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后面的事情发生得非常迅速又突然,事情过去很久之后三三想她或许真的不应该把死老鼠的事情告诉阿童木。可是谁知道呢,谁知道那些事情的前因后果联系在一起以后她竟然都是那该死的导火索?或许本来大家都可以平安无事的呢。她曾经抱着这样微弱的幻想和希望,没有人可能真的不抱希望。她希望阿童木可以变成一个好人,可是如果他真的变成了好人那么他就不再是阿童木了,他就成了个跟她毫无关系的陌生人。为什么要叫她再次碰见阿童木呢?那些记忆是注定要被忘记的东西,最后的最后他们都终将忘记什么是秘密什么是不安什么是忧心忡忡,终将忘记最美好的时光,所以为什么要叫他们再次碰见?本来那个秘密都已经被河水泡烂,长满了水草和青苔,再也不会有人拂开那些漂浮在水面上的水葫芦,他们应该遵循成长的纪律跟其他所有的人一样,就算脑袋后面长着反骨也总有感到疲惫的那天。没有人愿意经历那些反复的伤害,这就好像死了一次又活过来,然后却必须再次死去,这过程令人厌倦和失去勇气,而且变得不敢再哭泣也不需要再哭泣。
那天放学后三三骑着自行车发疯般地穿越那些陌生的马路。为什么她会知道出事了呢?她身体里面那根简直与阿童木长在一起的神经在抽搐着尖叫着,叫她面对着模拟试卷的时候眼眶湿润,英语听力考试的时候根本听不见那个嘈杂的广播里放出的任何声音。藏在书包里的那台粉红色拷机一直都在歇斯底里地震动,她用手捂住,她想要把机器关掉,她想要拆掉它的电池。这是最重要的一次模拟考试,然后就是填写志愿就是考大学,可是她做不到。那个狭小的液晶屏幕上反复闪过熟悉的号码,直到现在都能够毫不思索就背出来的号码。她没有办法反复地去看那只已经疯掉的拷机,而右眼皮在不断地跳动。她焦灼地在椅子上左右挪动着屁股,这场景多熟悉,好像台上的监考老师都在幻觉里换成了那个该死的长满青春痘的数学老师,随时准备走下讲台把试卷从三三的课桌上抽走。她头昏脑涨,终于熬到最后打响结束铃的时候奔出教室去,把那些胡乱填写的选择题答案都抛在了脑后。她分不清什么事情是更重要的,是因为她那迷惘的无所事事的内心。
考试一结束三三就揣着拷机冲出教室去,她知道阿童木要出事了。
记忆真是杂乱。三三反复回忆着那天跟着阿童木去往留级生家里的道路,路边的理发店,菜场和公交车站牌,新建起来无处不在的二十四小时便利店都彼此相似。这该死的城市,这遍布着打桩机和水泥搅拌车的该死的城市就好像是费尽心思地为她建造出了一只迷宫,而那些陌生的马路显得格外无情,没有细节,无法分辨。她真想大哭一场。她听到寻呼台的小姐用不耐烦又轻描淡写的语气向她念着拷机留言。她死死抓着话筒惟恐漏听了一个字,可是这甜美的声音念得如此疾速又毫不留情,就好像如此这般的留言她们一天可以收到几百万条。
她们这些麻木的没有感情的成年人!
阿童木留言:“阻止我,我不想再回到那里面去。如果回去,我就再也出不来了。”
三三想要深呼吸去思考,要怎么样去阻止他。她曾经试图做过这些事情不是么?那个夏天,阿童木和林越远,他们都沿着苏州河的河堤奔跑。她就算捂起耳朵都可以听得到自己的尖叫。他们俩光着两条晒得像泥鳅般黑的背脊撒开脚丫向前面奔去,边跑边急不可耐地脱去脏球鞋。她总是试图去阻止他们做那些蠢事,可是其实当他们心意已决的时候就好像轰隆向前的火车一样没有办法停下来。她眼睁睁地看着他们俩光溜溜地跳进傍晚安静的苏州河里,只剩下河面上漂浮着的白色泡沫。她害怕那种安静,就好像这个世界上突然之间只剩下她一个人,孤独得就连肚子都要疼起来。现在她骑车在陌生的马路上努力于路牌间辨别着方向,却仿佛再次看到那个靠在教室门口的背着彩色水壶的林越远,还有他在操场上握着一只炮仗鼻子里呼呼地喷着白气的样子。这些片段此刻却好像是刀片一样割得她疼痛难忍。为什么那些记忆突然之间排山倒海地压过来?她从未如此这般地感到自己这么没用,那些该死的悲剧都是在她面前上演的。她挥舞出去的拳头都好像砸在棉花上一样绵软无力。如果她能够记得路就好了,如果她能够早一点赶到留级生住的那个新村就好了。如果她能够快一点再快一点,让时间倒转,让时间倒转的话她还会重蹈覆辙么,会一次次把事情弄糟么?
