到家乡去,要把家乡变成小江南。
就从部队回来了。
当了庄干部。
当了几十年的庄干部,没日没夜地领着庄人们积肥、种地、浇水和收割。上边让翻地了就翻地,让种棉花了踏了麦苗也要种棉花,可过了几十年,几十年像日出日落一样过去了,庄里却和几十年前还是一模样,除了人口多了外,瓦房没多出一间来。机器没多出一架来。电磨没多出一台来。手扶式的拖拉机,也没多出一个来。比起柳庄、黄水、李二庄,还是一个穷。丁庄还是柴瘦苗枯的穷,最后就有人把口水吐在他脸上,说:"李三仁,你还有脸当这干部呀。"
说:"李三仁,你当了几十年村长和支书,我家几十年过年没吃上一顿包饺子。"
到未了,卖血时候他就被撤了。
到末了,他就变得很少说话了。
到末了,他的脸上就总是挂着如同被人用鞋底打了的灰。
到末了,上边看我爹是血头,脑子活,要他当村长。要他自己少采血,带领丁庄多办几个血站、多出几个血头儿。爹就想了想,想血头多了自家采血就少了,也就没有当村长。庄里也就没有村长了。也就再也没有村长了。到今天也没有村长了。没有村长又都被号召起来去卖血,李三仁坚决不去卖。死也不去卖。他说我当村长半辈子,不是为了让百姓去卖血。可待许多家卖血卖出青堂瓦舍的楼屋时,他的媳妇便在街上当众骂他说:"李三仁,你连血都不敢卖,你还算个男人吗?亏你还当过几十年庄干部,怪不得这几十年丁庄穷得媳妇姑娘们来潮了纸都买不起,原来都是因为你这村长呀。都是因为你和骟了的男人样,连一瓶血都不敢卖。连半瓶血都不敢卖。连一滴血都不敢卖。血都不敢卖,你说你还算个男人吗?"
那时候,李三仁就蹲在门口吃着饭,让他媳妇破口地骂。听他媳妇大破口地骂。
骂到最后时,他啥话也没说,把碗推在门口地面上,悄没言声就走了。以为他是懒得听媳妇的辱骂走了呢,可到他媳妇回家洗了锅碗准备喂猪时,他却拿着一百块钱回来了。衣服的一个袖子穿在胳膊上,一个袖子披在肩膀上,把穿着衣袖的胳膊伸过来,用手捏在没穿衣袖的胳膊弯儿上,脸上有些微一些白,挂着半是苍白半是心慌的汗,回来把那钱放在灶房的锅台角儿上,看着他媳妇,含泪说了一句话:
"喂——娃他娘,我也开始卖血啦。"
他媳妇就停着洗锅洗碗的手,望着他那有些苍白的脸,笑着说:
"这下就好了,你像个男人啦。"
"这下就好了,你像个男人啦。"
又问他:"你想不想喝点白糖水?"
含着眼泪说:"不喝水。我革命半辈子,我也开始卖血啦。"
就开始卖血了。先是一个月卖一次,后来就二十天卖一次,再后来,就十天卖一次。再后来,不卖血反而觉得血管胀,像那血管似乎要憋开,似乎里边的血多得不抽出来就会从血管里边冒出来。
那时候,卖血的人虽多,做血头的人也多,很多血头都拿着采血的器械上门到卖血人的家里去。到你家里收购血,就像上门收购废铜烂铁破鞋样。你在家里不用动,过一会就能听见"采血喽——谁卖血?"的吆喝声,像头发换针、收破烂卖菜的吆喝声。
你在田里锄着地,翻着地,血头会站在田头上唤:"喂——卖血吗?"
田里的人大声说:
"你走吧,我刚刚才卖过――"
他不走,又说到:
"你种这小麦真好哇,青苗都旺成了黑颜色。"
田里的人他就高兴了:
"你知道我施了多少化肥吗?"
采血的人就在田头蹲下来,羡慕地看着、摸着那麦苗:
"不知道你施了多少肥——可我知道你买化肥的钱肯定是卖血卖的钱。"
说:"卖一瓶血就能买上两袋化肥啦,用一袋化肥这块地就准定丰收了。"
说:"其实种地最根本,很多人他一卖血连地都不再去种了。连地都不想再要了。血虽然卖不完,可一个人活不够一百年,活一百年你也不能卖一百年的血,可地能种一百年,能种一千年。种百年千年它还照样能丰收,你说人卖血能卖上百年千年吗?"
