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阴霾的十二月的天。大雪每夜无声地落,早晨起来总是崭新的茫茫一片。
讲堂旁的绿化带里有个雪人,奥利奥的眼睛,糖葫芦的手臂,全身都是可食用的道具,可爱至极。第一二节课下课后回住宿区的学生纷纷在这儿停住跟它合影。乌咪自然也不例外。
她穿棉花糖一样的白色面包型羽绒服,戴粉色的帽子围巾手套,异常兴奋地跨过栅栏,蹲在雪人身边朝同伴的方向比出剪刀手,标准的甜心笑容。
当其他学生看见给她拍照的女生时,立刻就从雪人身旁暂时撤走了。
穿从头包裹到脚的羽绒服才算应季的寒冬,学校里会穿时装的女生不超过十个,个个都是曝光率极高的熟面孔。
兔毛帽,修长的白色水獭皮大衣,灰白渐变色鳄鱼皮包,雕塑般毫无血色的脸颊,鸽子灰的瞳仁。着装上一派和动物保护组织过不去的架势,而且因色系缘故,好像整个人快要凹进背景里找不出来,但就算她在原始森林里穿迷彩服,大家还是认得出,这个举着白色翻盖手机的女生是秋和。
“秋秋,我也给你拍一张吧。”
秋和不说话,手插进大衣口袋里,踩着雪,往寝室方向走去,用肢体语言表明这事没有商量的余地。
“不要整天这副表情啦,你没发现你走到哪里哪里就一片肃杀吗?像白无常一样。”乌咪跳了几步跟上她,“那个顾楚楚死了和你又没关系,干嘛在乎别人瞎猜胡说啊。”
没法不在乎,相似的案件发生第二次,连秋和也没有办法保持心态不受影响,她做不到像上次一样彻底置身事外。学校里说什么的都有,议论的中心已不是凶手,而是再次被卷进凶杀案的秋和。哪有这么巧的事,顾楚楚为了王一鸣扇了秋和一耳光,两天后就被毒杀。身边人除了乌咪,都对她改用小心翼翼敬而远之的态度,仿佛生怕她一不高兴又利用身边哪个男生来弄死自己。女生们的想象力比男生丰富。
【二】
文科计算机课在讲搜索引擎的章节。几乎所有学生都没听老师教课,不是在网上闲逛,就是在玩联机游戏。秋和倒是打开了搜索引擎,只不过关注点并不是搜索引擎的机制,而是输入“顾楚楚”后所得的搜索结果。
这起凶杀案不想曾晔案那样悄无声息。
由于王一鸣的父亲是政府高官,有人将案件放在热门论坛曝光,指责执法部门纵容犯案的高干子弟逍遥法外,跟帖骂声高涨,于是事件的各种内幕都被不断挖出披露,成为了新闻专题。该专题最近的新闻是本校校长发表官方声明辟谣:这不是一起碎尸案,也不是连环杀人案。
秋和觉得这条声明可笑至极。
难道肆意夺走一个未满二十周岁女孩的生命还不够凶残?非得碎尸或者连环杀人才算穷凶极恶?