后来她会永远记得这个傍晚看到的场景,这场景叫她一想起来就浑身发抖到心灰意冷。
留级生居住的新村弄堂口被驻足的路人挤了个水泄不通,消防队员正把准备灌水的皮管子从红色的车厢背后卷出来。他们穿着密不透风的防火服,叫三三想起小时候在万航渡路菜场旁边的那个消防局。夏天的时候她就穿着睡裙吮着娃娃雪糕看那些消防队员训练。但是现在却如此不同,她闻见空气里面充满了被烧焦的木头气味,一幢房子的顶上不断冒出巨大的如同黑色蘑菇般的浓烟。她盲目地逆着人群往前走,突然间在围绕房子方圆十米的地方凭空露出一块空地来,楼下一个便利超市里面两个穿着工作服的阿姨抱着头从对面直冲过来,撞在三三的肩膀上就气急败坏地回头喊着:“小姑娘看什么热闹,都不要命了啊!”三三的眼睛里突然飞进一粒漂浮在空气里面的被烫得灼热的灰尘,疼得一下子就流出眼泪来。那房子顶楼的窗户看不到任何火苗,单单有浓烈的烟尘像脱笼而出的困兽般滚向天空,旁边一棵齐五楼高的银杏树躲避不及几乎就要被吞噬掉。这里全然已不是上次跟阿童木同来时看到的那副安静模样。有个房间里那台来不及关掉的收音机依然响亮地播放着张学友的歌。这声音先是尖利刺耳,再后来她就根本听不到什么声音了。她被人推搡着往后拽,有片原本放满了花盆的木板突然从被灼焦的窗台上断裂下来,连带着两只原本种着小葱埋着鸡蛋壳的花盆狠狠砸在地上。有个粗暴的陌生人扯住三三的胳膊往后拉,让她几乎踉跄着跌倒在地上,但是他们还使劲骂着,好像这场火灾都是因为她这个不怕死还愣愣地往烟尘里走过去的小姑娘。她听不到他们的声音,只看到身后不断有握着水龙的消防员往前冲,而她则被那些人挤着不断往后退。烟雾呛得她流出了眼泪和鼻涕,背后有新的救火车和警车不断呼啸而来。她红着眼眶望着那些升腾着继续升腾着的烟雾,只感到想要大叫喉咙却发不出声音。她站在人群里不敢动弹不敢再挪动脚步,惟恐突然就眼前一黑失去知觉。如果她在这里倒下去一定会被忙乱逃窜的人们踩死。四周全部都是惊慌又兴奋的陌生人,那两个从超市窜出来的阿姨在喋喋不休地向人描述着这火是怎么样烧起来的,而三三无助地只想在人群中找到阿童木的影子。
她从未如此剧烈地想要找到阿童木,却又怕真的在这里找到他。两个别着对讲机戴着墨镜的警察正互相叽里咕噜地说着话,而更远的地方已经设了路障。她希望能够看到阿童木好知道他依然还活着,可是如果他没有也被烧死在里面他就应该快点逃,离开这里,离开这个没有任何人在乎他没有任何人希望他活着的地方。不知道留级生有没有死掉。那些烟雾渐渐散掉,被水枪浇湿的窗台已经被烧成墨黑,而望进去可以看到屋顶上那只吊扇也是苟延残喘地悬挂着,四周的墙壁都被烟熏得一片墨黑。不知道留级生到底在不在那间安静得只剩下灰烬的房间里面。在第二批消防队员冲进楼里去的时候,三三捏着自行车钥匙从越来越兴奋的人群里落荒而逃。
