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的夏天来得总是很突然的,风变得潮湿和温热起来,空气全部都是沾染着江水和树叶子的甜腥味道,因为是临着海的,一到夏天天气就会在瞬间变得昏黄,所有的云好像都集中到了一处,浓稠地布满整个天空,天际的那些高楼都好像是贴在纸片上似得单薄着,雨水在瞬间落下又瞬间消失,乌云好像是被一口气吹散了一样,空留下满地比巴掌还大的梧桐树叶子,和潮湿的后脚跟。而在地铁里可以完全不顾头顶上发生的一切,这里终日是和煦的明亮,列车照的预定的时间准时出现在站台上,与头顶的世界完全是不同的。地铁里的冷气开得很足,坐在座位上可以看到对面一排各种各样的女人的脚,纤细的,露着脚踝的,脚指甲上涂着浅色的指甲油的。而可可和小俏总是贪婪地注视着这些高跟鞋,如果有钱,她们给自己买的第一份礼物第一定就是一双高跟鞋。
虽然考试将近,可是现在可可和小俏还是坐在了地铁二号线里,她们要去乌鲁木齐北路28号,赴那个约会,死亡对她们来说过于遥远,于是依然是恍恍不安。
按着门牌号码一路摸过去,最后摸到了一排红色的小砖房,28号就在一所小学校的边上,三层楼的房子,底楼黑色的铁门生了锈,紧紧地闭着。可可和小俏在门口迟疑了一会儿,砰砰砰地敲了三下,听到里面人走动的声音。她们摒着呼吸,不安地等待着,这时候听到里面沉重的铁销拔出来的声音,门噶得一声开了,一个穿着白色紧身T恤和牛仔裤的男孩子从门后面闪出来,抬起头来的时候,可可和小俏都不约而同地叫出了声来:“沈涵!”
沈涵这个名字穿越过了几个夏天又回到了她们的身边。
对于这个人她们虽然都闭口不说,但是依然经常会想起,尤其是在夏初的时候,过去无数个夏初都已经恍惚成了记忆里跑道上面的一些叶子或者是甜腥的味道,那时候,梅雨季节夜晚的自行车轱辘在湿漉漉的马路上沙沙摩擦而过的声音,沈涵在中间,左边是可可,右边是小俏,三个人穿着雨衣,但是因为闷热的原因而没有戴雨帽,脖子里钻进雨后凉爽的风,华灯初放,闷热的马路的尽头在哪里小俏已经忘记了。而可可和小俏都来不及回头去张望那段日子,毕竟还是要急匆匆地往前面走,遇见一些其他人,其他可能会很重要的人,她们都不想错过。
他们三个人惊讶地僵持着,互相打量,半天没有缓过神来。“没有想到居然是你们。”沈涵终于把可可和小俏让进铁门,经过一个窄小的种满了花,放满了盆景的天井,她们走进了沈涵的家里,窗户上挂着竹帘子,遮蔽了下午西落的阳光。
这种太阳扎眼的阴影再次把可可和小俏带回到了三年前的傍晚,在学校狭小的操场上面,沈涵和一个男孩子扭打在地上滚成了一团,当他从地上站起来的时候,白颜色的衬衫被风鼓得好像是一面小旗子,上面沾了一串细小的血滴,他抬起头来,右手拿着一把平时削铅笔用的没有了光芒的小刀,而另一个男孩子则在地上捂着自己的右手臂在地上嚎叫着,那天也是这样的太阳,看得出人的剪影,最后地上的男孩子开始呜咽起来,可可和小俏那天在放学回家的操场边上,听到男孩子的呜咽,也看到沈涵像只忧伤的小动物般握着铅笔刀,青春期瘦削的肩膀寂寞地耸着,走着消失在她们的视线中。这之后,沈涵再没有出现过,之后的一个礼拜,他们纷纷从学校毕业,没有任何人有沈涵的音讯。
三年未见的沈涵现在长成了另一副模样,五官长开了,比小的时候强壮了很多,理着新长出的青草一般的头发,白色的T恤紧紧地绷在结实的身体上,裸露在外面的手臂上旧伤疤还在,还有一些新生出来的疤痕。“真的没有想到还会见到你们俩,你们都比过去好看了。”沈涵呵呵地笑着,重复着这句话,用瓷杯子冲了两杯果珍出来给可可和小俏,在间隙的沉默之后,不知道是谁突然咯咯笑了出来,他们终于又笑成了一团,三年的时光在笑声中全部隐去了,不见踪影了,他们又回到了初中里面前后座的时光了。
打牌,去溜冰场,唱歌,在天黑的时候一起骑车回家,好像什么都没有变过。
这时候可可看到墙壁角落里面的一张黑框框照片,一个嘴角的模样与沈涵颇为相似的女人在照片里面微微地笑着。她心头一惊,问沈涵:“你的妈妈呢?”