网民们议论的焦点在于“仇官”,似乎每个人都变成了义愤填膺的现场目击证人。而事实是,王一鸣只是有嫌疑罢了,即便是那些所谓的“内幕消息”,也没有任何指向他的直接证据。
顾楚楚是被乙丅醚麻醉后被注射大剂量氯化钾饱和溶液致死。注射器没有找到。她死在一间教室,这间教室当天甚至上过两节通选课,学生们曾在她周围落座,老师曾在她前方授课,他们出现,停留在她身边,再离去。直到晚上十点半教室锁门,值班校工才发现这个怎么也叫不醒的学生已经断了呼吸。虽然目击者无数,但几乎所有人能提供的线索只有“一个女生趴在课桌上睡觉”,他们连看都没有多看她一眼,因为这实在是再普通不过的校园一景。
当女孩死于非命,第一个怀疑对象总是她的男友,人类对情杀的兴趣永远高于劫杀,何况有曾晔案在前。再加上,这位男友是生命科学系的学生,有出入生化实验室的便利条件,难道还有人比他看起来更像凶手吗?虽然氯化钾饱和溶液其实根本用不找学校生化实验室那些精密仪器。
王一鸣和间接相关的陈妍确实都接受过询问,案发那一整天他们俩除上课外的大部分时间都在王一鸣寝室看碟,叶玄没当电灯泡,所以他们一个旁证也没有,只有动机没有不在场证明。按理说陈妍的证词本可以为王一鸣脱罪,但她却是王一鸣的新任女友,可信度大打折扣。同时,陈妍的父母都是军界高官,使这案件看上去更像是王一鸣和陈妍合谋杀害顾楚楚,两人的父母找关系包庇。
一个人要证明别人有罪很容易,要证明自己清白却很难,因为清白的人一般不会时刻留意收集证明自己清白的证据。
秋和反倒有点同情王一鸣。假如他的父母都是工人,也许处境不会像现在这样。
不久前的曾晔一案,很多人都站在凶手一边,受害人富家女的身份和跋扈的性格总是人觉得欧阳翀犯案情有可原。
想到这些,秋和像吃了苍蝇一样泛着恶心。从某种角度而言,校园里的天真派倒是可爱多了,她们沉迷于研究秋和与两个案件之间的微妙联系。秋和利用人和操控人的手段比一般人高明些,因此,在她们天马行空的想象力催化下,秋和变成了一个能够迷惑男生去杀人的女魔头。
被妖魔化的秋和哭笑不得地关闭浏览器,立刻又灵光一现,重新打开,在输入框中打出“莫离莫染”四个字点击“搜索”。
令她失望的是,点开了很多网页,却没有可用的信息。这篇文章没有在任何期刊上发表过,但为什么会觉得似曾相识呢?
秋和整节课紧缩的眉头终于诱使乌咪发出了疑问:“秋秋,你哪儿不舒服吗?”
乌咪其实没选这门课,但不知是她认为秋和正在经历的事容易使人精神崩溃还是仅仅处于对秋和的依赖,最近一直与秋和形影相伴。
“头有点疼,可能上次的感冒还没痊愈吧。”秋和说了个谎,她是对闺蜜也不太敞开心扉的人,而且实际上她的确用脑过度有点头疼。
“老师布置作业了,我看你也没记。”乌咪收拾课本和笔记本电脑站起来。
“唔?我走神了没听见,他布置什么作业?”
“我就说嘛,你怎么听见这么脱线的作业都无动于衷。他让你们回去写一篇关于搜索引擎的小说,3000字以上。”
“哈啊?”
“他说,考虑到你们都是文科生,让你们发挥一下特长。”乌咪面带同情之色,转述道。
秋和捂着自己的额头和眼睛,想要长叹了一口气,却不知怎的化作一个嘴角上扬的笑,也许这便是所谓的悲极生乐。
【三】
事先料到平安夜所有酒店都会人满为患,秋和让乌咪早早地预订了餐位,店员嘱咐她们务必六点之前到达,但五点五十分到店时,却被告知因为有别的客人等待,所以已经先让别的客人坐下了。秋和与她们理论,无果,只好和乌咪坐在一旁边等位边聊天。
“这就是我不喜欢北京的原因——没有理性,随心所欲,缺乏秩序,不讲信誉。”
“那这是不是你不喜欢北京人的原因?”
“……叶玄?……我没有不喜欢他,你搞错了,是他不喜欢我。”
店里灌进一股强劲的冷风,乌咪回过头,看见只是几位客人,厚重的玻璃门在他们身后闭合,室内又恢复到原先的温度。乌咪转回身想继续刚才被打断的话题,却见秋和发着怔,眼里有意味不明的失落。
店员道过歉,引她们到空出的餐桌坐下。秋和接过菜单,迅速果断地报出一串菜名,吩咐最先上汤,不要甜点,把店员打发走了。
“经常来这里吗?”乌咪问。
“不,第一次来。在网上看了这家店的招牌菜,又问了来过的朋友。虽然我也尝试了一个新菜,但是你放心,百分之八十都肯定不会难吃。”
秋和对他人很宽容却对自己很苛刻,习惯于控制全局并且不能接受失败。乌咪不知她是天生如此还是后天练就,如果是后者,一定是很糟糕的经历使之练就。
“我真搞不懂你。小洁和张昊约会去了,涛涛和杨铬约会去了,你却扔下叶玄跑来和我约会。是你不接他的电话,却说是他不喜欢你。”
“很多是不像表面看起来那么简单,就比如……比如旁边那桌的两个人,你觉得他们是什么关系?”