回家后三三惊魂未定地在浴缸里泡了一个小时,把龙头开到最大,让汩汩的热水顺着头发流过背脊。她反复清洗着是想在晚饭前把头发和皮肤毛孔里的那股烟尘味全都洗掉。她闻着自己身上的气味就像是一个在停电的夜里被蜡烛烧焦了头发的小孩,所以她就这样浸泡在肥皂泡沫里面,用丝瓜巾恶狠狠地擦着身体每个角落,直到最后眼睛看得到的地方都红成一片,手指和脚趾的皮肤因为泡得太久而变皱发白。妈妈坐着桌子边看着一碗小排骨萝卜汤渐渐变凉,忍不住简直要横冲直撞进来。她这才把自己从水里撩起来,湿漉漉地站在冰凉的瓷砖上把所有的衣服都扔进滚筒洗衣机里盖上盖子。可是哪怕她换了家里那套沾染着雪花膏气味的睡衣,依然心神不定地坐在角落里拼命扒饭,害怕爸爸妈妈会闻见那股她总觉得缭绕不散的烟尘味,害怕他们问起,问起今天的考试,问起她在学校里这一天过得好不好,她会失态地大哭。她憎恨他们的关心憎恨他们探究的目光憎恨他们对她还抱着那最后一点希望。她已经发霉了,她是颗潮湿的蘑菇。她多么想他们就这样让她去吧,让她像她自己想要的那样成长下去,让她以她自己的方式摆脱噩梦。这整个晚上三三无时无刻不把拷机贴身放着,每隔两分钟就要确定一下它的确是处于开机的状态。可是它就好像电池耗尽了一样,就好像死掉了一样,直到她缩在被子里面睡死过去都没有再震动过。
或许阿童木已经被警察抓起来了或许他跟留级生一起被困在那幢被烧焦的楼里面或许他已经买了张火车票离开上海或许,或许他已经死掉了。
或许阿童木真的已经死掉了。
清晨时分那只被压在枕头底下的拷机死命震动起来。三三惊跳起来去按它,才发现大概夏天真的已经要来了,压在身上的被子把她窝出一身冰凉的汗来。才四点半但是外面的天空已经微微发红,电线杆上的麻雀清脆雀跃地叫唤着,白色的天光很快就要露出来了。三三拿起电话拨显示在屏幕上的号码,那等待接通的几分钟里面她的心脏简直在拼命要跳出她的身体。喉咙干灼,在迫不及待地“喂”出来时声带都已经紧张地缩紧了。
阿童木没有死掉,他在电话里的声音如此清晰和遥远:“我就在你家门口。你随便怎么样都出来一下吧。”
三三穿了条运动裤连跑鞋的鞋带都来不及系就跑了出去。爸爸妈妈的房间里还是死寂一片,铁门在身后哐当一声碰拢的时候她紧张得想要呕吐起来。然后,她在凉飕飕湿润润的初夏清晨看到一夜未眠的阿童木推着那辆破得不行的自行车站在那里。他看起来很陌生,又很坚硬,全然不带惊慌失措和落魄。他就跟过去一样眼睛发亮站得笔直。可是总有什么地方看起来不对了,好像他突然之间变成了一个大人。这种感觉就跟三三最后一次在学校门口见到站在栏杆外面的吴晓芸时一样,她变成了一个套在小孩壳子里的大人踮着脚尖死死盯住正在操场上跑步的三三。而现在虽然只是经历了这漫长的一夜,却好像是又凭空掠过了六年的时光一般,恍恍惚惚中她分明感到阿童木好像一夜白头般变成了大人,变成了属于他们那边的人。原本他们就好像是两个有气无力地依靠在一起的人,可是为什么三三看着他的嘴角坚硬的线条就觉得那根把他们俩连在一起的筋被那把小刀挑断了?她疼得几乎走不动路,她想走上前去抱住他,抱住他实实在在的身体,如果这这样做可以阻止事情越来越糟糕的话。可是她从来没有拥抱过,从来没有人告诉过她从来没有人拥抱过她。她根本不知道应该怎么样去拥抱啊,所以现在她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变成大人就好像他再次扎猛子跳进苏州河里。她阻止不了他的,如果她不是只愚蠢的旱鸭子,如果她会游泳的话她会跟着他一起跳下去么?