“她已经去世了,三年前就去世了。”沈涵的脸色还是暗淡了一点,“那天我外婆接的电话里面听到你们说起了程建国的名字,我不知道为什么那么久过去了还有人要提这个名字,所以我就打了回电。”可可想起来为什么笔记本的年历会是三年前的,这根本就是一本三年前的笔记本,那个男人在临死的时候带在了身边,却因为拥挤的人群而没有带去另一个世界。“他可能是我妈妈的情人,我妈妈是因为他而死的,这些年我一直想找他。”沈涵说,“你们怎么会认识他的。”
“他死了。”小俏说,“他跳进地铁的轨道,我们正巧看见了,没想到……。”沈涵低下头,手指甲狠狠地掐进了手掌里面。
“说点别的吧,你现在在做什么?”可可说,“三年没见了。”
“我,我在做快递员,你们知道我从小没有父亲,我妈妈死了的那年我就开始工作了,我外婆年纪大了,我也照顾她。”这时候天井里响起了铁门开启的声音,门上的铁屑直往下掉,从外面摸索着进来一个老太太,沈涵叫着“外婆”出去搀扶她,又用眼睛示意可可和小俏她们可以走了,于是可可和小俏拎起书包飞快地从后门离开,听到背后老太太在说:“小涵,是谁在咱们家啊?”可可回过头去看了老太太一眼,原来她已经瞎了。
可可和小俏沉默地坐在地铁的车厢里面,谁都没有再说话,而三年前的那一幕在地铁的玻璃里面一遍一遍地播放着,沈涵的白色衬衫在西下的太阳阴影里面是一面苍白的小旗子。那天她们本来想一起去找沈涵道别的,她们的包里面都有送给沈涵的毕业礼物,小俏的是一本村上春树的《挪威的森林》,封二上写了很多话,而可可的是一张画在卡纸上的铅笔画,画的是冬天,一只寂寞的白色小狗在窗户前喝咖啡,外面的树叶都枯萎了。而她们都只是看到沈涵握着铅笔刀的身影就这样消失在了操场的另外一头,太阳突然就隐没在了高楼后面,黑暗的操场上只有另一个男孩子的哭声,如此忧伤。
小的时候,女孩子们成天粘在一起,她们喜欢同样的花边短袜子,喜欢一种牌子的草莓冰淇淋,她们一起上厕所,手拉着手回家,互相交换着穿裙子,于是她们喜欢上同一个男孩子。她们都记得那时候她们听得歌是《只有你陪我一起唱歌》和《allapologize》,那时候,她们在学校的厕所里换下校服的蓝裤子,换上有着绣花图案的及膝裙子,互相搂着要出去跟沈涵说话,沈涵是个混混,沈涵是当时四季新村周围出了名的小流氓,他的手臂上有很多伤疤,可是沈涵就是沈涵,那时候他在可可和小俏心目中的地位是独一无二的。
沈涵一定是可可和小俏的第一个小爱人,而且是共同的小爱人。
所以,她们还是决定闭口不说。
晚上又是大维在U2酒吧的演出,可可总是在突然之间丧失安全感,她要拼命地找他,直到找到他才能够安心,她是多么地害怕他再次消失掉。而常常手机里传过来的声音一直是彬彬有礼的“您拨打的电话暂时无法接通,请稍后再拨”,于是稍后拨,还是无法接通,大维是在地下室排练,那个地方没有信号的,可可拨电话,抽烟,拨电话,抽烟,拨电话,抽烟,夜晚如逝,直到开始嗓子干涩,手机的充电电池用完了,卫生间里面充满了烟雾,她才往身体和衣服上喷了一点香水以后钻进被子里睡觉。这些事情时刻纠缠在可可的心头,她在内心里面对自己失望透顶。