他们俩就说到一块了。种地的人就从田里走出来,和从哪个庄里来的血头在田头说着话,聊着天,说着聊着间,他就激动了,把袖子一卷说:"来,我再卖给你一瓶血,谁让咱俩投缘呢。"
他就又卖给了他一瓶血。
他就又买了他一瓶血。
两个人也就分手了。像朋友一样分手了。后来那血头就成他的朋友了,就总是把针管扎进他的血管去采血。
李三仁正在他家的田头翻着地。翻那田头地角犁不到的地。因为每月都卖血,每月三次两次地卖,他的脸上有些黄,像打了蜡样泛着黄的光。先前他当村长时,举起镢头像举起一柄锄样轻,可现在,他举起镢头像举起了一圆石磙样。收完麦,要种秋。要种玉蜀黍。种秋和种夏不一样,早一天落下种,也许收的时候会比别家早熟三五天。那三天五天就算抢到季节了,就不怕风来雨到了。李三仁必须在那两天把玉蜀黍种子丢下去。必须把犁走不到的地边地角翻一遍。季节虽为秋,可酷夏还未过,放眼在平原上,平荡荡的大地上,像四面八方都在烧着火。他就在那翻着地,汗像雨样在他的脸上流。赤了脚,光着背。背上的汗,像他刚从水里钻出来。露出的两只胳膊上,芝麻般的针眼儿,在汗里被泡成了红颜色,有些肿,有些痒,如被蚊子咬后炎起的泡。人已经是真的没有力气了。在去年,他用半天时间就把这地边地角翻完了,可今年,他卖了半年血,还是这块地,还是那个人,两天时间那地边地角却只翻了一半儿。
翻到一半时,日正平南时,丁庄里有炊烟升起来,像白的绸缎在那天上飘。这时候,我奶已经下世了三个月。三个月前她一脚踩在了我家的血盆上,A形血流了她一身。看到满地的血,奶奶吓得倒在地上了,从此有了心里狂跳的病。后来因为那跳她就下世了,心就再也不跳了。奶死了,爹和叔一并哭着说,以后再也不采血、卖血了,再也不采不卖了。可是过了三个月,爹又领着叔去采血卖血了。
这时候,我爹和我叔从外村外庄走回来。他们到离公路更远的偏远庄里去采血,蹬了三轮车,收来的血都瓶瓶袋袋装在车子上。农忙了。农忙了人都忙在田里边,顾不上到血站去卖血,可我爹依着合约每天还要交给收血车里许多血。
这就不得不到人家庄里去收了。
不得不到田头唤着去收了。
我爹、我叔回来时,看见李三仁在田头翻着地,我叔就把三轮车停在田头上,大声地唤:
"喂——你卖吗?"
李三仁抬头瞟一眼我叔不说话,又翻他的地。
我叔吼:
"喂——你到底卖不卖?"
李三仁就猛地甩了一句话:
"你们丁家不怕丁庄卖死呀。"
那时我叔刚过十八岁,他轻声骂一句:"日你祖奶奶,把钱送到你家田头你都不肯接"。然后就站在田头上,等着我爹来。后边跟来的我爹他就望着李三仁,也在田头站一会,朝着李家的田地中央走过去。踩着暄虚的地,爹像踩在一地的棉花上,每一脚下去都有一股沙土的热甜升上来。到了李三仁面前时,我爹没有叫他"喂",他叫了一声"老村长",李三仁举起的镢头便在半空僵一下,痴痴地望着爹的脸。
已经有将近二年没人叫他村长了。
我爹叫:"老村长――"
李三仁不说话。把举着的镢头放下了。
"老村长,前几天我到县上开了一个卖血经验交流会,"我爹说,"县长和局长都批评咱们丁庄卖血少,批评庄里没有干部领导这桩儿事,县长和局长都要让我当村长。"
说到这,我爹顿住话,瞅着李三仁的脸。
李三仁也瞅着爹的脸。
"我当然不能当,"我爹说:"我对县长和管咱们庄脱贫致富的教育局长说,丁庄除了老村长,没有人能当了这村长。"
李三仁就盯着爹的脸。
"别看我们丁家你们李家不一姓",我爹说:"可我丁辉最明白,这辈子一心为丁庄办事的人只有你一个。"
"这辈子,"我爹说,"你不当村长就没人敢当这村长了。"
"这辈子,"我爹问:"你不当村长还有谁敢当?"
说完这些话,爹就从李家的田里出来了。新翻的沙土地里,有蚂蚱、旱娃在那地里蹦,落到爹的脚面上,有股荫凉一下就从脚上传遍了他全身。爹抬一下脚,把那旱蛙踢开去,一步一步地在那田里走。走出来,就听到了李三仁在他后边的唤。
"丁辉啊——来,豁上去叔再卖这一次血。"
我爹说:"叔,你脸上有些黄,要不你再过几天卖?"
他就说:"我都经了几十年的事,还怕流这点儿血。"
他就说:"他妈的,只要对咱国家好,我还怕流这一点儿血。"
就在李家的田头上,李三仁躺在一棵槐树下,头枕在他的镢头把儿上,我爹把血浆袋挂在槐树的树枝上。我叔给他扎了针,他的血便从那筷子粗细的塑料管里流进了血袋里。
那血袋,表面是500CC一斤装的袋,实际上,它装满是600CC一斤二两重。要是边抽边拍着那袋子,它就能装到700CC一斤四两重。
抽着血,我爹拍着那袋子,说不拍血就凝固了。就边拍边和李三仁一句一句说着话。
我爹说:"庄里除了你,真的没人能当这村长。"
他就说:"干烦了。我干了一辈子。"
我爹说:"你还不到五十岁,正是好年龄。"
他就说:"我要东山再起了,丁辉你一定要出来给我当帮手。"
我爹说:"我已经向县长、局长表了态,你不出山挂着帅,打死我都不当这庄干部。"
他就问:"抽了多少啦?"
我叔说:"别着急,再有一会就满了。"
就把那血袋抽满了。
鼓鼓胀胀的满,像一个热水袋里灌满了水,一动一摇晃。在那灰漫漫的田野上,散发着甜浓浓的血腥气,像刚下树的嫩枣煮在水里的味。从李三仁的胳膊弯里拨了针,把那血袋收起来,我爹给他一百块钱的血浆钱,李三仁接了那钱说:"还找吗?"
我爹说:"现在血浆降价了,一袋是八十块钱了。"
他就说:"那我再找你二十块。"
我爹又忙拉着他的手,"老村长,三仁叔,你找钱就是打我的脸,别说十块二十块,就是五十块钱我也不能让你找。"他就不好意思地收了钱。我爹、我叔要走时,看见他的脸成了苍白色,汗在那脸上一粒一粒滚,像雨帘挂在一张蜡脸上,想站起来回到他家田里去,可却走了三几步,晃了一下身,就忙扶着镢头蹲下了。
唤着说:"丁辉呀――我头晕得很,这天这地都在我眼前转圈儿"
我爹说:"不让你卖你偏要卖。我提着你腿倒倒血?"