“我把事情搞砸了。”阿童木尽量若无其事地说。
“昨天下午我在模拟考试,很要紧,但是现在也无所谓的。我该早点来找你。”
“优等生,你应该考大学的。你考上名牌大学的话就别跟人说你是我们严家宅混大的。”
他们俩说着敷衍的话就好像真的对彼此漠不关心似的,就好像要忘记昨天傍晚的那场灾难似的。这以后的好几天里,三三最害怕的就是看《新民晚报》和六点半的电视新闻,她担心看到关于那场火灾的任何报导,担心看到留级生已经死掉了,担心看到照片和评论,担心人们要找出凶手,担心那些被文字和图片记录下来的东西让她的记忆变得确凿,就好像敲上去的钢印一般再也无法忘记。她害怕再也无法忘记。当那些可怕的事情发生时她总是可以开启身体里面的一个开关然后忘得一干二净,尽管会连同快乐的时光全都没有了,可是那些真的都是非常可怕非常悲伤的事情。她习惯了这样了,她原谅自己屡次忘记那些最伤心的和最欢乐的时光,她原谅自己糟蹋自己的记忆她也早就原谅阿童木了啊,原谅了那些笔直砸在脸上的伤害!她原谅了一切可为什么事情只会越来越糟糕呢?他们都不知道留级生有没有死在那场火灾里面,没有任何的报纸和电视新闻提到那场火灾,但是他们甚至都提到了一只被困在某个新村梧桐树上的流浪猫提到了监狱里面的犯人诗歌朗诵会提到了在某个国家举行的大胃王比赛。为什么他们提到那么多鸡毛蒜皮的事情却只字不提那场火灾呢?三三感到就好像整个世界都联合起来要对她隐瞒,要欺骗她,要把她蒙在鼓里。是不是因为她曾经是个该死的撒谎精,他们才要这样来报复她呢?他们把她困在了时光隧道里面,虚构了那个正在进行的世界,其实都是假的。当她有一天奋力扯开所有的幕布,会不会发现其实自己依然踩着那双断了襻的凉鞋站在十二岁夏天的苏州河堤哭泣,而如果真相比这还可怕怎么办呢?
那场火是阿童木放的。他摸准了留级生家里的门牌号码,在那个傍晚跑到他家的走廊里面砸烂了玻璃窗,点燃了两只装了煤油的玻璃可乐瓶扔了进去。他在奔下楼梯的时候撞见很多人,有个刚刚下班的中年男人被他撞翻了自行车,车筐里的鸡蛋流了一地的黄。他指着阿童木的背影破口大骂,所以这次他真的是逃不了了,所有的人都会站出来指证他。他如此特别,独一无二,他的模样他奔跑的样子他骂粗口时的腔调,都会使他很快就被人揪出来。小时候他从来都没有想过这些。那次如果不是因为三三扑上来把他扯开他一定已经用那根红领巾把留级生勒死了。如果那个时候就把留级生勒死就好了,他的一辈子就真的完蛋了,他就不必再对这以后漫长的冷冰冰的时光抱有任何希望。就叫他安心地呆在管教所里面吧,从少年直到他老去直到他死掉,就叫他呆在里面吧。为什么要给他出路,再残忍地看着他狠狠践踏掉所谓的未来?所以他犹豫了,在扔出两只可乐瓶以后他愣在原地直到火苗轰的一声炸开来,他感到自己的睫毛都被灼热的火烧伤了。他坏事干尽都没有后悔过,但是那一刻他突然感到从未有过的渺小和悲伤。他从来都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他奔跑就好像是要熄灭身体里面的那团火。可是现在这团火好像真的被熄灭了,所以他才真的手足无措起来。他突然觉得自己再也不会去做这些事情了,再也不需要奔跑再也不想四处流窜再也不想噩梦惊醒再也不想回到那个该死的地方。他烦透了,恨不得立刻死掉。
“他死了么?”三三盯着他的眼睛,但那真是一双毫无情怀的眼睛。
“我不知道。但是就算没有死,他也再不会用死老鼠来吓唬你了。”
“你不要说这些话,不要再说你做这些全部都是为了我。”不知道为什么,阿童木说的那句话就好像触到了三三内心里那块最脆弱的一崩就断的地方。她几乎要跳起来。她的脸几乎要凑到阿童木的鼻尖。
她愤怒地说:“不要让我做你的帮凶,不要让我觉得愧疚。我受不了了。不要让我那么难过。为什么你不能做个好人呢?你说你喜欢我,你说可以为了我做一切事情,可是我就只想你变成个好人,而你却是个凶手,你是个凶手。”
“对,我就是个凶手,在你的眼里我做再多的努力也是个凶手,在你眼里就是我害死了林越远,你根本就没有打算原谅我。我的努力全部都是白费。你可以表现得像个没有记忆的人,可是我不行,我已经在少管所里呆了六年,等我出来的时候连严家宅都被拆掉了。就算是我害死了林越远这又怎么样呢?我可以让你把所有的过错都栽在我头上,如果这样能让你不再感到伤心的话。你总是按照自己的意愿活着,你那么自私根本就没有在乎过别人的感受。你以为你那些悲伤有多么了不起,可是你根本不知道你做的那些事情说的那些话多么有杀伤力。你根本不在乎别人受到的伤害。”
林越远死了么?
