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管小彤不止一次告诉我,他不喜欢"高阿姨",然而,我并没有放在心上。直到一个多月后,我发现高小姐由窃听我们通电话,到控制小彤与我们通话时,这才不得不相信小彤的话。八月底,小彤得了感冒,他偷偷拨电话给我们,却被高小姐挂断了。他连续拨了三次,我就守在电话旁,听着那头硬生生的被截断三次。最后,我拨去的电话被高小姐接了起来,她平平淡淡的说:"小彤感冒了,医师吩咐要好好休息,他偏在这儿胡闹!罗小姐,请不要和小孩一般见识!"
然而,透过听筒,我清晰的听见小彤声嘶力竭的哭喊,沙哑的叫"妈妈"。握着被切断的电话筒,从未有过的、无法置信的愤怒充满胸腔,几乎要爆炸了!
晚上,吕大哥打电话来了,我正急着诉说,他抢着说:"我都知道。小妹,你也太孩子气!还在生气吗?"
我委屈而气恼的颤抖起来:"你根本不知道!他太过分了,我受点委屈不算什么,可是小彤……"
"高小姐对小彤很好,你可别误会人家!"吕大哥打断我的话,然后他唤小彤来和我说话。小彤的声音传来,平板而生硬的:"小阿姨!你好!"
"小彤!"我仍轻颤,关切而疼惜:"你现在怎么样了!有没有好一点?"
"对不起……小阿姨,是我错了!是我不好!我不应该给你找麻烦,我以后要听爸爸的!听高阿姨的话——"
他在那头背台词一样的说着,一字又一句,我在这头激动得发抖,心中不住的扭绞抽搐。
"不是!小彤!不是你的错!"我几乎是吼叫的,和泪的对话筒大嚷。可是,他依然低低的背诵着他的"忏悔辞",那最后的一句:
"我会做个乖孩子,听话的孩子。"
话筒又转到吕大哥手中,我精疲力竭的,任一种突来的无力感把我重重包围,挣了半天才说:
"不要怪小彤!一切是我不好。他是个乖孩子。"
"他以前是。"
"他现在还是!"我的声音不正常的高扬着。
"好了!小妹!"吕大哥的语调很轻松:"你真是个孩子。"
挂了电话,比接电话以前更沉重。姐夫——吕大哥!你是小彤的父亲哦!就算你听不见小彤心中淌流的鲜血,难道也看不见儿子眼中积藏的怨忿吗?
那夜,碰巧大姐也打电话回家,我刚开始还平静的问她何时回家?当她说要一两个月才能安定时,我便无法抑制的发泄了:"你到底算不算一个母亲?你有没有想过你的孩子?除了钱,你还认得什么?"
母亲一把将话筒抢下,父亲在一旁斥责我的态度恶劣,我抹着泪,坐在一旁,听母亲对大姐说:"不要理他!他今天心情不好!我知道……我知道……小彤好!雪雪也好!嗯……放心吧!我们会的……一定会的……。"
老狗莉莉开了纱门进入客厅,它和小彤差不多大,是小彤最喜爱的玩伴,我抚着它棕色光亮的长毛,心想,应该把它送去陪伴小彤,那么,小彤该有多么高兴……。
可是,当我第二天告诉吕大哥时,吕大哥说大厦中不适合养狗,他很客气的拒绝了。
于是,那个星期的"给小彤"童话故事,写的是一条老狗的故事,有棕色的毛,名字叫"莉莉"……。
半个月之后的一天下午,萧亦珩找到在海边的我,他说:"小彤和雪雪来了!"
我惊喜的站起身,可是,萧亦珩的脸色不太好:"他们俩是偷偷跑来的!"
