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五)
我进入大堂,傅哥在大厅供客人休息的沙发处向我招手。
“邹律师,来,坐一会儿。林总待会应该就会下来,晚上六点半还要陪客人吃饭呢!”
我遵命坐下。
“傅哥,林总是在楼上开会吧?”
“不是,他开始说去游泳,但已经上去快三个钟头了,不知是干什么去了。”
“游泳?!”
“对,林总经常过来游泳,有益健康嘛。”
“那你不一起去游一游?”
“呵呵,我可不会游!”傅哥憨厚地笑说。
正说着,我的电话响了,我一看,是林启正的号码,赶忙接通:“林总,您好。”
“有事吗?”
“对,有件很重要的事,想向您汇报一下。”
“你上来吧,我在十九楼。”
“好。”我挂断电话。
傅哥望着我问:“林总让你上去?”
我点头:“说在十九楼。”
“哦,还在游泳池那里。”
我起身,傅哥忽在旁提醒:“邹律师,今天小心一点,林总心情不太好。”
“是吗?他和江小姐吵架了?”我假装无意地问了一下。
“江小姐早走了,是生意上的事,好象是走了一单大买卖。总之你小心为好。”
我说了声谢谢,向电梯间走去。
站在电梯里,我暗下决心,办完这件事之后,无论如何不在致林做了!无论如何不再和他见面了!
电梯安静地升到了十九楼。我走出电梯,来到游泳池门口,准备推门进去,突然站出一个服务员拦住我:“对不起,小姐,今天下午游泳池不对外营业。”
我很纳闷:“可是,林总让我到这里来啊?”
他马上转变口气:“是林总请您来的吗?那请进吧!”
原来游泳池都要独享,真是太奢侈。
我推门走了进去,偌大的一池碧水,安静地泛着粼粼波光,未见他的踪影。我在四周搜寻,看到远远的靠窗的角落,有一个白色的身影。
我朝他走去,只见他穿着件白色的裕袍,头发湿漉漉地拢在脑后,坐在一把椅子上抽烟,地上散落着不少烟蒂,还有两个空的可乐罐。他如此衣冠不整,我犹豫了一下,还是继续走了过去。
我的高跟鞋踩在瓷砖上,发出声响,引他回头。他拉过一张椅子,示意我坐下。
“什么事?”他问,态度很冷漠,与昨天判若两人。
我把今天的事情详细地向他复述了一遍,他一边听,一边抽烟,烟雾缭绕在他的周围,他的脸时时陷入了迷蒙中。
我说完后,他半晌没有反应,然后说了一句:“你认为这件事应该怎么处理?”
“这样做是不对的,应该赶快让刘军出来,让承建商继续让他治病,妥善处理这件事。”
“你也说过,这是刘军和承建商之间的事,与我们并没有什么关系。”他对此事的反应,比我想象的要冷淡很多。
“是的,从法律关系上来说是这样,但是如果林总能够出面协调一下,也许这个问题能得到很快的解决。”我诚恳地要求。
“有些事情不是能不能做,而是可不可以做,每年在我们公司开发的楼盘工地上摔伤摔死的民工起码上百,如果我干预了这一个,其它的怎么办?”
我急起来了:“但是,这件事毕竟有些不同,您亲自到现场处理,也上了天台,你也知道,是因为我承诺了要帮他打官司,他才愿意下来的,之所以这样,也是……”我准备说,也是因为你。但是说了一半又吞回去了。
他回过头来,看我一眼:“也是因为我?但我只是拜托你帮他弄下来,不要死在那里,就可以了。”
“但是也不能把他关到疯人院里啊?”