林越远死掉了么?
有时候我们不能不哭,不是懦弱不是胆怯,是因为如果我们不哭就真的会死掉。
阿童木在一分钟里说尽了所有可以把三三的心刺到粉碎的话,然后他喘着气,直愣愣地盯着三三的脸,而她流着泪望着他的眼睛浑身都僵住了再也无法动弹。他们俩就这样互相看着大口大口地拼命喘着气,好像空气稀疏就快要被溺死,好像被扔在岸上的鱼无望地摆动着尾巴拍打着泥土,好像从噩梦中惊醒后不敢闭眼惟恐再次被扔回没有尽头纠缠不休的梦境里。
然后,他们俩终于抱在了一起。
他们不知道是谁先伸出手臂,是谁先把头埋进谁的胳膊里面,反正现在他们俩抱在一起哭泣。泪水让他们的鼻子都无法通畅地呼吸,所以不得不张大嘴巴继续大口喘着气。他们的脸、脖子和胳膊都湿掉了,看起来就好像是电视剧里演戏一样可笑。可是却必须要这样,不哭泣就会死掉。此刻对三三来说突然之间所有的迷雾都散掉了,其实那些记忆全部都在,那些记忆就好像是重新被灌进那只干涸已久的游泳池里面的水,上面漂浮着枯萎的梧桐树叶和滑腻的青苔,水流汩汩有声。她好像依旧穿着汗衫光脚坐在这个露天游泳池的旁边。那时候她分明才十二岁,跟现在比起来除了发疯般地长高外竟也没有其他的分别。她睁着眼睛看到那年夏天天空里大朵大朵如棉花糖般的云,还有苏州河堤上撒着的金黄色夕阳那么宁静,而她,那个踩着凉鞋失魂落魄地站在河堤边的小女孩,那条最好看的连衣裙其实并没有她记忆中那么好看,短了,紧绷绷的,甚至在胸口染了一大摊洗不掉的油腻。她费力地跨过那些堆砌起来的大石头,死命地注视着水面上漂浮着的白色泡沫,揉着眼睛,手足无措地念叨着:完蛋了完蛋了完蛋了完蛋了。
“我要走了。等天亮了去给我爸买瓶酒买条烟,然后我就走了。”阿童木在她耳边说。
“你去哪里?”她下意识地抱紧他。
他的骨骼坚硬皮肤发烫,就好像已经烧了起来。
“去坐火车,到云南去。听朋友说要坐三天两夜的火车,那一定是很远了。”
“你还会回来么?”