乌咪侧头去看。一对中年夫妇在温馨的烛光边拉着手隔桌对视。
“显然是夫妻啊。”
“是婚外情。”
“哈啊?”乌咪压低声音,“不可能吧。”
“这个女人的身材是生过孩子的,而孩子没有出现在这里,如果那是她丈夫,这也是一次夫妻约会而不是家庭聚会,对么?”
乌咪点点头。
秋和接着说:“老夫老妻的,在平安夜约会,说明他们夫妻感情很好,她很爱她丈夫,对么?”
“对啊,就表面看来也是感情很好嘛,我就没见过我爸妈这么含情脉脉地对视。”
“这是个很细心的女人。她的帽子和鞋不同品牌但同色系,连衣裙领口开得很低,但经典的大牌香水使她性感得很高雅,头发没有色彩分割线,与眉色一致,应该都是近两天才染的,搭配平安夜限量版的亚光深金色眼影正合适。她为了这次约会费劲心机,准备得如此细致,她这么爱她丈夫,但却在夫妻意义的约会中故意摘掉了原本戴在左手无名指的婚戒。”秋和啜了口饮料,淡淡地说,“不反常么?”
乌咪再往隔壁桌偷瞄一眼,果然那女人无名指处有道戒痕,比周围皮肤浅了两个色度。
“那也许是已经离婚了啊。”
“女的不好说,但男的肯定没离,戴劳力士手表、穿阿玛尼西服的人不该来这种中档餐厅,而且他虽然全身名牌,但一点搭配技巧都没有,上下里外都是整套的官方穿法,所以如果你是在好奇,可以现在出门去找到一辆奥迪。”
乌咪果真跑出去,过了一会儿回来,悄声告诉秋和:“真有,司机还是个士兵。你真厉害。”
秋和没有意外之色,笑笑说:“如果你比任何人更想出人头地,你也不得不变得厉害。好了,别管闲事了,快吃菜吧,吃完了我们去看电影。”
“几点的电影?”
“九点。”
“还早呢。”
“在看电影之前想去影院隔壁吃根哈根达斯。”
难怪刚才没要甜点。
乌咪兴致高涨:“我们合张影吧,让服务生帮我们拍。”
“我不喜欢照相,我给你照吧,我带相机了。你坐这边来,那边逆光。”
【四】
圣诞节上午秋和没课,但也早早起床了,回寝室时一眼便看见等在自行车棚下的叶玄。男生直起身朝她招招手:“你丫最近怎么老穿得像遭了雪灾?一身白,想走白雪公主路线?”
秋和把手插在口袋里笑着走过去。
叶玄戳她脑袋:“夜不归宿!跑哪儿鬼混去了?老实交代!‘
“谁也不归宿?”
“那怎么这么一大早,没见你出门只见你进门?”
“谁让你那么不专业,盯个梢都起那么晚。”
“昨晚为什么不接电话?不会使手机你直说啊,还省得送你。”
秋和一听就乐了:“你那是馈赠么?明明是赔偿。”
“嘿——这丫头怎么还来劲了。你以为瞿翛然吃你这套,你这套就万能啦?”
“万能不万能不是明摆着么,有志气你别赖在这儿。你哥们处境那么困难,你不去陪他,跑来拿我开什么涮?”
“搞了半天你是心系前男友啊。他早逃回家待着去了,跟你学的,也是个不会接电话的主儿。你要真对他余情未了就跟去他家,从心理与生理两方面关怀他一下。”
“是不是王一鸣回家避难,你独守空房内心空虚啊?”秋和睨了他一眼,不理他走过去。
“咱们两个内心空虚的人中午一块儿吃顿饭吧,晚上也行。嘿!走那么快干吗!吃不吃啊?等你一早上了这点面子也不给啊!”
“怕了你还不行么?我惹不起,躲还不行么?”
男生不准进女生寝室楼,楼长按校规把叶玄拦在了值班室外。秋和刚上楼,就听见下面传来扩音器的声音:“秋和,既然你不爱饲料,那我就只好在隔空喊话了。你天不怕地不怕只怕我,是因为你爱我;我也天不怕地不怕只怕你,是因为我爱你;既然咱俩相亲相爱,咱俩就该在一起,这样才能皆大欢喜冤家路窄狭路相逢一笑泯恩仇……”
薛涛隐形眼镜刚戴了一只,动作僵住,凑到窗口,看见叶玄反坐在一辆自行车后座上拿着望远镜冲自己喊“薛涛你不该光看我,应该对你室友动之以情窦初开晓之以理直气壮,响应号召接受改造,坦白从宽是犯罪”,赶紧缩回头。
“这都什么跟什么?你俩又折腾什么?”