他就说:"倒倒吧。"
也就躺在田头上,我爹、我叔一人提了一只他的腿,脚在上,头向下,让他的血从腿上、身上朝着头上流。为了让他头上血足些,我爹我叔还慢慢提着他的双腿抖了抖,像提着洗了的裤子腿,抖着让水从裤腿朝着裤腰上流。
抖完了,把他的双腿放下来:"好些吗?"
李三仁就从地里慢慢站起来,走了两步路,回头笑着说:"好多了。我经了半辈子的事,还怕流这一点儿血。"
我爹我叔蹬着三轮就走了。
李三仁便柱着镢头又回田里干活了。他走路一摇一晃着,爹和我叔都以为他会突然倒在田里边,可他没有倒下来,到了田中央,他还回过身子唤:
"丁辉啊,有一天我东山再起当村长,你一定要出来当个副村长。"
我爹、我叔就扭头看看他,笑着回到了丁庄里。在庄头,在庄街上有日光的日头地,在庄里避风朝阳的街口上,就看见那些卖过血总爱头晕的人,都躺在庄里的斜坡上,头朝下,脚朝上,让血倒着流。或在自家院里摘下门板架个床,一头是高凳,一头是低凳,让门板倒斜着,人就倒躺着。还有年轻人,没事了靠在墙边"倒栽葱",头下脚上"灌头血"。爹和叔就知道他们去外村外庄收血了,却有人来丁庄收了血,两个人就在街上愣了愣。我爹没说话,叔却连骂两句说:
"日他奶奶呀!"
"日他祖奶奶!"
不知道他是在骂谁。
那时候,李三仁不到五十岁也开始卖血了。一卖就卖得不可收拾了。有开头不见结尾了。
这时候,他不到六十就有热病了。热病一来就比别人的重。重得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也算有个结尾了。结尾是他等了多年还想当村长,可这多年庄里没干部,乡里也没谁来任命哪个当村长。
李三仁已经苍老了。
不到六十就像了七十岁。
再过几个月,也许他就要下世了。
他已经病得不轻了,走路脚上像系了两块大石头。媳妇说:"李三仁,人家有病都去了学校享福去,你还在家让我天天侍候你。"他就来学校和热病病人一块过着了。一块儿过,他却每天不说话,每天一个人在学校慢慢地走,慢慢地看。慢慢地爬到他架在墙角的床上睡,像每天都在等着下世样。可是这一天,日光亮得晃人眼。丁庄到处都开满了花,铺天盖地的鲜花飘着铺天盖地的香。人们在那花海里刨着和挖着,挑着或扛着,个个忙得只是喘气不说话,都是脸上挂着汗,堆着笑,匆匆忙忙来,又匆忙匆忙去。我爷就立在庄口上,看见李三仁有了热病还挑着两个竹篮子,那竹篮用床单罩盖着,里边的东西压得竹篮直往地上坠。李三仁每朝前走一步,那篮和扁旦都在咯吱咯吱响。他已经热病很重了,活不了多久了,可是这时候,他挑着那沉甸甸的担子走过来,脸上放着光,待到了我爷面前时,我爷慌忙迎上去问,三仁,你挑的啥?他也和别人一样只笑不说话。在我爷面前把担子换个肩,就从我爷身边过去了。往他家里走去了。也就这时候,李三仁家五、六岁的孙子追着他从地里跑出来,怀里抱着一包用衣裳包的啥东西,边跑边在爷――爷――地叫。就在他家孙子跑到我爷的面前时,有棵爬到路中央的迎春花把他孙子绊倒了。他孙子怀里抱的那包东西哗地一下甩出来,有了一串叮铃当啷的响。我爷朝那响声看过去,顿时惊着了。惊喜了。想不到,从那包里甩出的东西竟然全是金光灿烂的金条和金块,还有如花生样饱满硕大的金豆儿。原来这平原的地上开满花,地下却是长满了金。李三仁的孙子看着从他手里滚出去的满地金豆儿在那哭,我爷想去把他扶起来,可爷一伸手,爷就睡醒了。
是李三仁把他叫醒了。
李三仁把我爷给叫醒了。
爷好像睡着了,又好像压根没睡着,他在朦胧中看见李三仁轻手轻脚走过来,在他的床前呆一会,小心地叫了一声"水阳哥"。
叫了一声就醒了。醒了我爷看见他去拉李三仁家孙子的手还伸在被窝外,看见铺天盖地的花海汪洋在平原上,汪洋在丁庄和丁庄的庄口上、田地里和黄河的古道上,七颜八色闪着光,结着金砖、金瓦、金条、金块和金珠、金粒儿。我爷没有立刻睁开眼,他又一次看见了那地上开鲜花,地下结黄金的景况了。他在床上轻轻翻个身,想抓住那个景况时,听见李三仁又轻声叫了一下"水阳哥"。爷就对他挂着笑,想说三仁兄弟呀,刚才我还梦见了你。可话到嘴边时,他看见李三仁的脸上有着一层苍白色,像有塌了天的急事给爷说。
爷便急忙折身坐走来:"三仁呀,出了啥事儿?"
李三仁就嘶哑着嗓子恼恼地道:"日他娘,无法无天了,这贼无法无天啥都敢偷哩。"
急忙忙地问:"又丢了啥?"
恼恼地说:"昨儿夜里那贼一样东西也没送出来,今儿又偷我的东西了。"
我爷问:"又丢了啥?"