“那有什么不好?吃穿不愁。”
“林总,你怎么能这样说?这样太不尽人情了!”我有些责备的意味。
“有些事,不是我力所能及,我也没办法。”他把烟头丢在地上,任由它继续燃烧。
“怎么不是您力所能及,您只要打声招呼,就可以做到。”
“你太高估我了。”他的语气很消沉。
他这样说话,让我心里气不打一处来,我确实是高估了他的道德水平。于是我站起身说:“好吧,那就不麻烦您了,我先告辞了,我再通过别的途径解决。”
我转身准备离开,忽然他在我身后说:“要不然,我们俩做个交易,你如果能帮我摆平税务稽查处的左处长,让他不要再来查致林的税,我就帮你摆平承建商,让他们乖乖地做好善后。”
我回过身看他,他低头正点燃一支烟。
“这关左辉什么事?再说,我也没有这个本事。”我顶了回去。
他扯着嘴角轻笑一声:“所以,有些事,不是你能不能做,而是你可不可以做。”
今天看样子不是好日子,我从没见过他用如此傲慢的态度与我对话,心里十分失望。
我继续转身向门口走去,他忽又说:“替我转告左辉,要他不要太过分,到时候他想来求我就晚了。”
他说这话,明摆着是招惹我。我忍住不满,依然往前走。他接着又补充一句:“哪怕到时候是你来求我,也没有用了。”
我回身,我看见他眼里挑衅的目光,他不再是那个我曾经认识的温和的林启正。
我冲过去,他没有诧异,也许他在等着我的反击。我冲到他面前说:“林启正,我告诉你,你别以为有几个臭钱就了不起,我永远不会来求你,我也不会继续在你的手下讨饭吃,我真的很失望,我没想到你是个这样的人,唯利是图,知法犯法,还恶意报复!”
他也逼近我,大声说:“是啊,你才知道我不是好人吗?你才知道我的教养都是假象吗?你才知道我就是一个混身铜臭的商人吗?如果我是个好人,我就不会偷税漏税,如果我是个好人,我就不会四处行贿,如果我是个好人,我就不会争权夺利,如果我是个好人……”他的语调突然降低,他低头看着我的双眼,一字一句说:“我就不会一边和江心遥讨论终身大事,一边还对你抱着非份之想……”
我被震住了。片刻后,我恨恨地说:“你真是无耻!”
他点头:“是,我就是很无耻。邹雨,你别太嚣张,我忍了你很久了!”话音未落,他伸手将我揽入怀中,我的手本能地举起,挡在胸前,他将我的手轻轻扳开,照着我的嘴唇吻了下去。
我的脑子里有过抗拒的想法,我的手也无力的表示过拒绝,但是,很快我就放弃了,相反地,我紧紧的抱住他,我踮起脚努力让两人的高度更加合适。他的浴袍湿湿的,贴在我胸前,他的头发有几绺垂到了我的前额。他紧紧地搂着我,仿佛要将我嵌入他的身体。
我不是圣女,我不是贞妇,我的理智已经退避三舍,只剩下我的欲望在无限膨胀。我现在才知道,其实我期待这一刻已经有多久。是意外也好,是失误也好,是贪心也好,让我先在他的怀中享受这一刻吧,别的事,呆会再说,呆会再说。
很久很久,在我几乎魂飞太虚的时候,他终于停止了。我睁开眼,见他的脸就在面前,几丝湿湿的头发粘在他的前额上,我伸出手,把它们拨开。
他松开我,牵着我的手向游泳池的门口走去。我不是未经世事的小女孩,我知道他要干吗,所以我僵着身子,停在原地。他回头看我,用期待的眼神。
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让我的理智回归大脑,然后拨开他的手,坚定地对他摇摇头说:“不!不行!”
“你不爱我吗?”他有些失望地问。
“不爱。”我清晰地答。
“我不相信!上次晚上从这里离开的时候,你为什么哭着跑回家?”
那天晚上?他怎么知道?难道他跟着我?我一时语塞。
“邹雨,我们都不要逃避好吗?这段时间,我都快疯了!我只想见到你,但真正见到你后,我又什么都不能做。我承认我这样做是不理智的,但如果我继续假装若无其事,我会更加失去理智。”
“然后怎么办呢?如果不逃避,我们应该怎么办呢?”我问。
“做我们想做的。”他答。
“你能给我什么?”
“你想要什么?”
“你能给我买很多的首饰?“
“可以。“他点头。
“你能送给我最好的房子,最好的车?”
“可以。”他点头。
“你能给我很多很多的钱,只要我开口?”
“可以。”他点头。
“你能帮我摆平所有的事,让我成为这座城市里最赚钱的律师?”