“贺岁片。制片:叶玄。导演:叶玄。编剧:叶玄。领衔主演:叶玄。道具:扩音器和我。”
历数叶玄从前的“丰功伟绩”,这还算不上是他追女生时玩得最出格的一次。考虑到这是一个曾在陪同校领导接见国宾时突然向宾告白的人,在楼下用高音喇叭喊喊话完全是小儿科,高年级的女生们甚至都懒得挤在窗口看热闹。
叶玄喊着喊着忽然停住。估计是遭到了女寝楼长的劝阻,禁止他在管辖范围内捣乱。但安静了不一会儿,就从另一个方向再度传来喊话声——“分子唯一的出路……”。
郭舒洁拍了拍胸口:“吓我一跳。跑到马路上坐在车顶喊,楼长是管不着了,可你说待会儿警察会不会把他抓走啊?”她问的是秋和。
秋和已经爬上床,闭目躺着,感觉很累。人被许多种声音笼罩,被现实和回忆碾压,喘不过气,腰酸,两条腿上的力气比赛流逝,逐渐哪儿也不能动弹。最后一线清醒的意识,是恍惚听见薛涛在代替自己回答郭舒洁:“反正他回派出所比回家频繁。”
梦境有面白墙,没有看得见风景的窗。
【五】
一觉醒来像死而复生,坐直了发现不是自己的床,身上穿的也不是睡下时的睡衣,秋和一阵紧张。
“秋秋你醒啦?”乌咪掀开她的幔帐,压低声音,示意薛涛在她上铺午睡。
“我怎么在郭舒洁床上啊?”
“你发高烧,睡上铺不方便照顾你,小洁把你换到下面来了。也是她帮你换的衣服,因为出了很多汗,怕你继续着凉。”
“哦……现在几点了?”
“下午一点,嗯……26号。”她特地强调了日期。
“我睡了一整天啊。”
“完全没印象了吗?昨晚还送你去了校医院,我们跟楼长打了招呼把叶玄喊上来帮忙的。昨晚大家都没怎么睡,轮流守着你。”
“郭舒洁人呢?”
“考试去了。”
“秋和你没事了吧?”薛涛也醒了,大音量地提问。
“嗯,应该没事了,谢谢你。”
“要谢就谢郭舒洁。你为她得罪陈妍的事她刚听说,感动得不得了,伺候你比伺候亲妈还尽心,我们都是打打下手。”薛涛一边顺着梯子爬下来一边说,“虽然你刚清醒现在说不太合适,但这件事比较紧急……”她打开笔记本电脑,“那个告状的作者把事情捅到征稿论坛去了。”
帖子内容显示在截图里:
前几天给她们杂志社编辑发去邮件揭发她的丑行,可是直到今天也没有回音。我不知是不是杂志社全体包庇纵容她!所以使出非常手段让大家看看真相!
接下去又是发给编辑们的信件内容。
秋和在旁边的浏览器窗口翻到一个主题名叫“关于苏灵事件的官方声明”,正感到疑惑,薛涛就解释道:“那是我用你的主编账号发的,没什么内容,比较官腔。”
秋和扫了两眼,大致就是:“……此事已引起杂志社与出版社高度重视,现正在调查中,请作者保持冷静,勿作无端猜疑……将在查证后作出公正判断,请斑竹在事件调查清楚前暂时屏蔽投诉贴……”
看来投诉帖确实已经被屏蔽掉了。
薛涛做得不错,如果换秋和也会这么处理。
“苏灵怎么说?”
“我还没跟她联络,倒是跟那个投诉作者联络了,问了问大致情况。我现在有她Q号,你要么?”
“你帮我把我的电脑搬过来,让她加我。”
薛涛眉头紧锁着把电脑搬过来,她昨晚也没休息好,但更大的困扰是这桩纠纷,她对学校里的事了如指掌,对社会上的事却知之甚少。
“她回不回去法院起诉?连我们也一起告?”
秋和不屑回答愚蠢问题,抬头看了她一眼,拉她坐在床边:“你过英语六级了么?”