依然恼恼地:"贼把最不该他偷的东西拿走了。"
我爷就急了:"到底丢了啥?"他下床穿着衣裳说:"三仁呀,你当村长时,是一个说话做事利索的人,咋到现在话都说不囫囵了。"
李三仁他就望着爷的脸,犹豫一会道:"水阳哥,我实话给你说了吧,丁庄村村委会的公章一直都在我身上。这十年庄里没有支书和村长,那公章一直都在我身上,还有我身上的一些钱,可那章和钱昨儿睡时还压在我的枕头下,今儿一醒那公章和钱都没了。"
他说:"那钱丢了无所谓,可那公章不能丢。"
他说:"说啥也得把那公章找回来,这十年我就没让公章离开过我身子,可今早一醒它却不见了。"
天色透着明,从窗口和门口过来的光,把屋里照得清白着。叔还没有从外边走回来。爷把目光从他的床上扫过去,脸上挂了雾样的暗,待看到李三仁已经变得又瘦又小的身子和无奈的脸色时,我爷问他说:"一共丢了多少钱?"
他却说:"丢钱无所谓,得把那公章找回来。"
我爷问:"到底丢了多少钱?"
他还是那样说:"丢钱无所谓,可得把那公章找回来。"
爷就直直盯着李三仁,像看一个他第一次见了面的人。看一个他先前不曾见过、压根儿
不曾认识的人。到末了,我爷就又问:"三仁,你说咋找吧。"
"搜。"李三仁冷冷硬硬道:"水阳哥,你当了一辈子的老师了,从来都教学生们不能偷;可现在,是你把热病病人招到一块了,偷就偷到了你的眼皮下。"
爷就从他的屋里出来了。
东边的地平线上已经有一大片的金水儿,像铺天盖地,一田连着一田、一片连着一片盛开着的花。挤在一起,堆成山脉的花。那花的光色,落到学校里,学校就溶在了那花的里边了。两层楼的教室里,睡着的热病人们都还没起床。大冬天,起床没有团在被里暖。校院里,泡桐树的枝丫上,已经有了鹊的叫。喜鹊叫,就是有了喜事了。是这校园有了喜庆的事。是热病病人有了喜庆的事。
我爷就到那树下,从树杈上取出钟棒儿,"当当当!当当当!"地敲了集合的钟。急切集合的钟声儿。
那钟和钟棒已经很久没人使用了,锈得彤红着,一敲红锈就从钟和棒上落下来。学校没有学生了,钟成了摆设了。还有校园中央靠东竖在一个水泥台上的铁管儿,涂上了漆就成旗杆了。往日里,照规矩每天上课都要升一次旗。可眼下,那旗杆竖在那儿也成摆设了。
就竖成摆设了。
可眼下,钟又敲响了,是"当当当!当当当!"地敲,急切得如火枪响在校园样。
就有人披着袄,爬在二楼的窗口上唤:"干啥呀?"
李三仁就和他当年做着干部样,扯着嗓子对着楼上答:"集合!都下来集个合!"
又问到:"是不是捉住了贼?"
他就撕着嗓子唤:"都来集合了就知道了贼是谁。"
丁庄的人,病人们,就都从屋里出来了,有的揉着眼,有的穿着衣服系着扣,陆陆续续的,从屋里走出来,在桐树和球场中间站了一大片。那中间,也还站着我叔和玲玲。没有人看见他们是从哪出来的。他们就站在人群了,衣服整齐着,脸上还散着亮堂堂的光,像他们压根就不是病人样。他们站在人群里,分开着,像他们压根就不曾在一块呆过样。日头已经从东边地平线上升上来。嘭的一下升上来,新的一天就到了。就开始搜着捉贼了。
我爷说:"人都病到这时候,活了今天还不知道有没有明儿天,可到这时候,你们还要偷。还要偷——昨儿夜又偷了李三仁的钱。"
李三仁就在边上大声插着话:"丢钱无所谓,可他偷了丁庄村委会的章。那公章十年没有离过我的身,昨儿夜里被这贼给偷走了。"
"不搜不行了。"我爷扯着嗓子问:"谁愿意出面和三仁和我一块儿,一个屋子一个屋子搜?"话说完,爷就把目光落在了人群上,未及把目光一遍儿地扫过去,我叔就兴奋奋地挤出来,大声说:"我去搜。得罪人了我得罪,谁让他偷了我兄弟媳妇玲玲的绸袄呢。"
玲玲的脸便红似日出了。
我叔就从人群里边走出来。英雄一般站了出来了。
待又有两个人立站出来后,就开始一间一间屋子楼上楼下地搜。也就搜到了两个贼。
一个贼是赵秀芹。是给大家烧饭的赵秀芹。
赵秀芹的热病也到时候了,脸上的疮痘一粒挨一粒,胀得都如熟透的豌豆儿。露在衣服外面的手,手背和手脖,那疮痘和脸上不一样,是落了以后新起的,都还呈着新红色,和平原上的的出日一模样,一个靠一个,一个挤一个,因为痒,因为总是挠,它就烂了化浓了,胳膊上都还挂着白水儿,有一股她不愿让人闻到咸淡淡的酸臭味。
照往常,她有热病半年了,身上的疮都四起四落了,人该早死了,可她还活着。
一般的人,三起三落就该死掉了,可她四起四落还活着。
说起来,比她大十岁的王宝山是卖血娶了她,她用他娶她的钱又给自己的弟弟娶了媳,然后就跟着王宝山去卖血,替男人还着娶她的钱,可到了十年后,王宝山没有染上热病她却染上了。半年前,发烧那几天,每天她坐在自家院里地面上,拿脚跟用力蹬着地上的土,又哭又唤说:
"我好冤枉呀——"
"我好冤枉呀——"
王宝山去拉她,她用手在王宝山的脸上抓出了血,骂着说:
"是你害了我——你这王八蛋!"