“你可以不做,但如果你想做,我可以。”他继续点头。
“然后呢,我做一个躲在你身后的女人,等你有时间的时候来看看我,即使睡在我身边,你也要想好理由,对着电话撒谎。在人前我们要装作陌生人,在人后我们却是有实无名的夫妻,搞不好我还可以为你生个儿子,过个十年二十年,你就安排我们到国外了却残生,这期间我得祷告你不会移情别恋,或者我还得想办法积攒一点钱财,以备不时之需。”我说出心里早就想说的话。
他看着我,被我的话震动。
我接着说:“林启正,这就是你想做的吧?和每个有钱的男人的想法也没什么不同。我甚至都不用问你,江心遥怎么办?邹月怎么办?你那个太上皇怎么办?——你能给我的,不是我想要的,而我想要的,是你永远不能给我的。”我一口气把话说到了底。
他低下头,一言不发。那种被挫败的表情让人不忍。
我走到他面前,抚摸他的脸,伸手环住他的腰,将脸靠向他的胸膛,其实这是我一直想做的,让我做一次吧。
他也轻轻地搂住了我,然后他说:“我知道,我知道你不会答应我的要求,你不是那样的女人,对不起。”
我的耳朵紧贴着他厚实的胸膛,听到这句话,我的眼里满是泪水。想爱不能爱,想留不能留,再没有什么比这个更让人难受。
“邹雨,还是希望你记住,此时此刻此地,我对你的感情是真的。”他抚摸我的头发,温柔地说。
我们俩静静地拥抱着,在波光粼粼的池水边。
然后,我又一次坚定地离开了他。这一次,应该是真的离开了。
(二十六)
我第一次整夜失眠了。
在黑暗里,我辗转反侧,窗外繁星高挂,我从来不知道,在那些我熟睡如猪的夜晚,竟然有着这么美的景色。
就像我从来不知道,在我28岁即将过完的日子里,竟然有了一段这么让人软弱的爱情。
左辉与我遇见时,我才18岁,大学毕业,我为了他留在了这所城市,8年的感情,他说走就走。但即使如此,他的背叛也只是让我愤怒,而与林启正的相遇,却让我感到如此无力和感伤。他的略带喑哑的声音,他被深深挫伤的表情,他的身上,那股树叶与烟草混合的香气,都有我的身边回转。
让那个人从我的脑海中消失吧,就像让风消失在空中,让水消失在沙中,让他不要留下任何痕迹。我在黑暗中自言自语。
第二天早上要开庭,我很早就下楼打来早饭,邹月打着呵欠走出房门,看见我,像看见了鬼一样。“姐?你怎么啦?怎么这个样子?”
“没怎么,吃完饭上你的班去!”
为了掩饰我脸上的疲惫,我特地小化了点妆,强打精神走进法庭。
庭审还算顺利。
开完庭,我直奔精神病医院,打算找到治安支队移送刘军的文书,然后直接到公安局去理论。
但是,刘军已经不见了。医生告诉我,治安支队一早就过来,把他转院到附二医院去了。
我心中一喜,连忙往附二医院赶去。果然,在骨科病房,我见到了刘军,而且见到了刚从老家赶来照顾他的老父亲。
刘军紧紧抓着我的手说:“邹律师,谢谢你!谢谢你!多亏你,真的太感谢了!”
我正和刘军聊着情况时,一个包工头模样的人走进来,点头哈腰地对我说:“邹律师吧?你好你好!”
我不认识他:“请问你是……?”
“我姓黄,是这个工程的负责人。那天在工地上,我见过你。辛苦你了,辛苦你了。”他伸出手与我相握。
“应该的。”我皮笑肉不笑地应付。
“哎呀,这点小事你直接和我联系就好了嘛,何必惊动林总亲自过问此事,让我们都很惭愧,是我们没解决好。”——果然是林启正的功劳,他还是做了不可以做的事。
“那黄老板您决定怎么解决这件事呢?”我继续问。
“先治病,治好再赔。你放心,我已经主动向劳动部门报告了,将来由他们来裁决,我们该赔多少就赔多少!”黄老板把胸脯拍得嘭嘭响。
看来事情得到了圆满的解决,走出病房后,我想给林启正打个电话表示感谢,犹豫再三,我只是发了条短信到他的手机,上面是两个字:“谢谢。”
而他,并没有回复。
回到所里后,我直接走进郑主任的办公室,对他宣布:“我要退伙。”
“为什么?”他很惊讶地望着我。
“太辛苦了,我照顾不到家里,我妈身体很差。”
“那就少做一点嘛。”
“主要是致林的业务量太大,我承担不起。”
“也不至于吧。可能开始会辛苦一点,以后理顺了就好一些了。”
“可是我就是现在觉得太辛苦,我等不到以后。”
“那让高展旗帮帮你。”
“他帮我?他自己那点事还扯不清呢!”