“我想回来的。我想呆在这里,跟你在一起。”
“带着我一起走,求求你,带着我一起走,我不能自己留在这里。”
“你要考大学。”
“我会死掉的。求求你,不要像他们一样冷酷。我会死掉的。”
三三死死地抱住他,就好像是身体被掏空的人一样茫然地说着这些。现在她全部都想起来了,全部都想起来就好像从来未曾忘记过,就好像身边那些幕布被通通拉下后一个真实的世界突然出现在背后。可是最残忍的是那个世界并非晦涩得好像飘着灰烬的苍白天空,却是闪着光芒,傍晚时吹过屋顶清凉的微风,卫生室窗户外面摇摆着的凤仙花和芭蕉叶,运动会阅兵仪式时涂在白色跑鞋上面的石灰粉……没有人知道她曾经是小学班级里面跑得最快的那个女生。她想起升学考试前,有一天她被妈妈荡在自行车座去上英文补习班,经过万航渡路的时候看见林越远跟阿童木两个人正在攀爬两堆巨大的碎砾石堆。她被凹凸不平的路面颠得屁股疼,手里还握着一罐可乐在喝。妈妈把车子骑得飞快,她扭头看的时候就看见他们俩已经爬到了砾石堆的最顶上,正欢呼雀跃着朝她招手。现在林越远的模样如此清晰地漂浮在记忆的水面上,好像伸伸手就可以捞得到。他背着那只彩色水壶站在万航渡路门口那棵梧桐树下的样子,他翘舌的北京口音普通话,她都想起来了。她想起来他已经死去了七年呢。而三三自己呢,她却在七年后拼命抱着那个凶手嚎啕大哭。太阳慢慢出来了,环卫工人握着粗大的高粱扫帚把马路上的落叶归拢在一起,经过他们身旁时盯着他们俩看了很久。三三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但是她真不想放手。所有的事情都好像被打通了经脉般联系在了一起。她担心自己松手之后就再也没有力气走回去,担心那张被眼泪鼻涕弄糊的脸被任何人看到。藏起来吧,藏起来,没有人会在乎的。
“放学后,放学后在学校门口等我。”阿童木松开她的手,她盯着他的眼睛。
可是那双毫无情怀的眼睛啊,未来难道就是这样的么?
“笨蛋,你听我说,
我们不能跟任何人说。
你听到我在说什么是么?
你看着我,我们不能告诉任何人这件事情,
否则就完蛋了你知道么?你听到了吗?
这是我们的秘密,不要告诉任何人,
拉钩上吊一百年不许变。”
“告诉你一个秘密:我们打赌了,林越远说如果他先从苏州河里浮出来就代表他喜欢你更多一点,如果我先从苏州河里浮出来就说明我喜欢你更多一点。我就知道结果我会赢的。他不该跟我比,他不该跳下去,因为没有人会比我更喜欢你。”
而十二岁那年的夏天他们俩脱成赤条条,泥鳅般跳进水里后,林越远就再也没有从苏州河里浮起来。这是不是在说其实他的内心里根本一点点都不曾喜欢过三三?这只是他们男孩子间玩闹的把戏,如果他真的喜欢她,哪怕只是指甲盖大小的那点喜欢,他就一定会拼命地从那肮脏浓稠的河水里游出来,哪怕要花再多的时间,哪怕用尽全部的力气他都会从那该死的河里游出来。但是那天三三在河边等了多久呢?等到天全都黑了,等到阿童木胳膊上那条巨大口子流出来的血都凝固起来,疲惫地蜷缩在石头上睡着了,河面上的白色泡沫都渐渐消失只剩下成片的水葫芦在夜色里像一张张黑色的网覆盖住了整个河面,林越远都再没有游上来。他一定从未喜欢过她,他一定对她毫不在意,才根本不肯费一丝力气从那污浊的河里游出来。三三绕着那段河堤失魂落魄地反复地走,她走到小脚趾和后脚跟都被蹩脚的凉鞋磨破了,她走到后来头发全都耷拉在额头上,裙子的蝴蝶结也散了,裙摆上沾着的阿童木的血变成了暗红色,很脏。她看到河面上漂浮着的塑料袋和一只死猫,尽管努力不朝它看,却还是不小心看到了那只猫已经烂了一半的眼睛里空荡荡的忧伤,以及它的耳朵里那些米粒大小的蛆正在渐渐侵蚀那些腐烂的蛋白质。她立刻就弯下腰干呕起来,而这时在旁边蜷缩成一团的阿童木在梦魇中喉咙里发出低沉急促的喘息声,四肢胡乱地颤抖,让三三感到再过一秒钟他就会立刻口吐白沫死掉。但是他突然尖叫着醒过来,醒过来然后双手撑着地上依旧温热的石头,茫然地看着面前一艘垃圾船在黑色的河水上平稳地开过去。有一只夹着尾巴的狗站在船头朝他们俩狂热地叫起来。阿童木从地上捡了块石头扔过去,那只狗跳起来把身后拴着它的粗重铁链甩得当啷作响。那时阿童木的脸已经烧得通红滚烫,而裸露在外面的伤口滚出白色的脓液来。他说着胡话,跌跌撞撞地沿着河堤跑着,嘴里喊着林越远的名字,破口大骂着,把能够捡到的一切石头都死命往苏州河里砸,在黑暗里飞溅起一个个白色水花后立刻被黑色的水藻吞没。三三蹲在地上抱住自己肿胀的膝盖,她已经不能再喊叫,刚才对着阿童木撕心裂肺地大喊让她的声带此刻好像被割烂般疼,所以她失去了最后的抵挡恐惧的武器。有惊慌失措的蝙蝠瞎着眼睛在桥墩下乱撞,那笨重的声音叫她心惊肉跳。
她只记得自己用尽最后的力气朝着好像愚公移山般盲目地要把所有的石头都扔进河里去的阿童木说:“凶手,你这个凶手。”
“我没有杀死他,我没有!”