"是你害了我——你这王八蛋!"
她在地上又哭又闹,把地上的土蹬得飞飞杨杨。可过了几天后,她就不哭了。不闹了。还一样去烧饭,一样去喂鸡,和先前一样把饭端到王宝山的手里边。到现在,他不给她男人端饭了,开始给全庄的病人烧饭了。
给全庄病人烧饭了,她却开始偷着全庄病人了。
赵秀芹是睡在一楼一年级的教室里。在教室靠里的墙角上。我爷和李三仁领着人在楼下一个教室一个教室搜,翻床掀被,还要打开每个人包衣服和装衣服的包袱和纸箱。到了赵秀芹的床前时,她人不在那儿,天不亮就去烧饭了。她烧饭、洗锅、涮碗,事情是在任劳任怨地做,起早贪黑地做。从来没有说过一句不愿的话,还能炒几样可人口的菜。可是搜的时候她不在,她在灶堂正给人们烧早饭,我爷掀了她的被,李三仁动了她的枕,觉出了那个枕头的重。灌了铅样的重。把那枕头的缝线一拆开,就看见了那枕头里装的白哗哗的大米了。
白哗哗的大米就被丁庄的病人们看见了。
所有人的脸上都僵了一层愕着的色。没想到,她给大家烧着饭,竟是她把粮食偷走了。就派人去灶堂把她叫出来。这时候,我叔就在二楼把另一个贼从被窝揪了出来了。也还没想到,这另一个贼,会是一生都不曾对别人大声说过话的赵德全。会是已经年过半百的赵德全。大家都出门集合时,赵德全没有去集合,他说他这几天身上格外没力气,人是怕活不了几天啦,连走路的力气都没了,就睡在床上没起来。那时候,楼上的几个屋子都已搜过了,只有赵德全的床铺没有搜。赵德全躺在床铺上,从窗口过来的日光照在他脸上,把他的脸照成了干红色,像干尸的脸晒在日光下。都知道,赵德全是不需要去搜的。他一辈子老实巴脚种着地,做生意时认不了秤,也算不过来你找我、我再找你的钱,连八年、十年前丁庄疯着买血和卖血,他卖多少都不曾问过应该得到多少钱。从来都是你想给多少你就给他多少钱,你想抽多少你就抽他多少血。
"抽多少?"我爹问。
他就说:"你看到我脸黄就不用再抽了。"
我爹就给他找一个最大的血浆袋,抽到袋满了,他的脸黄了,额门上还又挂了汗,爹就把针头拨下来。给他钱时好像总是多给两块钱。他就接着钱,望着我爹说:"丁辉啊,所有采血的人,就数你辉对我好。"
就总是找着我爹卖血了。
我叔哪里想得到,会是他偷了玲玲的新绸袄。谁能想得到,会是他偷了人家新媳妇的袄。日光从窗口漫进来,他的脸像干尸样晒在日光下。那死鱼样的眼里泛着一层白。死鱼样的白。待搜贼的人从他面前过去时,望着那和他一样有病却来去有风的庄人们,他的脸上有了一层羡慕的光。是羡慕别人还活生生着的光。因为羡慕眼里也还流出了泪,有一声叹气长得十里二十里,人们都还劝他想开些,还说了"早死早脱生"的笑话来开他的心,可哪里能想到,他是一个贼,会偷了人家新媳妇的绸嫁袄。
都已经从他床边过去了。都已经准备到下一间屋里接着搜。都到了门口时,不知为啥我叔又扭头朝他望了望。不知为啥我叔就对他有了疑心了。不知为啥叔会突然转过身,快步回到赵德全的床头上,一把将赵德全脚头的被窝掀开来,就从那被窝里拿出了一个布包袱,打开来,就发现那包袱里包的正是玲玲的红绸袄。
那绸袄红得如新生的日光样。和新生的日光一模儿样。
就把赵秀芹从灶堂叫了出来了。
把赵德全从楼上带了下来了。
都姓赵。丢尽了天下赵姓人的脸。
校园那时候,已经有了日暖的味。日光铺进来,像火光照进来。田野上,田野上的清新也在院里铺散着。鸟叫声,在头顶雨样落在院子里。几十个丁庄的人,有病的人,像早就想到赵雪芹本是一个贼,把她从灶堂叫出来,谁也没有觉得有哪儿对不住了她。只是觉得她对不住了丁庄人。零散散的一片儿,都站在那挂钟的桐树下,有人就去把赵秀芹叫了出来了。以为她会低着头从那灶堂走出来。以为她会满脸羞愧地走到人们面前的,可她却脸上连一点愧意都没有,边走边撩着她的腰布擦着手,擦着手上的面泥和滴水,大咧咧地到庄人们面前望着庄人们,如人们不该把她叫将出来样,脸上没有一丝的惊色和愧意,宛若临了大敌也没有慌乱样。
爷立在那桐树的正前面,望望那枕头里的米,又望望面前立的赵秀芹,我爷说:
"秀芹,是你拿了灶房的米?"