“小邹,小高应该把我的意思告诉你了,你知道,我不想别人插手致林的业务,将来这就是我们手里的王牌啊,现在已经又有几家大公司和银行想请我们做顾问,人家都是冲着致林这块牌子。你现在辛苦一点,将来就能享福了,你们全家人不也跟着享福了。”郑主任企图利诱。
“郑主任,我真的不想做下去了。请您尽快安排人接替我这项工作吧。”
我去意已决,起身离开他的办公室,留下他一脸不可置信的表情。
不过五分钟,我的电话就响了,看都不用看,就知道是高展旗。如果他在所里,早已跳到我面前口沫四溅了。
“邹雨,你别误会,我昨天说的话是开玩笑的!”他急急地在电话里解释。
“不关你的事,我是为了我妈,想多点时间好好陪陪他!”我答。
“你想少做一点,我帮你好了,我大不了不做其它业务。”
“不需要,这样不公平。我干脆退出,换个能干又没有负担的人,岂不更好。”
“可是你不在这所里干了,我在这儿还有什么劲啊?”他抱怨。
“那就跟我一起走吧?”我将他一军。
他尴尬地笑了。“那可不行,我还得攒钱来娶你呢。”
“那好啊,等你攒够了再来找我吧。”我挂了电话。
而致林的事,确实不少,下午欧阳部长通知我参加一个住宅项目转让的谈判。
我怀着惴惴不安的心情走进会议室,但让我欣慰的是,这类小项目的谈判,林启正并没有参加,而是由开发部的经理和欧阳部长负责。
谈判间歇中,欧阳部长很神秘地向我透露:“邹律师,今天这个项目是小菜一碟,现在公司在海南有一笔大业务,要接受一片原来的烂尾别墅群,重新开发,那可有得事做了,搞不好在三亚都得呆个把月,我们可有的辛苦啰。”
我笑答:“当时,可能不是我做了。”
“为什么?”他很惊讶。
“我有些私事要处理,可能致林这边的业务会换人接手。到时候郑主任会和您联系的。”
欧阳部长很遗憾地看着我:“这太可惜了,你做得很好啊,我们老板都很喜欢你啊!”
他又怎么知道,问题就出在这里呢?
谈了一下午,也没个所以然,明天继续。
我走出致林的大门,突然看见那辆黑色的宝马孤伶伶地停在门口的烈日下,那个位置是只允许公司高层停车的地方。一时间我竟有些出神,他并不在车里,但是,这意味着他就在这栋楼的某个地方,也许,我再等等,他就会出现在我身后,也许,当我一抬眼,就能看见他站在某扇窗后注视着我——可是,邹雨,这又有什么意义呢?我喝醒自己,大步走出了公司的前坪,拦下了一部出租车。
我让司机把我丢在了商业中心,然后我在商场里瞎转悠,在必胜客吃了一大客披萨,拎着几包战利品走进电影院看电影。我想我的潜能一定是被激发,不然,怎么可能在一夜未睡的情况下,保持如此亢奋的状态。
我回到家时,已经十点多了。打开门,竟看见高展旗坐在沙发上,与邹月有说有笑。
“你怎么来了?钱攒够了?”我疲惫不堪地一边脱鞋一边问。
高展旗站起身,走过来接过我手里的纸袋。“买什么买这么多?喝,都是新衣服,怎么?准备去相亲?”