“过了。”薛涛满脸茫然。
“六级每题有四个选项,这题只有两个,要么A说谎,要么B说谎,很简单的题目。你连六级都过了还怕什么?”待薛涛脸色不那么凝重,她接着正色道,“我不怎么相信这个作者。”
“为什么?”
“他那封信里有种‘苏灵写得很烂,我比她写得好’的调调,反映出嫉妒和怀才不遇两种心态。在他所有可做的选择中他选了最极端的那种——在征稿王曝光,后果有两方面:第一,苏灵身败名裂;第二,杂志社名誉受损。因为他的行为直接导致杂志社名誉受损,所以杂志以后肯定不会再采用他的稿件,他自己和杂志的合作也终结了。但如果他与杂志社私下协商,只要情况属实,也能达到警示苏灵、甚至让她受到惩罚的目的,同时,杂志社出于对他的补偿,以后会优先采用他的稿件。他有更好的选项,但却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就做了一个同归于尽的抉择,为什么?要么,是他很清楚自己的水平,以后写不出优秀作品,不需要和杂志社保持友好关系,那他彻底就是在造谣生事。要么,就是被愤怒冲昏了头脑,可我怀疑——这么一个才华横溢思如泉涌佳作无数的人,在他那数不胜数的佳作中有不足挂齿的一篇被人剽窃,有没有必要愤怒到这个地步?”
薛涛纠结的五官逐渐舒展,但神情还是脱不了困惑:“你说得没错,那你为什么还要跟他谈?”
“为了排除他是叶玄那类人的可能性。昨天叶同学喊话喊到什么时候?”
“一直到晚上我们把他叫来帮忙送你去医院。我估计这一带的警察叔叔已经根本不想搭理他了。”
秋和倚着墙启动电脑。大病初愈,身体和内心都很无力,但思维却异常清晰。当她打开QQ,已经想到了该去哪儿寻找那似曾相识的“莫离莫染”。
在QQ聊天记录中,她很快搜索出“莫离莫染”四个字,定位在一个长句中——
接收文件保存于C:DocumentsandSetting\MyDocuments\MyQQFiles\莫离莫染.doc
没费多少周折就找出了上下文——
苏灵:我先给你看几篇名家的。不过风格比较偏向冷色调。要不要看看?
秋和:传过来吧。
系统显示接收文件6篇,莫离莫染是其中之一。
秋和:我看了,文笔和情节都不怎么有特色。
苏灵:意思是都不行咯。
秋和:备用吧。
苏灵:哪几篇备用?
秋和:《眉》。这一片。
原来这篇文章秋和很早以前确实是看过,当时苏灵说过这是名家的作品,为什么现在又成了她自己的?退一万步说,就算真是她写的,这样一篇被新刊退过稿的作品,她怎么还会觉得足够优秀,可以拿去参加作文竞赛?着实蹊跷极了。
秋和与苏灵和投诉的作者分别谈过,但一无所获,两个孩子都远没有她想象的成熟。一个胡搅蛮缠地就“你怎么可以不信任我”儿恼怒,另一个继续在“她就是卑鄙无耻不配做编辑”这个话题上喋喋不休。
关机时她忍不住对薛涛抱怨:“我痛恨跟两类人打交道:一,女人;二,比我年纪小的人。”
“你的意思是——”薛涛终于笑出声,“最喜欢和老男人打交道?”
秋和的目光转向身侧窗外,地平线处笼着一段暗淡的紫色烟尘。
【六】
生活又回归常态。乌咪每天陪着秋和上课下课,听教美学的老师讲文革,听教生物的老师讲论语,完成稀奇古怪的课后作业,参加以相亲为目的的课题小组,看秋和解决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帮人定个票,替人开个证明,劝阻在水房里掐架的姑娘们,陪足球队的男孩们挑选队服,接受叶玄每天定时定点的调戏……过的都是普通学生生活,但有些事,终究是普通学生不太容易碰到的。
乌咪知道,郭舒洁与她男朋友自高中开始相恋四年,郭舒洁也没去过男友家,没见过男友父母,郭舒洁自己父母甚至都不知道她有男友。
这天放了课,乌咪和秋和踩着积雪追追打打地跑回寝室,脸被风刮得通红,笑得最开怀时一回头,见一个穿着皮草大衣的中年女人正朝秋和走过来,乌咪安静地停住,以为她是秋和的妈妈,再看看秋和,又觉得不像。
“你就是秋和吧?”