家里前一天的碗筷还没有洗掉,这时候天还没有完全暗下来,而妈妈已经又坐到了沙发里面去了,沙发是家里最醒目的家具,妈妈自己订的,有三个巨大的柔软的靠垫,坐在上面整个人都会陷在里面,好像被拥抱着一样,和其他的那些看起来拘谨的木头家具显得格格不入。可可对在看电视新闻的妈妈说:“晚上我出去找小俏,晚了的话就别等我了。”可可每次在晚上回家的时候总是很害怕看到坐在沙发里面的妈妈,因为她倦怠,脖子缩在身体里,胳膊互相搂着一动不动,有时候甚至打着瞌睡,可可总以为她死了,她很害怕当她叫了几声妈妈以后那个坐在沙发里的女人再也不回应。而且现在虽然她和爸爸还没有办完离婚手续,但是爸爸也已不再回来过夜。
今天大维穿了黑色的汗衫和G2000的滑板裤,手臂上缠绕着一圈沉重的链子,可可有点疲倦,有点紧张,她兴奋不起来,于是自顾自地要了一杯黑啤,又自顾自地在脑子里面哼唱着完全没有关联的曲子,她想跟大维一起去吃柴板馄饨,这会儿她喝着冰凉的黑啤,可是胃逐渐地暖起来,在杂乱无章的音乐里面她还能够闻到馄饨葱花的和猪油的香味,只有在那个时候,这个世界上仅剩下她和大维两个人,她是他惟一的女孩。可可四处地看酒吧里面的女孩子,她们中的每一个都好像在时刻准备着要把台上的大维抢走,看她们手臂上的贴花,看她们的低腰牛仔裤里露出的伪劣CK内裤花边,看她们花枝招展的露背衣服,假睫毛和面若桃花的胭脂,看她们在音乐里摇头晃脑,看她们抽烟时候妩媚的样子,而可可,她觉得自己媚不起来了,她们,她们就在她的身边,怀着敌意的目光看着她,她媚不起来了,可可慌乱地点烟,可是打火机不着了,她的手心出着汗,看到台上的大维在那一个瞬间突然光芒四射起来,他蹦跳,甩头发,吼叫,他那么劣质而无耻得光芒四射着。
有个面目陌生的女孩子冲上舞台去抱住大维,和他一起叫,大维搂着她的腰,可可不得不承认那个女孩子她比自己媚得多,可可心里面的兔子们在一瞬间就一哄而散了,她被人推着挤着向前,这时候她才感到她是多么地厌恶演出这种场合,她厌恶众人,也厌恶墙上面的骷髅头标志,厌恶那些和她一样时刻准备着什么的女孩子,厌恶自己的轻贱,她觉得自己是,轻贱的,和她们一样。
等到演出结束以后,她看到刚刚那个冲上舞台的女孩子正在和大维交换手机号码,于是她在这个时候卑鄙地走上前去,挽住大维的胳膊,用一种女孩子特有的颤抖的却故作大方的姿态站在他们的中间,那个女孩子叫V,她看到大维在手机里面存下V这个字母,于是她对于这个字母心存憎恨,她憎恶V的淡褐色散乱的发辫,薄薄鼻翼上面的鼻钉,大花纹的暗色雪纺裙子,红色丝线的脚链,尖头黑色帆布跑鞋,又瘦又白,这是可可理想中的女孩子的模样,因为他知道大维喜欢这样打扮的女孩子,她努力地模仿,在路上暗暗记下大维赞扬过的衣服和首饰,可是看到V她才发现她学不来的,她不会为了大维的音乐而跳舞和尖叫,她觉得它们劣质,所以她学不来的。
这一天可可还是在大维家过夜了,第二天她也再次逃了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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