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北演唱會的前幾天,收到林奕華導演轉來的信,上面寫着「好消息」。我一向對於「好消息」這種形容謹慎對待,一來那大多都是叫賣的宣傳語,二來別人看着是紅色的東西,在我眼裡可能成了灰色,大家對甚麼消息算好的感受不同。帶着姑且看看「林生這回怎麼耍」的心情,打開了郵件。郵件裡還夾了附件,再開,是一份掃描稿,是董橋老師寫給我的一封短箋,跟我邀稿來了,眉飛色舞的筆跡。箋上幾句客氣話能讓我渾身發熱,這這這,「董橋」不是成列躺在我書架上的名字嗎?他的文章我是當教科書讀的,更確切的說,這名字在我世界中並不真實存在的。原來有這麼個活生生的前輩,並且跟我一樣,他也需要幹活!
意外過後,先是虛榮心作祟,「嘿──人跟我邀稿來了」。繼而一想,這事可不是鬧着玩的,先不說我這兩下子怎麼上報,就說我想像這些胡鬧心情,到了董老師面前,頓時連標點符號都不會下了。這不行吧!姑不提寫專欄,我連拒絕的信都不知怎麼寫好。反覆琢磨,壓力遽增,算了,逃避為先!先開我的演唱會去吧。
「逃避」的結果,就是「面對」。
之後我有一信──
董老師:
實在抱歉,收到您的信多日,今天才回。實在因為這些天不是在飛機上,就是在工作,上床的方式都是用爬的…
謝謝您的邀約,但這兩年的確對於寫作一事陷入困境。一來,想分享的,寫不出來。沒特別觀點的,為什麼寫?孤寂感越來越強烈,也不想再在文字裡給人無助之感。
不過,經過幾天的掙扎,我決定一試。只不過,想請問,是否一定要雙周一篇?如果實在交不出功課時怎辦?
另,你的親筆真叫人有飛揚的感覺。今晚決定再讀《鍛句鍊字是禮貌》一書。
祝好!若英
董老師很快回了信。他說「寫文章不是功課,我為功課苦了大半輩子,不忍心要你受這個罪…」
幾句話說的順理成章,但像是上天對我的眷顧。原來很多困惑、懷疑,都是自己給自己罪受。
於是,我今早很早起身,給自己泡了一杯茶,自顧自的寫了起來…
如果有人問我,人所有的表達形式,我最享受哪一種?答案絕對是文字。因為那是真正的自言自語,不用經過導演的認可,不用看見觀眾臉上的表情,不需要現場掌聲。寫字能讓我平靜,學習誠實,面對自我。
同時,寫字一直是我跟人聯繫感情的方式。從小父母離異,我住在祖父母家中,跟爸媽偶而的書信往返成了我尋求歸屬感的渠道。連住在同一個屋簷下的祖父,都常給我寫字條,然後塞入我的門縫。祖父常一天待在書房裡,只要他書房門關着,家人就明白不去打擾他。我有樣學樣,也喜歡把房門帶上,形同掛着「請勿打擾」。他為了跟我說點甚麼,也只好寫字條了。這有趣的相互尊重,帶動了我從小相信文字、喜愛文字。那是一個無聲卻又彼此關懷的世界。後來我住校,寫家書。後來,我戀愛,寫情書。一直以來,寫字都是我與我所愛的人溝通最多的方式。甚至當我看着我的愛人同樣關起門,我也想像他正寫着字,幸福感竟油然而生。
當然,我愛寫字,但並非無往不利。也有過因為我的文字達不到精確,少了我臉上的表情、缺了該有的溫度,導致身邊人受傷或誤解。再三誤解導致挫折,我因而又害怕寫。
今天,我要開始寫了,尚不知對象是誰,但首先告訴自己端正心態,沒有退卻的藉口,也不需要壓力。董老師不已說了,寫文章不是功課!哈,我就權充自言自語吧。
劉若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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