秋和停下动作,双颊泛着红晕,褐色眼睛忽闪忽闪望着对方,脸上的热情逐渐消失后,犹豫地点点头。
“我是叶玄的母亲,可以和你谈谈吗?”
就像这是个在自然不过的请求,秋和恢复了常态,没什么讶异表情,转头轻声对乌咪说:“你先回去吧。我和叶玄妈妈去咖啡馆坐坐。”
这时她的语气中已经出现了一种虚张声势的轻松。
叶玄妈妈打量着面前这个女生。第一眼就注意到,她穿着一双皮质极佳、保养得当的中跟本色长靴,鞋头弧形适度。叶玄妈妈讨厌那些穿尖头高跟鞋的女孩,她们的脚在那样的鞋里舒服不了,足见是虚荣且不诚实的人。秋和的鞋挑不出毛病,着装也与之相衬,虽然叶玄妈妈不懂得年轻人的时尚,但看得出都是一线品牌的设计。她不留刘海,额头饱满,虽然长得不甜美可人,过于消瘦显得福薄,但整体气质不差。可正因为着装打扮无懈可击,才足见她过早世故。
“我向你们系的老师打听了一下,你出身于单亲家庭?”
秋和神色清冷,似乎并不介意这个话题,可她既没承认也没否认,而是说:“我的家庭,我的父亲和母亲,我的经济来源和我的成长经历……我知道您今天来就是为了把听说与想象的那些事一件件向我求证,我没有什么可隐瞒,每一件都可以诚实地给出明确答案,而我想知道的事只有一件——我怎样生活和您有什么关系?”
“你是个聪明的女孩而且自尊心很强,有些事不需要我提醒。叶玄是我和他爸爸唯一的儿子,他是个好孩子,特别单纯善良,除了有时有点鲁莽就没有什么别的缺点,他在部队大院长大,对社会上那些阴暗的事情一无所知,应付不了太复杂的情况。再说,我们家也是很正统的家庭,虽然不至于封建到非要他找个门当户对的女孩,但至少,这个女孩应该质朴、正经,这样哪怕就是郊区农民的女儿,只要他喜欢,我和他爸爸也绝不会干涉。你明白我的意思吧?”
“我明白您的意思。来见我之前就坚决反对,今天见我之后您更不可能同意我和叶玄交往,其实对于注定无果的事情,我分寸自知。如果您冷静一些,完全没必要多此一举来刺伤我的自尊。”秋和说得极慢,而且停顿颇久,似乎是想让对方听清自己的每一个字。
她接着说:“但是,因为爱叶玄,所以不希望他受到半点伤害。您的所作所为我可以理解……您来找过我的事我保证半个字都不对叶玄透露。我自己的不幸,不会归咎于任何人。以前我也恨过我父亲,可是仔细想想,出了那样对我,他别无他法。像我父亲那个年纪的男人,唯一的选择是不惜一切代价保护自己的家庭,我只是个多余的牺牲品。所以阿姨,现在您不必用这种鄙夷中夹杂同情的目光看着我了。”
秋和说完这番话,拿起手袋和外套,礼貌地道别后离开了咖啡馆。
叶玄妈妈望着她倔强的背影摇摇头,叹了口气。她低头想喝完剩下的伯爵红茶,却见桌上不知从何时起多出一个扎着蓝丝带的白色信封。显然是秋和留下的,但又不像是遗落的。她满腹狐疑地拆开丝带,从信封中掉出一张照片。
待他看清照片的内容,瞬间手脚冰凉——
照片中,叶玄的父亲和另一个女人正在共进烛光晚餐。
直到这一刻,,她才真正领悟方才秋和说的每一句话。
——今天见我之后您更不可能同意我和叶玄交往。
——您冷静一些……像我父亲那个年纪的男人,唯一的选择是不惜一切代价保护自己的家庭……半个字都不对叶玄透露。
——我分寸自知。但是,因为爱叶玄,所以不希望他受到半点伤害。
【七】
秋和边沉思边机械地走在回寝室的路上。堆积的云朵贴近悠长的地平线,像一群乖巧温顺蜷伏在那里的小动物,激情与棱角全被过滤,只是疲倦地待着,唯有眼睛微微闪动生命气息,风过时它们毛发倒伏。
校园里只剩下建筑侧墙的灰色和漫天覆地的雪白。
刚到岔路口,突然一团阴影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往自己脸上砸来,来不及抬手去遮挡,只是条件反射地闭上眼睛,最初的触点在额头侧面,接着整张脸感到一阵冰凉,一直凉到耳根和脖颈。秋和睁开眼睛,受撞击的雪球已经散落在她的眼睛和衣领上。
叶玄哈哈大笑,跑到她跟前:“怎么样?准吧?”