她却说:"没有呀,怎么了?"爷就说:"听说你以前爱偷庄稼和青菜,可现在人都快死了,你还偷快死的人兑的米和面。"说着话,我爷瞟了一眼扔在地上枕头里的米。赵秀芹也就看到了那一枕头白哗哗的米,先是怔一下,后就突然扑过去,把那枕头里的大米抱在怀里边,像生怕她的孩娃被人抢走样,蹲坐在我爷前,用双脚轮番地蹬着地上的沙和土,干嚎嚎地哭着说:
"你们搜我了——你们搜我了——你们这狼心狗肺的人,不吭声就去搜我了。"
她哭着唤着说:
"你们这些有病的人,有了热病艾滋病还这样没良心,还不吭声就去我的床上搜。"说:"我凭啥侍候你们这些人?侍候你们还不如回家侍候我家男人王宝山,侍候我家的大人和孩娃。我每天一早起床给你们烧饭吃,你们吃饱后撂下饭碗就走了,我凭啥还得洗锅洗盆子?还得去井上给你们这么多人提水烧饭、烧水喝。而且你们还不爱惜我提的水,洗一个碗就用大半盆儿水。"唤:"你们有病我也有病呀,你们快死了我也活不过今年啦。都是快死的人,我凭啥就每天侍候你们呢?侍候你们我每月拿这么一点粮食可咋啦?我要没病出门给别人去做饭,他们除了给我这么多粮食还要给我几百块钱哩。可是在这儿,我问你们要钱了吗?我问你们要过一分钱了吗?"她就唤着说:"你们都说我做的饭好吃,炒的菜可口,你们说我凭啥就给你们做那么可口的饭菜呢?凭啥就侍候你们呢?我不就是图这一袋儿粮食吗?"说着和唤着,唤着和说着,说是哭却没有一滴泪,不是哭,那声调里却满是委屈的腔。说完了,她还拿手擦了一把没有泪的眼和脸,像眼泪哭干了一样望着丁庄的人。
我爷说:"你家欠这粮食呀?"
赵雪芹瞪着爷的脸:"我家不光欠粮食,连一把柴禾一棵草也欠。"
我爷吼:"欠了我给你。"
她就说:"我要你的干啥呀,该我挣的我不要,我要你的干啥呀。"
反倒是我爷没话了。没话可说了。在场的丁庄人,也都哑言了。景况像是丁庄人都对不起了赵雪芹,不是赵雪芹对不住了丁庄人。就在这时候,我叔和几个男人把赵德全从楼上带了下来了。
赵德全没有赵秀芹那样的胆和势。是男人还没有女人那样的胆和势。他的脸上贴着苍白的黄,从楼上走下来,就像要去刑场样,额门上挂了许多汗。大冷天,挂了许多的汗。小步子,慢步地走,朝前走像朝后退着样。下了楼,他抬头看了一下院中央的庄人们,对身后的我叔说了啥,我叔也和他说了一句啥,再回过头来时,那脸色就一阵白、一阵黄地变着了。说起来,他真的已经病重了,到了寿限的末后了,人瘦得和干焦的柴禾样,往年可身适体的棉袄衣裤现在都大得成了桶,在他身上晃来打去撞着响。骨成柴禾皮成了叶,连走路都是轻轻飘飘着。像飘的不是一个人,而是一个鬼。他就那么到丁庄人的面前了。到人前把头深深勾下去,就像学生偷抄人家的卷子被当场抓了样。大冷的天,他的额门上挂了细细的汗。脸是一阵黄又一阵白的变。这时候,所有的目光都从赵雪芹身上移到了赵德全的身上去,谁也不敢相信会是他偷了玲玲的袄。
玲玲也不敢相信会是他偷了自己的袄,她看看赵德全,又看看我二叔。
二叔就把那绸袄递给玲玲了。二叔说:"在他被窝的脚头找到的。"
就从赵德全面前把那袄还给玲玲了。
赵德全便慢慢蹲下去,把头勾在地面上,像从他面前递去的不是一件袄,而是揭去了他脸上的一层皮。于是着,他的脸黄了。蜡黄了。死鱼样的眼睛一动不动地盯着他自己的脚尖儿,人缩着,像缩在那儿的一条被打怕了的狗。
我爷说:"德全,那袄真是你拿的?"
赵德全就枯枯缩着不说话。
我爷说:"到底是不是你拿的?"
赵德全依然枯枯地缩着不说话。
我爷说:"要不是你拿的你得说话呀。"
赵德全抬头瞟了爷的脸,依然枯死在地上不说话,默得像一眼枯井样。
我叔说:"赵德全,是我把袄从你被窝搜了出来的,你说我冤你不冤你?"赵德全把头低得更低些,依依然然地不说话。我爷便冷了一眼叔:"老二呀,你嘴上咋搁着那么多的话。"我叔也就默着了,默得像一眼枯井样,黑洞洞的深。日头已经脱了地平线,那黏黏稠稠的金水金汤儿,一挣出来就跳得有杆儿丈儿的高,把学校照得通体透明着。立在日光下的丁庄人,谁也不说话,都在看着爷,看着赵德全,等着事情的结尾和收场。我爷说:"你这赵德全,孩娃都要结婚了,还偷人家新媳妇的袄。"然后,然后话刚说到这一步,赵德全额门上的汗就落在地上了。
大冬天,汗落在地上了。
沉默着。丁庄人都在沉默着,赵秀芹就在那沉默中忽地从地上坐起来,抱着她枕头里的大米朝着灶堂走。
我爷说:"你去哪?"
她扭回了头:"锅还坐在火上哪。饭烧煳了咋吃呀?"
李三仁就追着问:"秀芹呀,你拿丁庄村的公章没?"
赵秀芹便没好气地说:"你当那是金子啊。"
李三仁怔了怔,想一会,就蹲到了赵德全的身边上,很亲很轻地问着说:"德全兄弟,咱们都是过了五十岁的人,你要是拿了我放在枕头下的公章你就还给我。"赵德全就很认真地朝他摇了一下头。
他又接着问:"真的没有拿?"