“是啊,嫁个有钱人,省得日日这么辛苦。”我摔倒在沙发里。
“来来来,我买了你最爱吃的鸭脖,尝一个?”高展旗将一个袋子高举到我面前,那股腥味令我反胃。我忙把袋子推出很远。
邹月在一旁说:“姐,高哥七点多就来了,等了你很久了,你和他聊吧,我睡了。”说完,她就走进房内。
我也累得几乎快睁不开眼睛了,于是我对高展旗说:“如果你是来劝我不要退伙,就别说了。我们明天再讨论,我也想睡了。”
“邹雨,是不是我昨天的话太过分了,我向你道歉。”高展旗难得地很认真地问。
“不是啦,和你没关系。”
“那你是不是疯了?明摆着年底可以分几十万,你为什么要退伙?”
“我不想做得这么辛苦。”
“你是一个怕辛苦的人吗?而且,你的负担有多重你自己没数吗?妈妈、妹妹、弟弟,哪个你不得管着,你何苦跟钱过不去呢?”
“我如果不跟钱过不去,我就得跟自己过不去。”我一边回答,一边感到自己的眼皮在打架。
高展旗还在说着什么,但我已经听不清了,慢慢地,我陷入了黑暗之中。
然后,我被手机的音乐声惊醒,一抬头坐起来,发现自己盖着被子睡在沙发上,而天色已经大亮。
电话上显示的是欧阳部长的号码,我接通电话“喂”了一声,欧阳部长在那头焦急地问我:“邹律师,会议开始了,你快到了吗?”
“我……”我抬眼看钟,已是九点,我连忙撒了个谎:“这边法院里有点急事喊我商量,我马上赶过来。”
我急忙起身去厕所洗漱,经过餐桌时,看见桌上邹雨准备好的早饭,和一张字条,上面写着:“姐,别太辛苦了。注意保重身体。”
再怎么快,赶到致林时,已是近十点了。
我闯进去,再三表示道歉。欧阳部长低声对我说:“你先到五楼林总办公室去一下吧,刚才他打电话过来让你上去。”
又找我干吗?我心想,有些不情愿地问:“什么事啊?”
“也许是哪个合同的事。”欧阳部长答。
“那您和我一起去吧?”我想拉一个作陪的,避免尴尬。
“那不行,我得在这里盯着。待会讨论了什么我们都不知道,怎么写协议啊。”欧阳部长立马拒绝。
我只好站起身,走出会议室。
来到林启正的办公室前。秘书微笑着对我说:“邹律师,林总在等您,不过可能不能谈很久,十点十分林总要外出。”
我一看表,已经十点了。“好,马上出来。”我答道。
暗暗深吸了一口气,我推门走进了他的办公室。
他坐在办公桌后,正在聚精会神地研究一堆图纸。直到我走到他桌前,他才抬起头来。
见到他我就感到惶恐,现在还是一样。而且,在惶恐之外,更多了一些柔情在心中荡漾。
他倒是显得很平静,指指椅子说:“坐吧。”
我坐下,他接着问:“那个项目谈得怎么样?”
“还好。”我其实完全不了解今天的情况,只好敷衍答道。
“过一段时间后,还会有一个大的项目,到时可能工作量会很大。”他说。
“哦……”我本想说,我准备离职,但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他看着我,突然问:“你准备走?”
我一愣,看来他已经知道了。我只好点点头。
“为什么?”他继续问。
“我妈身体不好,我想多均出点时间照顾她,所以要减少点工作量。”我照着想好的理由答道。
他看着我,默不做声。
我低下头,因为我们俩都知道什么是真正的理由。
过了一会儿,他说:“你还是继续做吧。你到别的所去,不是一样的要揽业务吗?在哪里做不都是做呢?我们开出的酬劳,恐怕别人很难做到。”
我依旧低头,没有回答他。我不知该说什么,难道说我无法面对他吗?