“我恨你。”
“我没有杀死他,我不是凶手。”
“滚开,凶手,求求你滚开。”
“我们跳下去的时候,本来是手拉着手的,但是水下面有废铜烂铁,我的胳膊撞在了铁架子上,然后我就松开他了。我想要睁开眼睛来看的,可是那水,那水简直就要把我的眼睛弄瞎了。他一定也被撞到了,但是我看不到他。谁知道那水底下会有那些鬼东西呢?我以为我的胳膊快断了,我想着我大概要输了所以就拼命地往上面游。我没有那么坏,我没有杀死他,没有没有没有。”
“我不相信你。”三三别过脸去。
“笨蛋,你听我说,我们不能跟任何人说。你听到我在说什么是么?你看着我,我们不能告诉任何人这件事情,否则就完蛋了你知道么?你听到了吗?这是我们的秘密,不要告诉任何人,拉钩上吊一百年不许变。”
阿童木眼眶通红,用手死死掐住三三的脖子。她哀伤地注视着他的眼睛,愤怒的心碎的真的想要杀死她的眼睛。她不记得那天是怎么回到家里的。她沿着苏州河走,在黑暗里踩在地上的脏水洼里,脚趾上的水泡破了皮开肉绽却根本感觉不到疼。有几次蝙蝠们在那些棚户区的屋檐底下突然朝她飞过来她都感到自己或许快要死了。那些潮湿的野草堆里不时有猫拖拉着尾巴一晃而过发出刷刷的声音。死掉是怎么样的?如果不会感到疼痛的话那么死掉就死掉吧。她感到那条路永远都走不完,这种感觉就好像是陷在淤泥里的林越远还需要她的陪伴似的。她想哪怕他不喜欢她,哪怕他对她毫不在意,只要他感到孤独,她都能陪着他,要多久就多久。对他,她真的可以奋不顾身,但是他都不会知道。
终于,她回到了家里。妈妈帮她在浴缸里放满了热水。热水瓶里刚烧好的滚烫的水冒出蒸汽弥漫在整间浴室,她感到自己几乎要闷死在里面。被爸爸用毛巾裹住了身体抱回那只狭小的沙发床上,她都没有哭。她昏昏沉沉地躺在冰凉的席子上,看着头顶积满灰尘的电风扇单调地旋转着。在刚才的手忙脚乱中大人们围拢着她问了许多话,他们摇晃着她的肩膀对她喊着:“看着我,三三,看着我的眼睛。你怎么了?看着我的眼睛,不要紧,不管发生什么事都不要紧,爸爸妈妈永远都会在你身边。告诉我们是谁欺负你了,我们不会再让这种事情发生。为什么不说话?三三,不要不说话。”他们把她的胳膊和腿拗来拗去检查她身上有没有伤口,把她的脸掰过来对着他们的眼睛。但是她太累了,她累得就连哭泣的力气都没有了,累得就连心碎都感觉不到疼,累得连害怕和恐惧都来不及袭击她,就睡过去了。睡过去前看着希尔顿酒店顶楼的那盏飞行指示灯还有天窗外晃动着的梧桐树叶,她突然想她只有十二岁,她从来没有谈过朋友从来不知道接吻是怎么回事,但是她已经完蛋了。林越远死掉了,这一生中再也不会发生比这更可怕的事情了。这是最最坏的事情,无论她以后做什么都将无法弥补。本来如果她考上了重点中学或许真的从此以后会变成一个普普通通的按部就班的女生,可是现在,她已经成了爸爸妈妈永远都无法原谅的女儿,她永远都将是三年级报名照上那张坏孩子撒谎精的面孔。她闭口不言,早晨起床时她看见那条被浸泡了整个晚上洗干净的连衣裙轻巧地晾在天井里,却依然感到裙摆上沾满了血迹,立刻就把刚喝下去的热牛奶全部都吐了出来。她难过极了。尽管她不说,但是她有罪,她得不到原谅。她怀揣着这个该死的秘密,感到自己的一生都完蛋了。