"偷偷?"一时间,我有些不能理解。
"小彤偷了钱,带着雪雪坐上车子到了这儿,刚好让我在街上碰见,就送他们到你家。罗伯伯打电话给你姐夫,他好像非常生气……"
我们赶着回去,家里的气氛,果然极不好。雪雪坐在沙发上吃西瓜,她的衣裳和发丝都不整齐,但,大眼睛中仍闪着无忧的光彩。小彤正在讲电话,母亲伴着他,父亲坐在一边,锁紧眉头。
"妈妈!我不要回家,我真的不要。妈!你回来好不好?……那,你带我到香港去好了!我一定听话……那要等到什么时候?啊?长大以后?可是,我什么时候才可以长大嘛?妈!妈妈!你不要哭嘛!对不起!你不要哭……好!好嘛!我听话……我乖……。"
挂上电话,他转过头,没有出声哭,却有泪水不断滚落,看见我们集注在他身上的眼光,小小的身子颤抖得更厉害,母亲拉着他问:
"妈妈怎么说?"
"叫我……回家吧!"他抿着嘴,哽着声音。
"那就……回家吧!"母亲困难的。
他的眼光环视在场的我们,我的心剧烈跳动,无法迎接他哀求的讯息。最后,他望着雪雪,他已经吃完了西瓜,嘴边涂着红色的汁液,看起来像个可怜兮兮的小丑。
"妹妹!来。"
雪雪顺从的走到他身边,小彤拉着雪雪的手,两人突然一起跪下,跪在母亲面前,母亲惊痛的跳起来:"宝贝儿!你们干什么?"
"外婆!求你让我们留下来吧!求求您!我再也不要回家了!我一定听话!我会乖!真的会乖!"他哭着说,雪雪也哭着。我和母亲正要拉他们起身,小彤突然叩头如捣蒜一般,敲得地板怦怦作响。雪雪真的被吓哭了,哭声异常尖锐。我和母亲竟也拉不住小彤,他的气力出奇的大。母亲哭着,心疼的唤:"小宝贝!快起来!有话好好说!乖!"
可是,他似乎听不见,只不断的将额头击在地板上,发出阵阵令人心惊的声音。萧亦珩强行抱起挣扎踢打的小彤,他大声的对小彤说:
"听话啊!小彤!你答应萧叔叔的——。"
小彤静了下来,他用泪眼望着萧亦珩:
"可是,我不能回家,爸爸会把我打死的,我偷了钱……"
"不会!"我和萧亦珩一同说。但,我的话被泪水冲散了,萧亦珩继续安慰他:"只要你向爸爸认错,以后再不要拿爸爸的钱了……你拿钱做什么呢?"
小彤拭去颊上的泪水,他说:"我买信封和信纸,要写信给妈妈……。"
"可以告诉爸爸,爸爸会给你钱的。"
"不行!不可以告诉爸爸,爸爸说妈妈已经不要我们了。"
我疼惜的伸出手为他拭泪,才发现自己的手那样反常的颤抖着。因为没有关大门,所以,当我们发现时,吕大哥派来的王司机和高小姐已经打开纱门走进客厅了。见到他们,小彤满眼恐惧,他疯狂的摇头,再度嚎啕挣扎起来。
"我不要回家!我不要你们——"
在高小姐的示意下,王司机上前接过小彤,小彤死命的搂紧亦珩的脖子,亦珩一边劝解着,一边掰开他的手,当小彤终于松开亦珩时,我听见他绝望、痛苦的长嚎,那一瞬间,雪雪也被高小姐抱走了。我突然听见自己失常的哭喊:"求求你们!求求你们!不要!不要这样——。"
二十几年来,一种从未有过的,生离死别的情绪泛滥开来,像一把利刃插入心窝,鲜血和痛苦在体内疯狂的奔流。亦珩过来揽住我,我无助的听着小彤凄惨的号哭,他们已穿过庭院,拴着的莉莉狂吠着,小彤仍拼命叫喊,喊着那些可能帮助他的人。
"外婆!外公!小阿姨——。"
他们终于出门了,我追了两步,听见那令人痛彻肺腑的、长长的呼唤:"妈——!"
车子扬长而去。院中的莉莉吠叫着,屋内母亲正痛哭,父亲摘下老花眼镜拭泪,他说:"造孽啊!"
我仍伫立,又一次,我们虽然爱他,却全然的无能为力!没有任何一个时刻,我比现在更恨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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