“你是不想面对我吗?”他说出了我想说的话。我抬眼看他,此时,他却把目光转向了窗外。
片刻后,他回望我,缓缓地说:“其实,如果我不制造机会,我们很少有机会碰面,如果我再处理一下,我们可能根本就不会见面。所以,你完全不必有顾虑。”
我的心被他的这两句话重重的击打着,几乎能听见破裂的声音。他的挽留和他的决绝,都让我无法言语。
秘书致电进来催他外出。我听到后,站起身就向外走去,忘了向他道再见,他从桌后追过来,帮我打开门,站在门边对我说:“邹雨,你再考虑考虑我的建议。不管怎么样,我对你的工作十分满意。”
我看他,他离我一步之遥,但是却又远到我无法触及。
我下意识地说了声“好的。”转身走出了他的办公室。突然想起刘军的事,想起该对他道谢,一回头,正撞见站在门后他的目光,也是一样的悲伤。
我忘了自己要说什么了,只知道应该赶快逃开,赶快逃开。
直到走进电梯,我才长吁了一口气。
“如果我不制造机会,我们很少有机会碰面,如果我再处理一下,我们可能根本就不会见面。”——一定要这样吗?只能这样吗?可是,这又何苦呢?我暗暗地问,问他,也问自己。
磨砂的电梯门,只有我一个人的身影,就像鬼魅。
(二十七)
下午回到办公室,我收拾好心情,开始干活。
协议书刚起了个头,郑主任轻手轻脚走进我的办公室,还返手关上了门,门锁的咔嗒声让我发现他的存在。
他走到我的桌前坐下,慈祥地望着我,还没等他开口,我就知道他要说什么。“郑主任,您不用说了,我真的是想走。”
“小邹,有什么困难大家一起来想办法,为什么一定要走呢?”
“太辛苦了,我周末都没办法休息,我妈身体很差,我想带她过来看病的时间都没有。”我半真半假地抱怨。
“创业阶段是这样的嘛!所里成立三年多了,现在才开始有点起色,你就说要走,没有享受胜利果实,也太可惜了。”
“您也知道我不是那种工作狂,为了赚钱,什么都可以放弃,我做不到。”
“但是,你说走就走,这么一大摊子事,我找谁来替你啊!”郑主任急了。
“所里王律师、夏律师他们,不都挺轻闲的嘛!”
“他们?!”郑主任用不屑一顾的口吻说:“什么都干不好,还自以为很有水平,如果把致林的事交给他们做,那我们就不要指望明年续约了。当初要不是开办资金不足,我也不会拉上他们。”
他向我凑近一些,低声说:“小高没有告诉你吗?我计划在今年之内,想办法把他们弄出去。以后,我、你和小高,再请几个年轻律师,我们好好地干一把。有了致林这块金字招牌,我们不愁没有业务,不瞒你说,现在已经有两个证券公司和一个上市公司有与我们签约的意向了。”郑主任说得两眼直放光。
“郑主任,我确实是难以担此重任,这段时间我觉得做得特别累,所以我想换个环境。”我说的是实话。
“小邹,那时候你刚毕业,没有经验,没有执业资格,为了男朋友想留在这里,是我顶住其它合伙人的压力,坚持要聘用你。”郑主任开始以情动人:“你说我这个当师傅的,是不是手把手地毫无保留地教你?带你认识法官,带你开庭,带你出差,交案子给你做,为你把关。后来你考上了律师资格,开始执业,我又坚持把你升为合伙人。为什么?就是因为我一直很看好你,认为你是一个很优秀的律师,以后一定会对我们所的发展有所贡献。可是现在,你说走就要走,让我真的很被动啊!”郑主任的表情痛心疾首。
虽然他的回忆略有夸张,但不可否认,我是在他的培养下成长起来的,听他这么一说,我也有些惭愧。
我的心一软,表态道:“郑主任,您别为难,我坚持一到两个月,你赶紧物色优秀人才,我等到您这儿有人接替我的工作,我再走。”
听到我这话,郑主任露出了欣慰的表情,但他还是客气地说:“最好是不要走,我们都不希望你走,尤其是小高,你一走,肯定会影响到他的工作积极性。”拿小高和我说事儿,是我们所的惯例。
我笑道:“那您就找一个更能提高他积极性的呗!”
郑主任掩门出去了。
我真郁闷啊,心里恨恨地想,这是怎么回事啊?从何时开始,我变得情场钱场两失意呢?一个有钱有势的英俊男人看上了我,而我却要离他越远越好,不仅如此,还得煞费苦心地换工作,丢掉每年十几万的分红?这是什么世道啊!
正想着呢,电话响了。我拎起话筒,里面传出高展旗的声音:“你睡醒啦?!”
“都什么时候了,我还睡什么觉啊!”我奇怪地答。
“邹雨,我真的很伤心很伤心!”高展旗用痛苦的语调说。
“怎么啦?”