赵德全又点了一下头。
李三仁便极是失望地站起来,像赵德全额上的慌汗染了他,他的额门上也有了一层急出来的汗,求奶告爷样望着庄人们,大着声音说:"丢的钱我就不要了,你们谁把村委会的公章还给我。那公章几十年都没离开过我身子,在家里我都锁在箱子里,出门我都揣在怀里边,可昨儿那章和钱都压在我的枕头下,今儿一早起床那章和钱却都不见了。"
李三仁大声地唤:"那钱我就不要了,可你们得把那公章还给我。"
事情也就过去了。
悄没声地过去了。
过了三五天,三五几天的,人们都在学校平静着,平平静静着。玲玲朝学校的厕所去。男厕所在楼东,女厕所在了楼的西。玲玲朝西去,穿了她的红绸袄,像一团火在朝西荡过去。日头正是平着南时候,暖得很,人们都在楼下晒暖儿。横着一片晒暖儿。熬日子,熬寿命,熬着热病和自己的命。这时候,赵德全就看见玲玲穿着红袄朝西荡过去,他朝那些晒着暖儿打着瞌睡的人们看了看,自己也朝着西边过去了。
他在厕所门前不远的地方等玲玲。
玲玲从厕所出来了。
他们彼此看了看。玲玲很不屑地看看赵德全,要走时,赵德全却上前迎了她,轻声轻声地试着说:"玲玲呀,你能不能把你这绸袄卖给我?"
玲玲更不屑地望着他。
他就在脸上挂了笑,瘦干干的笑,淡薄薄的笑,有些僵硬的笑。"不怕你笑话,"笑着说:"我知道我活不过今年冬天了。"不笑了,说:"不怕你笑话,我和你婶结婚时答应过给她做一件红绸袄,可现在,我儿子都要结婚了,我也快死了,她还记住我欠她一个红绸袄。"他说到:"我都快死了,我死前想还给她一件红绸袄。"
玲玲站一会,啥话也没说,就从赵德全面前走掉了。
他就追着说:"我给你五十块钱行不行?"
玲玲就从他身边走掉了。
"八十块钱行不行?"
她就从他面前过去了。
"一百行不行?"
玲玲走了很远回过了头:
"你不会到沩县县城去买呀。"
事情平平静静过去了。平平淡淡地过去了。
就是丢点粮食丢了点钱,丢个公章丢了一件袄,该找的贼也都找到了。赵德全是想在死前还给他媳妇一件红绸袄,娶人家时候应了下来的,可现在,自己儿子都要成家与立业,那承诺还没有兑现的影。人得热病快死了,还欠人家一件绸嫁袄。一念间,就走上贼道了。赵秀芹,说让她凭空侍候别人她就吃了亏,她是理当偷那一些粮食的。这也就有了新规矩,让赵德全把袄还给杨玲玲,让赵秀芹和她一块烧饭的另外俩女人,还是烧着她们的饭,但别人每月都要从家往这兑米、兑面,兑杂粮,她们就不用兑粮了,白烧白吃就行了。然后对所有的病人们,规定谁再有了脚快手长的事,你就回你的家里去,就病死在你家的床上去。
都是能活今天不知明天的人,没有啥儿再可计较的。可是李三仁,没有找到村委会的章,他却总是心不甘。一边说:"不找了,不找了,反正丁庄已经没有了村委会。"又一边,却总是在这个人的床头翻一翻,到那个人的衣服包里看一看,还把二楼屋里的老鼠窝全都找了一个遍,狠不得把老鼠窝里的鼠屎一粒一粒剥开来地看。
终于还是没找着。
没找着,就总是心里煎熬着,会坐在哪儿突然叹下一口气。悠长长的一口气,像心里有着天广地阔的憾事样。可是有一天,一整天,他既没有坐在楼下的日头地,也没有坐在楼上从窗里透进的日光里,而是钻在了他的被窝里。他夜里钻在被窝里,早上钻在被窝里,上午还钻在被窝里,挨到要吃午饭时,还是钻在被窝里。我爷让我叔去唤他来吃饭,我叔就敲着自己的搪瓷碗,到李三仁住的教室门口唤:
"三仁叔,吃饭啦——"
不见有回应,就又接着道:
"老村长——你不吃饭啦?"
仍然不见有回应,叔就去了他床前,拿手去推他,像推一柱推不动的石柱子。慌忙撩开他的被子看,也就看见他的脸早就成了青颜色。
乌青的菜颜色。
这时候,他人已经下世了。
早就下世了。也许是死在昨儿上半夜,也许是死在昨儿下半夜。在他的枕边上,有他吐的一滩儿血。污黑黑的血,像一片污黑黑的泥。都已经冻成了乌黑黑的泥冰儿。赵德全比他病重还活着,可他比赵德全病轻却倒下世了。虽然吐了血,可他的脸上并不见着多曲歪,说明他死前并没有多么受不了的苦,也许只是有了咳,咳了血也就下世了。倒是死前脸上有些遗憾的样。眼睛还睁着,嘴也还张着,似乎想对谁说句啥儿话,未及说出口,人就下世了。
我叔就在他床前呆站着,脸上半青半白的呆站着,不是怕,是心里有些寒。想到自己不久的一天也要下世的寒。瓷碗在我叔手里僵冻着,筷子也在我叔手里僵冻着,呆一会,叔拿手小心、小心地在李三仁鼻前试了试,感到有一股冷风从他的鼻头掠过来,我叔也就直起腰,到窗口打开窗子把头探出去,对楼下正准备去吃饭的人们唤:
"喂——李三仁下世啦!"
下边的人抬着头:"你说啥?"