从来都没有人要把她蒙在鼓里。那整个夏天她都不愿意开口说话,惟恐一旦说话秘密就会脱口而出。在最初的日子里,她多么想要告诉谁,随便是谁,随便哪个对她存有耐心肯听她说话的人。她就快发疯了,每天只要铁门被敲响或者是公用电话亭的阿姨趿拉着拖鞋来叫门她都心惊胆战。因为一直不说话她感到自己的舌头和上颚被粘在一起,好像嘴巴里也长出一层厚厚的苔藓来。而爸爸妈妈轮流在白天请假陪伴她,不敢再把她一个人放在家里。她像被囚禁在了那间小小的屋子里面。刮台风的时候她看到外面的天空突然变成了土黄色,梧桐树枝剧烈地摇摆着,但是却根本不害怕。最可怕的事情都已经发生了,再没有什么值得害怕的了。而只要爸爸妈妈逼迫她开口说话,她就开始尖叫。她害怕跟他们呆在一起的时光,她害怕跟他们围坐在饭桌上被他们探究又哀伤的眼神注视着,所以每次吃饭时都会魂不守舍地大口吞饭只巴望着快点坐回到自己的角落里去。有一次妈妈特地做了她最爱的凉拌海带,但是她竟然让满口的米饭把海带堵在了喉咙口。她记得自己在饭桌上大声呕吐,嚼得半碎的饭粒喷得到处都是,翻着白眼,几乎要窒息过去时才被妈妈用手指从喉咙里把海带抠了出来。一片狼藉。她咳嗽着,绝望极了,感到那些爱和耐心都在渐渐地被消磨。她相信一定有一天他们将不再爱她,不再对她抱有任何希望。她看到妈妈蹲下身子收拾被打碎的碗,她的头发上甚至还沾着喷出来的米粒,她就知道,他们都在对她慢慢丧失耐心。
那个下午,她把橡皮筋绑在夹竹桃和消防栓中间,独自在弄堂里面跳。骑着辆破自行车的邮递员打着轻快的铃铛在她面前停下来,说:“哟,好像是录取通知书哎。小姑娘真有出息,已经长这么大了。很快就要收到男孩的情书了吧?到时候爸爸妈妈可要担心了。”她打开那只挺刮的信封,从里面抽出张粉红的纸来。握着那张纸,她却突然开始哭起来。她竟然被名牌中学录取了。她这样一个劣迹斑斑的女生竟然将要混迹于那些优等生中,可是这除了会给爸爸妈妈带来些安慰外又有什么意思呢?她不在乎这些了,不在乎自己将有一个什么样的未来。她感到就好像突然之间一切都被拦腰斩断了一般,就好像时光突然间停滞了一般。如果可以的话就叫时光停滞在那个傍晚之前吧。忘记吧,忘记这该死的黄昏,没有人死掉没有人心碎,顶多只是些糟糕的成绩单和没有签名的家长联系手册。如果能够忘记这些,她愿意做任何事情,她愿意付出一切代价,她愿意失去所有欢乐的时光,没有关系。她哭着,因为心脏的疼痛而哀伤地呻吟着。她愿意被笼罩在迷雾里,如果能够忘记这些,她愿意变成个麻木不仁的大人。谁知道长大是怎么回事呢?谁知道以后还会经历什么更残忍的事情呢?但是她相信,记忆总也抵不过成长来得漫长。只是想要彻底变成一个毫无情怀的人,到底还要发生多少事情,到底还要心碎几次?会不会到最后耐心全无,会不会根本就等不到那天的到来?她因为迷惘而哭泣,就好像她已经永远失去了爱或者再也得不到爱。
在厨房里煮饭的爸爸听到声音后奔出来,拿过那张被她的眼泪浇湿的录取通知书,轻轻拍着她的头说:“会好起来的。到了中学里没有人在乎你的过去,你可以做个跟别人一样的女生。这是好事情,要高兴起来。”
其实从来没有人要欺骗她要对她撒谎,只有她自己是那个守着秘密的撒谎精和匹诺曹。
可是笨蛋,我随时都感到你会回来,
随时都准备跟你逃跑。
这希望就快要折磨死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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