“对你而言,我是不是就像空气一样,完全隐形啊?”
“什么?”我越听越听不懂了
“昨晚我还在和你说话,你居然就睡着了,你也太不把我当回事了吧?”
“哦!”原来是昨晚的事,我记起他确实是在絮絮叨叨地说些什么,把我送进了梦乡:“对不起,我昨天太辛苦了。”我连忙道歉。
“我等了你一个晚上,结果没和你说上两句话,你再想睡觉,总得等我把话说完吧!”
“您想说什么?现在说吧!”
“算了,不说了!”高展旗好像有些不快。
“说吧,是向我求婚吗?”我开他的玩笑,想以此获得原谅。
“对啊,你同意吗?”他倒挺会顺水推舟,立马说。
“嗯……”我佯做考虑:“你先把存折拿给我过目一下,我再做决定。”
“呵呵呵……”高展旗笑道:“好的,等我回来。”
“你在哪里?”我问。
“我在深圳,陪法官取证。昨天你在梦里没听见吗?”
“回来后我请你吃饭赔罪吧。”我答。
“好,一言为定。”他开心地挂断了电话。
高展旗说的没错,他就像我身边的空气,我常常会忽视他的存在,但他的存在,又是我生活中不可缺少的部分。也许这就是朋友的定义。
我按照与郑主任的约定,继续完成自己在致林的工作。
而那个人,他也按照他自己的承诺,从我的视线里消失了。
不论是什么样的谈判和会议,他都没有参加过,如果有什么问题需经他定夺,或有合同需要他过目签字,也完全由欧阳部长经手。我无数次走进致林,无数次经过大堂、电梯和那些办公室,竟然从来都没有遇见过他。
一天没有见到,两天没有见到,一周没有见到,两周没有见到……日子在一天天消逝,我的心却并没有如约地回复平静,相反,一种难以克制的思念不断地萌芽滋长,以致于我甚至悄悄地盼望,能在某个瞬间看见他的脸,当我站在即将开启的电梯门前,当我身后驶过的某辆黑色的车,当我走进某个特别重要的谈判会场,我都会不由自主地期待看见他,只要看见,就可以了,我在心里暗想。可惜的是,从来都没有,我的盼望竟次次落空。
只有一次,当我在七楼参加一个谈判时,中途去洗手间,经过隔壁的另一个会议室,忽然里面传出他的声音,平缓,略带暗哑,直击中我的耳膜。他与某些人讨论着有关贷款的工作,简短的发问,然后是别人长长的答复。我站在走道里,等着他的声音,听着他的声音,一时入了神。
突然门响,我一惊,忙佯做无事向前走去,转头一看,一个陌生男人从门后走出来,门开启关闭的刹那,越过陌生男人,我往室内看去,只见烟雾缭绕,而他,并没有进入我的视线。
我的心里,说不出的失落。
直到某个周六,我到学校上课,经过大操场,见彩旗飞舞,鼓乐声声,抬头一看大幅标语:“致林集团总公司捐赠致林图书馆暨开工典礼”。
我挤进人群,终于,远远地,我看见了坐在台上的林启正。
太远了,隔着太多的人,我看不清他的脸。在刺目的阳光下,我眯着眼,努力望向他,想看清他的表情。
在喧闹的音乐和人声里,在一个个不明身份的领导的讲话中,他只是安静地坐在那里,仿佛置身事外。然后,他起身,在众人的簇拥下,将一根红绸剪断。现场响起掌声,他抬头,环顾会场,这一刻,我才清楚地看见了他,和他脸上客套矜持的微笑。
一个多月未见,他还是那个样子,我站在人群中,贪婪地望着他。周围的女生依旧在惊叹他的英俊,而我在心里暗想:“你们又怎么知道他真正的样子,他真正的好?”
请允许我为了你,小小地虚荣一下,我在心里对他说
他高高在上,众人仰视,而我,则被淹没在人群中,成为千百张相似的面孔中的一张,他看不见我,发现不了我,而这才是我们应该的位置。
很快,仪式结束,他在一些人的引导下,迅速消失。人群渐渐散去,我却站在操场上,顶着阳光,站立了良久良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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