我叔说:"李三仁下世啦,身子都冷了。"
就都怔一怔,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不着急去西边灶堂里,先回身来到二楼教室里。五六个人,都看看李三仁,都拿手去他鼻前试了试,脸上都有了青白色。
我爷也来了,脸上也有了青白色。
我爷拿手去他鼻前试了试,脸上挂着青白色,扭回头来说:
"谁去给他家里说一下,让他家里把棺材、寿衣准备着。"
就有人望着我爷说:"吃过饭再去通知他家吧,不然饭都要冷了。"
我爷想了想,就拉过被子把李三仁的脸给盖上了,领着人们到了楼下去吃饭。吃着时,谁也没说李三仁死在被窝的事。知道的,和以前吃的差不多,不知道的,还和以前吃的一样多。没有风,日光从灶堂偏西一点晒过来。校园里,有了暖和静,大家都席地坐着或站着,吃着馍,吃着赵秀芹炒的大锅菜,喝着她放了碱的玉蜀黍生儿汤,有的坐在从教室搬来的凳子上,有的坐在自己的鞋子上,就都呼呼地吃着或喝着,说着许多村庄里的事,说着说过了的笑话和不可笑的话。
有一搭儿也没一搭儿。
就和什么事情也没发生样。
玲玲和我二叔蹲在一块儿吃。玲玲问:"老村长是不是下世了?"
二叔看看她:"下啥儿世,他说他不舒服不想来吃饭。"
玲玲说:"谁拿他的公章给他就算了,别让他心里老有一块病。"
二叔说:"你找到你的棉袄就行了,还管那么多的事。"
就都低头吃着饭,抬头说着话。吃完了,我爷才对赵秀芹也对大家说:"李三仁不想在学校再住了,以后就别给他烧饭啦。"
大家便怔着,像听明白了我爷的话,又像没有明白爷的话,你看我,我看你,不明白谁也不去问,一时里,饭场上静得只有了人的呼吸声。连人的呼吸也没了。风把房上的羽毛吹下来,连那羽毛飞着都有了清晰晰的响。就在这时候,坐在灶堂门口的丁嘴嘴,清了一下嗓,说我给你们说个笑话吧。
他就说,从前有个在县衙当差的聪明人,什么事在他面前都易如反掌办成了。有一天,县太爷想要考考他,就从县衙出来到了城郊上,忽然看到有个姑娘从菜园那边走过来,县太爷说,你去和那姑娘说上几句话,如果她让你亲了她的嘴,我这县太爷的大印让你掌三天。如果她不让你亲她的嘴,我打你五十大板行不行?说聪明人想了想,就迎着那姑娘到了菜园边,和那姑娘说了几句话,那姑娘就主动把嘴伸过来,让聪明人过去亲了亲。
聪明人就回来当了三县天太爷。
"你们猜聪明人到那姑娘面前说了啥?"丁嘴嘴说着又问丁庄的人,看大家都不再吃饭都在听他说笑话,他就瞟瞟大伙们,卖着关子喝了几口汤,让大家等了他一会,才又说聪明人到菜园边上拦住姑娘说,喂,你走你的路,你怎么拐到菜园偷我们家的韭菜呀。姑娘说我径直地走着路,谁偷你你们家的韭菜了?聪明人说我明明看见你偷了韭菜吃到嘴里了,你咋还说没有偷?那姑娘就在聪明人面前张开嘴,说我吃了?你过来看看我的嘴?聪明人说你咽到肚里了,我哪能看见呀?姑娘说,难道因为这还能把我肚子剥开给你看?聪明人说,那倒用不着,韭菜味儿重,你让我闻闻我就知道了。
姑娘就张着嘴凑过去,让聪明人闻了她的嘴。
县太爷只好把大印交给聪明人让他做了三天县太爷。丁嘴嘴说聪明人在这三天里,把他家的亲戚和朋友,都从乡下、山里弄到了城里的县衙各部门,当官或经商,全都过上了好日子。
丁嘴嘴是几天前搬进学校来住的。有了热病后,他对他一家人说他要去过天堂的日子了,就说着笑着让家人把他送进了学校里,从此学校就笑声不断了,有听不完的笑话了。我爷说李三仁不愿再在学校里住,他想回他的家里去,所有的人就都怔着了。听了丁嘴嘴的笑话后,所有的人都从惊怔中愣过神儿来,咯咯哈哈地笑着了。
眠着嘴儿笑。脸仰在天上笑。还有人一笑就从他坐的凳上掉下来,手里的碗便落在地上了,饭汤泼了他一身。
李三仁下世两天后,入殓那一天,他媳妇没有哭,去问我爷李三仁那鬼为啥死了还拢不上嘴,合不了眼,到底他有啥儿放不下的事。我爷就去看了李三仁,果然见他躺在灵棚里,大张着嘴,张大着嘴,眼也睁得比活着还要大,眼白和孝布样挂在眼睛上。没说啥,我爷想一会,便独自离开丁庄村,不知去了哪。半晌后,我爷走回来,手里拿了一枚新刻的丁庄村委会的章。圆的章。新的章。还有一个盖章用的印泥盒。为了补那李三仁生前的憾,我爷回来亲自的把章和印泥放在了李三仁的棺材里。把章塞到他的右手里,把印泥盒放在他的左手里。然后我爷说:"三仁呀,我在学校把章给你找到了,没人偷,就掉在你床头的床缝里。"然后我爷把手放在李三仁的眼睛上,轻轻抚一下,李三仁的眼就合上了,张着的嘴也就闭上了。
眼就合上了。嘴就拢上了。
闭了眼,拢上了嘴,李三仁的死相也变了。虽然人是有些枯干着,可他脸上有了一片的安祥来。有了无缺无憾的安祥来。
李三仁就意足安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