“其实我一直在想,你追别的女生都那么标新立异,到我这儿怎么就这么俗套,直到——”秋和一脸正经地指着刚才叶玄所在的地方,“那辆投石机的出现。”
“现在知道我是真心诚意地爱死你了吧!”
“是,我被你爱死了。”秋和拍掉头上身上的残雪走过去,特地给“死”字加上重音。
“不是世界上所有男人都像你遇到过的那些极品那么怂。你要相信爱情,不要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也选调过来嬉皮笑脸开导她。
“我不怕井绳,我只是对你没有爱情。”
“不怕就好。”叶玄自动屏蔽后半句话,以勒杀的姿势拿出红色围巾把秋和的脖子套住。
女生停住脚步:“这是什么?”
叶玄继续往她颈部绕几圈,又从自己外一口袋一边拿出一个红手套为她戴上,最后不由分说地摘下她头上的帽子扔进一旁枯木从里,换上自己买的红色贝雷帽:“本来是圣诞礼物,就因为你作,不接我电话,变成了元旦礼物。别走白雪公主路线,寒碜死了,从今天起改走小红帽路线。”
秋和仰脸看着他,心底海啸般翻涌起悲伤。
可她不露声色,语调如常:“元旦假期你能不回家么?”
很多东西看似熟悉,其实却已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只是你没有觉察。
我不再是我,你也不再是你。
当我看向你一如既往的英气脸庞,玩世不恭的神情与桀骜不驯的眼睛,我看见关于未来的蜃景,它荆棘丛生一派荒凉,而我怀念过往那些温暖而美好的时光。
有时候,你也不是真的毫无觉察,只是在这个日趋倾斜的世界中,除了强颜欢笑得过且过,你我无能为力。
男生依旧笑着,耍京腔:“您有何贵干?”
“一起去郊区滑雪吧。”女生嘴唇的曲线向右边微微翘起。
“我考虑一下,明天给你答复。”男生装腔作势。
秋和板起面孔:“到底去不去?”
“去——!凶起来跟母夜叉似的,都不许人矜持一下。有你那么粗暴的爱情么!”叶玄开玩笑的同时,不经意瞥见红色围巾与秋和的脖颈接触线上有一小团雪,像盐。想抬手去拨开,但女生的体温却迅速使它缩小融化。
不知怎的,男生突然感到后背脊梁生出一种抽紧的凉意。
【八】
站在窗边使用饮水机泡咖啡的郭舒洁看见秋和叶玄在楼下纠缠:“你说秋和到底喜不喜欢叶玄?”
薛涛没空理她。
电脑屏幕上出现了令人毛骨悚然的几行字:
帮你打听过了,她们年级没有一个人认识她,我找了几个朋友拿着你给我的照片盯她们教学楼盯了三天,既没见她进也没见她出。就连在学校论坛问她这个人人品怎样,帖子都很快沉了。姐,你确定她是我们学校的人吗?
薛涛在对话框里回复到:
你再帮我查查吧。顺便帮我把学校门口那个书报亭卖报的人都用相机拍下来。
QQ音效又“滴滴滴”响起来:
这好办。那我先下了啊。88~
这时,秋和正好进了寝室。薛涛没等她把帽子手套摘下就把她拉到一边,压低声音神情严肃:“越来越诡异了。我认识一个大一的学妹,是苏灵那个中学毕业的,让她找人去调查苏灵,居然彻底查不到这个人。她什么来头你清楚么?”
秋和摇摇头:“我一直只在网上跟她联系,样刊是寄给她那个学校的书报亭转给她收,这你也知道的。”
“她现在闹情绪,说我们不信任她,压着稿子不给我。身份又迷雾重重。怎么办?”
秋和紧抿嘴唇,目光垂向一旁的地面。饮水机在角落里兀自“咕咚咕咚”冒起气泡,浮向水面后消逝不见。薛涛不放过她脸上每一点神情变化,但就是看不出端倪。
六十秒又六十秒地过去。最后她抬起头,语气依旧如昔,毫无涟漪:“这期都用另一个组稿编辑的稿子。我先约苏灵见一面再作打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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